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徐勇寫了一部論著《選本編纂與八十年代文學生產(chǎn)》。我讀著文稿,思緒不覺回到了青年時代。上世紀80年代是我求學、任教、開始了學術生涯的時代。徐勇以選本編纂的新視角來解讀80年代的文學生產(chǎn),給了我許多啟發(fā)。從文學的生成而言,社會環(huán)境和人心所向是第一性的,其他因素都是帶有偶然性的因素,廣義的說,文學選本屬于文學傳播的一種形式,也是社會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但是正如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表可能對社會環(huán)境更新發(fā)展有直接的推動作用,文學選本就能產(chǎn)生更加集中和更加強烈的效果。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反作用于社會環(huán)境的更新,而且對于人心所向也有直接的引導和啟發(fā),這是無可置疑的。
為了寫這篇序文,我特意回到黑水齋工作室。從一大堆舊書中找出了幾種曾經(jīng)影響過我的文學選本,又一次翻動發(fā)黃發(fā)脆的紙張,讓自己深深地陷入了回憶與感恩之情。這幾種選本都在徐勇的論述中被多次討論過,但我還是愿意以我自己的學習經(jīng)驗來見證這一文學史的現(xiàn)象。
一般來說,文學作品的選本大抵有兩種功能:一種是屬于年度選之類的,要求從某個歷史階段挑選出被認為是優(yōu)秀的、或者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使之經(jīng)典化;另外一種是對于某些新興的文藝思潮,或者被忽視的文學流派、文學現(xiàn)象給以集中的展示,希望喚起人們的關注,以求改變文學史的某些因襲的既定觀念。譬如,本論著多次討論過上世紀70年代末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兩種文學選本,一本是《建國以來短篇小說》(1978),三冊,另一種是《重放的鮮花》(1979),一冊。這兩種選本大致上分別屬于我說的兩種功能,前一種《建國以來短篇小說》就是屬于對1949年以來的短篇小說作了經(jīng)典化的選擇,也注意到了方方面面的流派、思潮的代表性,而后一種《重放的鮮花》則是旗幟鮮明地集中選了1957年反右運動中被批判、作者也因此受到迫害的一批優(yōu)秀作品,事實證明,這批作品經(jīng)得起歷史的考驗,在受到批判后二十年的環(huán)境下重新出版,仍然被讀者認可,并像《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在橋梁工地上》 《本報內部消息》《在懸崖上》 《小巷深處》 《紅豆》等作品,至今來看仍然是文學史上的優(yōu)秀作品,被經(jīng)典化了。這兩類功能不同的文學作品選本,都有傳世的意義。但就我當時在求學的過程中,更加受到后一種選本的影響,它直接改變了我原來接受的教育形態(tài),幫助我打破了力求全面、四平八穩(wěn)的學習思維,產(chǎn)生了某種非常強烈的傾向性。
這兩套選本我都是收藏了的,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讀前一種選本的印象,可能只是配合文學史學習翻翻而已,但閱讀《重放的鮮花》時產(chǎn)生的激動,卻一直影響了我以后對當代文學史的認識和選擇。只要讀過我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的讀者,大約都不難理解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徐勇在論著中分析說:“相比《重放的鮮花》,可以看出《建國以來短篇小說》在編選上的謹慎和偏于保守。在這套選集中,大凡《重放的鮮花》中收錄的作品,很大一部分均沒有出現(xiàn)?!边@個問題,如果深究下去真的很有意思:《建國以來短篇小說》前兩冊1978年1月編輯,5月出版;《重放的鮮花》則是1979年5月出版。而《建國以來短篇小說》的第三冊則是下冊1979年4月編輯,1980年1月出版。雖然前后只相差一兩年的時間,但中國思想界出現(xiàn)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由于思想解放運動的開啟,人們對當代史的認知發(fā)生了改變。很顯然,上海文藝出版社在出版領域是得風氣之先的,當他們編輯出版《建國以來的短篇小說》前兩冊的時候,已經(jīng)在做撥亂反正的工作,可是當這套選本編完付印時,編輯們發(fā)現(xiàn)社會進步比他們的思想走得更遠,大部分右派分子已經(jīng)摘帽平反,原來被批判的作品有可能重新出版。于是就有了《重放的鮮花》這個專題的選本。換句話說,《重放的鮮花》是對《建國以來短篇小說》前兩冊的補充和糾偏,但是它仍然不是前者的續(xù)編,因為前者是一種經(jīng)典化的工作,而后者是帶有對1957年反右運動中被批判作品平反的意思,還是不足以解決這些作品的文學史地位。因此,在接著《重放的鮮花》以后編的《建國以來短篇小說》第三冊,才是接續(xù)前兩冊的經(jīng)典化的工作,在第三冊里,偏重的是“文革”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有限度地選入了“文革”前被批判的作品,而與《重放的鮮花》重復收入的只有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也可能是考慮兩個選本出版時間太近,要避免太多重復)。我們從這兩個選本的對照中大致可以了解選本的兩個不同功能是怎么被區(qū)別的,但是它所產(chǎn)生的社會效應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事實上,《重放的鮮花》后來反倒成了文學史上的一部經(jīng)典的選本。
第二種選本是關于爭鳴作品的匯編集。我手里有一種是北京市文聯(lián)研究部編《爭鳴作品選編》,沒有出版單位,出版時間是1981年12月。分上下兩輯,分“關于反映我們的社會陰暗面的作品”“關于反映十年內亂中傷痕的作品”“關于反映愛情、婚姻倫理道德方面的作品”以及“關于藝術探索和其他放作品”四個專題。徐勇在論著中討論了多種文藝爭鳴的選本,也包括了這個選本。但是其他的選本都是公開出版的,雖然也保留了很多當時社會和文壇的信息,但終究受到各種限制,沒有像這一個選本那么開放和容納了巨大的信息量。我記得很清楚,這個選本不是公開發(fā)行的,而是將征訂單寄到學校中文系,被張貼在系辦公室的墻上,我是無意中看到這個征訂單,按照上面的地址寄了錢去,由編輯部直接寄給我的。唯有在這個選本里能夠比較集中地收錄了《假如我是真的》 《苦戀》 《在社會檔案里》 《飛天》 《調動》等一系列當時都因為爭議性而轟動一時的作品。那是在1980年代初,思想解放運動的深入使文藝創(chuàng)作獲得了空前的解放,傷痕文學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極致,文學批判的鋒芒從反思“文革”逐漸深化,開始關注現(xiàn)實社會的各種陰暗面和精神倫理的探索,在上述的作品里,對于官僚特權的警告,對于黨內腐敗和不正之風的揭露,對于“文革”災難的形成緣由的探討以及對于傳統(tǒng)婚姻觀念里的人性、女性、愛情的探索,都已經(jīng)發(fā)端于青萍之末,但這些矛盾都被深深地遮蔽在控訴“文革”、改革開放的激情之下,還沒有被社會普遍認識到。這些敢為天下先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特有的尖銳性驚動了國家上層,以至于胡耀邦出面召開劇本創(chuàng)作座談會并且發(fā)表講話。我覺得這個選本正是在這樣的特殊背景下選編起來,將這些作品立此存照的意思。因為其中有許多都是沒有被放映、被上演的劇本,如果當時沒有及時結集出版的話,以后真是很難搜集研究。而這個選本卻有膽有識保留了傷痕文學的真實信息。為后來者研究1980年代文學與社會,提供了絕好的材料。毋庸回避,這個選本也是我主編文學史教程的重要的參考資料。
本論著還有一個特點,作者不僅描繪了當代文學選本的流行情況,還注意到同時期出版的大量外國文學的選本對當代文學的影響,這是非常有見地的?!拔母铩焙笪膶W的迅速發(fā)展和興盛,與新一輪的外來思想和文學的影響是不可分開而論的。尤其是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引進和傳播,直接改變中國當代文學的審美趣味和走向,培養(yǎng)了新一代的作家。在這個傳播中,我特別要提一個人,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編輯金子信先生,他是“文革”前的大學生,復旦中文系畢業(yè)后,又北上跟隨唐弢先生攻讀現(xiàn)代文學研究生,“文革”后回上海擔任編輯,此人目光遠大,性格活躍,在我讀大學時期,他因為結識我的同寢室室友,經(jīng)常來寢室聊天。他那時候正是風華正茂之時,出版了許多有影響的書籍,其中就有著名的《外國現(xiàn)代派文學作品選》 (四冊八本,十一個專輯,分別介紹后期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未來主義、意識流、超現(xiàn)實主義、存在主義、荒誕文學、垮掉的一代、新小說、黑色幽默等等),完全是一部開風氣之先的選本。因為金子信來自社科院,他與外文所的許多頂級專家都有密切來往,特別邀請了袁可嘉先生寫了洋洋灑灑的長序,介紹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此書第一冊出版于1980年,第三冊出版于1981年,都是我在讀書的時期,幾乎每一冊出版,我都狂熱地閱讀學習,并且結合這個選本介紹的作家作品,再去進一步擴大閱讀。我后來曾經(jīng)涉足比較文學領域,靠的就是一點對外國文學的喜愛,正是從這里起步的。在清除精神污染的運動中,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受到了極左勢力的圍剿,傳播的勢頭開始減弱,這個選本的第四冊拖延了一段時期,到1985年才出版,已經(jīng)不像前幾年那樣振聾發(fā)聵了。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朝文化尋根方向發(fā)展。我看到徐勇在論著里多次討論這個選本的意義,就想到了金子信先生,因為他才是真正的領風氣的人物,也是這套文選的主要推手。
選本與文學生產(chǎn)的關系極為復雜,也是極為個人性和私密性的,要真正深入研究就會涉及到具體個人的成長命運和內心經(jīng)歷,非短短的一篇序文所能詳盡。徐勇的書,開了一個很好的頭,提出了一個新的考察文學的角度。我愿意將自己的一些個人經(jīng)驗說出來,供讀者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作參考,也許這也會激發(fā)讀者個人的閱讀經(jīng)驗,加深對這部書的理解。是為序。
2016年8月14日于魚焦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