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馬振聲

解讀“寫意”

An Interpretation of Freehand Brushwork in Traditional Chinese Painting

文 馬振聲

[編者按]

細數(shù)過往，中國畫界許多丹青伉儷轅馬并轡，馳騁畫壇，傳為佳話。古有趙孟頫與管道升；近有劉凌滄與郭慕熙、吳作人與蕭淑芳、謝稚柳與陳佩秋、盧沉與周思聰?shù)鹊炔⒌佼嬍分勒劊畋娙似G羨。當今中國畫壇中，伉儷畫家更是不勝枚舉，成就斐然者也不乏其諸；這其中，馬振聲、朱理存丹青伉儷應(yīng)是諸多活躍于當今中國畫壇伉儷中的佼佼者。

1955年至1964年，馬振聲、朱理存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從附中到本科畢業(yè)同窗九年，師從葉淺予、蔣兆和、李可染等前輩大師；幾十年的藝術(shù)實踐中她們相濡以沫、志同道合、激勵并進；取得了令人矚目的藝術(shù)成就。

馬振聲、朱理存夫婦雖同攻中國畫人物，但卻有著各自鮮明的藝術(shù)個性。

馬振聲先生的藝術(shù)深刻根植于東方文化之土壤，融會古今、貫通中外；其作品創(chuàng)作努力挖掘把握人性情感的本質(zhì)特征，以新的視角將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造型元素及理解巧妙融入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題材內(nèi)容之中；將筆墨氣韻表現(xiàn)與準確塑造所表現(xiàn)對象的思想情感的深刻性有機結(jié)合。其畫面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準確生動、情懷表達深刻，意境表現(xiàn)深邃且賦有詩性及時代特征?？芍^是“意匠如神變化生，筆端有力任縱橫”。

朱理存先生乃當今中國畫壇女性畫家之翹楚！雖生長于江南，畢業(yè)后卻效力于四川美協(xié)。但恰恰就是這片天府之沃土，讓她從中生根、開花、結(jié)果，力作跌出。早在1973年就以其妙思之作《叔叔喝水》享譽畫壇。她工筆重彩、寫意、沒骨兼善；筆線秀中崇勁、柔中崇剛；色調(diào)或諧或麗中賦色彩構(gòu)成之趣；內(nèi)美妙意溢于畫外。可謂是“筆墨雄強賽須眉，色彩濃烈浸柔情”。

本期“人物特寫”也以濃重的筆墨介紹馬振聲、朱理存二位先生的中國畫人物創(chuàng)作，盡管囿于版面，刊載作品有限，仍不妨讀者從中充分感受畫家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仍能使讀者從中窺見到中國傳統(tǒng)水墨丹青藝術(shù)的博大！同時，我們通過品讀他們的藝術(shù)作品，也似乎從中感知到了丹青伉儷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生活和生活藝術(shù)……

當前，寫意畫風(fēng)靡中國畫畫壇，良莠不齊，真假難辨。至于何為“寫意”，更是思想混亂、概念不清，可謂仁者智者各執(zhí)一端。有的把水墨等同于“寫意”，有的把“寫意”對應(yīng)于“工筆”，更有把涂鴉視為筆墨，把“不似”當做傳神。寫意之真諦，不是用語言容易說清的。僅以本人的學(xué)習(xí)、實踐的粗淺體會，梳理成文，試作解讀。

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論顧陸張吳用筆》中說：“吳生何以不用界筆直尺，而能彎弧挺刃，植柱構(gòu)梁，對曰，守其神，專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吳生之筆。向所謂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也?！盵1]我以為這段文字是對中國畫“寫意”二字較為確切的注腳。

中國書畫的“寫”，既是一種“書寫”的行為動作，更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正如張彥遠所說：“意不在于畫，故得于畫矣。不滯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盵2]宋米友仁說：“泊然無著染，每靜室僧趺，忘懷萬慮，與碧虛遼闊同其流蕩?！盵3]清石濤說：“求之不易。則舉筆時，亦不易也。故有真精神出現(xiàn)于世。空山無人。左右都散。獨坐無事。弄筆為亦快?！盵4]這均是藝術(shù)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種超然物外的精神狀態(tài)?！胺蛴麜畷r，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玄妙”[5]。這是唐太宗李世民依靠修身養(yǎng)性調(diào)整心理狀態(tài)，以達到“思與神會，同乎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矣”[6]的境界。以癲狂著稱的唐代書法家懷素，則是借酒暢懷，以排解自我心理的障礙和外界事物的干擾，“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7]，以達到“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的超常發(fā)揮的神奇效果。據(jù)說吳道子也飲酒，他作畫時能夠“彎弧挺刃，植柱構(gòu)梁，不假界筆直尺。虬須云鬢，數(shù)尺飛動，毛根出肉，力健有余”，“數(shù)仞之畫，或自背起，或從足先。巨壯詭怪，膚脈連結(jié)”[8]。這是何等的恣意縱情，出神入化，揮灑自如，淋漓痛快！吳道子“守其神，專其一”，達到了天人合一、心手雙暢的無我之境。神假天造，這是虛靈玄妙的神明之力所為！

《聊齋》 馬振聲 100cm×100cm 1991年

《歡騰的塔什庫爾干》 馬振聲 2002年

“神”，是宇宙之主宰，人的靈魂。守其神、專其一，豈獨畫也？凡事之臻妙者，必聚精會神；如庖丁之發(fā)硎，郢匠之運斤。若神不守舍，必然是“效顰者徒勞捧心，代斫者必傷其手”,“意旨亂也。外物役焉”[9]?？鬃釉唬骸拔岬酪灰载炛?。”此“道”，大小無邊際，深遠無盡頭，“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吧裰`”和“道之妙”互為契合，是為“心源”?；蛟S我們用語言難以表述這玄奧的內(nèi)容，但是這種“物冥玄化”的境界是真實存在的。每一個藝術(shù)家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都曾有過這種玄妙的體悟，并在自己心靈深處追求著、期待著。這種發(fā)自“心源”的自然神秘之力，才是真正屬于“藝術(shù)”的至關(guān)重要的那一部分。正如意大利美學(xué)家克羅齊所說：“它不得不肯定有一種特殊的心靈活動做產(chǎn)生它自己的來源。這在古代叫做‘心里的或超級的想象’，在近代較常用的名稱是‘直覺的理智’或‘理智的直覺’?！盵10]法國雕塑家羅丹說：“如果宗教不存在的話，我要創(chuàng)造一種宗教。真正的藝術(shù)家，總之，是人類之中最信仰宗教的?！盵11]他將這種神秘美妙的自然之力解釋為宗教信仰。這種樸素而無窮無盡的大自然的創(chuàng)造力，見用于神，藏用于人，需“尊而守之，強而用之。無間于外，無息于內(nèi)”[12]。不由人左右，只有在“忘我之境”，才可如天之造、地之造成般地出現(xiàn)于墨跡筆端。《菩提心論》有云：“妄若息時，心源空寂。萬得斯具，妙用無窮。”[13]這種“神人假手”，有如神助的“不知其然而然”的神來之筆，恰恰是自古至今那么多天才藝術(shù)家所癡迷而向往的“寫意”之魅力所在。

《牧駝人家昆侖山下》 馬振聲 34cm×138cm 2013年

在內(nèi)得于心源之神，在外合于造化之功。凝神遐想，妙悟自然，是謂“山川與予神遇”，所以“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fēng)。思浩蕩”[14]。鄭板橋題畫有云：“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盵15]這種觸景生情、勃然心動所產(chǎn)生的欲畫之意，同時在心里已經(jīng)形成了既蒙眬又具體，被精神改造過的“造化之功”—意象。用克羅齊的話說：心靈主動地將形式賦予原來雜亂無章的感受或情感之上，從而形成意象。藝術(shù)是心靈活動的表現(xiàn)，是在人們內(nèi)心完成的。如鄭板橋所云：“其實胸中之竹，已不是眼中之竹也。”意象，可謂“守其神，專其一”，合造化之功的結(jié)果。

《吉祥雨》 馬振聲 200.4cm×246.4cm 2013年

《牧笛》 馬振聲 138cm×68cm 2011年

《月印平沙夏有霜》 馬振聲 138cm×68cm 2007年

“守其神。專其一，是真畫也?！睆垙┻h又云：“死畫滿壁。曷如污墁。真畫一劃，見其生氣。”[16]真畫者，在于守神專一有真精神出現(xiàn)；而一劃者，在于意明筆透，以形傳神，神完氣足，充滿生機?！皻忭嵭蹓?，幾不容于縑素。筆跡磊落，遂恣意于墻壁?！贝藚巧P是也。形因氣而生，筆由骨而成，“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據(jù)此二法可落筆而成形?！胺蛳笪锉卦谟谛嗡?。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17]，所以，“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也”[18]。故張彥遠云：“是知書畫之藝。皆需意氣而成?！盵19]可知氣韻在“寫意”中的用筆造型之重要意義，這是中國畫“寫意”獨特的造型觀念與造型方法。鄭板橋所云：“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盵20]此時的胸中之意已變成筆下之趣，此乃“吳生用筆”之所為。

吳道子的生花妙筆并不是憑空而來的，張彥遠說“當有口訣，人莫得知”，我以為在他成功的背后不知付出了多少的艱辛和努力！至少有兩點：其一是“格法”。清唐岱《繪事發(fā)微》寫道：“氣韻與格法相合，格法熟則氣韻全。古人作畫豈易哉！”[21]所謂“格法熟，則氣韻全”，熟悉事物的規(guī)律和法則，才能做到得心應(yīng)手，“率志委和。理融情暢”，不為物使，不為形役?！爸轮裎铩被蛲ㄟ^師徒口傳身授，或傳移摹寫以繼承前人的經(jīng)驗，更重要的是通過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寫生，學(xué)習(xí)研究造化之“理”“法”。是知“氣韻全”必“格法熟”，格法是“以氣韻求其畫”的前提和現(xiàn)實基礎(chǔ)。其二是“用筆的功力和修養(yǎng)”。關(guān)于用筆，宋郭思“論用筆得失”，“凡氣韻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筆。用筆之難斷可識矣?！盵22]毛筆是根據(jù)傳神寫意的審美理想創(chuàng)造的中國特有的書寫工具。書，乃玄妙之技，“惟筆軟則奇怪生矣”[23]。中鋒用筆，萬毫齊力，體現(xiàn)大中至正的理念。勢出八面，氣象萬千，用筆以應(yīng)造妙玄微之變，“所以意存筆先，筆周意內(nèi)，畫盡意在，像應(yīng)神全”[24]。石濤說：“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盵25]在筆墨中能盡其靈，又足其神，既要靠天資蒙養(yǎng)，更要有功夫、生活?！笆仄渖瘢瑢Ｆ湟弧?，神之謂也；“合造化之功”，意之謂也；“假吳生之筆”，筆之謂也?！吧瘛薄耙狻薄肮P”，此三言為“寫意”之法則?！跋蛩^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也”，此二語為“寫意”之目的?？傊?，“寫意”之道，無外乎張彥遠所云這三言兩語而已。深諳于此，“寫意”之理明而法盡也。

責(zé)編/趙小來

注 釋

[1] 張彥遠“論畫”選自沈子丞編《歷代論畫名著匯編》，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6月第一版，第39頁。

[2] 同[1]，第40頁。

[3] 選自《清河書畫舫》第十卷，《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版，第325頁。

[4]“石濤論畫”選自俞劍華編著《中國畫論類編》，北京：中國古典藝術(shù)出版社，1957年12月第一版，第165頁。

[5] 李世民“筆法訣”，選自《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一版，第117頁。

[6] 李世民“指意”，選自《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一版，第121頁。

[7] 選自《懷素自序帖真跡》，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年5月第一版。

[8] 同[1]，第39頁。

[9] 同[8]，第40頁。

[10] 克羅齊選自《美學(xué)原理》，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11月第一版，第75頁。

[11] 羅丹口述，選自沈琪譯《羅丹藝術(shù)論》“葛賽爾記”，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78年5月第一版，第97頁。

[12] 選自《禪學(xué)與中國畫論》，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4月第一版，第56頁。

[13] 同[12]。

[14] 王微“敘畫”，選自沈子丞編《歷代論畫名著匯編》，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6月第一版，第16頁。

[15] 選自《鄭板橋全集·板橋題畫》，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6月第一版，第2頁。

[16] 同[1]，第40頁。

[17] 同[1]，第36頁。

[18] 同[17]。

[19] 同[1]，第35頁。

[20] 同[15]。

[21] 同[1]，第419頁。

[22] 同[1]，第84頁。

[23] 選自《歷代書法論文選》蔡邕“九勢”，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出版，第6頁。

[24] 同[1]，第85頁。

[25] 選自沈子丞編《歷代論畫名著匯編》“道濟·苦瓜和尚畫語錄”，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6月第一版，368頁。

《詩人杜甫》 馬振聲 180cm×96cm 2007年 中央文史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