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海霞

油漆是綠色的，風(fēng)吹日曬二三十年，大門上仿佛下著一場綠色的細(xì)雨?；ò椎乃赡撅@出本質(zhì)，似乎能聞到它體內(nèi)的麝香。從大門右轉(zhuǎn)，是個小房間：灰敗的石板和木塊，胡亂堆疊著，還有一層灰泥——灰塵和泥土的結(jié)合物，似地震后的現(xiàn)場。

這其實(shí)不是堆放雜物的房間，它的主要功能是安放一道通向二層的樓梯。這個時候，地面還沒用到水泥，只有日積月累的踩踏形成的硬度。但禮堂的樓梯不同，它是由水泥澆筑的。相比家里的木樓梯，水泥樓梯與眾不同，不會一碰它就吱吱亂叫。它看起來冷峻，有力。

房間右墻上是一個窗戶，窗格上的玻璃殘缺不全，剩下的也積滿厚厚的污漬。那道樓梯緊貼窗戶。從外面遠(yuǎn)看的話，是一條鋸齒線把四方形的窗戶斜割成了兩個梯形，像一道難解的幾何題。隔幾年，我就會走進(jìn)這間房間，懷著亂七八糟的心情用小心翼翼的步子邁上那道樓梯。它通向二樓，一個未知、神秘的世界。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不知道二樓的情形。像是一場擬想了多年的旅行，卻從未真正抵達(dá)目的地。我一次次在夢中走進(jìn)它，一次次隨著樓梯上升，但走完樓梯最后一步，眼睛就患上了嚴(yán)重的白內(nèi)障。只能止步，停下，然后調(diào)轉(zhuǎn)腳尖，眼前又是光明一片。

不像其他四合的公共建筑，二樓是貫通的。在這里，只有相鄰的一個半邊有二樓。靠近村里大路的一面高大（在八歲的我看來簡直是雄偉），上面還有文革標(biāo)語；靠山的一面則是平房。綴有一顆五角星的門臺連接了兩個高低不一的肩膀，像兩種不同的人生。

無數(shù)次，我站在那個門口，探頭、觀察、深呼吸，卻始終不敢邁進(jìn)一步。二樓是禁地。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仍然在夢里一遍遍試圖走入它，步上那架當(dāng)年絕對不敢涉足的樓梯，探訪一個困擾了我多年的秘境。

一

房屋散落在平地和山坡上。村莊沿著山坳逐漸向上生長，像一個斜躺著的懶散的S。大禮堂就建在S的中間。

1960年代，幾座低矮的山丘被爆破，形成了一塊可觀的平地。我十六歲的母親和村里的年輕勞力一起站在山下挑石頭。像是某種召喚，她一抬頭看到了一塊搖搖欲墜的巨石。隨著她的尖叫，巨石滾落。石頭沒有砸到人，母親卻落下病根，那一聲驚叫把她身體里的元?dú)夂巴炅恕Ｋ男呐K出了問題。所有與速度和重量相關(guān)的形容詞都和她無關(guān)。她不能奔跑，不能挑重?fù)?dān)，不能麻利地滿畈滿垅辦豬草，但是作為一個家里、田里和山里都要兼顧的農(nóng)村主婦，她要干的活太多了。從我記事起，她的臉上就很少有笑容，常年是一種被病體折磨得無限疲乏的神情。長大后，我某次攬鏡自照發(fā)現(xiàn)自己愁眉苦臉的樣子像極了母親。雖然，她才陪伴了我十二年，但顯然來自原生家庭的影響是深遠(yuǎn)的。有幾次我走在街上，會突然被身后急行的人嚇著，是那種很大的驚嚇，心臟劇跳，胃部收緊至微疼。我害怕自己的心臟有一天也壞了。

同時，村里的兩株古松被伐倒做建材，這使村莊看起來像似沒有來路。

和婦女在井邊集散信息不同，古松的冠蓋下是男性村民茶余飯后的聚聊地。下了地的村民會在這里先抽上一支煙，聊聊莊稼，罵罵天氣后才松松垮垮地回家。白天刨地、耕種，機(jī)械而重復(fù)；揮汗時放眼一望，除了躬耕的自己只有山風(fēng)在耳邊；沒有同類，時間變得漫長，在太陽下寂寂勞作的人因而會突然自言自語，突發(fā)的聲音甚至驚著了自己。只有松樹下的時光是充分自由和自我的。甚至家也不是。男人是家里的王，他得端著，得少言寡歡保持他的威嚴(yán)。古松要砍掉的決定使村民義憤填膺，但主事者熱血沸騰：大禮堂是做什么用的，你們知道嗎？誰阻礙它的建設(shè)誰就是罪人。山民純樸，聽著主事者的義正辭嚴(yán)，深怕自己覺悟不高，出了洋相。很快，古樹就倒了，留下兩個巨大的眼睛，日日朝著天空無語凝噎。人們無處可聚，習(xí)慣踱到老地方，眼睛一下失去依憑，除了唉聲就是嘆氣。漸漸地，新的孩子不斷出生長大，失去松樹的松樹下需要一個新地名：大松樹蔀頭。多年過去，有人在這里搭了一個小屋開起了雜貨店，門口置兩條廢棄水泥板搭成的長凳。傍晚時分，男人們最為閑適，他們帶著吃飽喝足的身體捧著茶杯從各家往雜貨店門口聚攏，很散淡地聊著天，聊聊就到了天黑?，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提起那兩棵大松樹。人是健忘的動物，生活中有遠(yuǎn)比失去古松更煩憂的事。但是古松如果還在，我們時常會做的一個姿勢就是內(nèi)心滿滿地仰視。

開山，砍樹，舉全村之力，要建的是一座長近一百米的大型建筑，新中國成立后村莊里最為重要的公共設(shè)施——可容納千人的大禮堂和一所小學(xué)。

大禮堂在村路的下面，走向它要經(jīng)過一座弧形的石階。我在某篇文章中這樣寫到。石階的石塊是那種明顯有著外來形態(tài)而不是村莊土生土長的巖石，它們帶著黑白的細(xì)波點(diǎn)（后來我才知道這種石塊有一個很洋氣的名字叫大理石），一階階鋪下去，越往下，每一層階梯的弧形就越長。這也許是整個村莊里最匠心獨(dú)運(yùn)、最為美觀的公共階梯。站在這座石階上眺望，大禮堂是那時村莊最闊氣，最雄偉的建筑。事實(shí)上，它也確實(shí)是整個村莊的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活動中心。三十年前，我每天都要走過這些石階，心事重重地去向一個遼闊的世界。

二

這個遼闊的世界就是書本。大禮堂是我的小學(xué)。但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稱呼過學(xué)校?？雌饋?，學(xué)校不過是大禮堂的附帶功能。實(shí)際上，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教書育人才是禮堂的真正作用。

村莊狹長被分成三部分。作為一個孩子我的活動僅限家所在的那三分之一范圍。因此，大禮堂是一個陌生而遙遠(yuǎn)的地方。每天早上斜挎著書包去上學(xué)，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成為一種刑罰。所幸，我們很快找到了樂趣。孩子眼中，世界就是個玩具。

操場邊的那座小山坡，因?yàn)榻ㄔO(shè)大禮堂被挖得七零八落，露著大片黃色的骨骼。山腳是一條小溪，還有一條把小溪攔起來的小堤埂。就這樣一個普通的地方，等下課的哨子一響，就落滿了小小的身影。我們一遍遍爬上山坡，再一遍遍俯沖下來，樂此不疲。成年后，偶爾走到這里，驚訝于山坡如此矮小，山頂幾乎觸手可及。當(dāng)年眼中的高山不過是現(xiàn)在的土丘。曬場也是，當(dāng)年覺得寬可跑馬，現(xiàn)在看來很迷你。

我伸出腿想體驗(yàn)一次小時候的游戲，那種速度感和無法控制的小小失重。一個站在操場旁邊無所事事的人，在村里顯得格外惹眼。肩挑手提不時路過的農(nóng)人把眼光不斷拋向我。這個穿著鮮亮的人是誰？她在那里做什么？就算隔著那么遠(yuǎn)的距離，我也聽得見他們心里的聲音。雖然我在這個村里出生長大，但我已然成為客人。如果不說父親的名字顯然很少有人認(rèn)識我。故鄉(xiāng)，就是這樣一個你以為很熟悉其實(shí)卻很陌生的地方。它只適合懷念。我站在堤埂上，溪水依然清澈閃亮，依然涓涓細(xì)流。我看見三十年前的玩伴穿著長統(tǒng)雨靴得意地在溪里走來走去，一邊發(fā)出響亮的笑聲；以及一旁盯著她的那個小小的我羨慕的眼神。

佇立良久，我最終沒有爬上那座童年的小山。

幾座山丘雖然被挖破，但遺留的部分仍然沿著大禮堂綿延。后山?jīng)]有被荒廢，作為集體性山地，它被種上了茶樹。八十年代中期仍然延續(xù)了之前以農(nóng)為重的習(xí)慣，采茶時節(jié)，學(xué)生停課到山上義務(wù)勞動。二十幾個孩子，放馬歸山。嘰嘰喳喳每人找個茶蓬，邊玩邊鬧，無疑是一個小小的春假。不過，很快，義務(wù)勞動就被取消了。

泥巴，成年后鄙棄，孩提時卻是寶物。對萬物失去新鮮感，是我們的成人禮，是歲月不由分說饋贈給我們的禮物。此后，從探索世界過渡到了探索人心，顯然后者更加復(fù)雜。后山有一種黃泥，韌性足，同學(xué)中間開始盛行搓泥丸。和水，搓圓；更重要的工序在后面：為防止泥丸開裂，得經(jīng)常在手心揉搓，這樣幾天后，就會變成一個油光滑亮的球，泛著玻璃的光澤，兩球相碰還會發(fā)出類似鈍金屬的聲音。對于孩子來說，這是個神奇魔法。所有課余時間都撲在了泥巴上，雙眼放光，充滿期待地等著它的變異。男孩子們很快開始賭球，成了玻璃彈珠的替代品。看我們玩泥巴玩得神神叨叨，老師拿著個大畚箕沿著課桌全部搜了去?？赡苁翘^傷心欲絕，甚至沒有人去關(guān)注這些泥丸最后的去向。成人總是希望孩子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xué)習(xí)上，殊不知對萬物的好奇同樣是學(xué)習(xí)的一部分。正是通過玩泥巴，人類才住上泥房，發(fā)明陶藝。很少有大人會明白，那些專心玩土的孩子中也許會出一個藝術(shù)家。

一夜暴雨，禮堂右邊的一條水溝排水不暢，雨水開始倒灌。我們打著傘去上學(xué)。我還記得自己站在那個弧形石階上望了望每天瘋玩的山坡，看到雨天之下的小山顯得有點(diǎn)萎靡和蕭瑟。走到大門前才知道禮堂被淹了。黃水湯湯，汪洋一片。樹枝、竹葉、糖紙、塑料袋在水面晃來蕩去，走廊和天井消失，禮堂變得陌生。經(jīng)過最初的驚嚇，我們把褲腳卷到大腿，用充滿探索的太空步進(jìn)入大門。一種新奇的體驗(yàn)。水在膝蓋處呵癢，讓人忍不住發(fā)笑。教室里桌子和凳子的細(xì)腿沒在水中，它們的樣子有點(diǎn)滑稽，像突然矮了半截。天井里漂來一條倒霉的小魚，激起了孩子們陣陣騷動；有人快速趟過去使勁看著它的來路，希冀著后面會跟著一條意想中的大魚。堵塞的水溝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水位迅速下降。我們拿著掃把、畚箕開始逐水。未經(jīng)水泥澆筑的黑色地面好像長了吸盤，變得韌性十足。

那一天卷著褲腿上課的我們特別認(rèn)真。

三

先是一大片鮮艷的紅，然后是藍(lán)，白，黑。

我們擠在門口，你推我搡地向里探望，里面的人一回頭，門口的人就迅速散開，沒有聽到呵斥聲，又快速聚攏。踮著腳尖，探頭。

眼角飛著蝴蝶，紅黑色的翅。用陰影打造出高腳酒杯狀的優(yōu)美的鼻和額。鮮紅得要滴下來的唇。運(yùn)用吊眉和油彩，姑娘的本來面貌無跡可尋?；陫y，著護(hù)領(lǐng)，穿鞋靴，披蟒衣，才現(xiàn)出不同的角色。水袖一甩一抬間，我們已經(jīng)看呆，瞪著兩只烏圓的眼睛，生怕錯過一個細(xì)節(jié)。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大禮堂看越劇。

開演了，鑼鼓激越開場，在高音處蕩旋不下。震耳欲聾中，人心也被拎在高處。臺下等候多時的觀眾，已把臺前圍得水泄不通。記憶中，大禮堂首次迎來這么多的人群，熱熱鬧鬧地把偌大的禮堂幾乎填滿。

鳳冠霞帔，珠圍翠繞。那冠上插滿的月白珠子隨著角色的唱作，小小地、細(xì)膩地躍動著，說不出的顧盼有姿，動人心弦。武將盔帽上的兩根雉尾，遠(yuǎn)遠(yuǎn)地垂下成兩個美妙的弧度，一步一搖，也是步步生姿。

自從看了越劇，姐妹們開始站在椅子上學(xué)唱戲。拿兩塊毛巾蓋在手上作水袖，踩好丁字步，唱得一板一眼。好像就是從這時候起，我們把馬尾高高地梳到頭頂，正面能看到一個發(fā)髻，如素顏的越劇演員。這大概來自這樣一個印象：脫下輝煌華麗的戲服，卸掉精致的妝容，她們?nèi)匀皇敲琅?；這樣的她們更加現(xiàn)實(shí)、可近，并且易于效仿。后來，我們又別出心裁把馬尾扎到了左邊或右邊。這可能是對美的首次張望。生長于山間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女性美。要兼顧家庭和土地的村婦們一個個灰頭土臉，挑籮擱擔(dān)走在路中甚至性別模糊。村中無美女，我們也不知道美是何物。只有赤著腳在風(fēng)中恣意奔跑，暢玩到天黑，心里是美的。但是大禮堂演出的越劇顛覆了我們的感官，我們見到了美。猶如烏云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短暫、耀眼、撕心裂肺；緊隨著的是一個響雷，你看不見它，它卻已經(jīng)炸裂了天空，并帶來陣陣回聲。

只是，世事變換迅疾。比如禮堂搭臺演戲，此后就再也沒有。比如學(xué)費(fèi)，從九塊漲到了十八塊。比如學(xué)生，一年比一年銳減，計(jì)劃生育顯出明顯成效。比如，學(xué)校里很快就沒了五六年級，從一所完小變成了不完全小學(xué)。比如，禮堂先后引進(jìn)了服裝廠、地毯廠，空教室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但也就一年，那些教室又從熱熱鬧鬧復(fù)歸寂靜，遺留下廠子搬遷后的荒涼：窗戶洞開，到處是灰塵和蛛網(wǎng)，還有一些缺胳膊少腿的舊桌椅橫七豎八地倒在那里。

但是二樓沒有改變。它仍然如空中樓閣，只能觀看不能涉足。

不準(zhǔn)上樓。這是一道魔咒。偶爾在玩耍的間歇，我會抬頭看看二樓。門臺諱莫如深。它深藏隱秘往事卻只字不語。

多年前那個夜晚，村里一個年輕人毫無睡意，和之前其他的許多個夜晚一樣，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失眠讓他變得虛弱而敏感。他覺得世上的一切都很可疑。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猶如一把刀一寸一寸地割著手上的皮膚。天一亮，他就要面對日子。長相雷同，祖輩延續(xù)下來的，無邊無際的日子。對未來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正在掉進(jìn)深淵，手上那么多的傷口流著血。他無法掌控，踩不到地面，除了徒勞地掙扎，失聲的喉嚨甚至發(fā)不出一個呼救的音節(jié)。他的體溫升高。漫無目的地從床上起來后，他走進(jìn)了墨色的村莊。沒有月色，沒有星光，只有空空的寂靜。走出臺門，看到禮堂的黑影，他就一頭扎了進(jìn)去。進(jìn)大門右轉(zhuǎn)，他上了二樓。坐在空蕩的教室，童年時光奔涌而至。他把一條木凳緩緩疊到課桌上，用雙手扶住它的兩條腿試了試它的穩(wěn)固性。然后，他就站到了凳子上。這個苦悶的年輕人在大禮堂的二樓自殺了。他把自己吊在了房間的屋梁上，雙臂筆直下垂，像一條直路：死亡是直路。

從此，二樓就開始積攢灰塵。它們無孔不入，是空間衰敗的劊子手。小到一只杯子，大到一個房間，只要被灰塵占領(lǐng)，就意味著生命力的消失。人最終的歸宿也不過是一抔泥土。樓梯房也很快灰塵密布，堆滿了無關(guān)緊要的雜物。很多次我走過它，會習(xí)慣性看看里面的樓梯。因?yàn)閲?yán)令禁止，小小的我果真一次都沒上過樓。這大概也能觀照出一個人的心性。

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不斷地走進(jìn)那間房間，想要上樓。在夢中那么努力地，想推翻一個權(quán)威，一種恐懼，以期抵達(dá)我那遲到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