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策
開篇也是結(jié)尾:2015年5月
是個云淡風輕的日子。陽光曬熱了明亮的玻璃窗,窗外的風景也似乎有了溫度,蓬蓬勃勃的花草,有一片片的生機。劉子楓在檔案館接待室的長椅上慢慢坐下,僵硬的膝蓋咯咯地響,疼痛卻不那么明顯,像他的老邁一樣遲鈍。接待處長急匆匆地趕到,臉上的懇切是一種夸張的親熱。
劉老,抱歉,讓您久等了。
劉子楓語焉不詳?shù)負]了一下手。他捕捉得到接待處長笑容后面的一絲絲敷衍,卻不想計較。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計較任何事情了,也沒精力計較。他的精力只夠讓自己做好這一件事情。
也許,還做不好,因為時間已經(jīng)不夠了。
他總覺得父親劉典禮,就在不遠的什么地方,隔著一層淡淡的云霧,在看著他。還是那張胖臉,還是那種憂愁,只是盼望已經(jīng)淡了。讓父子倆痛徹心扉的,是那仿佛再也捕捉不到的夢境了。
一
解放軍的大炮在半夜的時候才慢慢停了。城市的夜晚仍然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劉典禮在天將明的時候被疤臉從小綠梅的緞子被里搖醒,驚出了一身冷汗。小綠梅也醒了,白皙的胳膊從輕軟的被子里滑出來,落入疤臉的眼睛。她低低地驚叫了一聲,仿佛是職業(yè)化的嬌嗔,并在疤臉垂下眼瞼的同時急忙把自己裹緊。
解放軍已經(jīng)進城了。疤臉說。劉典禮正在提鞋的手停了一下,緩緩抬頭,有點兒茫然地看著疤臉。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疤臉竟然穿著一身解放軍的衣服,那衣服顯然來歷不明,而且臟得很,胸口還有暗紅的血跡。他把目光挪到疤臉的臉上,發(fā)現(xiàn)那條原本很明顯的蚯蚓狀的疤痕,已經(jīng)淹沒在亂蓬蓬的胡須和疲憊的沮喪里。疤臉的這種狀態(tài),讓劉典禮感到不寒而栗。疤臉從沒有過這樣的頹態(tài)。換了朝廷的危機感,此時才真正地在劉典禮的心里掀起了波瀾。一小時前,剛從躲大炮的桌子底下鉆出來,翻身騎到小綠梅肚皮上時,他其實還洋洋得意地宣布過:共產(chǎn)黨,國民黨,他們打他們的仗,我當我的艷春堂主。
劉典禮停止了穿鞋的動作,把兩只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沉聲問,你是不是要走?
疤臉不看劉典禮,低頭揉搓著身上的解放軍制服。他顯然對這身衣服很反感,卻又無可奈何。他揉衣服的動作落到了劉典禮眼里,劉典禮突然就知道了自己的問話是多余的。
你走了,我怎么辦?
疤臉懶洋洋地抬了一下頭,什么也別做,什么也別說。
一股冷氣從劉典禮的后背升起,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和慌亂。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他憤怒地說,自己也聽出自己的嗓音有些顫抖。小綠梅的身子在被窩里動了一下,引得疤臉的目光迅速地尖銳了。劉典禮發(fā)現(xiàn),這家伙此刻其實比自己還要緊張。他能在這個時候來通報自己一聲,已經(jīng)是很夠意思了。大概,他的那些同伴,這會兒已經(jīng)在像兔子一樣地逃竄出城了。疤臉是這座小城的組織負責人,他臉上的疤是當年日本人的刺刀留下的,曾經(jīng)是他的榮耀,標志了他的冷酷,也象征了他在組織內(nèi)的說一不二。在解放軍進城的腳步聲中,他能想到劉典禮,冒險趕來一見,這讓劉典禮的怒氣實在無處發(fā)泄。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心情混亂得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和做什么,兩只手緊緊扣住了自己的膝蓋骨,那雙小巧的繡花鞋在視線里化成一片蔥郁的迷茫,只像是風雨中飄搖的小船。
疤臉的目光停滯在小綠梅的繡花緞被上,凹凸有致的身形在被子下面似乎更有誘惑。但疤臉此刻當然對女人沒有興趣,他的眼神里是另一種意味深長。
你有家有口,不用怕。再說,共產(chǎn)黨長不了的。
劉典禮想說未必,但沒說出口。他其實一直是有些怕這個疤臉的,這個人殺人不眨眼。曾經(jīng)有個手下,想打退堂鼓,帶了媳婦,企圖悄悄一走了之,卻被疤臉堵在渡口綁了,當著女人的面裝進麻袋扔進了大江。所以,劉典禮只能又哼了一聲,虛弱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疤臉聽出了他的情緒,竟然笑了一下,說,放心,共產(chǎn)黨一垮,我會馬上回來找你。你在我們的檔案上了,黨國不能忘了你的。
疤臉的眼睛再一次掠過床上的緞被,如此美妾,家中還有賢妻,你又怎能舍得一走了之呢?
窗外已經(jīng)有了微微的亮色。淡綠色的紗窗簾在晨光里有了活力,仿佛山林里的枝葉,開始輕輕地搖擺。桌子上的自鳴鐘當?shù)捻懥艘宦?,把屋子里的人都嚇了一跳。劉典禮的目光和疤臉一碰,兩個人都回過頭去,彼此都知道語言的乏力。我該走了,不然,出不了城。疤臉說,語氣里有了真正的急躁。
劉典禮長嘆一聲,明白再說什么也是枉然。他把疤臉送出房門,艷春堂里還是一片寂靜,男男女女們還在醉生夢死里沉睡著。疤臉手扶樓梯欄桿,俯視著天井,石板地上的魚缸里,已經(jīng)映出天光的倒影了。
疤臉就突然地回過頭來,一把抓住劉典禮的胳膊,急急地說,老劉,你知道,老子當年殺鬼子,真是不含糊的,可現(xiàn)在……為什么?為什么?
疤臉的語氣里有一種深深的沉痛。這對于他這樣一個魔鬼來說,真的是罕見。劉典禮無語。疤臉也就不再說,沉沉地愣了一會兒,便一步一步地下樓去了。劉典禮看著他消失在門洞里。接著,聽見他開門,關(guān)門。院子里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靜。艷春堂這種地方,不到日上三竿是不會有人起床的。
二
天亮之后,當劉典禮趕回家的時候,十歲的男孩兒劉子楓正在房門口刷牙,他用驚異而又有幾分陌生的目光,打量著匆匆進門的父親。劉典禮用禮帽低低地壓著眉毛,那張白凈的胖臉,便在早晨的陽光里有了一種陰陽不定的感覺。他仿佛很累,進門便沉重地坐下,下意識地擺弄了一下桌子上的書籍。書是《三國演義》,他這幾日正在看著的,每天翻兩三頁,有一搭無一搭的樣子。他用一張金圓券做書簽,那張鈔票就隨意地夾在書頁之間。坐在墻角的女人沒說話,只是看著他進來。
劉典禮和妻子平日常常是處在一種冷漠的敵視狀態(tài),這連劉子楓也早已習慣了。但是今天,劉典禮感覺自己和妻子的相對沉默里卻多了一種恐慌和無助。他偶然抬頭,在相碰的眼神里便看到一種可憐的乞求。他愣一愣,便用嘆氣來表達了對女人的安慰。劉子楓漱完口了,他站在門口冷靜地看著父母。劉典禮也看兒子,很奇怪這小子的鎮(zhèn)定和冷淡,他早發(fā)現(xiàn)這孩子與眾不同,比如他總是愛窺視那些許多人根本不注意的事情。街對面理發(fā)店里的羅師傅,每逢給顧客剃光頭之前,總要一再地擤鼻涕。劉子楓便會很認真地盯著,好像在暗暗數(shù)著羅師傅擤鼻涕的次數(shù),并樂此不疲。劉典禮常想,這小子是不是有毛病。
在劉典禮后來雜亂的記憶中,炮聲在后半夜一停,全城就是死一般的寂靜了。在寂靜中,發(fā)生了許多事情,國民黨跑了,共產(chǎn)黨來了,疤臉在臨逃跑前來找過自己。后來,他推開小綠梅的懷抱,離開艷春堂,邁過一個個躺在街頭酣睡的解放軍戰(zhàn)士,在晨光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到家里。
那種壯觀的景色,真的讓劉典禮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磥硪咽翘煜略谖盏墓伯a(chǎn)黨人,在每座到手的城市都執(zhí)行著秋毫無犯的紀律。成排躺臥在晨露中的解放軍戰(zhàn)士,讓精明而又怯懦的小城居民好像看到了一絲希望。
坐在桌前,手撫著那本《三國演義》,劉典禮覺得眼前的生活比三國的搏殺還要驚心動魄。躺臥在街頭的棒小伙子們,像秋季剛剛收割的莊稼垛,蒸發(fā)著一股熱騰騰的氣息,是一種孕育著生命活力的味道,強烈,霸道,帶著一股殺氣。他們帶給劉典禮的震撼久久揮之不去。一家人就在這樣的混亂中長時間地沉默著,不知道應(yīng)該做點兒什么。十歲的男孩兒劉子楓從昨晚就沒吃東西,現(xiàn)在他肯定感到了饑餓,也沒敢說。就在這樣的寂靜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捱過去了。有市井的各種聲響遠遠傳來,卻是不真實的空靈感。
劉子楓心里當然明白,父親是從艷春堂回來的。在解放軍攻城的炮聲里,他仍然在摟著小綠梅快活。這讓十歲的劉子楓對父親有了一種仇恨。饑餓的劉子楓斜視父親,把牙咬得咯咯響。
許多年之后,父親在劉子楓心目中仍然面目清晰。他有那么多的壞毛病,耍錢,吸大煙,打架動刀子,在艷春堂安置著另一個家。但他又那么地有趣,會唱國劇,會彈月琴,經(jīng)常在小城的晚報上發(fā)表詩詞。他會扎紙人紙馬,糊的走馬燈滴溜轉(zhuǎn)。他把祖輩傳下來的茶館經(jīng)營得順風順水,還常常騎著他的白走馬招搖過市。在這座小小的城市里,茶館老板劉典禮絕對是個人物。
我放心不下茶館。劉典禮說,起身要出門。劉子楓愣一愣,把思緒從不愉快的往事中拉回來,聽見母親低聲說,別去了。盡管這對夫妻總是針鋒相對,但這會兒父親畢竟是給母親壯膽的靠山。
劉典禮說,哪能不去,萬一要挨了炮,怎么辦?
若挨了炮,現(xiàn)在去也晚了。妻子說著,語氣又冷下來,你早就應(yīng)該睡到店里守著,別鉆那狐貍窩。
你這娘們兒,又要找揍是吧?劉典禮的眉毛立了起來。呵斥老婆的同時,他瞟了兒子一眼。他當然知道兒子劉子楓在一旁攢著眉,他也猜測得到兒子對他的仇恨始于那次在戲園門口的偶遇。劉典禮是江湖上混的,他當然洞悉兒子劉子楓的心態(tài)。
他知道劉子楓見過小綠梅之后會發(fā)現(xiàn)她遠比自己的母親漂亮。沒錯,妓女總是要比良家婦女漂亮的。她們輕施粉黛,她們穿高開衩的旗袍,她們還會竊竊地笑,不像家庭婦女們那樣,要笑就咧著大嘴。小綠梅似乎要更漂亮一些,那是因為她的瘦小,她是那種纖細而凹凸有致的體形。她有一雙細長的媚眼,和她的身材很匹配。她笑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是媚眼更細了,看不到她的眼珠。
那天劉子楓在大街上撞見父親和小綠梅,劉典禮正攬著小綠梅的腰,從戲園子出來,和劉子楓走了個對臉兒。做父親的絲毫沒有尷尬,揪過劉子楓給小綠梅介紹,我兒子。
劉子楓記得,小綠梅的眼珠淹沒在笑容里,她隨手從小包里掏出一張鈔票,給了劉子楓。劉子楓不想接,劉典禮說,拿著,別給臉不要臉。
劉子楓看著父親和依偎在父親身邊的女人消失在人群里,手里的鈔票攥成了一團。從那天起,父子沒有再說過話。
劉典禮看著兒子,想著應(yīng)該說點兒什么,但終于沒有說?;靵y的局勢仍然攪擾著他的心,他一時想不出該對兒子表達些什么。想了想,索性走出門去。
太陽已經(jīng)高高地懸在了天上,陽光暖融融的,讓劉典禮瞇起了眼睛。炮聲不再響,城市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斜對面的裁縫鋪已經(jīng)開門,謝裁縫正在往門上掛幌子,幌子上“上海旗袍技藝精湛”八個黑字已退了色,灰灰的沒有精神。理發(fā)店的羅師傅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仰在理發(fā)椅上的是賣肉的小葛屠戶,當年被日本鬼子槍斃的老葛屠戶的兒子。在劉典禮看來,他那油亮的大光腦袋實在沒有進理發(fā)店的必要。賣餛飩的北方佬也出攤了,但是小心翼翼地把攤子擺在了巷子口里,探出頭來小聲吆喝著。劉典禮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劉典禮一眼。身后,卻響起妻子沉痛的聲音——
就知道鬼混,國民黨混,共產(chǎn)黨也混,也沒見混出個人樣子!
劉典禮停了一下腳步,不禁怒火中燒。
三
從清晨到現(xiàn)在,劉典禮當然在不停地盤算著今后的事情,一切卻如同云里霧里的鳥,忽而有了身影,如箭似的掠過;忽而卻看不到了,只剩下尖利的啼叫,刺著人的耳朵。早晨,疤臉走后,當他回到屋中,當小綠梅嚶的一聲撲到了他的懷里,而且明顯地顫抖的時候,他曾以男人的氣魄,撫摸著那光滑的胴體,堅定地說,別害怕,共產(chǎn)黨不會來這種地方。我回家看看,就回來。放心,我不會扔下你不管。
而此時此刻,小心翼翼地走在已經(jīng)空無一人,而且留著明顯的打掃痕跡的大街上,劉典禮的心里卻是忐忑不安。
茶館僥幸地躲開了解放軍的炮彈。他和小綠梅曾經(jīng)看過戲的那家戲園子,卻被解放軍的炮火毀了。劉典禮剛剛路過時看到,在一片坍塌的廢墟中,只有舞臺還灰頭土臉地矗立著,這讓他覺得很詭異。劉典禮張大了嘴巴,呆看了一陣這滿目瘡痍的舞臺,想象著舞臺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水袖和頭面,那玲瓏滴翠的迷離,耳朵里卻灌滿了周圍人們的議論。有人說共產(chǎn)黨的炮真的是準,國民黨原來是想拿這里做司令部的。一個穿長衫的男人就低聲說,這城里有的是共產(chǎn)黨的人,國民黨挪挪屁股,人家都知道的。國民黨完蛋,就完在這上面了。這叫間諜。
劉典禮渾身一震,匆忙走開。
打開茶館的門,拉過一條板凳坐下,劉典禮覺得渾身不舒服。似乎是累,翻了幾座山似的累,又好像是餓,他也確實是從昨晚餓到了現(xiàn)在。艷春堂關(guān)門幾天了,小綠梅的房里也不過就剩了幾個腌鴨蛋,昨晚兩個人就著鴨蛋喝了悶酒。他想找點兒吃的,卻也清楚這茶館里除了普洱、香片,并沒有可以充饑的東西,哪怕是半個小籠包。正在彷徨著,卻有人敲門了,不疾不徐,猛然間嚇了他一大跳。他一時怔愣,突然覺得像是在夢境中,那么地不真實。
敲門人顯然心情不錯,竟然漸漸有節(jié)奏地敲打出了舞臺上的鼓點,并且高喊道,老劉啊,老劉在嗎?
劉典禮突然聽出是巷子口老虎灶的伙計張三。茶館的開水都來自那家老虎灶,張三自然是熟悉的,可是這個向來低三下四的伙計從來都是稱呼劉老板的,哪里敢叫他老劉。其實,他們還曾經(jīng)有過另一層隱秘關(guān)系。而這層關(guān)系,劉典禮似乎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現(xiàn)在突然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出來,讓慌亂中的劉典禮猛地覺得那就是一陣及時雨,一粒定神丸,一根救命稻草。
他忙不迭地開門,邊努力地賠出笑臉,響了一宿的炮,全家都在桌子底下躲著,哪里睡得著。天亮才瞇了一會兒的。
來人高聲地笑,笑聲沙啞,像只鴨子在叫,老劉你真是不懂呢,桌子底下能擋住咱解放軍的大炮?不過你放心,咱解放軍的炮專門打老蔣,不傷老百姓的。
劉典禮也賠著笑,說,那是,那是。
張三把一只腳踏到板凳上,扯起褲腳,沙沙地撓小腿迎面骨上的癩瘡,白色的皮屑紛紛地落,在板凳上形成一片刺目的雪。劉典禮瞥一眼,又忙把眼神挪開。
老劉啊,我盼了這些年,終于盼到了這一天呢。張三志得意滿地說,我不會忘了你的。
劉典禮抖了一下,心卻是狂跳,我?
對啊,你,就是你。張三用他剛撓過腿的手拍拍劉典禮的肩膀,難道你忘記了?你救過我的命的。
老虎灶的伙計又發(fā)出一陣沙啞的大笑,然后轉(zhuǎn)身走出門去,不聊啦。回頭,回頭我們沏一壺好茶,再聊。我得趕快去報到呢,今天所有的地下黨員都要在老教堂集中的。老子貓著腰活了這么多年,終于可以直起腰桿啦。
劉典禮呆呆地盯著板凳上的那一片白,旋風般來了又旋風般離去的共產(chǎn)黨人張三,攪得他腦子一片嗡嗡地響。愣了許久,他從茶壺里倒了一杯隔夜茶,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低聲自語,國民黨我在檔案,共產(chǎn)黨……他突然醒悟,急急地追出門去,那老虎灶的伙計卻已經(jīng)消失在了街角了。他心想再見到張三,就憑當年的那些事,一定要求他把自己也寫到共產(chǎn)黨的檔案上。國民黨的檔案,那現(xiàn)在還有什么用呢?也許連疤臉那個家伙,都已經(jīng)死在出城的路上了。
一
在劉子楓的記憶中,父親劉典禮只有在那一段時間里,是每天在家里歇息的。他會回來得很晚,但他一定會回來,他會醉醺醺地把房門踢開,然后在母親的冷眼中自顧自地酣然入睡。
街面上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裁縫鋪冷清了幾天,現(xiàn)在又顧客盈門了。謝裁縫仍然摟著女人的腰,磨磨蹭蹭地給她們量著腰圍,時不時地抬一下眼皮,在近在眼前的女人胸上找點兒便宜。和關(guān)注理發(fā)匠的擤鼻涕一樣,男孩兒劉子楓早就發(fā)現(xiàn)了謝裁縫的猥瑣,他總是饒有興趣地盯著這個老家伙,在心里數(shù)著他抬眼的次數(shù)。理發(fā)店生意也仍然不錯,有一天劉子楓還看到一位解放軍走進了理發(fā)店,讓羅師傅推個光頭。軍人很客氣,但羅師傅的手一直在抖,這讓劉子楓很好奇,也很好笑。
倒霉的只有賣餛飩的北方佬。有一天傍晚街上突然響槍,劉子楓不顧母親的攔阻沖出門去觀望,卻只見北方佬已經(jīng)倒在了血泊里。他的餛飩鍋仍然沸騰著,飄散的香氣里卻摻雜了血的鮮腥。北方佬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他向劉子楓伸出手,嘴卻一張一合的,仿佛有什么話要說。但他的舌頭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因為血正從他的牙縫間溢出來。幾個解放軍端著槍匆匆趕到,為首的抓住劉子楓的肩,急急地問道,什么人開的槍?你看見了嗎?劉子楓搖頭,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是老虎灶的原伙計張三。
那天晚上劉典禮回來得比較早,也沒喝酒。妻子為他端來飯菜的時候告訴了他北方佬的事情。最近因為他的回歸,老婆心情有些好轉(zhuǎn),在飯桌上不再總是繃臉,夫妻便也有了些話說。劉典禮聽了妻子的敘述,臉就沉下來,半晌不作聲。
劉典禮是知道北方佬的真實身份的,那家伙是黨通局的人。北方佬曾經(jīng)和疤臉鬧過很大的糾紛,疤臉曾咬牙切齒地宣稱要把北方佬剁成肉泥。當劉典禮發(fā)現(xiàn)北方佬居然潛伏下來時曾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對方認識自己,他時刻擔心著對方會把自己賣給共產(chǎn)黨。他們是有過交集的,在北方佬的餛飩攤上,他們交換過什么情報。也許是假情報,因為疤臉那人狡猾得如同一只老狐,他安排下來的任何任務(wù),劉典禮總是抱著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疤臉曾經(jīng)多次想讓劉典禮更深地介入他們的行動,甚至加入組織,劉典禮總是拒絕,他說他自由慣了,受不了組織的約束,其實他是怕疤臉。他現(xiàn)在只是不明白,北方佬死于什么人之手。如果北方佬因是國民黨特務(wù)而被共產(chǎn)黨所殺,那說不通,把他抓起來順藤摸瓜豈不更好,何必殺人?而且聽兒子劉子楓的敘述,當時張三的急切,根本不像是做作。那么可能是疤臉所為?那前提就應(yīng)該是疤臉還活著,而且就隱藏在這座城市之中。想到此,劉典禮全身漫過一層雞皮疙瘩。
他的情緒明顯地低落了,敗壞了。他一聲不吭地吃了飯。在把飯碗推開的時候,他對妻子說,我想過了,我還是要把她接出來。
劉子楓就在這一瞬間發(fā)現(xiàn)母親看向父親的眼神漸漸凜冽了。女人咬著牙對丈夫說,她要來,我就走。
這顯然是在劉典禮意料之中的反應(yīng)。他只皺了一下眉,說,甭鬧騰,我決定了的事,我是一定要辦的。不過她不會到這兒來,這兒還是你的家。
說完,他往門外走,又回頭補充了一句,今天晚上我不回來了,甭等門。
門里沒有回答,但劉典禮猜測妻子肯定會撕東西。他正在看的那部《三國演義》,已經(jīng)是他買的第三本,前兩本都毀在瘋狂的妻子手中。若不是他最近回家勤,這一本恐怕也早就不在了。他當然早已經(jīng)想好,這本如果再毀了,他一定要去買第四本,是和女人的一種較勁了。
劉典禮慢慢地走,他冷冷地看著面前的街道和面前的人群。他知道這個世界變了,而且,它不再有任何可能像疤臉說的那樣,再變回去,不可能。他從看見那一排排躺在街上的戰(zhàn)士時,就知道共產(chǎn)黨的天下坐穩(wěn)了。
謝裁縫的裁縫鋪子,門前掛了新的招牌:承制新式列寧裝。理發(fā)匠老羅,正在他的店鋪門口和人們吹噓來理發(fā)的解放軍有多和氣。街口上,矗立起一幅巨大的畫像,畫像上的人那雙眼睛意味深長,令劉典禮不敢正視。
但是,他必須得去面對這個新世界。
當務(wù)之急是,他要把小綠梅從艷春堂接出來。
劉典禮在這座城市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他得知共產(chǎn)黨要查封妓院了,這要說起來還是機密的行動正在暗中緊鑼密鼓地策劃著。
就在昨天,他賣了他的白走馬。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全新的社會里不能太招搖。在馬市,馬經(jīng)紀一邊撫摸著白馬的脊背一邊咬著劉典禮的耳朵說,共產(chǎn)黨是真能耐,聽說這馬上就要把全城的窯子都給封啦。
劉典禮臉色平靜,心里卻是咯噔一聲,魂魄仿佛一下子散了,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他顧不得再和對方討價還價,匆匆忙忙把馬賣了,轉(zhuǎn)身就走。那馬舍不得舊主,在他身后嘶鳴,他也沒回頭。
他派人把前老虎灶伙計張三邀到了茶館。張三現(xiàn)在是小南房派出所的所長,已經(jīng)堂堂正正地亮出了真名,叫張建國。一身戎裝的張所長到茶館時天已黑透,但他仍然警惕地先在四周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劉典禮在茶館二樓的窗口把一切看在眼里,火燒火燎的心似潑上了一盆涼水,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生出。
當噴香的花茶擺到張建國所長面前時,這個一直緊繃著神經(jīng)的家伙才略略地松弛了一點兒。他抬起腿,把腳支在凳子上,撩起褲腿,剛剛要撓,卻又停住,瞥一眼劉典禮,把褲腿放下了,找我,有啥事?我很忙。
劉典禮欠欠屁股,恭敬地說,張所長,當年的事多靠您栽培,我也算早早地就為咱們新中國服務(wù)過的。您看……
張建國揮揮手,打斷他的話,別說這個,你是什么人,你知我知。
劉典禮沉沉氣,說,咱們黨我是服氣的,真的是為人民服務(wù)。所以,我想,我劉典禮要是能在咱們共產(chǎn)黨的檔案上,那……我死也瞑目。
張建國的目光犀利起來,他直直地盯著茶館老板,然后慢慢端起茶,輕輕地吹著茶葉,卻是不說話。
劉典禮知道此刻不能再說下去,便也低下頭,撿幾枚炒花生在嘴里嚼。電燈突然在這個時候噗地滅了,把兩個人都嚇一跳。
國民黨不死心。張建國說,這城里盡是特務(wù)。
劉典禮的心開始跳,他偷窺對方,卻在黑暗中看不清什么。張建國卻也不再說,只是滋滋地喝茶了。遠處,好像響了一槍。張建國像貓一樣地側(cè)起耳朵。暗夜里,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走了。張建國的起身很突然,他腰間的手槍在桌子沿上一磕,發(fā)出挺大的聲響,把劉典禮一驚。他跟著起身,把牙關(guān)咬緊,張所長留步,我還有一件事相求。
就在此時,吧的一聲,燈又亮了。
二
小綠梅不是妓女。當年劉典禮把她送進艷春堂時,把一疊銀元摞在老鴇面前,說,告訴你,她就是暫住,不能讓她接客,她是我一個人的。聽話,我不虧待你;不聽,我找人拆了你的堂子。
小綠梅是不愿意的,低聲下氣地問能不能租所房子住。劉典禮告訴她,不能,那樣會暴露,會要了她的命。臉色慘白的女人只好順從,并在搬進來的第一個晚上把自己給了劉典禮。而也就在那個充滿了肉欲的夜晚,劉典禮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愛上了這個小女人。愛的滋味很奇妙,讓劉典禮竟一時慌亂不已。
疤臉曾經(jīng)勸過他,你這是給自己找麻煩。
現(xiàn)在看,疤臉這個混蛋說對了。
洋車在冒著臊臭氣息的公共廁所旁邊停下來的時候,小綠梅哭累了,已經(jīng)歪在劉典禮的肩頭沉沉睡去。劉典禮一路上大瞪著雙眼,死死盯著洋車的帆布篷子,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玄機似的。他連說帶比畫地告訴了小綠梅為什么要火速搬離艷春堂,為什么要搬到這座城市最骯臟最破爛的下三角來,而小綠梅只是惶恐地看著他,一聲不吭。劉典禮知道其實她聽不大明白,也就不再說。而他停了嘴,小綠梅卻又開始哭泣,緊張的路途就在說與哭的交替中變得越來越漫長。
在距公共廁所五十米的地方,劉典禮租了一座小院的兩間西房。房是那種隨時可能倒塌的碎磚頭房,又聾又啞的房東老頭兒住在北房里,靠吃房租過活。劉典禮付給他的房租顯然是他預期的倍數(shù),他混濁的眼睛竟然有了光芒,并且馬上比畫著答應(yīng)了劉典禮提出的一系列要求:絕不告訴外人這里住了個女人,這個女人所需要的物品全由他負責采買。劉典禮成功地讓老頭子明白,他的晚年能夠有足夠吃喝的收入,取決于他對這個神秘女人的保護。
劉典禮當晚沒有在這里住下。他知道小綠梅是希望他留下的,可他突然地沒了心情。他告辭出來,小女人在他身后深深地躬下身去,兩只纖細的小手順著腿面滑到膝蓋。劉典禮每次離開艷春堂,小綠梅也是這樣送別,但這一次卻是真正地讓他動心,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可他就是不想留下,他硬下心把女人那滿腔的幽怨和恐懼拋在腦后,豎起衣領(lǐng),匆匆地逃離。
那一晚劉典禮是在自己的茶館里度過的。茶館其實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好久,唯一的伙計虎子也回了鄉(xiāng)下躲避戰(zhàn)火。他沒心思開門營業(yè),他的心思都在那小女人身上。派出所所長張建國用過的茶杯還在桌子上,半杯涼茶已成褐色,有一層茶垢掛在杯口,是一種說不出的敗壞情緒。劉典禮在用長凳拼成的床鋪上躺倒,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慌在心頭翻涌。
那天,當張建國要走出去的時候,他終于橫下心問出了他要問的問題。他想與其轉(zhuǎn)彎抹角,不如單刀直入。張建國果然一愣,手就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間的武器,你聽什么人說的?這等于不打自招了,劉典禮的勇氣頓增,便說,是不是吧?張建國想了想,便慢慢坐下,低聲道,這些年,你把那日本女人藏在妓院了。
劉典禮當然記得接下來他們之間的緊張。他們四目相對,他們用眼神搏殺。時間在他們之間悄然流逝,化作彼此的壓制和反壓制。許久,張建國嘆了一口氣,冷冷地說,共產(chǎn)黨是有鐵的紀律的,不是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好自為之,做個新人吧。說完,他便走出去,從門外又扔回一句話,今后,不要去找我。
當時的劉典禮渾身是汗,幾乎虛脫。抬起按在桌子上的手,桌面上竟是濕漉漉的兩個巴掌印。聽著外面沒了聲音,他便迅速地開始了他的行動。他算是在刀尖上滾過的,關(guān)鍵時刻能夠自然殺伐決斷。兩天的時間,到今天晚上,他完成了全部安排,只在這冷硬的板凳上,卻擺不脫對小綠梅的思念。
往事就在這漫長的夜里開始跳出記憶了。第一次打牌,十三歲,贏了一塊大洋。第一次吸大煙,十六歲,是跟著那天心情不錯的父親學的。第一次玩女人,十九歲,奪走他的童子身的,是家鄉(xiāng)鎮(zhèn)上的老暗娼,比他大十三歲,據(jù)說和他的父親也有過一腿。劉家的風流是有傳統(tǒng)的。身為小妾的母親多少次哭泣著規(guī)勸自己,暴跳如雷的父親多少次把自己打到臥床。生活就是這樣的無趣而殘酷,許多事大概是命中注定,卻又像是風云詭異變化無常。認識疤臉和認識張三,是他劉典禮生命中兩個其實并不經(jīng)意的時刻,現(xiàn)在看來,那些往事卻將左右他的一生。
張建國,當年的張三,是在一場瓢潑大雨中被劉典禮從小巷中撿到的。現(xiàn)在感覺上的不真切,是因為當時的張三滿身是血,也是因為他當時還不是老虎灶的伙計,他們純粹是偶然相遇。
那天劉典禮手中的油紙傘被暴雨敲打得像一面鼓似的隆隆作響。他罵著娘在大雨中急急行走。江水暴漲的消息已經(jīng)在城市里傳開,牌桌上的人們都開始心不在焉,牌局也就掃興地散了。盡管意猶未盡,劉典禮也只能收拾了鈔票離開,把自己扔在雨中。就這樣,他在小巷深處看到了那個倒在血泊中的軀體。
在日本人的天下,這樣的軀體是什么身份當然一目了然。劉典禮看看四下無人,便俯身察看。那人微睜了一下眼睛,目光在雨水中暗淡而又充滿乞求,讓劉典禮馬上決定了應(yīng)該怎么做。
當時他雇用的兩位伙計正百無聊賴地在沒有客人的茶館里擲骰子。他們耳濡目染,和他們的主人有著一樣的愛好。當主人把一個血人扛進茶館,他們當然嚇了一跳。這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主仆三人在極其緊張的氣氛中度過。包扎,喂藥,用冷毛巾為其降溫。天亮前,傷者稍稍穩(wěn)定,劉典禮才和伙計們沉沉睡去。待雞鳴報曉,劉典禮醒來,那負傷的人卻已蹤跡不見。
這個人是不是今天的張建國呢?
三
劉典禮回到家中的時候,看到兒子劉子楓在天井里做作業(yè)。他用一把椅子當桌子,自己則撅著屁股坐著一把小馬扎,眼睛低低地俯在作業(yè)本上。劉典禮不禁笑了一下,拍拍兒子的腦袋說:頭抬高,眼睛要壞了。
劉子楓不作聲,也不看父親。劉典禮習慣兒子的這種抵觸,徑直往屋里走。妻子迎出來,臉上是不嗔不喜的神情,也不說話。
那本《三國演義》還在桌子上。劉典禮本以為會吵架的,卻沒想到竟是偃旗息鼓的平靜,一時有些怔愣。妻子跟進來,低聲說,你要小心了,共產(chǎn)黨讓有問題的人去登記。
劉典禮說,我沒問題。
妻子哼了一聲,語氣里仍然有不滿,那日本女人?
劉典禮不敢和妻子吵,也低聲道,她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我當時就和你講的,可你他媽的不信。
你若沒和她睡過,我信。
妻子竟是一針見血了。劉典禮沉默半晌,知道硬碰硬不是好事,便坐下去摸那本書。
妻子說,劉典禮,你別看我和你吵,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從嫁到你家那天起就知道了。你知道我不想嫁,可我弟那天吃醉酒掉到河里,你脫了新郎官的行頭就跳下去了。從那會兒起,我就愿意了。
劉典禮覺得臉有些熱。他盯著老婆那張不漂亮但也不難看的臉,發(fā)現(xiàn)那黃巴巴的面頰上此刻竟然也有柔和的線條。
我知道小綠梅這個日本娘們兒命不好,你當時若不把她弄回來,反而不是你了。所以我雖然和你吵,但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涩F(xiàn)在怎么辦?共產(chǎn)黨不是國民黨,共產(chǎn)黨眼睛里不揉沙子的。
劉典禮無話可說。一股冷冷的寒氣,正從他的后背慢慢升起來,沿著他的脊骨像蛇一樣地往上爬著。當年的情景,像在戲園里看的西洋片,無聲無色,斷斷續(xù)續(xù),卻是有一種恐怖在其中。疤臉是真狠,幾乎是一眨眼,那日本人全家就倒在血泊中了。還有沒有活口?疤臉的聲音里有一種興奮,像是饑餓的狼剛剛飽食后的歡暢。幾個手下立即四下查看,劉典禮記得,他是在樓梯下放雜物的小亭子間里,看到了縮成一團的年輕女傭的。
現(xiàn)在想,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告訴疤臉沒有人了呢?
是因為那只纖細白皙的小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褲角嗎?
后來,在艷春堂,伊藤櫻子變成了小綠梅。
劉典禮看著妻子,慢慢地說,她現(xiàn)在和我沒關(guān)系了。
劉典禮是聰明的,他選擇下三角并不僅僅因為那里是本市藏污納垢的貧民窟,更因為那里是小南房派出所的管界。今天早晨,小綠梅已經(jīng)在房東老頭兒的帶領(lǐng)下去派出所報了戶口,她按照劉典禮的囑咐,用她明顯生硬的北方口音,說自己是東北人,由于戰(zhàn)爭流落在此地無依無靠,是老頭兒收留了她,認她做了干女兒?,F(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了,人民當家做主,她才敢來報戶口。劉典禮知道這是一著險棋,但他思前想后覺得必須要斷絕一切可能的后患。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的天下仍然不夠安穩(wěn),這著棋要的就是亂中取勝。他是在回憶了所有往事之后想出這一步棋的,他是在反復衡量利弊之后下決心走這一步棋的。他蹲在派出所門外,從壓低的帽檐下偷窺著門里的動靜。他看見了女戶籍民警的猶豫,他看到她最終走進去了,顯然是去向張建國請示。當他看見繃著臉的張所長邁著四方步緩緩走出的時候,他的心幾乎不跳了。
那一時刻在劉典禮今后的一生里都是一個刻骨銘心的記憶。
他遠遠地看到張建國在向小綠梅詢問著什么,大概是在問她的老家是哪里,她的老家還有沒有人,她為什么不回老家去。這些問答劉典禮已經(jīng)和小綠梅演習過多次,他知道這個小女人已經(jīng)能夠?qū)Υ鹑缌鳌5匀痪o張,仍然緊張得要命?,F(xiàn)在回憶那緊張的一刻,劉典禮的額頭仍然沁出汗水。
真的,今后我和她沒關(guān)系了。劉典禮向妻子笑笑。他知道自己笑得有些勉強,那是因為他知道妻子不會相信。他有過太多對妻子的背叛,他清楚自己在妻子眼里沒有信譽可言。
可是這次他是真的下定決心了。小綠梅,不,從今天起她是劉小梅了,是黑龍江籍的一個普通家庭婦女。劉典禮是她的遠房哥哥,不再是和她有肌膚之親的男人。
他知道,在這個新的國家,他的那一套,吃不開了。
一
全城的妓院被封閉后的第四十五天,艷春堂的老板被槍斃了。槍斃的理由是在他的虐待下,曾有一名十五歲的妓女上吊自殺。和他一起走上刑場的有十幾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其中有若干人是劉典禮熟悉的或有耳聞的。那個女人是疤臉的手下,曾經(jīng)的軍統(tǒng)一枝花,據(jù)說是疤臉的老情人。女人奉命潛伏了下來,卻被她后來嫁的丈夫揭發(fā)。
張建國住進了醫(yī)院。他的癩瘡越來越嚴重了,悶熱的夏天也不敢脫衣服,便總有一股腥臭味在他身邊蔓延。劉典禮聞訊趕來探望,聊起來,張所長說,斗爭就是無情的。那個娘們兒,還在策劃著要迎接國民黨反攻大陸。
由于工作的忙碌和病痛的折磨,張所長瘦了許多,臉色也不好,灰暗而且枯澀。他咳嗽著,手隔著褲子在腿面上抓撓,眼睛卻看著劉典禮,老劉你要識時務(wù),你要真的改過自新。
劉典禮苦笑,我的張所長,你是了解我的。
張建國看著他,半晌才說,我了解誰呢?你不要騙我,當年你和……劉典禮插斷他的話說,我除了和你走得近,我不和別人混的,來往是有,可是我從不敢深交。
話是這樣說,腦海里卻突然閃過那蚯蚓似的一條疤了。
張建國所長慢慢地說,好像希望劉典禮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記住,其實他們當年也……這話我也就是和你說。但是現(xiàn)在,我們是敵人,勢不兩立的。
劉典禮連連點頭,我知道。說起來不吹牛,我有遠見的,當年他們拉我下水,我沒答應(yīng)。我知道咱們共產(chǎn)黨的偉大。別的不說,我看那榜上,槍斃的還有咱市政府一個干部,貪污。這要放在過去,哪里敢想。共產(chǎn)黨偉大啊。
張建國說,市政府算什么,北京,公安部,還槍斃了一個處長呢,人家那是真的處長,卻也是貪污。共產(chǎn)黨鐵面無私。
劉典禮趁機說,張所長,我一直有個愿望,我不是為自己臉上貼金,但我當年,腦袋掖在褲帶上,是為咱們黨做了事的,是不是……
張建國繃起臉,可你也和……
劉典禮忙說,我不是一再說嘛,我從不和他們走得近。
話是這樣說了,眼前卻又浮出那張疤臉,想起那家伙臨走時說的話——在檔案上了,禁不住就打個冷戰(zhàn)。我若真在國民黨的檔案上,那我算什么呢?
共產(chǎn)黨是有紀律的,我不是和你說過?你沒入黨,也沒正式參加我們的工作,你讓我怎么做?
張建國的不滿明白地寫在臉上。他不理解這個身份復雜的劉典禮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這種匪夷所思的要求。他心里自然還有著不能告訴對方的心思。當年那個大雨之夜過后,他暗中調(diào)查了這個茶館老板的背景,然后特意選擇就近的老虎灶潛伏了下來。那之后,他果然接近了他要接近的人和事,他和那些人合作過,也和他們發(fā)生過相互用槍頂著腦門的危機。他的那一段生活,使得當年這座城市始終讓日本鬼子頭疼,也讓解放后的肅清敵特工作進展順利。
全身的刺癢讓曾經(jīng)戰(zhàn)功卓著的派出所所長十分煩躁,他恨沒被敵人的槍彈征服過的自己居然扛不過這小小的皮膚病。他甚至覺得眼前的劉典禮就像癩瘡一樣可惡。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軍統(tǒng)保密局的瓜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那個日本女人藏了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向花天酒地風流無恥?你居然還想讓我把你的名字寫到共產(chǎn)黨的檔案上,那是應(yīng)該用鮮血去寫的。你也配?
張建國把目光挪向窗外。窗外是一棵核桃樹,茂密的枝葉間有一顆顆綠色的果實。這景色他已經(jīng)看了好幾天了,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厭倦。劉典禮也隨著他的眼光看,卻是心思全無的乏味。再把目光移回到派出所長臉上,心里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
張所長您休息,我先回去了。
你別走。張建國就是張建國,他立刻恢復到了一種工作狀態(tài),話說到這兒了,我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根據(jù)可靠情報,“鱷魚”還潛伏在本市?!镑{魚”這個名字,你不會不熟悉吧?
一陣戰(zhàn)栗從劉典禮的心頭漫過,是徹底的寒冷。那條蚯蚓似的傷疤又在腦海里浮現(xiàn)了,“鱷魚”就是疤臉的代號。沒想到這個兇殘的家伙居然潛伏了下來。
張建國在他僵硬了的背后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你能幫我們找到他。肅反,肅特,你都沒事,你不應(yīng)該不知道是為什么吧?
二
當年疤臉第一次走進劉典禮的茶館時還不是疤臉,也就是說他臉上還沒有那條可憎的疤痕。他只是個說不上英俊也說不上丑陋的中年男人。他給劉典禮的第一印象應(yīng)該是個不太得志的音樂家,因為他手提的那只長號盒子已經(jīng)非常陳舊,盒角上已有了磨破的窟窿。
掌柜的,樓上單間有吧?
他的聲音低沉,仿佛有一種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好像是他的軀殼里還有一個人,是那個人要來坐茶館的。劉典禮把他讓到樓上,卻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熟悉這茶館的房間布局,因為他沒有等劉典禮到前面帶路,自己就推開房門進去了。
劉典禮便覺得這是一個怪人。他輕輕拂去八仙桌上的灰塵,張嘴剛要問客人喝什么茶,那人卻已經(jīng)先開口道,沏一壺香片,然后你就不要進來了,我等人。
一剎那間,劉典禮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他回到一樓,吩咐伙計把茶送上去,然后就在靠門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敞開的大門外是熱鬧的街景,日本人的侵占似乎沒有給小城帶來什么攪擾,反而營造出一種虛假繁榮。就在茶館的正對面,賣豬肉的葛屠戶正舉著一扇豬肉向一個穿和服的日本人唾沫橫飛地推銷著。那日本人和屠戶一樣胖,身邊依偎著一個也胖的日本女人。對這個肥胖的鬼子劉典禮是有印象的,他總是穿著和服,總是這樣一搖三擺地在街上走過,身邊也總是帶著他的胖夫人。劉典禮輕蔑地撇撇嘴,端起茶碗送到嘴邊,剛剛吹了一下茶葉,卻見那日本鬼子突然向前一撲,栽倒在那扇豬肉上了。
在他那總泛著油光的后腦上,有了一個血紅的洞口。
日本女人的尖叫像是一頭被綁起來待殺的豬那最后的嚎叫。葛屠戶傻了,油亮的紅臉膛瞬間變得慘白。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地在劉典禮腦子里掠過,他扔下茶碗便向樓上跑去。就在他推開房門的一瞬,一把鋒利的尖刀頂住了他的咽喉。
長號盒子敞開在桌子上,一支劉典禮從沒見過的槍放在盒子上。劉典禮的大腦一下子變得空白,仿佛所有的思想都躲避開了眼前的危機。但金屬的冰冷還是讓他瞬間清醒了,他不敢看對方,卻急急地說道,你不能走后門,后門外那家飯館的老板……他侄子是日本人的翻譯。
還不是疤臉的疤臉眼珠一轉(zhuǎn)。他事先當然做了周密的安排,但再周密,他也不可能知道這個信息。他飛快地沉吟了一下,低聲問,那怎么辦?
你跟我來。劉典禮事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么要管這件事,為什么挺身而出幫助了這個抗日分子。但他當時就是這樣做了,他只能總結(jié)為這是任何一個中國人遇到都應(yīng)該做的。
他帶領(lǐng)著對方上了房頂,高高的女兒墻遮擋了他們的身影。他們聽著街上凄厲的警笛,聽著人們嘈雜的叫喊,聽著日本兵整齊而慌亂的跑步聲,貓著腰快速地在房上奔跑。劉典禮對房上的這條通道簡直熟悉到了如指掌,在臨近小巷子的兩邊房頂,竟然放著一架木梯,得以使人可以順利越過巷子的上空。劉典禮就在這里停下了腳步,低聲說,我不能再送了,這會兒,日本人應(yīng)該到我門前了,我應(yīng)該在店里的。
小巷子對面的家伙狠狠地盯了茶館老板幾眼,仿佛是要把他牢記在心。然后,他說了一句后會有期,就像一只烏黑的大鳥,掠過層層疊疊的房頂,悄然離去。
劉典禮剛回到茶館,日本兵就拿著刺刀沖進了他的茶館。茶館隨即被翻了一個底朝天,茶杯摔碎無數(shù),伙計還挨了兩個嘴巴。劉典禮冷眼看著,悄悄湊到翻譯身邊,低聲問那被刺殺的胖子是什么人。翻譯就是后門外飯館老板的侄子,他面無表情地看看劉典禮,也低聲而簡潔地說,這城里所有的日本貨,都是龜田太君從日本運來的。
劉典禮點點頭,偷偷把一沓鈔票塞到翻譯的手里。
日本人走出門后,劉典禮才覺出渾身已經(jīng)濕透,四肢的肌肉一直在不由自主地顫動。他用兩只手按在桌子上,撐著自己最后的膽量,眼睜睜地看著日本兵把屠戶綁著按在了他的茶館門口。平日豪橫的葛屠戶已經(jīng)不會掙扎,他好像在挨子彈之前就已經(jīng)死去,沒了靈魂的肉體成了被人隨便拖來拖去的麻袋。十幾個日本兵圍著他一起開了槍,他的肉體就在子彈的擊打下抖動起來,血肉橫飛。茶館伙計一聲干嘔,轉(zhuǎn)身就跑,劉典禮卻仿佛被魘住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團爛肉,腦袋里已經(jīng)是一片寂靜。
就在那天晚上,翻譯悄悄來到茶館,在喝了兩杯最好的普洱之后,捧著茶杯低聲對劉典禮說,日本人很聰明,判斷得出殺人兇手藏在哪兒,從哪個方向開槍。
此時的劉典禮已經(jīng)平靜下來,他說,甭用日本人,我也判斷得出那人會藏在什么地方。而且,我還知道他會從哪兒騙過日本人,悄悄地溜走。
翻譯的臉色變了。劉典禮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日本人早晚要走,中國的地方早晚還是中國的天下。
翻譯接過新的一沓鈔票,沒再說話。
三
知道疤臉的代號叫“鱷魚”,是在這件事發(fā)生的五個月后。
那天茶館剛剛開門,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走進來,噴著刺鼻的香氣說,“鱷魚”讓我來找你。
劉典禮先是一愣,沒反應(yīng)過來“鱷魚”是什么東西。但看著女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恍然明白該來的還是來了。
若是……就不必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總還有見面的時候。
女人聞聽笑了起來,仿佛劉典禮的話很可樂。她不再說什么,只氣定神閑地一口口喝茶。這么早的時辰,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坐茶館,是很顯眼的事情。劉典禮從路過門口的人們眼中看到了驚異,不禁出了汗。
小姐,您能不能……
不能。女人的聲音不大,卻是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她眼睛明亮地看著劉典禮,平靜之下有一股殺氣。
劉典禮只能嘆氣。女人淡淡一笑,說出個地址和時間,然后飄然而去。
這一天劉典禮神不守舍。
而他至今記得非常清楚,也是在這一天,張三也悄悄地出現(xiàn)了??磥磉@一天在劉典禮的生命中,注定是陷入血雨腥風的開始。在那樣一個本就是國家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任何人也難免這樣的跌宕。
張三是在女人剛走后出現(xiàn)的。他挑著一擔熱水走進劉典禮的茶館,笑容滿面地告訴茶館的劉老板,他是老虎灶新來的伙計,知道茶館是用水的大戶,今后就不用茶館安排人去買水了,他負責送水上門。
也許是因為熱氣氤氳,也許是因為心緒煩亂,劉典禮只是覺得這個過分殷勤的伙計有些臉熟,卻并沒有多想。他付了水錢,并且感謝了伙計,卻發(fā)現(xiàn)這個伙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铝?,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有事?覺出了不對,茶館老板問道。討杯茶喝唄?;镉嫷男θ堇镉幸环N神秘。劉典禮心一動,吩咐伙計上茶。那個自稱叫張三的家伙吹著熱氣里的茶葉,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說,剛才那位小姐,很漂亮啊。
善于察言觀色的劉典禮當然警覺,卻不說話。他不知道這個人的真實身份,當然不敢貿(mào)然開口。張三也是聰明,也不再說,幾口把茶喝了,起身告辭。
看著張三的背影,劉典禮再次覺得此人仿佛在哪兒見過。這種感覺一旦加深,警惕也就深了,仿佛心頭的巨石,突然加大了重量。
那一天就沒去見什么“鱷魚”。女人的那種殺氣,張三的那種神秘,交織成一片重霧,壓著茶館老板的心?,F(xiàn)在回憶起來,那天他很早就回家了,那個曾經(jīng)被他從河里撈上來的小舅子,陪他喝到第二天早晨,兩個人都喝到酩酊大醉。
當然,他是躲不過“鱷魚”的。后來,當疤臉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就曾經(jīng)用槍口頂著他的喉嚨,說過這樣的話——你要想躲開我,就是去死。事實上,他真的躲避不開,就是今天到了共產(chǎn)黨的天下,疤臉居然還藏在這座城市,還在暗處摩拳擦掌。劉典禮因此戰(zhàn)栗,冷汗流過脊背。
晚上,他悄悄到了劉小梅的住處,帶了些熟食和酒。劉小梅是驚喜的,驚喜到低聲地說了半天她的母語。劉典禮揮手制止了她,拉著她在桌子邊坐下。女人屁股剛剛挨了椅子就又站起來,邁著小碎步跑出去,眨眼間端回來一只小缸,是她漬的酸菜,清冷冷的味道彌漫在小屋里。
劉典禮的眼睛不禁一熱。他覺得自己太需要劉小梅的慰藉了,他真的想就此把這個女人抱在懷里,再也不放手了。
可他不能。不是不能,是不敢。全新的社會如同一把無形的鎖,牢牢鎖住了他那顆不羈的心。
今后,你就是我妹妹。他說。
劉小梅似懂非懂地點頭,眼睛里是綿羊一樣的溫順,如水般的瞳孔,是井一樣深的透徹。劉典禮不忍看,茫然四顧,小屋雖然貧寒,卻收拾得干干凈凈。這種干凈是日本人特有的狀態(tài),是一種水洗過似的清潔,和酸菜一樣清冷。他慢慢地喝著酒,在漸漸到來的醺意中,他隱約聽見劉小梅用生硬的漢語說:你、救、了、我、的、命……他便擺手,含混地笑起來。在意識消失的最后一剎那,他決定一定要幫助張建國把疤臉找到。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自己,為了這個現(xiàn)在叫劉小梅的女人。
一
劉典禮的茶館是這座城市里第一家公私合營的店鋪,劉典禮由此成了典型,在市里召開的會議上戴了大紅花。
他不適應(yīng)這種場合。他有點兒恐慌。而且,因為一直在偷偷地戒毒,他渾身酥軟得很,總是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
會散了,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家里,飯已經(jīng)做好了。他剛坐到飯桌前,兒子劉子楓便不聲不響地起身,為他盛了飯。
這是非常稀有的事情。他禁不住看了兒子一眼。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下巴上已經(jīng)有了點點的胡須,臉上的痘也鮮艷奪目。更顯眼的,是在他的左胸前,有了一枚團徽。
好。劉典禮端起碗說,好,真好。
劉子楓看了一眼父親,沒說話。他今天也參加了市里的會議,親眼看著父親站到臺上,被一個扎小辮兒的女孩子戴上了紅花。
父親終于活出一個冠冕堂皇的樣子了,這倒讓男孩子慌張起來。一個似乎從來不會做好事的人突然做了好事,而這個人恰恰是自己的父親,這讓劉子楓茫然不知所措。
劉典禮根本沒有心情揣摩兒子的紛亂心思。他并不高興,那朵用紅紙簡單扎制的紙花并不能讓他擺脫心底潛伏的那種恐懼。
交出茶館是一種解脫,但他沒想到他因此成了眾人矚目的對象。街道辦事處主任通知他上臺領(lǐng)獎的時候,他忙不迭地推脫,滿臉像是被燙傷般的驚恐。主任不解,說,老劉,這是好事,光榮。他說,我知道,可我過去是剝削階級,能改過自新已經(jīng)是政府看得上我了,不敢張揚。主任就不高興,哪能這么牽著不走的?劉典禮便無語,心像慌亂的兔子,要撞破了心房的墻壁。
回家的路上,曾碰到謝裁縫陰冷的目光。老謝不愿意把自己的裁縫鋪公私合營,正和政府對抗著,看劉典禮就如同看見了仇敵。劉典禮偷偷把手里的紅花扔進垃圾箱,繞過老謝,悄悄回家。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一家人剛剛放下碗筷,面無表情的張建國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家門口。
張建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區(qū)公安分局的偵查科科長,負責的就是肅特和打擊反革命。自從調(diào)任新的職務(wù),他不再穿制服,總是筆挺的中山裝使他看上去更像個官員。只是職責的重要讓他顯得更瘦了,兩頰呈現(xiàn)著病態(tài)的紅暈。他隔著門冷冷地盯了劉典禮一眼,然后轉(zhuǎn)身就走。劉典禮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跟著出門,遠遠瞄著那瘦削的身影,心里揣摩著吉兇禍福,忐忑不安地為自己算命。
更讓他膽戰(zhàn)心驚的是,偵查科長竟然向下三角方向走去。劉典禮出了汗,他不知道張建國是否知道了什么,他曾經(jīng)猜測這家伙應(yīng)該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說。
下三角現(xiàn)在是一處熱鬧的工地。市政府說要學習北京改造龍須溝的經(jīng)驗,把下三角這片貧民窟改造成人民的樂園?,F(xiàn)在,這句口號就在眼前的大牌子上寫著,鮮紅的大字在陽光下反射著奪目的光芒。劉典禮瞇起眼,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而前面的背影已經(jīng)在強光里縮小成了一條黑線,在晃動著。他緊走幾步,卻一腳踏空,幸虧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努力地睜眼,張建國的冷臉就在他的眼前。
看清路,不然你就得栽跟頭。
是話里有話了??蓜⒌涠Y不敢接這個話頭,只能訕笑。
共產(chǎn)黨有魄力吧?那么臟亂的地方,說變就變了。
是是。劉典禮應(yīng)著,張科長您找我……
凡是這樣的地方,都得變。人也一樣。張建國似乎自言自語,眼睛也不看劉典禮。
劉典禮穩(wěn)穩(wěn)心神,不吭聲。其實昨天晚上他還悄悄來過,當時劉小梅也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共產(chǎn)黨真是能干,這么臟的地方,說改就改了。
改了,到處都改了。張建國說,語氣里竟然有一絲傷感。劉典禮揣摩著,突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張科長,我不是不盡力,我也想盡快抓住那家伙。
再要找不到他,這座城市大變樣,我們……張建國的聲音里有了急躁的沙啞,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莫名的無奈。劉典禮的心一動,他突然想起當年疤臉逃離艷春堂的時候,抓著他的胳膊說的那一番話?,F(xiàn)在,張建國科長說話的語氣,竟然和那時的疤臉酷似。那種消沉,那種寂寞,那種英雄末路般的憤慨,都是一個男人的感傷。
劉典禮突然覺得自己和面前這個強硬的家伙有了某種共鳴。他小心翼翼地問,“鱷魚”這些年有動作嗎?也許,他……就這么沉睡了?永遠不醒?
他那樣的人,能閑著嗎?張建國冷冷地說,當年日本人殺了他多少手下,他不也……可能突然覺得話有些不妥,偵查科長把下邊的話咽了回去。許久,他喃喃地低聲道,他就是個瘋子。那年發(fā)電廠爆炸,你知道吧?全城停了電。
劉典禮承認張建國說的,疤臉真的就是個瘋子。在那家伙的字典里,也許只有殺人這兩個字。他臉上的那道疤,是他和一個日本憲兵搏斗時留下的,當他捂著臉出現(xiàn)在劉典禮的面前時,那翻著白肉露出嘴里牙床的傷口,讓劉典禮心驚肉跳。疤臉就是從那次開始被人稱作疤臉的,當時他用毛巾堵著不停流淌的血,含混不清地說,那個日本鬼子,是柔道的……段。劉典禮記不清到底是多少段,也許疤臉根本就沒說明白,因為他的語言當時是從嘴和傷口一起冒出來的,有一種奇怪的共鳴。
張建國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要找到他。
二
從下三角回來,劉典禮心事重重。他始終對偵查科長選擇下三角這個地方和他談話心存疑慮。他猜除了說疤臉,這家伙一定還有其他目的。那里可是張建國以前當派出所所長的地方,就是在那里,經(jīng)他批準劉小梅最終上了戶口。
回想當年,除了怕疤臉,劉典禮也怕張三。
特別是日本鬼子投降之后,曾經(jīng)合作過的翻了臉,劉典禮曾經(jīng)覺得自己就是夾在兩支槍的槍口之間的那只可憐的獵物,怎么也是死。
1945年,當滿城都是慶祝日本投降的旗幟時,疤臉堂而皇之地穿著國軍軍服來到他的茶館。他臉上的那道疤才剛剛長好,還翻著鮮艷的紅肉。而且,由于勝利的喜悅,那道疤泛著亮光,仿佛是一條功勛章的綬帶掛在這家伙的臉上。他挺著胸走進門來,把一把嶄新的中正劍放在桌子上,看向茶館老板的目光意味深長。
你介紹的那個張三……
疤臉的話只說了一半,但比說得詳盡還讓劉典禮恐懼,因為那沒說出的意思是一種充滿殺氣的兇狠。劉典禮低下目光,回避著這種殺氣,小心翼翼地說,我只是偶然……你們,后來沒再聯(lián)系上?
疤臉冷笑一聲,沒再往下說。他似乎被劉典禮的話提醒,也想起許許多多驚心動魄的事情了。被日本憲兵劃開臉頰的那次,是為了斬殺一名共產(chǎn)黨的重要叛徒。至于為什么要由國民黨來為共產(chǎn)黨清除異己,疤臉沒問。殺人對于他來說當然是一種愉悅,執(zhí)行上峰命令更是不能打折扣的事情。同時,他心里還存著一點兒陰暗的念頭,據(jù)他的線人透露,那叛徒手里有一份共產(chǎn)黨在這座城市的潛伏人名單,正在和日本人討價還價,他想就此奪得這份名單。可這叛徒被日本人暫時藏在艷春堂里,身旁總有兩名日本憲兵陪著。疤臉就想到了劉典禮。
劉典禮當然不愿意疤臉在小綠梅的藏身之處大動干戈,也不想自己身入險境。推脫再三,他想到了張三。
熱情的老虎灶伙計每天四處送熱水,艷春堂的妓女們也大多是他的顧主。而且,他是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恨自己的叛徒,應(yīng)該比你們更甚吧。干掉那家伙,他肯定沒意見。
就在劉典禮的這間茶館里,就在他和疤臉現(xiàn)在坐的這張桌子上,潛伏在這座小城的國共兩黨達成了一次重大的合作協(xié)議。談判的細節(jié),茶館老板無從知曉,他沒那個資格。他帶著伙計在大門外支了個攤子,施舍大碗茶,說是給自己的老母親祝壽祈福,其實掩護著屋里的談判。門虛掩著,喧囂被隔在門板之外,慎重而充滿火藥味的計劃在屋子里逐漸形成。當晚,劉典禮奉命泡在艷春堂里。十點,他搖著紙扇走出小綠梅的房間,大聲吆喝伙計讓老虎灶送壺熱水來。這是信號,表明他已大概掌握了叛徒的所在,需要張三來確認。劉典禮總歸是外行,需要真正的行家出手。張三很快來了。這個不停撓著癩疤的瑣碎漢子,在妓女和伙計厭惡的呵斥中,滿臉堆笑,堅持著挨屋詢問要不要他的熱水。他在樓上304號挨了一記耳光,打他的人不出聲,但下手極狠。張三當然知道,這家伙是日本憲兵。
劉典禮沒有看錯,304就是目標所在。
十二點過去,艷春堂仍然燈火通明。女人的浪笑,男人的醉歌,隨著升騰的宵夜香味在空氣中彌漫,有一種曖昧的繁華。就在這時,還不是疤臉的疤臉率領(lǐng)他的手下走進了艷春堂的大門。和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一樣,他們面色凝重,衣著整潔,像是群目空一切的公子哥兒。老鴇習慣性地迎上去,說幾位是新客,歡迎光臨,要不要叫幾個姑娘出來看看?疤臉推開老鴇,盯住坐在天井里和伙計聊天的張三。張三的手在桌子下邊快速地比畫出304,這讓疤臉的眼睛頓時紅了起來。這一群人像聞到獵物氣味的狗,一起向樓梯撲去。老鴇感覺不對,剛剛要喊出來,張三的手槍已經(jīng)頂在了她的脖子上。
誰要出聲,別說老子不客氣。
張三的話音未落,樓上已經(jīng)殺聲大作。日本人的嚎叫,女人的哭喊,夾雜著茶杯、桌椅、玻璃、花瓶……所有的東西在無情的打斗中被破壞著。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殺,讓平日歌舞升平的艷春堂瞬間成為了血肉模糊的戰(zhàn)場。劉典禮渾身顫抖,躲在小綠梅房里的窗簾縫隙偷看著外面的動靜。他眼睜睜看著一個矮胖的男人像只皮球似的從304的門口滾出來,撞破樓欄桿,直接從三樓跌落在一樓的天井里。渾身是血的疤臉跟著沖出房門,也縱身跳下樓來。而張三,幾乎在疤臉落地的同時,手疾眼快地撲上前去,伸手就探進了胖子的前襟。
姓張的,住手!疤臉怒喝。他的聲音由于臉上的傷而變得含混不清,但極度的憤怒清晰可聞。他的部下這時也紛紛沖了出來,一瞬間,所有的槍口都瞄準了共產(chǎn)黨人張三。
這是我們黨的機密,我當然要取回來。張三面對眾人,鎮(zhèn)靜地說。
疤臉冷笑,你這樣做,不夠朋友吧。
朋友?張三也冷笑,你“鱷魚”手上沾了多少共產(chǎn)黨人的血,你和我談什么朋友。
疤臉的臉上被刺刀豁開的口子,血正像泉水一樣地往外涌。張三看看他,緩和了口氣,論殺日本人,我今天不和你計較,我們后會有期。
疤臉陰沉沉地說,姓張的,不把名單交出來,你想你走得出這個門?
張三大笑,扯開衣襟,露出腰間纏滿的炸藥,你以為共產(chǎn)黨里只有叛徒?
窗簾后的劉典禮屏住了呼吸。他看到疤臉的臉上此刻卻奇怪地沒有了憤怒。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家伙,盯著大義凜然的張三,竟然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兩個男人對視著,天井里一片寂靜。在難捱的時間里,只有人們沉重的喘息,標志著緊張的危險。有人終于忍耐不住了,端著槍想往上沖,被疤臉一聲怒喝制止,混蛋,你想讓這里炸上天?
這次行動,事先商議好不能動槍,免得驚動更多的敵人。而且,張三的人馬還負責外圍警戒。疤臉也不清楚外面有多少共產(chǎn)黨的人?,F(xiàn)在,疤臉很惱火,他拿這個共產(chǎn)黨員沒辦法。
許久,他用嘶啞而含混的聲音說,姓張的,后會有期。
三
所以,當身穿軍服的疤臉坐到劉典禮面前時,茶館老板知道他恨瘋了共產(chǎn)黨員張三。他恨不得把那個家伙碎尸萬段。他來是向劉典禮要張三的,從那次行動之后,老虎灶的伙計在空氣里消失了,他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當然,面對疤臉,劉典禮也真的希望張三就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現(xiàn)在想想,事情真的是很奇妙。當年疤臉找張三,就像今天張建國找“鱷魚”。桑田滄海,世事輪回,這兩個人的命運在食物鏈的兩端跌宕起伏。如今,“鱷魚”深潛水下,讓偵查科長張建國坐立不安。而劉典禮,也真的想在深深的水底抓到這條可惡的“鱷魚”。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高潮在整個中國蓬蓬勃勃地掀起,連下三角這樣骯臟破爛的地方都將建成美麗的花園,前茶館老板不能不深受感染。交出他祖?zhèn)鞯牟桊^,他沒有絲毫的猶豫,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只是他不敢再向張建國科長提起那個陳舊的話題,他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暗暗地想,要是自己的名字能寫在共產(chǎn)黨的檔案上,該有多好。
檔案,這兩個字越來越在劉典禮的心目中神圣起來,他其實并不真正理解那是什么東西,他只隱約覺得那是一種身份,像他曾經(jīng)擁有的那匹白走馬,屁股上的火烙印是一個永遠不會磨滅的標志。
劉典禮就懷著這樣的復雜心情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熱潮中生活著,像一只小船在風浪里顛簸。但生活不會只有美好,有一天兒子劉子楓陰著臉告訴他,由于家庭成分復雜,按規(guī)定他不能報考北京大學了,他想成為一流作家的夢想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就破滅了。
劉典禮愕然。
劉子楓看著父親陰陽不定的臉,恨不得沖上去照著這張臉狠狠地揍上一拳。他當然不能這樣做,但不能這樣做所帶來的憋屈,卻讓年輕的五臟六腑都燃燒了起來,仿佛是一種喝醉酒的感覺。他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他覺得家里的氣氛太過壓抑,使他無法呼吸。他在大街上走,漫無目的,他感覺自己的這一生還沒正式開始就已經(jīng)毀滅了。
劉典禮想追兒子,但跟了兩步便泄了氣,兩只腳像墜了鉛,再沒有力氣奔跑了。妻子在他身后使勁地咳嗽著,也是無語。
前茶館老板有些癡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應(yīng)該做什么。就那么癡癡愣愣的,他在風中佇立了許久,直到雨下來了,濕了衣衫,才緩緩地走回來。妻子看著他,說,做了的事,早晚是這樣的。他才看看妻子,卻沒心思吵鬧,只是坐到桌子旁,面對那本《三國演義》發(fā)呆。他此刻深深地認識到,自己是那么地不了解兒子,他竟然不知道兒子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
兒子,想當作家的兒子,因為有他這樣一個爸爸,已經(jīng)失去了當作家的資格了。
妻子說,你能不能去說說,你當年救過……也算是立了功的。他厭煩地擺手,那算什么,我還和……話說到此,卻哽住了,自己也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妻子冷笑了,說,我早說過,國民黨也混,共產(chǎn)黨也混,你說你……
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劉典禮只是看了妻子一眼,什么也沒說。妻子原以為他會像以前那樣爆發(fā),甚至沖上來動手,但劉典禮沒有,她便有些茫然,也就不再說,轉(zhuǎn)身去廚房忙碌。劉典禮望著窗外的陰沉,心也一點點地沉下去了。他認識到,過去的一切并沒有真的過去,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后果的。胸前佩戴過的那朵紙花,代表不了任何事情。在這個翻天覆地的新國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變了。劉典禮習慣了的那些,已經(jīng)越來越遙遠了,就要徹底消失在時間的折磨里了。
一
在去那所偏遠的大學讀書的前一天晚上,劉典禮和兒子有了一次鄭重的交談。
這是他們有史以來第一次超過十分鐘的談話。劉典禮鼓足了勇氣,向兒子講述了他的前半生。沒有隱瞞,沒有渲染,他告訴兒子,一個人活著,不是只有自己,他的家庭,他的婚姻,甚至他所在的城市,他接觸的人,都扭轉(zhuǎn)著他的生活軌跡。當然,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性格,劉典禮沉痛地說,我是太不安分了,你不要像我。
劉子楓本不想聽父親說什么,他滿心都是抵觸,都是怨恨。但他還是坐下來聽了,因為他抵抗不了父親那從來沒有過的乞求的目光。父親的述說在年輕人的心里掀起了波瀾,很大的波瀾。他幾乎不認識面前這個白白胖胖的老人了。是的,此時的劉典禮應(yīng)該被稱為老人了,雖然他的真實年齡并不大,他只是在心靈的折磨下而顯得疲憊不堪。
父子倆是在茶館樓上的單間里談話的。茶館現(xiàn)在屬于市第一服務(wù)公司,劉典禮雖然還是經(jīng)理,曾經(jīng)的伙計們卻早已不在,現(xiàn)在端茶送水的是繃著漂亮臉蛋的年輕女服務(wù)員,穿著潔白的工作服,胸前還有紅色的號碼。劉典禮環(huán)視這間屋子,感慨地告訴兒子,就是在這里,那個家伙開槍打死了街面上的日本鬼子。那個家伙有個代號,叫“鱷魚”。
你說你從沒有加入過他們的組織?你說那個“鱷魚”現(xiàn)在還潛伏在這座城市?
我今天和你說的,沒有一點兒虛假。爸爸就是這樣過來的,好也罷,歹也罷,都不能回頭了。
父親的講述似打開了一扇窗,讓一線他從來沒有感受到的光亮透了進來。劉子楓所受的教育,使他對疤臉之類的人物只有仇恨,而父親告訴他的,卻是一個復雜得多的世界。
可是,寫在我檔案上的,可不是你說的這些。
聽著兒子充滿怨恨的話,劉典禮的心向深淵墜落。檔案,檔案,這個一直蟄伏在他心底的詞匯,現(xiàn)在突然血淋淋地擺到眼前了。而且,這不是自己的檔案,而是兒子的。那上面任何一個筆畫,都會影響兒子的一生。
他們能寫我什么?他辯駁,但也感覺到自己的無力,我真的沒加入過任何反動組織,而且,我早就為共產(chǎn)黨做過事,我……
小城臨近解放的時候,張三悄然出現(xiàn)在老虎灶,重新成為一個伙計。劉典禮還記得他們在胡同里相遇的時候,他曾驚異地問張三怎么還敢回來?張三只是淡淡一笑,低沉而堅定地說,他們的日子,不多了。那天,張三還向他詢問了軍統(tǒng)工作站的情況,他說……
可最起碼,你是個資本家。兒子的話打斷了他的回憶,聲音平靜,卻殘酷到無情,你是靠剝削別人生活的人。我,就是資本家的兒子。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羨慕誰?我羨慕街上那個修鞋老頭兒的女兒秀芝,她就是勞動人民出身,她就可以去北京讀書,盡管她的成績沒有我好。
人家不是說了嗎,出身不能選擇,但……劉典禮只說了半句,便停住了。他意識到自己的話其實是沒有用的。
父子都不再說話了。話已經(jīng)說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再說的。說來說去,命運是無法改變的了。
我他媽的一定要抓到疤臉,我要將這條“鱷魚”活活扼死。劉典禮恨恨地想,要不是和這個家伙有了瓜葛,我就算是個資本家,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心里也不會有這么多折磨。而且,這個混蛋還曾經(jīng)意味深長地留給劉典禮一個巨大的陰影。他說了,你已經(jīng)在我們的檔案上了。
抓不到“鱷魚”,這個陰影就永遠籠罩在自己頭上。
可是,抓到他,他會怎樣說?他會把自己毫不留情地交給共產(chǎn)黨吧,他會一口咬定自己是他們的人吧,劉典禮閉上眼睛,便能看到張建國科長那鐵板一樣的臉。他覺得自己正身不由己地向深不可測的深淵墜去,四周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心情是徹底的絕望。他看著兒子,突然想抓住兒子的手,可他沒敢,他也從來不習慣這樣親昵的動作。他只是慢慢閉上了眼睛,掩飾住將要落下的淚水。
劉子楓起身,低聲說,我該走了。爸爸,你……保重。
二
那個曾經(jīng)在婚禮上喝醉酒墜河的妻舅,突然成了右派。他其實是個安靜本分的中學教師,只是嗜酒。聽妻子哭著告知,這回妻舅也是喝多了,稀里糊涂地在一張什么大字報上簽了名。
還沒有從兒子的挫敗中緩過來的劉典禮,又仿佛冷水澆頭,半晌作聲不得。腦海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到區(qū)公安分局去找張建國科長。這個總鐵青著一張臉的家伙,現(xiàn)在是劉典禮精神上唯一的靠山。他走出了家門,卻又在暴熱的陽光下猶豫起來。找他去干什么?說什么?難道告訴偵查科長,自己家的檔案上又添了一筆洗刷不凈的齷齪?
斜對面的裁縫鋪大門緊閉。裁縫老謝在不得不交出自己的裁縫鋪后憤怒地回了鄉(xiāng)下,現(xiàn)在裁縫鋪已經(jīng)不叫裁縫鋪,而是服裝廠的第三營業(yè)部。中午關(guān)門休息,是新裁縫們的規(guī)矩,他們正在電風扇的嗡嗡聲里酣睡。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胡同口里的蔭涼下,修鞋老頭兒在打盹兒。那里是賣餛飩的北方佬送命的地方,也只有這個寡言的老頭子不忌諱,把他的攤子擺在了那里,擺在北方佬的血泊之上。那里當然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痕跡,但劉典禮始終覺得那里還是有一股腥氣在彌漫。劉典禮的目光凝固在修鞋老頭兒的身上,其實是空洞無物的呆視。他的心和他的眼睛早已分離,他想到的只是兒子。
想當作家的兒子,遭遇挫折的兒子,千萬不能在已經(jīng)很被動的情況下再有閃失了。想到這里,他轉(zhuǎn)身飛奔回家,推開門就沒頭沒腦地說,我要去看子楓。
還在擦眼淚的妻子愕然,孩子剛走……但她隨即明白了丈夫的心思,眼淚又流了下來,你這才像個當父親的……
劉典禮把目光從妻子身上移開,低聲說,我當然是……他爸爸。
他還是到公安分局去了,他需要一張證明,好離開這座城市。分局傳達室的老頭兒審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許久,然后問他是誰,找張科長做什么,干嗎非要在工作時間來找。劉典禮覺出有幾分不對,想退縮也已經(jīng)晚了。傳達室老頭兒盯著他,拿起了電話,打給了什么主任,詢問可不可以讓張科長見客人。對方的回答簡短而冰冷,從話筒里傳達出一種讓劉典禮毛骨悚然的寒意。他扭臉往分局院子里看,見有紅紅綠綠的紙糊在墻上,突然明白原來這里也在搞運動了。
走出來的張建國讓劉典禮嚇了一跳,他似乎更瘦了,頭發(fā)和胡子都很長,而且亂糟糟的,濃密的毛發(fā)包圍中的是一張沒有血色的長臉。他看見劉典禮,眉頭立即皺了起來,兩只紅通通的眼睛里,射出的光也變得凌厲。他開口說話,聲音是不耐煩的沙啞,有什么事?跑到這兒找?
我……劉典禮猶豫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不應(yīng)該來。
說話???張建國提高了聲音,傳達室老頭兒驚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的小舅子……是右派了。劉典禮的思維亂了,他囁嚅著說,很怕傳達室老頭兒聽見,又不能不說清楚,我想我應(yīng)該……向你說一下。
和我說干什么……張建國說,我又不管這些事。
偵查科長的語氣里有一種深深的消沉。天氣炎熱,群蟬的合唱讓人心煩意亂。
那我應(yīng)該和誰說呢?我總覺得,這種事要向誰匯報才對。我屁股上的屎夠多了,我……劉典禮在心里對自己說,但覺得自己的話真的很軟弱,很無奈,也無法說出口。傳達室的老頭兒在專心致志地讀報,報紙遮掩住他的眼睛。而張建國那深深戒備著的眼神,卻盯著老頭兒手里的報紙,像是盯著一個敵人。劉典禮終于鼓起勇氣說,我想去給兒子送點兒東西,他……我想開張證明……
你回去吧。張建國插斷他的話說,回去好好過日子,別再和嫂子鬧了。事情正確對待……沒事,帶孩子去動物園看看??纯椽{子老虎,還有鱷魚,大鱷魚。
沒頭沒腦的話讓劉典禮愕然,但聽到“鱷魚”兩個字時他突然領(lǐng)悟過來。眼前這個曾經(jīng)腰纏炸藥的強硬漢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只困獸了?,F(xiàn)在,他大概是只能用這種方式暗示他了,提醒他了。由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張建國現(xiàn)在身處逆境了。
還能說什么呢?
也許是因為我?這念頭一出現(xiàn),劉典禮就覺得渾身發(fā)冷。這不是不可能的。自己這樣貿(mào)然跑來說那些煩人的事,實在也是太……而張建國的暗示,突然像一股暖流,從劉典禮的心底流淌而過。眼前的這個偵查科長,在前茶館老板的眼里,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親切。
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說,一個勁地點頭。張建國的眼神柔和了,說,我忙,就別老來找我了。
是,是。劉典禮諾諾,慌忙轉(zhuǎn)身離開。心里是惴惴的恐慌,炎熱的夏天,卻是一身的冷汗。
當晚,他關(guān)緊門窗,流著汗給兒子劉子楓寫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告誡兒子,無論怎么樣,要少說話。
汗滴在信紙上,洇出的卻是淚痕了。
三
劉子楓接到父親的信時也正在寫信。收信人是遠在北京讀書的修鞋老頭兒的女兒秀芝。大學生的信是哭泣著寫的,眼淚便時時模糊著他的眼睛。同學進門把信遞給他時,也裹挾進一陣狂風來,劉子楓的信紙就嘩啦啦地飛起,像失魂的蝴蝶在風中凌亂。
信封上父親的字跡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筆畫,陌生的是心情。劉子楓盯著這封信,父親的胖臉就在眼前浮現(xiàn)著,滿臉的紋路都寫著沮喪和乞求。他其實是猜得到父親要說什么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容不得些許的松懈,更不要說放肆了。他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風聲,慢慢劃了一根火柴,把來信點燃。
在許多年之后,甚至在劉子楓步入老年的時候,這一幕都是他記憶中的痛。他還記得,他也沒有寄出給秀芝的信,好像父親的信是一個警醒,讓他看清了許多事情。他知道,秀芝和他的距離,是難以縮短的了。
對于晚年的劉子楓來說,回憶當然在時光的磨礪中漸漸不再刺痛,但那種不舒適的感覺卻像新衣服里的細微毛刺,是說不清的瘙癢。2015年,他已記不清是第幾次坐公共汽車越過整座城市到達檔案館,然后疲憊地坐到檔案館的長椅上,耐心地聽著各種各樣的解釋和推脫。他仿佛是用這種枯燥的,沒有結(jié)果的過程來安慰著自己的心靈。他和父親,也在這樣漫長的過程中徹底和解。
在那場急風暴雨的運動中劉子楓有驚無險,他為此第一次在內(nèi)心深處感謝了父親。盡管他沒有看那封信,但他知道那封信里說的是什么。他由此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文革”后的那一年里,身為中學老師的他終于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他實現(xiàn)了夢想,成為了作家,而且是一夜走紅的那種。但他已經(jīng)不再有興奮。他冷靜地接待記者采訪,冷靜地從領(lǐng)導手里接過獎杯,冷靜地發(fā)表獲獎感言,最后冷靜地成為那座小城的作協(xié)主席。劉子楓的冷靜,最終成為偏遠文壇上的一道風景。
而在1960年,在他忍著饑餓到那所鄉(xiāng)村中學報到的時候,文學夢在他心里已經(jīng)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了。
他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為父親買了塊黑茶磚,這是當?shù)匚ㄒ凰愕蒙闲迈r的東西。他還給母親買了些草藥,當?shù)厝苏f是有治咳嗽的效用。這是劉子楓第一次孝敬父母吧,在郵電所那盞忽明忽暗的電燈下縫包裹的時候,他心里自然泛起一絲關(guān)于人生種種的感慨:人啊,一輩一輩的,就是這樣傳承著,當年他們養(yǎng)育了我,而今我必須孝敬他們。可父親算是個好父親嗎?這也許是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了。父親劉典禮的一生,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說得清楚吧。
一
妻子因癌癥去世,劉典禮沒有告訴兒子。告訴了有什么用,等兒子從那座偏遠小鎮(zhèn)趕回來,妻子的遺體早就被扔到大街上了。饑荒正襲擾著整個國家,小城的殯儀館尸滿為患,院子里擺滿了蒙著白布的遺體??迚蛄说募覍賯兟槟镜刈趬Ω?,枯瘦的臉在陽光下沒有血色。
草草葬了妻子,從郊外的墳地回到家中,劉典禮疲憊不堪。妻子活著的時候,家里是沒完沒了的雞吵鵝斗,現(xiàn)在她死了,突然空曠起來的屋子卻是墳?zāi)拱愕募澎o了。那本《三國演義》還在桌子上,仿佛多少年來就沒有人動過,以致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
里屋是昏暗的,有一種潮氣,陰冷地侵襲著人的肌膚。妻子不在了,更添了一種寂寞。劉典禮剛想脫衣服準備睡下,卻聽見有人在輕輕地敲門了。
他起身去把門打開,頓時驚住,門外規(guī)規(guī)矩矩站著的,竟是劉小梅。
她依然瘦小,依然潔凈,但滿臉的紋路卻是遮掩不住的滄桑。一身素衣,一頭已經(jīng)有了銀絲的頭發(fā),一雙因走遠路而沾滿塵土的鞋。但劉典禮卻突然發(fā)現(xiàn)在她的眉宇間,竟然有著一絲亮色。
哥。劉小梅低聲叫,口音已經(jīng)是純正的當?shù)厍徽{(diào)。
從驚異中清醒過來的劉典禮,急忙把劉小梅讓進大門。女人進了院子,雙手放到膝上,正式給劉典禮行了禮,冒失地來,請您多原諒了。
眼淚突然地又涌出了,劉典禮哽咽著說,你嫂子……沒有了。剛剛……
啊!劉小梅驚呼,小手捂著嘴。這是她的習慣動作。當年在艷春堂,每逢劉典禮講了什么事情,她都會夸張地這樣捂著嘴驚呼。在劉典禮的淚眼里,這動作恍然是記憶了,一時間竟是笙管笛簫,滿腦子都是昨天的溫柔襲來。定定神,抬眼看面前的女人,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
別哭了,人已去,沒有用的了。
我對不起嫂子的,我知道。
不怨你。她嫁給了我,是我辜負她的……劉典禮心力交瘁,不禁想起妻子臨終時說的話,老頭子,咱們也算孽緣吧,但跟著你過生活,我好歹沒吃苦。下輩子,不吵了。
有下輩子嗎?劉典禮不禁問自己,回答卻也是茫然。
人活著有什么意義,他曾反復地問過自己。是福,是禍,什么都在時間的把控下輾轉(zhuǎn)騰挪。不變的,也許就是那份藏在什么地方的檔案了。前不久,劉典禮真的看到了自己的檔案,商業(yè)局的什么干部找他談話,關(guān)于他提出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事情,那份牛皮紙的檔案袋就在干部的桌子上放著。劉典禮三個字,觸目驚心地寫在袋子上,讓他心驚肉跳。他知道這位粗心的干部一定閱讀過他的檔案了,他的一切此時都赤裸在這個年輕男人的眼里了,不然他不會用那種輕蔑的口氣和他談話。他告訴劉典禮,要求進步是好的,但要經(jīng)過艱苦努力,你的屁股是不是干凈呢?當時的劉典禮真想奪過那只袋子,看看自己屁股上的屎尿,是怎樣的惡臭不堪。
兩個人坐在慢慢暗下來的天光里,彼此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或怎么說。劉小梅是有心事的,但不敢張嘴,小心謹慎一生的她,更不敢在此刻多說一句話。更何況,她要說的事,大概是要傷劉典禮的心的。
那,我告辭了。
劉小梅緩緩地說著,起身向門外輕輕地挪去,像個飄浮的影子,顯出一種小心翼翼的不舍。劉典禮一驚,這才想到女人的登門,實在是一種罕見的行為,顯然是有重大的事情的,不然,縱有天大的膽子,這柔弱的女人也不敢到這里來。他站起來,低聲問,你,有事嗎?
女人回眸,也低聲道,我,要結(jié)婚了。
二
這其實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房東老頭兒死了,劉小梅成了那幾間東倒西歪的破房的主人。有人給在紙盒廠當工人的她介紹了個男人,是個死了老婆的漢子。
劉典禮半晌作聲不得。他的心里竟是一片空曠,如秋收后的田野,是一片縱橫著的寂寞。在短短的時間里,他竟然失去了兩個他最親密的女人。如果說妻子的逝世是命運的殘酷,而劉小梅的出嫁會是什么呢?他知道他不能阻攔,他也沒有資格阻攔。當年他推開那只緊抓著褲角的小手,用手勢示意她不要出聲,然后大聲地告訴樓上的疤臉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當時心里想的是什么至今自己也不明白。有時,他也在半夜里想過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像是一片霧,籠罩在他的思想上,使他像只昏睡不醒的老貓一樣靈感遲鈍。現(xiàn)在,他呆呆地看著面前的日本小女人,他再次看出了她眉宇間的那絲喜色,他知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我謝謝您當年救了我,不然,我早就……劉小梅的眼角有淚光閃過,其實你們完全可以殺了我的,日本人欠你們太多。
別說這些了。劉典禮低聲說道,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沒有告訴他我是……在這個世界上,知道我的身份的,現(xiàn)在只有您了,您是我的哥哥。
劉典禮搖搖頭,他想說恐怕不是這樣啊,張建國大概就是知道的,還有那個潛伏著的“鱷魚”……“鱷魚”,這條該死的魚,他現(xiàn)在在哪兒呢?
我在日本也沒有親人了,父母都去世了,哥哥戰(zhàn)死在菲律賓,連尸體都沒有找到……您就是我的親哥哥。
劉典禮的心暖了一下。
說說你丈夫吧,我這個未來的妹夫,他怎么樣?
試圖擺脫沉重的氣氛,做哥哥的提高了聲調(diào),并且盡力在聲音里顯示出愉快,我這就要多一個親戚了,好事。
劉小梅羞澀地笑,很憨厚的人,在鐵工廠做工。對了,他還是什么治安積極分子呢,我不太懂,只知道他的亡妻是國民黨特務(wù),是他向政府揭發(fā)了她……
什么時候的事?劉典禮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
剛剛解放那會兒吧。他說他們其實剛剛結(jié)婚幾個月,他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和潛伏特務(wù)有聯(lián)系,他很害怕,后來就……他和我說他不是狠心的人,他……
女人的話攪動起沉在大腦深處的記憶,那記憶是殘破的,像是城外窯場那遍地的碎瓷片。劉典禮愣愣地站著,在腦海里捕捉那些碎片,試圖把它們拼湊起來。
他的愣怔讓女人恐慌。劉小梅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有什么不對的嗎?
啊……劉典禮擠出笑容,盡量和緩地問,那他這些年就沒找過媳婦?
他說他找過的,也有人給他介紹,但沒有合適的。見到我,他說……劉小梅的臉紅了,身子也輕微扭動,喜悅像一股電流,在她的身體里流動著,也讓劉典禮的話堵在喉嚨里,無法再說出來。
就在這一瞬間,腦子里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部清晰起來了。其實那一切并沒有忘卻,在那一批被槍斃的人里,只有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當初來通知他去見疤臉的時候,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被共產(chǎn)黨抓獲,就是因為要奉命長期潛伏,而匆忙找了一個丈夫……
難道就是她?是他?天下會有這么巧的事情?劉典禮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連劉小梅那張精巧細致的臉,也在云霧里了,飄浮著不辨眉目。劉小梅在說什么,也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囈語,像是她唱給他聽過的日本歌,有一種摸不著頭腦的情緒。他支支吾吾地把女人送出門,呆愣地看著她一步三回頭地走遠。
那個挺漂亮的女特務(wù)死了,死于她新婚丈夫的無情揭發(fā)。而那個憨厚而決絕的男人,現(xiàn)在要闖進他劉典禮的生活了。
這他媽的是怎么回事?不會是陰謀吧?
劉典禮覺得渾身發(fā)冷,打擺子似的哆嗦。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所嚇倒,而這個可怕的念頭,卻一出現(xiàn)便揮之不去了。它像一塊黏稠的狗皮膏藥貼在他的思想上,緩慢而無情地滲透著,越來越逼真地催生著恐懼。
真的,怎么會這么巧?而這種巧合標志著的,絕對是潛伏著的危機。劉典禮仿佛嗅到了一種氣味,那氣味是“鱷魚”活靈活現(xiàn)的腥臭。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那么只能說明疤臉還在這個城市,而且始終在暗處偷窺著。所有的故事情節(jié)都在劉典禮的大腦里連接了起來:女特務(wù)的被出賣,大概是丟卒保車的伎倆,她那個現(xiàn)在當著治保積極分子的丈夫,才是疤臉的真正走卒。而他們,現(xiàn)在把手伸到他劉典禮的家里來了。他們并不想放過他,他們需要他的效忠和他的行動,他們現(xiàn)在正試圖扼住他的咽喉,把他再次拉下水。
他們也許覺得僅用檔案的說法還不足以要挾他,他們還要從他最致命的地方下手。
不會是憑空的猜測,這一切只能是事實。
劉典禮心緒煩亂,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如同一輛剎不住的車,正往懸崖邊上疾駛而去。
三
張建國躲過五七年那一劫,全靠了他的直接領(lǐng)導一句話。那個從解放戰(zhàn)場上下來便當了公安局分局長的偵察英雄,拍著桌子說,當年做地下工作的,哪個不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他反黨,他和特務(wù)勾結(jié),你們他媽的真信?
但是張建國還是受到牽連了,他現(xiàn)在不是科長了,他是一個在路口指揮車輛的交通民警。劉典禮找到他時,他正站在紅綠燈下?lián)]舞著他的指揮棒,黑黑的瘦臉上毫無表情。
看見劉典禮,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線警惕。
坐到了小酒館里,張建國把警服脫了,里朝外卷成一個卷兒,塞到了桌子下邊。他挨個兒把酒館里的人都審視了一遍,才說,有什么事?我現(xiàn)在就管交通違章,其他什么也不管了,也管不了。
他的語氣里沒有情緒,只有倦意。
劉典禮觀察著也感受著他的倦意,小心翼翼地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盤豬頭肉,還有二兩酒。酒是要的最好的三花酒,以至于賣酒的伙計驚異地多看了他兩眼。酒菜擺到桌子上,張建國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
但他喝第一口酒,就是一大口灌了下去,絲毫沒有猶豫。他的黑臉上很快就泛出了紅色,眼睛里也多了水,眼白上的血絲在浸泡下更加猙獰了。
找我什么事?你找我不會沒事。
劉典禮知道這個家伙不會不關(guān)心他即將告訴他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說,因為說了,就必然暴露出他隱藏劉小梅的事情。這于他們之間,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本不該說明的,因為一旦要說明白了,大家都會認為是一種撕裂般的暴露無遺,是你痛我也痛的感覺。劉典禮因此猶豫不決。但是,他也知道,必須要說。
于是,借著三花酒的強勁,他說了。
張建國面前的酒杯一動不動,他的人也一動不動,像一尊塑像般的凝固。劉典禮說完了,渾身的勁卸去,便松軟了,抬眼看張建國,心里是一片混亂的忐忑不安。
“鱷魚”就在這個城市,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
前偵查科長從回憶里撿回一件件往事,都是他的尷尬。他緩緩地告訴劉典禮,在他當偵查科長的那些年,“鱷魚”幾次從他眼皮底下溜走,為此他痛悔不已,也因為如此,他受到了非議,甚至有人認為他和“鱷魚”是惺惺相惜的關(guān)系。抓不到“鱷魚”,是他在演戲。
那怎么可能?怎么會有人這么說?
劉典禮真誠地為老朋友叫屈。張建國的臉上浮現(xiàn)著痛苦,再次一飲而盡,低聲說,你不懂……
劉典禮沉默。時間就在沉默中悄然逝去。前偵查科長告訴劉典禮,最讓他恨恨不已的那次,是他沖進疤臉的藏身之處時,發(fā)現(xiàn)被窩還是溫熱的。
劉典禮說,這說明他還有一班人馬的,這群人像效忠皇帝一樣效忠著疤臉——“鱷魚”。
張建國哼一聲,我早就懷疑那女人是他們拋棄掉的一顆棋子,那女人身份早就暴露,當年疤臉和我密談,她就在場,按“鱷魚”的聰明,他不會叫她潛伏……那個叫王富貴的家伙,才是疤臉的真正死黨。
王富貴。劉典禮在心里默念了一下這個名字。
張建國又灌下一杯酒。他血紅色的眼睛投向窗外,投向高墻上那“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標語。標語在夕陽的映照下比他的眼睛還要鮮艷,有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
到我不再干偵查的那天為止,疤臉的手下我們一共抓到十三名,最后抓的那個,已經(jīng)是市工業(yè)局的干部了,副科長……而抓到他的第二天,我停職反省。
張建國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古怪的微笑,我有一種預感,“鱷魚”身邊,可能只有王富貴了。
那你說,他和劉小梅結(jié)婚,是不是陰謀?是不是他們一直在盯著我!
劉小梅……張建國的嘴角現(xiàn)出輕蔑,你不是叫她小綠梅的嗎?也許,你私下還叫她伊藤櫻子?
現(xiàn)在我們不要說這個。劉典禮痛苦地說,這條“鱷魚”,毀了老子一生。
酒已經(jīng)沒有了。張建國把空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苦笑,他也毀了我。我千方百計地抓他,可人們說我和他是朋友。
劉典禮隔著桌子抓住交通民警的胳膊,急切地說,老張,你可不能泄氣啊。你和疤臉是不是朋友,我清楚啊。
你清楚有用嗎?你自己也是個不清不楚的東西。張建國笑了起來,你知道我為了抓“鱷魚”做了什么缺德事嗎?我實在他媽的沒辦法了,我為了讓我的小舅子替我做臥底接近那個工業(yè)局的家伙,竟昏了頭,讓他主動當了右派。你肯定會說這是一步昏棋,可我就那么做了。小舅子被隔離審查,那家伙還真的來拉攏他了,他們也是急于趁亂擴大組織,有點兒慌。于是,我們拿到證據(jù),抓了人……可我那小舅子,卻被送勞改了。
眼淚突然地就涌出來了,張建國的瘦臉迅即被淚水淹沒,我沒想到啊,我以為事后我去替他說清楚就完了,就沒事了,可是……我沒想到?jīng)]有人相信我的話!竟然沒有人相信我張建國了……老婆至今不知道這些,小舅子沒說,可我心里,是刀扎啊。
有人往這邊看了,劉典禮急忙掏出手帕遞給哭泣的交通民警。張建國很響亮地擤鼻涕,痛苦地說,可我仍然沒有抓到“鱷魚”,他又跑了,他好像一直在暗地里盯著我,偷偷地笑,說你張三就是個笨蛋……
我們都是笨蛋。劉典禮低聲說。
一
當劉典禮和劉小梅從漫天的風沙里鉆了出來的時候,狼狽不堪的樣子讓中學教師劉子楓一時沒有認出他們是誰。當然,他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父親了,但父親的樣子也不應(yīng)該衰老到這步田地。他身邊的女人也是如此,那個在劉子楓記憶中曾經(jīng)驚鴻一瞥的日本女子,現(xiàn)在就是個瘦弱的老娘們兒。
喘了半天氣,劉典禮簡短地介紹,你繼母。
劉子楓冷冷地說,你們跑到我這里,不是連累我嗎?
劉典禮看兒子一眼,見你一面,我們就走。
劉小梅面無表情,深深地給繼子鞠了一躬。
劉子楓把目光挪開,你們不怕我揭發(fā)?
隨便了。劉典禮說,見到你了,就無所謂了。其實不用你揭發(fā),我回去就自首。
劉子楓看到劉小梅枯瘦的手緊緊抓著父親的胳膊,他忽然就明白了,如果父親真的去自首,這個女人絕對是要義無反顧地跟上的,即使是去赴死。他一下子心軟了,軟了的心立刻開始疼痛,如同恢復了知覺的凍狗。他暗暗地嘆了口氣,說,沒有地方是安全的。我那個學校,現(xiàn)在被紅衛(wèi)兵占領(lǐng)著,連窗玻璃都砸光了。家里……我媳婦她爸原來是鎮(zhèn)上的副書記,現(xiàn)在在采石場勞動。
劉典禮根本不聽兒子的話,他的眼睛和他的心,似乎都在妻子身上。劉子楓慍怒地看著他,心想你什么時候?qū)ξ夷赣H這樣過呢?剛剛軟了的心就又硬了起來,不想再看眼前的柔情,轉(zhuǎn)身走了出去。風沙從門縫鉆進來,頓時吹亂了門內(nèi)外三個人的心情。
當年的小綠梅,秋波閃處,是那樣的風情萬種,仿佛緊拉慢唱的舞臺上,那一片片的風花雪月。劉子楓恍然間,是接過了那一張鈔票時的心境,恨與愛都糾結(jié)成了痛,在無情的風沙里吹得七零八落。
身后的門響,劉子楓知道是父親劉典禮出來了。父子之間總有話要說,也總有話不好當著女人的面說。呼嘯的風也許是最好的掩護,在滿街紛紛揚揚的大字報殘骸里,他們只是兩個不起眼的路人。
她到底成了我的后媽。劉子楓在說話的同時從心里升起了火氣,語調(diào)自然有了冷峻。
劉典禮不看兒子,說出口的話卻也簡單而生硬,命,都是命。
借口。劉子楓恨恨地說。
不是。你有我這么個爸爸,你在這么個地方當老師,娶妻生子,不也是命?
身心俱疲的劉典禮實在不想多說話,他和妻子劉小梅的逃亡有多么驚險多么勞累,也都是心底的苦楚,說不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子的態(tài)度也在預料之中,引不起怒火,也沒有失望。父子倆佇立在荒涼的街頭,彼此如同陌路,卻又有一線感情相牽。
真的,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當年為了阻止劉小梅嫁給那個王富貴,劉典禮費盡了心思,結(jié)果卻仍然是劉小梅和他翻了臉。這個柔弱一生的日本小女子,骨子里竟然是誰也不能改變的剛硬。劉典禮沒去參加婚禮,劉小梅也沒有請他。有人說曾看見一個瘦小的女人在劉典禮家門外佇立,然后沖著大門鞠了一個深深的躬。然而,三個月后,仿佛老了十歲的劉小梅突然又出現(xiàn)在劉典禮面前,啞著聲音說,他要死了,癌癥。
那一刻,劉典禮作聲不得,只是感嘆命運的不公。
他和張建國在醫(yī)院里見到的王富貴已經(jīng)是一把骨頭,但這家伙看見他們卻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在那張慘白的臉上凝固,卻有著勝利者的尊嚴。
張建國說,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知道你當年是奉了誰的命令?,F(xiàn)在,我只要你一句話,他在哪兒?
那是個夏季的雨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一整夜,酷暑加上徹底的潮濕,讓醫(yī)院的病房也悶熱得像只蒸籠。王富貴渾身是汗,卻沒有力氣擦拭,他就躺在水漬里,目光迷離,喘著他最后的幾口氣。
劉典禮恨恨地說,你明明知道自己有病,為什么還要和她結(jié)婚?
病人把眼睛挪到劉典禮臉上,有一種嘲諷在他的眼角浮現(xiàn)。
前偵查科長扯過床頭的毛巾,王富貴卻制止了他,不用,謝謝。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聲音細若游絲,卻不顯病態(tài)。
張建國嘆了口氣,你還是說的好。
有什么好?王富貴說,你說的一切我都聽不懂。我不是特務(wù),我沒有奉誰的命令,我更不是為了什么才和……結(jié)婚。我真是愛她的。
劉典禮的心疼了一下。
反攻大陸,你想想可能嗎?你以為蔣介石還在想著回來?別做夢了,還是現(xiàn)實點兒吧。即使你的病治不好了,也別給自己留下遺憾。心里存著事,不舒服。
我沒什么遺憾的。
王富貴閉上了眼睛,不準備再說話的樣子。張建國的臉紅了,是憤怒在燃燒著。劉典禮至今記得清清楚楚,他們沮喪地準備離開的時候,那個王富貴轉(zhuǎn)過臉來,笑著說了最后一句話。
你知道他說什么?在肆虐的風沙里,劉典禮問兒子。
劉子楓不說話。
他看著張建國,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張三。
二
劉子楓想來想去,最終把劉小梅安頓到妻子的一個遠房表姐家里。那是個偏僻的小村子,任何一伙造反派也想不到那里。在分別的時候,劉典禮俯身在妻子的臉邊,低聲說,我安頓好了,就回來。你等著我。劉小梅順從地點頭,也低聲地叫,哥啊。
劉典禮拉住了兒子的手。劉子楓想掙脫,卻在最后一刻軟了心思,沒了力量的手就沒有擺脫掉父親。劉典禮說,謝謝你,這我就放心了,我馬上就回去。
一路無話。到了火車站,卻得知車又晚點了。這個時期的火車基本上沒有準確的時刻表,見怪不怪的車站服務(wù)員也根本不將其當回事的。說買票,服務(wù)員看一眼劉典禮說,沒什么票不票的,車來了,你擠就是了。
風終于小了,但還有些垂死般的哀鳴在低低地回響。父子坐在站臺邊的長椅上,劉典禮斷斷續(xù)續(xù)地給兒子講自己的故事。像是在講別人,沒有情緒,沒有色彩。劉典禮告訴兒子,那天他們從醫(yī)院出來,他就直接去了下三角。他和劉小梅只說了一句話,你這是什么命?。?/p>
劉小梅哭著說,哥,他是個好人,他一下都沒碰過我。其實從我們認識的那天起,他就告訴了我他的病。
“鱷魚”,你以為你把臉毀成這樣,就跑得出我的手
我還能說什么呢?劉典禮對兒子感嘆,我只能說你還是和我過吧,我們都老了,你命中注定就是我的。
那,劉子楓問,王富貴到底是不是特務(wù)呢?他和她結(jié)婚是陰謀嗎?
沒結(jié)果了,人死了還要什么結(jié)果。張建國也只能當他的交通民警了,他為此真要瘋了。
劉典禮看向原野的目光是一片迷茫,和原野本身一樣的迷茫,你回吧,我一個人在這兒等車,不能給你找麻煩。
劉子楓想說自己已經(jīng)夠麻煩了,但沒有說。他也在看原野,卻是一種看膩了的煩惡。多少年之后,他也還記得父親在這時和他說過的一句話,這是一句讓他心靈震撼的話,也是一句讓他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回答的話。這句話在父親來說一如既往的簡短,卻是多少滋味在其中了——你這一輩子,得有份干凈的檔案。
劉子楓冷笑,他還不能深刻體會父親話里的深意,他反駁說,你把她扔給我,我怎么能有干凈的檔案?
她活不久了,她也是癌癥。
劉典禮的話是平靜的,如同說一只貓或一條狗,如同說感冒或牙周炎,她死后,你就把她埋在那個小村的山坡上吧,記得讓她頭向東,向著日本的方向吧。她在那兒沒親人了,但總歸是從那兒來的,給她留個念想。其實,她早說過,她就是中國人。
那你呢?劉子楓問。
我要還能活著,我會來看她,也看你。
劉子楓真的心如刀絞,卻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是為父親?是為自己?還是為了母親或是那個現(xiàn)在叫劉小梅的女人?他起身走了,也不回頭看父親一眼。他知道父親也不會再叫住他了,父親是義無反顧的,父親的檔案已經(jīng)是一本混亂而且黑白不分的小說,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重新整理或是編織了。他想不出自己還會不會再見父親,但他和父親的交集,此刻已經(jīng)是一種終結(jié)。
三
劉典禮回到家鄉(xiāng)的當天就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當然,他認為的這座監(jiān)獄,其實只是一處臨時用來關(guān)押牛鬼蛇神的處所。進了門,他先挨了一頓暴打,打他的人中有他曾經(jīng)的下屬,他茶館里的女服務(wù)員。
挨過打的他直到晚上才清醒過來,漸漸辨認出他所在的地方竟是當年的戲園子,是他曾經(jīng)摟著小綠梅欣賞國劇的地方。這地方在解放時毀于炮火,后來修復后仍然是一家文化館。劉典禮此刻從心里邊高興,他為終于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而慶幸不已。
第二天放風的時候,他在后院的角落里找到曾經(jīng)的偵查科長。他不看張建國,只是在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張建國的皮膚病嚴重復發(fā),渾身都是癩瘡的他此刻像只討人厭的癩蛤蟆,所有人對他都避之唯恐不及,這倒給了他自由。他坐在一片雪白的皮屑里,旁若無人地使勁給自己撓癢。那咔嚓咔嚓的聲音和一條條的血印,增添了他的猙獰和齷齪。只有那一雙精亮的眼睛,卻還是干凈如秋水,在聽到劉典禮的話后,竟閃出一線犀利來。
按說好的時間吧。他回答,并不看劉典禮。
是。劉典禮也不再看他,轉(zhuǎn)身要走。
你要想好,做了,就回不了頭了。張建國在他身后又說。
劉典禮卻不再回答什么,徑直走了。渾身的傷都在隱隱地痛,他不想再說話。
這樣的監(jiān)所其實是極其混亂的。暴虐之后,施暴者的心靈卻也是空虛的,便有了懈怠和迷茫。到了晚上,看守就更松懈,甚至有時門也不鎖了。劉典禮和二十名難友擠在一間屋子里,這屋卻是當年的化妝間,只是殘存的鏡子里映出的不再是淡掃娥眉的靚女,而是面黃肌瘦的囚犯。
夜里十二點,劉典禮悄悄起身,小心翼翼地跨過一個個身體,出門,沿著走廊向后院的鍋爐房摸去。慘淡的月光下,他覺得自己的身影如同鬼魅,而心情卻是狂亂的雨,打濕著鬼一樣的陰森。
“鱷魚”,你以為你把臉毀成這樣,就跑得出我的手
我來了。他自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壓住狂跳的心,同時為自己壯膽。
臨近鍋爐房,一股煤炭的味道裹挾著熱浪撲面而來,讓劉典禮的熱血頓時沸騰。他順手抄起一把鐵鍬,嘩啦的一聲響,驚動了自己,似乎也驚動了鍋爐房里邊的人。劉典禮聽到屋子里有動靜,同時他聞到了在煤炭味道中摻雜著一種特殊的氣味。他沒有聞出那味道是什么,但他的汗毛卻陡然豎了起來。接著,他聽見了屋子里更大的聲響,他突然明白自己其實是來晚了的。他不敢再猶豫,便直直地撲進去。于是,他看到滿臉猙獰的張建國正舉刀向另一個人劈去。那個人的臉正對著門口,燈光下,滿臉縱橫的傷疤充滿了恐怖。
“鱷魚”,你以為你把臉毀成這樣,就跑得出我的手?
張建國的話隨著他的刀重重地砍了下去。血濺到他的臉上,也濺到滾燙的鍋爐壁上,滋滋地化成一道白煙和撲鼻的腥氣。那滿臉是傷的人跳起來,噴著血沫大吼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也沒有用,你仍然在坐共產(chǎn)黨的牢!共產(chǎn)黨也會殺了你!
我坐誰的牢也沒關(guān)系,這天下是共產(chǎn)黨的,絕不能容你這樣的狗特務(wù)逍遙法外!我今天抓到你了,是我贏了!
劉典禮的腿邁不動了,他眼睜睜地看著當年的疤臉軟軟地倒在了血泊里,看著張建國那逼到疤臉鼻尖上的刀在滴著血。他也看到前偵查科長的眼睛里有了一種復仇的快感,可他真的沒想到張建國竟然這么決絕地處理了這件事情。在他的設(shè)想中,是應(yīng)該把疤臉扭送到公安局的。
這個狡猾的家伙,竟然毀了自己的臉,長期潛伏在這間骯臟狹窄的鍋爐房里。
疤臉的眼睛緩緩地落到了劉典禮的身上,他突然笑了,好,好,你也來了……
劉典禮盯著他,這么說,果然是你。
是我,我東藏西躲這么多年……也是命吧,最后還是栽在你們手里。
突然地起風了,是那種突如其來的狂風,卷起了地上的塵土,刷刷地打在玻璃窗上,也在三個男人的耳畔制造出轟轟隆隆的緊張。都沉默了,仿佛都沉在回憶之中。一時間,當年的廝殺,博弈,當年的快意恩仇,都仿佛被平地而起的風從歷史深處吹醒。艷春堂,茶館,戲園子,那滿街睡著的解放軍戰(zhàn)士……劉典禮的眼前是一片恍惚,似夢非夢的一切,都是回不來的感慨了。
突然,疤臉從地上一躍而起,他的身手竟然還如當年般的敏捷。張建國還沒反應(yīng)過來,疤臉——“鱷魚”,已經(jīng)用最后的力氣撲到他的刀尖上了。
那把鋒利的刀,頓時貫穿了他的胸膛。
我已經(jīng)活夠了,這種不人不鬼的生活……其實,我謝謝你找到了我。疤臉的話隨著血涌出來,把兩個人都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我活夠了,活夠了,我殺的人太多……
張建國眼中的兇狠漸漸淡去,他和疤臉四目相對,眼神慢慢如水散開,是一種痛,也是一種怨,更是一種惺惺相惜般的交流。劉典禮呆呆地看著他們倆,感覺他們不是在廝殺,而是在傾訴。他們之間的血,已經(jīng)是控制不了的時光流逝。他想說什么,卻在這慘痛場景面前無法開口。而且,也用不著他開口了,因為他突然看到兩個人同時抽搐了一下,而張建國的眼神頓時散了。
一股冰冷漫過劉典禮的心,他突然醒悟,不禁大叫道,你……
好,好……笑容在疤臉縱橫的傷疤里綻開,然后,他松開抓著張建國的手,慢慢倒下了。于是,劉典禮看到那把刀竟然已經(jīng)插到了張建國的胸前。
你這是干什么?他悲憤地問道。他明白,這個剛硬的漢子不想活了,他給了自己一刀。此刻,疤臉的血和張建國的血,已經(jīng)迅速地流在了一起,是一樣的鮮紅。
張建國揮手攔住他,然后也緩緩坐倒,你別過來!
又是一陣狂風,劉典禮仿佛覺得那血泊都悄然起了漣漪??癖┖蟮膶庫o,如鮮花綻放般的美麗,卻是生命永遠的記憶了。
一切都在狂風中清晰了。曾經(jīng)的偵查科長為什么提前獨自行動,為什么決絕地動了刀子,為什么,為什么……
這社會不會永遠是這樣,這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你得活著啊,你得去告訴人們……這座城市……沒有……沒有特務(wù)了……沒有了。
眼淚如噴泉般地奔涌了。劉典禮視線模糊,眼前的一切似乎已經(jīng)是扭曲的幻象。他聽見前偵查科長的聲音越來越低了,越來越低了——
寫在紙上的檔案,沒用……你記著……真正的檔案寫在……人心里。
劉典禮坐倒在血泊中,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
結(jié)尾也是開篇:2015年5月
是個云淡風輕的日子。陽光曬熱了明亮的玻璃窗,窗外的風景也似乎有了溫度,蓬蓬勃勃的花草,有一片片的生機。劉子楓在檔案館接待室的長椅上慢慢坐下,僵硬的膝蓋咯咯地響,疼痛卻不那么明顯,像他的老邁一樣遲鈍。接待處長急匆匆地趕到,臉上的懇切是一種夸張的親熱。
劉老,抱歉,讓您久等了。
劉子楓語焉不詳?shù)負]了一下手。他捕捉得到接待處長笑容后面的一絲絲敷衍,卻不想計較。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計較任何事情了,也沒精力計較。他的精力只夠讓自己做好這一件事情。
也許,還做不好,因為時間已經(jīng)不夠了。
還因為他已經(jīng)不想再做什么了。他再次來到檔案館已經(jīng)沒有要求,他只是想來坐坐而已。他移葬父親骨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風暴過后的1978年,那時的他已經(jīng)是知名作家,因此有數(shù)十位作家和文學愛好者冒著雨趕到了陵園。有許多人他并不認識,因此他也不知道這些人臉上的悲痛是真是假。從那時起,他就知道,父親將只能活在他的小說中了。
因為他牢牢記住了父親告訴他的那句話,出自一位老共產(chǎn)黨員之口——
真正的檔案,寫在人的心里。
責任編輯 謝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