鹿鳴之什
這個故事圍繞著愛爾蘭裔美國女人艾琳的一生展開。在丈夫身患早發(fā)性阿爾茨海默病之后,家庭三人的生活遭受了強烈的沖擊,作者刻畫了普通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現(xiàn)實矛盾與痛楚。
《不屬于我們的世紀》很厚,正如一切以家族史為主題的小說那樣。一個美國家庭,幾十年的跨度,鮮明的社會背景,這些先見印象讓我在翻開它之前以為這是一本喬納森·弗蘭岑風格的美國家庭劇場。
但讀完全書,卻發(fā)現(xiàn)它不屬于弗蘭岑的旁觀冷冽,而是用滿懷溫煦的筆調(diào)摹寫了艾琳一家的奮斗、失去、愛與憾。
小說雖然很長,但是很容易進入,它有屬于自己的敘事路線,用每一個不長的篇幅講述不同的階段,讀者會感到小說的敘事時間過得很迅速,畫面感很強。這是一本關(guān)于一個美國普通中產(chǎn)階級奮斗史的小說,更是關(guān)于阿爾茨海默癥對一個普通家庭帶來考驗的小說,最重要的,我想這是一本關(guān)于家庭之間的愛與包容如何在奮斗和疾病間求取平衡的小說。
當愛面臨試煉
用什么證明愛的完整?
當愛面臨考驗與試煉,我們該用什么來證明愛的完整?這就是《不屬于我們的世紀》所要探討的問題。小說的主要人物是利里一家三口,妻子艾琳、丈夫埃德與兒子康奈爾。艾琳自幼在愛爾蘭移民家庭長大,父親在紐約布朗士區(qū)一家酒館做老板,母親一心想獲得身份留在美國。艾琳從小父母不睦,這讓她形成了強大的自我保護力和堅定的目標感。當她遇見同樣愛爾蘭移民家庭出身的埃德時,覺得他就是她的丈夫。
更重要的是,艾琳懷著跳出工薪階層階級,進入中產(chǎn)階級門檻的夢想,她覺得埃德能與她并肩攜手。艾琳靠自己的奮斗成為護士長,埃德也成為一名社區(qū)大學的教授,他們靠著自己的努力在紐約買下獨棟三層樓房,生了一個兒子,一切都向著穩(wěn)定走去。
當兩個人的事業(yè)都蒸蒸日上之時,他們的分歧也就此展開。艾琳希望埃德接受制藥公司的工作獲得更高薪水,或者去名望和機會更好的紐約大學,但是埃德希望獻身于科學,在布朗克斯社區(qū)大學獲得逐步晉升的機會而放棄了紐約大學的部門主任教職。
“布朗克斯社區(qū)大學需要我,任何人都可以做紐約大學教授,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要讓學生們在畢業(yè)時知道自己接受過真正的教育。我想要幫助他們考進紐約大學,我想要準備好滿足那些要求”,當然還有更實際的,那就是紐約大學不可能保證他獲得終身教職,社區(qū)大學的實驗室能夠滿足他的需要,申請各種撥款,同時還有退休計劃和豐富的健康福利。
艾琳有著強大的目的性,她是一個執(zhí)行力強的女子,她和大部分在一線城市定居的中產(chǎn)階級妻子一樣,希望丈夫能在看得到的職位晉升中獲得更高的薪水,拓展更有前途的事業(yè)??墒前5碌哪繕瞬皇枪缘亩抢硐胫髁x的,為了穩(wěn)定的研究環(huán)境,他寧可放棄“錢途”的誘惑。
和任何一個望子成龍的母親一樣,艾琳對兒子康奈爾寄予厚望,她焦灼地期待康奈爾長大,這和埃德的寵愛形成截然對比?!翱的螤柨剂?5分回到家便能贏得埃德的笑臉,害得她不得不開口追問他是怎么丟掉那5分的。她最討厭看到康奈爾走路時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仿佛他的身上根本就不需要擔負起什么責任似的?!?/p>
這本書的細節(jié)性很濃郁,對于婚姻的細微描寫讓每個身在婚姻中的讀者都能感同身受。為了跳出原生家庭的階級壁障,走入更高層次的階級,剛剛通過獲得不動產(chǎn)房屋與穩(wěn)定工作,踏在中產(chǎn)階級門檻之上的年輕夫婦往往誠惶誠恐,因為這階級是搖擺的,隨時可能重新墜入下一層。所以他們表現(xiàn)出的奮進其實不乏焦慮,他們希望通過不停的改變盡量遠離可能的階級“危機線”,艾琳就是典型的代表。
當疾病來臨
是什么在緩慢侵蝕我們的日常?
如果小說順著這條路徑走下去,將會是又一本《革命之路》。夫妻雙方漸因理念的不同走入分歧,在婚姻外尋找慰藉,在婚姻內(nèi)戴著偽裝的面具得過且過。但是小說在中途戛然而止,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將阿爾茨海默癥引向這個家庭。這是上帝的考驗,是讓艾琳認清何為自我、何為對方、何為家庭的試煉。
在《不屬于我們的世紀》里,作者馬修·托馬斯通過艾琳的視角展開埃德的病癥。這樣疾病的事實就展現(xiàn)得慢一些,也更殘酷一點。剛開始他們只是看到埃德各種莫名其妙的表現(xiàn),漸漸感到他變得不太一樣的性情,到什么東西在緩慢侵蝕日常行為與思維邏輯,才讓艾琳發(fā)現(xiàn)埃德身上的光度在悄悄扭轉(zhuǎn)。
《不屬于我們的世紀》扉頁上用了《李爾王》的臺詞作為題記:“人一旦有病在身,肉體受苦,心神也跟著它遭難。那時候,我們也就由不得自己了?!闭纭缎l(wèi)報》的評論所言:“心智同他的身體一樣被剝奪。他的身份將崩潰,甚至他的語言能力也會離開他,最后只能留下簡單痛苦的遺言。”這暗合了一本同樣以阿爾茨海默為主題的紀實作品《流放的老國王》這個名字?!袄顮柾酢笔且晃槐涣鞣诺睦蠂?,而本書中的埃德,因為阿爾茨海默癥的折磨,精神被肉身流放,直至茫然無依。
埃德在疾病緩慢滲透身體的時候,比任何人都感到恐懼,但是他為了維持作為人的尊嚴,還是堅持表現(xiàn)得正常,直到這種正常再也無法掩蓋。埃德的病恰恰是最殘酷的早發(fā)阿爾茨海默癥。
阿爾茨海默的殘忍就在于對生命力逐步的蠶食,它是大腦的漸凍癥,讓你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部分在徹底消失,永不回返。他們都和埃德一樣,苦心奮斗財富與名望幾十年,卻發(fā)現(xiàn)維系這一切的心智才是最快崩解的。
當磨難遠去
有什么溫情的信念存留?
阿爾茨海默癥是對艾琳一家的考驗,要如何接受疾病帶來的身心摧殘——身體上的、經(jīng)濟上的和心理上的——艾琳一家也和一切“大病返貧”的中產(chǎn)階級一樣悲苦,現(xiàn)實的問題照舊涌來——醫(yī)療保險的空缺,徹夜照顧埃德的提心吊膽,也許還有更不為中國讀者價值觀接受的東西——艾琳在孤獨和寂寞之中與照顧埃德的護工發(fā)生了婚外情,可不變的是艾琳和康奈爾的堅持與愛。在療養(yǎng)院里,看著日漸迷失自我的埃德,妻子與兒子耐心向他講述他曾經(jīng)記憶中的世界的每一處細節(jié)。
小說最后猶如初冬的陽光灑滿紙頁,曾經(jīng)的奮斗并沒有因為疾病而消解意義,長久的奮斗最初目的也許是地位與財富,但疾病會賦予它更加堅實的內(nèi)涵——在奮斗中家人之間建構(gòu)的默契與信心。小說的尾聲將敘述目光轉(zhuǎn)向埃德,以他的主觀視角描寫埃德遭遇著點滴癥狀時的恐慌。他努力訓練自己記下每一個細節(jié),讓自己在此地的世界留得更久一些。當他漸次失去自我時,他明白了,自己最愛的正是妻子與孩子,即使他在疾病到來前從未意識得很明確,但這也夠了。
當愛遭遇試煉,我們該用什么拯救愛?疾病是最現(xiàn)實、最無情、最殘酷的試煉,它可能降臨到任何一個一心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無辜家庭,用殘忍的病癥和漫無際涯的時間,抽絲剝繭地截斷他們之間的溫情與耐心。在無窮無盡的刑期面前,任何決定都可以被理解。但只要有那么一點點堅持,就能證明愛的強大——在愛的能力被剝奪前的最后一秒鐘,我們知道自己依然愿意去愛。也許,“愛著”本身就是拯救愛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