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最近這半個月,我都在摘抄魯迅的一本“家用菜譜”,這本菜譜最早由王壽松先生發(fā)現(xiàn),發(fā)表在1995年的《上海魯迅研究》上。
這份資料的原件收藏在魯迅博物館,是一本紫色封面的練習(xí)本,里面是普通的橫條紋,像極了我們做作業(yè)的本子,記錄者是許廣平。雖然沒有寫明年份,但我們通過考證可以大約推斷,這是魯迅和許廣平剛剛來上海的頭一年,寫下的,大約是1927年11月到1928年6月之間。
這一年非常關(guān)鍵,對于魯迅和許廣平來說。因為,他們終于從地下情到公開戀愛關(guān)系,開始同居了。
離開廣州的念頭,大約是從1927年4月開始的。那時候,因為營救學(xué)生失敗,魯迅打算辭掉中山大學(xué)的教職,但是去哪里,他還沒想好。如果回北京,許廣平就會有點難辦,因為那里有朱安。
上海是個不錯的選擇,何況還有三弟周建人在那里。周建人早期和周作人走得更近,甚至娶了羽太信子的妹妹芳子。然而,周建人要去上海發(fā)展時,芳子卻奇怪地選擇和姐姐在一起,這也為后來周建人和王蘊如的相愛埋下了隱患。
1927年9月27日,魯迅挽著許廣平從廣州動身,10月3日到達(dá)上海。一開始,他們住在共和旅館里,大約那時候,魯迅還沒有最后下定決定,定居上海。10月8日,兩人從共和旅館搬入景云里23號。許廣平記錄,這時候的兩人,還是覺得不會在上海住太久,所以就購買了“每人一床,一桌,二椅”。
對于這一點,后來的研究者們都認(rèn)為,魯迅此舉實在有點欲蓋彌彰,他租了兩層樓,自己住二樓,許廣平住三樓,而且,二樓和三樓的床,都是單人床。對外,他也介紹許廣平是幫助自己校對文稿的助手。
但對于許廣平來說,一個從來沒有真正過過二人世界的小姑娘,對于上海的新生活,還是有很多夢想的。之前在廣州,兩個人其實算是半同居,許廣平即使白天和魯迅在一起,晚上還要回到自己的宿舍,現(xiàn)在,“魯迅先生”總算完全成為“小白象”了,兩個人的家庭生活即將開展,能不憧憬和期待嗎?
所以,在這本紫色封面的練習(xí)本里,一開始,許廣平記錄了八個菜的菜譜。我想,她當(dāng)時是打算自己燒飯,做一個下得廚房的好“乖姑”(魯迅對她的昵稱的)的。
但很快,她發(fā)現(xiàn),魯迅并不打算開伙。為什么呢?因為要開伙倉,就要買各種鍋碗瓢盆,裝修過廚房的我想要告訴你,那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而魯迅這時候,并沒有想好未來的生活方向,況且,當(dāng)時周建人在商務(wù)印書館工作,如果自己開伙,肯定還要燒周建人的飯,這個工作量是相當(dāng)巨大的。
于是,魯迅和許廣平?jīng)Q定加入上海當(dāng)時最流行的吃飯形式——包飯作。
所謂包飯作,類似于今天的盒飯。當(dāng)時,上海絕大多數(shù)的商店、工廠和部分家庭都采用了向包飯作訂餐的方法。這些包飯作是沒有店面的,做的是包飯生意,每天做好了去送到各處。
許廣平耐心地記錄魯迅每日的午餐和晚餐,不僅菜式,連某些菜的配菜,也寫得仔仔細(xì)細(xì),比如:
芽菜炒肉絲(附豆干一塊,芹菜少許);蒸雞(附金針木耳冬菇);蒸藕餅(冬菇、蝦米、臘肉)
……
除了配菜,還有每頓飯的錢數(shù)。許廣平用▲表示“角”,剛開始的一個星期,每頓三個菜,兩角五分。到十一月二十號,改為每頓四個菜,四角錢。這樣吃了一周,又改為每頓三個菜。之后數(shù)月,基本保持,不是三碗菜,就是四碗菜,絕不多加。
根據(jù)《上海解放前后物價資料匯編》,在1927-1936年間,上海的米價每斤六角四分,豬肉每斤兩角,白糖每斤一角,活雞三角七分,茶葉每斤兩角三分,而當(dāng)時的普通教員每月工資在一百到兩百元左右。魯迅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收入,主要靠版稅、稿酬和編輯費,每個月至少在五百元以上,吃包飯當(dāng)然算是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fēng)了。但看這些包飯的記錄,至少從菜式上還是頗為豐富的。魯迅和許廣平的包飯,大多是上海和廣州風(fēng)味,比如十二月六日午飯和晚飯都吃了的“塌棵菜”,就是典型的江南菜式。塌棵菜又名“塔菜”,是江南冬日至春節(jié)頗受歡迎的青菜,清炒可,加冬筍可,加咸肉也可,燒年糕都可以,但關(guān)鍵是下豬油,油多一點,菜更甜。
而免治牛肉則類似于西餐,免治從英文mince meat而出,其實就是牛肉末。菜譜里,炒鴿松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許廣平還專門備注“附生菜”,這當(dāng)然是粵菜了,炒鴿松,顧名思義,就是將鴿肉煸炒至如肉松一般。這是一道吃功夫的菜,粵食名宿陳夢因就曾撰文公開批判一位“仁姊”的炒鴿松“名不副實”。用生菜包鴿松食用,也是廣東特色,這道菜在當(dāng)時頗為流行,唐魯孫將其稱為“廣東餐館不可或缺的名菜”。
魯迅的包飯菜譜里,也狠吃了幾次霉干菜,這是他家鄉(xiāng)的菜肴,恐怕他再熟悉不過。所以,九斤老太在《風(fēng)波》里,女人們吃的“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霉干菜的妙處在于醇厚之味,和肥肉一起蒸,味道鮮濃甜香。我外婆以前做霉干菜燉肉,我都是偷偷只吃霉干菜下飯,鋪在米飯上,任由濃油赤醬浸染米飯,然后大口吃下,是最開心的時刻。
這本包飯賬的最后一日,是1928年的6月1日,這一天的午飯,吃的是“黃魚、金針木耳肉片和菠菜”,而晚飯則是“咸菜燉肉、蝦膏燒肉和莧菜”。莧菜是時鮮菜,張愛玲的筆下寫過,“莧菜上市的季節(jié),我總是捧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那一天晚上,捧著飯碗的許廣平,心情應(yīng)當(dāng)是愉悅的。因為,魯迅終于同意結(jié)束包飯生涯,和周建人一家一起做飯,而自己,也將正式成為魯迅家的女主人,至少在上海。
(選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