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高
中國讀書人頗有“自許”的雅好,但也有“不敢當(dāng)”的傳統(tǒng)。“不敢當(dāng)”非不敢擔(dān)當(dāng),多是自謙之意。啟功先生曾聽劉盼遂談過,王國維對學(xué)生所提問題或研究結(jié)果,常用三句話為答:“弗曉得”“弗的確”“不見得”。這就是“不敢當(dāng)”的典范。啟先生感慨道:“我現(xiàn)在幾乎可以說:凡有時肯說或敢說自己有‘不清楚‘沒懂得‘待研究的人,必定是一位真正偉大的鑒定家?!?/p>
晚清名臣張之洞一生勤于政務(wù),無片刻閑暇,在他幕下九年的陳衍曾說他“奏議告教不假手他人,月脫稿數(shù)萬言。其要者,往往閉門謝客,終夜不寢,數(shù)易稿,而后成。書札有發(fā)行數(shù)百里,追還易數(shù)字者”。某次,曾居張之洞幕下十余年的高友棠進(jìn)京來見,張問他:“外間對余有何議論?”高曰:“人皆謂岑西林(春煊)不學(xué)無術(shù),袁項城(世凱)不學(xué)有術(shù),老師則有學(xué)無術(shù)。”之洞笑曰:“項城不但有術(shù),且多術(shù)矣;予則不但無術(shù),且不能自謂有學(xué)?!睂嵲谑侵t虛啦。
1924年,印度文豪泰戈爾訪問中國,由新詩人徐志摩等陪伴游杭州,并在西湖之畔的凈慈寺拜晤了陳三立。兩位老詩人通過徐志摩的翻譯,各道仰慕之情。泰戈爾以印度詩壇祭酒的身份,贈給陳三立一部自己的詩集,并希望陳三立也同樣以中國詩壇盟主的身份,回贈他一部詩集。陳說:“您是世界聞名的大詩人,是足以代表貴國詩壇的。我則不敢以中國詩人代表自居。”汪辟疆撰《光宣詩壇點將錄》,曾將散原老人陳三立列為“詩壇都頭領(lǐng)”之“天魁星及時雨宋江”,從時人評價來看,這個代表他還是當(dāng)?shù)玫?,因此也算是謙虛啦。
在中華文化里,“不敢當(dāng)”是一種教養(yǎng),謙謙君子身份的表征。出身舊家族、接受美式“人文教育”、倡導(dǎo)“文化保守主義”的吳宓(號雨僧)先生,是一位“不敢當(dāng)”的代表。在西南聯(lián)大時,吳宓以講《紅樓夢》聞名,甚至有學(xué)生贈他一個“妙玉”的綽號,他含笑回答:“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眲⑽牡湓谖髂下?lián)大任教,吳宓常去聽講,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劉文典乃諤諤之士,講課時閉著眼睛,講到得意之處,便張開雙目,向后排望去,尋著吳宓,問:“雨僧兄以為何如?”吳宓照例起立,恭恭敬敬,一邊點頭一邊說:“高見甚是,高見甚是。”錢鍾書上大學(xué)時曾口出狂言,說清華大學(xué)沒人能教得了他:“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此話傳入?yún)清刀校瑓堑卣f:“Mr.Qian的狂,并非孔雀亮屏般的個體炫耀,只是文人骨子里的一種高尚的傲慢,這沒啥。”
王國維自沉,梁任公病歿,趙元任又寓居異域,避居西南聯(lián)大后,當(dāng)年名震一時的清華國學(xué)院四導(dǎo)師就剩下了陳寅恪一個人,因此被劉文典譽為“國粹”。當(dāng)時,聯(lián)大文學(xué)院院長馮友蘭也已是大哲學(xué)家,在清華稱得上是上乘人物。但每回上“中國哲學(xué)史”課時,馮總是恭敬地跟著陳寅恪從教員休息室里出來,一邊走一邊聽陳講話,直至教室門口,才打個大躬,然后分開。謙恭若此。
后來,隨著中華文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以及革命的需要,開始倡言“敢為天下先”,“泰山石敢當(dāng)”,“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不敢當(dāng)”日益變得反動、守舊、不合時宜?!案覟樘煜孪取睕]什么錯,但過猶不及,沒有“不敢當(dāng)”的謙虛謹(jǐn)慎,如履薄冰,難免浮躁澆薄,直至荒誕離奇。
摘自《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