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敏+周六
一些鄰居因為不習慣,又或許是不滿自己喜愛的方言被奪走,所以干脆不看了。手頭較寬裕的鄰居則買了錄像機,去租錄像帶來看原汁原味的連續(xù)劇。托華語配音的福,住家附近的錄像帶出租店生意變得特別好。
過去,隔壁的廣東大叔在電視劇播出的時候都會留在家里追看,但是當方言節(jié)目禁播后,他沒了娛樂?;蛟S這個社會進步得太快了,他還沒來得及趕上變化的步伐,現(xiàn)在連講了一輩子的廣東話也從公共空間中消失了。
對不同籍貫的老一輩新加坡華人來說,華人講華語卻未必完全合乎情理。
后來廣東大叔常常在配音港劇播出的時候,獨自走到組屋樓下呆坐。他已不再托我?guī)兔I香煙,因為沒有方言節(jié)目作為消遣的他經(jīng)常閑著沒事,喜歡到附近走動。有時會見到他和三兩個同樣也是聽不慣華語配音的大叔大嬸們聚在一起,用香煙和啤酒填補空虛。
或許也只有和同樣被趕到社會邊緣的朋友們聚在一起時,他才能找到娛樂,找回自己的聲音和僅存的尊嚴。畢竟自己私底下講什么語言,政府管不著。
就像李大傻的聲音有一天從空中消失一樣,聚集在組屋樓下的大叔大嬸們的聲音隨著歲月流逝,也變得越來越微弱。廣東大叔的同伴們有的搬遷,有的先走了,最后只剩他自己一人在樓下呆坐著,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外頭世界瞬息萬變,他已跟不上,也無法理解。
后來我也搬了家,再也沒見到這位廣東大叔了。
“講華語運動”推行幾年后,我驕傲地跟鄰居們說著流利的華語,已經(jīng)很少聽到有人再叫我“客家妹”了。華人之間都用華語溝通,大家已經(jīng)分不清誰是廣東大叔、福建大嬸了。
原本以為方言不會再有重見天日的時候,在一個偶然的時機,社會終于想起了這群講方言的老人們。
那是推廣“講華語運動”進行了二十多年后。2002年,可怕的SARS席卷全球,新加坡政府要大家做好嚴密的防控工作,用各種官方語言確保大家了解如何預(yù)防流感,可是最容易受病毒感染的高危群體是根本不懂英語和華語的老一輩。
那時方言已經(jīng)式微,沒有多少年輕醫(yī)務(wù)人員懂得使用方言與老一輩溝通。后來,當局好不容易找出幾個藝人臨時惡補,在電視上用方言講解SARS的注意事項。
此外,每5年舉行一次的大選,也會讓人想起新加坡仍有講方言人口的存在。
說來也同樣很諷刺,方言空間已大大縮小,可是到了這個時候,穿上人民行動黨制服的候選人在群眾大會上都會不時以方言激情演講,仿佛帶我們走進時光隧道,回到舊時代里。
這種拜票方式至今在某些選區(qū)仍管用,不過歷史總在開人們的玩笑。現(xiàn)在執(zhí)政黨的候選人幾乎都只會說英語,華語說得靈光的已占少數(shù),而能講流利方言的更是鳳毛麟角。因此一些在野黨候選人亮出了“方言牌”,形象上更貼近民心,其群眾魅力不是一板一眼的執(zhí)政黨候選人能比得上的。
李光耀在快九十歲高齡的時候回顧近三十五年前禁止方言的政策,仍堅持當初的立場。其實他也知道,為了這一政策他與一整代講方言的華人樹了敵。
我看到的普遍情況是,朋友和親戚的小孩一出世就講英語,他們根本無法和祖父母溝通。如果方言解禁,能拉近兩三代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不也是成就一樁美事嗎?
但即使現(xiàn)在挽回方言,也為時已晚,經(jīng)過徹底“消毒”的語言土壤已不適合方言的生長,所以過去阿公阿婆用方言給孫兒講故事的親切畫面恐怕已不復(fù)存在。
在某個程度來說,我是“講華語運動”的受益者,但我后來卻把自己作為客家妹、華人、新加坡人這多重身份以及身邊出現(xiàn)的多種語言當成一種負擔。
現(xiàn)在丟掉了所有多余的負擔,我才發(fā)現(xiàn),剩下的身份——華人和新加坡人的概念卻是如此模糊,而我口中說出的華語和英語,無論說得怎么標準,在別人眼里都不是最正宗的。
他們驕傲地說:
……“I cant speak Mandarin.”
我入學的時期幾乎已經(jīng)沒有華校英校之分,而是正式接受英校模式的“雙語教育”。我們所謂的雙語并非兩種語言并重,非常陌生的英語成了我的第一語言,而華語則退居為第二語言。除了華文課和道德公民課,其他科目一概以英語為教學語言。
那時,我的班上有四十多個學生,華族學生占多數(shù),馬來族和印度族學生少于十人,甚至有幾年只有兩三人。老師盡量不用華語和華族學生講課,有時候會對我們比手畫腳解釋,不得已才會說一兩句華語,所以那時很怕遇到異族老師,因為聽不懂的話,也必須要嘗試理解。
英文詞語由26個字母串聯(lián)而成,看起來很容易掌握,但學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語言很復(fù)雜。有這種感覺一來是因為我們對這個語言感到很陌生,必須從零學起;二來英文里有很多的時態(tài)、語態(tài),就像百變金剛那樣經(jīng)常變來變?nèi)?,讓人難以捉摸!
你看,老師不是說一只狗狗是dog,兩只狗狗就要加一個“s”變成dogs嗎?可是為什么當我把兩個男人寫成mans的時候,老師就在我的答案旁邊打了個叉?
不只是如此,英文還分什么過去式、進行式之類的,真是規(guī)矩多多,而且很多也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記得在一次周會上,一位華文老師在臺上用發(fā)音不準的英文訓斥大家,結(jié)果他的話非但沒有讓學生們安靜下來,反而引來接連不斷的嘲笑。這位華文老師顏面盡失,快步走向后臺,另一位英文老師見狀連忙接過話筒教訓大家的行為。
雖然英文難學,但大家完全沒有退路。就這樣大家上課,做作業(yè),背段落,一點一滴地增加了詞匯量,建立了語感,也慢慢地適應(yīng)了以英語為主的學習環(huán)境。
一直到了今天,那些只會說英語的華人仍會展現(xiàn)出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有一些甚至以不會華文為傲。當你用華語跟他們交談時,他們會很客氣,但也會很驕傲地回應(yīng):“Sorry, I cant speak Mandarin.”(對不起,我不會說中文。)
這些人往往來自社會中上階級講英語的家庭,他們鄙視英文說不好的新加坡人,但他們從來不會為自己修讀了十多年的華文,連一句華語都說不清而認為自己笨,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愧。
我猜想,這些人是在用優(yōu)越感掩飾自己在學習華文時所遇到的挫敗,也因為整個社會不重視華文,他們也順理成章,有充分的理由去看輕他人。
選擇是自由的,但是拜托那些認英語為母語的新加坡華人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把英文說好而不是只知皮毛。
現(xiàn)在適逢中國經(jīng)濟騰飛,新加坡與中國加強經(jīng)貿(mào)往來時期,新加坡華人的華文水平滑落問題讓李光耀開始感到非常擔憂,不時出版著作敘述他學習華文的經(jīng)歷,以鼓勵其他新加坡華人把華文學好。
眾所周知,李光耀從小抗拒學習華文。他自小崇尚英國文化,學講了一口英國女皇式的正規(guī)英語,到后期才開始學習華文。學習華文是他一生的挑戰(zhàn),因此他常循循善誘,不厭其煩地和大家闡述他的華文學習苦旅,苦口婆心勸大家從小認真學習華文。
近些年也總會聽到周圍一些人的“懺悔”,說自己沒有在求學時認真上好華文課,以致今天無法掌握這個語言。其中一些原因可能因為那些本來自以為是洋人的家伙,到了西方國家留學時,遇到了身份認同上的沖擊,才有了這一番覺悟。
當然,也有一部分人是因為看到中國崛起的勢頭,后悔沒有在小時候好好學習,長大后才意識到華文的價值;也因為中國在開放后,自己不懂華文導(dǎo)致競爭力被削弱,這才老大徒傷悲。
有一次我在巴士上,偷聽到一對來自中國的母子之間的爭執(zhí)。18歲的兒子因為不滿母親干涉他交友的自由,說了很多很難聽的話刺激母親。
那位母親忍著淚水,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知道你所說的話,每一句都在刺穿我的心,正在把我摔得粉身碎骨嗎?”
我坐在他們旁邊,假裝睡著,但其實很專注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我就是不喜歡你過問我的行蹤。我愛跟誰來往,你管不著?!眱鹤右а狼旋X地說道,語氣跩得很。
我知道這么偷聽人家說話很不應(yīng)該,但他們的對話內(nèi)容很精彩,感覺就像在欣賞話劇一樣。
假設(shè)那是一對英國母子,這段對話會不會也像舞臺劇?
那么新加坡母子呢?
“你做莫講醬的話?You know you say this way I am very.hurt?”(你為什么說這種話?你知道你這么說很傷我的心嗎?)新加坡母親會這么說吧,言語應(yīng)該無法將她內(nèi)心最深刻的情緒完好地表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