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玫
很多人都有廢墟情結。
我喜歡穿堂弄巷地去探險,看冷清破敗的宅院里雜草叢生,看被火燒黑了的斷墻或一張被遺棄的舊沙發(fā),空氣中好像有一種磁場,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往事。
喜歡廢墟與喜歡歷史或文化建筑無關,而是單純喜歡殘垣斷壁帶來的感官沖擊,有冷酷而凜冽的風從中吹過,有時看到照片不夠,更希望能身處其中。
某網(wǎng)站的“北京廢墟探險團”有4000 多個成員,曾有人獨自夜探二環(huán)某處的排水系統(tǒng),也有人組團深入首都防御圈體系內的小寺地堡地道,更多的是去一些小范圍內知名的廢棄工廠,比如停產(chǎn)10年了的北京焦化廠和首鋼。
擁有廢墟情結的人,看到的不是建筑本身,而是懸浮起來的時間。
你會忍不住去想象,原來在這里生活的那些人呢,為何要離開,又去向何方,現(xiàn)在生活怎么樣,是否還會懷念這座獨自腐爛的房屋。
數(shù)年前開始,奧地利攝影師Roland Verant 反覆踏入禁區(qū)拍攝下大量觸目驚心的廢墟照片。切爾諾貝爾核事故后的烏克蘭鬼城,是最著名的廢墟之一。1968 年的那場核子反應堆事故,讓大量放射性物質被釋放到環(huán)境中,大約是廣島原子彈的400 倍以上,普里皮亞季的 5 萬居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城市也一直荒廢至今。30 年的時間,一座城市就變成鬼域,聽說不少動物都在這里出沒,但人類卻不會再回來居住了。
這就是廢墟帶來的厚重、讓人難以喘息的“時間”感:遺棄的人類居所提醒著我們,我們永遠無法抗拒時間。
那些我們的辛苦勞作,或者自以為是的成就感,都只是與自然和時間的抗爭中微不足道的一點勝利,我們永遠無法戰(zhàn)勝自然,更永遠無法抵抗時間,只需倏忽之間,事物就能毫無道理地開始或結束。
這讓我們顯得異常渺小,但又無比輕松。
還有那些曾經(jīng)人聲鼎沸的歡鬧場所,人去樓空后,留下更深的落寞,比如1936 年柏林奧運會后被遺棄的游泳館和選手村。
喜歡廢墟的人,不完全是為了尋求那一種“悲感”——體會一種發(fā)生在他人身上,赤裸裸的死亡感以及那種悵然若失的惆悵情緒。
一些人迷戀這種近似自虐的沉重,享受心臟隱隱作痛的不適感。這是安全的悲觀主義,畢竟位置離得足夠遠,足夠客觀,能體會現(xiàn)實殘忍,卻不鑿心。
更多擁有廢墟情節(jié)的人,實際上是在躲避焦慮。
現(xiàn)代人時常處在憂心忡忡的顧慮之中,就像馬上要交卷的考生,明明已經(jīng)把能寫的部分都寫完了,依然要緊張地、一刻不停地盯著卷子,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么關鍵,或有哪幾題看錯了什么條件,大腦缺氧,一片空白,總是忍不住瞄掛鐘,才過去十幾秒。
當結束鈴聲真地響起的那一刻,一切都輕松了——不管你是否寫完,也不管是否在最后一分鐘發(fā)現(xiàn)了什么錯誤——這一切都結束了,你煩躁的情緒也隨之消失。
放大到生活中,這種焦慮情緒在心理學上也被稱為現(xiàn)實焦慮,只要那件將會發(fā)生的、懸而未決的事能順利完成,你的焦慮也會消失,可以重新進入一種坦然鎮(zhèn)靜的狀態(tài)之中。
但如果,你并不確切知道何時會有解放的鈴聲響起呢,假如那件讓你牽腸掛肚的事情極難完成呢?比如買房、還房貸、生孩子、養(yǎng)孩子,或者一個工作、下一個工作,真正的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會永永遠遠擾動著我們,難以停歇。
廢墟與“末日情結”十分相似,我們借助真實的圖景去感受自我的渺?。悍课輹顾迩f會遷徙,或偉大或卑微的人都會離去,我們畢生所有引以為豪的成就包括我們自己,終將化為塵土。
這樣絕望而平靜的想法安撫著我們焦慮的心——我們被迫從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尺度去看待生命,這種宏大的單位與個人短暫的生命形成鮮明對比,讓我們能夠從容接受自己不滿現(xiàn)狀的身份焦慮。
我們很累、很難,我們微不足道。
我們想要把自己埋進百倍大于自己的東西里,深切感知自己的渺小,才能獲得某種凡塵俗世的解脫。
這或許就是你的廢墟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