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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似曾相識”的“無可奈何”

2017-01-09 17:33何求斌
文學教育·中旬版 2016年12期
關鍵詞:晏殊浣溪沙

內(nèi)容摘要:“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晏殊的名句,同見于晏殊的詩《假中示判官張寺丞王??薄分泻驮~《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中,但它出名之因在于詞而不在于詩。其原因除了詩詞之別,還有在詩、詞中的意蘊和功能的不同。這兩句在詩中一悲一喜,意蘊相反,因自然界美好事物的消逝而傷感,又因另一種美好事物的重現(xiàn)而欣慰,其功能是承上啟下;在詞中則全為感傷,相互照應,與全詞渾然一體,堪稱詞眼,“似曾相識”不僅針對“燕歸來”,而且統(tǒng)攝詞中所有的景物人事,“無可奈何”點明詞的感情,對“似曾相識”之景物人事的“無可奈何”是此名句在詞中的特有意蘊。因此,它用于詩不如用于詞。

關鍵詞:無可奈何 似曾相識 晏殊 《浣溪沙》 詞眼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晏殊千古傳誦的名句,既是其七律《假中示判官張寺丞王??薄返念i聯(lián),又被他用于小令《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中。這兩句出名不是因為它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作者的兩篇詩歌作品中,而是因為《浣溪沙》詞?!朵较场罚ㄒ磺略~酒一杯)知名度很高,在《宋詞排行榜》中的排名是第43名[1],又是現(xiàn)在中學語文課本、大學中文及相關專業(yè)的古代文學作品選教材的必選篇目,這兩句在此名篇詞中才成為名句,而《假中示判官張寺丞王校勘》之所以被人關注,卻是因為其中也有此名句的緣故。

為什么這兩句在詩中默默無聞,而在詞中則膾炙人口?沈際飛《草堂詩馀正集》卷一說它是“律詩俊語也,然自是天成一段詞,著詩不得”[2],張思巖說它“情致纏綿,音調(diào)諧婉,的是倚聲家語。若作七律,未免軟弱矣”[3],胡薇元說它“本公七言律中腹聯(lián),一入詞,即成妙句,在詩中即不為工。此詩詞之別”[4]。他們都認為這兩句宜入詞而不宜入詩,其原因是詩莊詞媚、音韻和諧之類的詩詞體式之別。這兩句“在詩中無詩味的原因就在于‘詩莊,詩以抒情言志為正道,而哀怨婉約則有不莊之嫌。但此句一旦用在以‘媚為特點的詞中,其哀怨婉約就成為它的特長和妙處,具有纏綿曲折,委婉含蓄的詞味。”[5]這可能是晏殊將七律頸聯(lián)又填入詞內(nèi)的緣故。

其實,這兩句之所以詩中無聞而詞中出名,固然有詩詞體式之別的原因,更主要是因為在詩、詞中的意蘊和功能是不相同的。這兩句在詩中一悲一喜,意蘊相反,因自然界美好事物的消逝而傷感,又因另一種美好事物的重現(xiàn)而欣慰,其功能是承上啟下;在詞中則全為感傷,相互照應,與全詞渾然一體,堪稱詞眼,“似曾相識”統(tǒng)攝詞中所有景物人事,“無可奈何”點明詞的感情,對“似曾相識”之景物人事的“無可奈何”是此名句在詞中的特有意蘊。

這兩句是詩中頸聯(lián),對仗工整,意蘊相反,出句悲,對句喜,前后承轉(zhuǎn)?!都僦惺九泄購埶仑┩跣?薄吩娫唬?/p>

元巳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滟滟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游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

前二聯(lián)寫作者因假日困于家園而傷感,想邀約張寺丞即張亢、王??奔赐蹒黠嬀瀑x詩,可元巳、清明假日未滿(“開”指假期已滿,開始工作?!凹傥撮_”即詩題“假中”),他們忙著掃墓等節(jié)日之事,作者只好在自家小園僻徑孤獨徘徊,而春雨時落時停,挾帶著寒氣,使他傷感又凄涼,他想飲酒解憂,卻昨日醉酒,經(jīng)一宿尚未全醒,身體禁受不住,不能多飲,故而憂上加愁。頸聯(lián)兩句承上啟下,斑斑春雨摧落了鮮花,美景的消逝令作者傷心憂愁,卻又無可奈何,而舊燕的歸來又讓作者略感欣慰。尾聯(lián)照應詩題,贊美張亢、王琪就象昔日梁孝王手下善于作賦的侍從門客一般,風采過人,詩才出眾,作品韻味深厚,希望他們“莫惜才華,及時多作佳詩”,“及時建功立業(yè)”[6],也表現(xiàn)自己不惜錢財廣納賢才的豪情。

此詩既抒寫作者的孤寂之愁,又表現(xiàn)對張亢、王琪的贊美和招納萬才的豪情。前五句很傷感,結尾又極豪壯,前后之間的轉(zhuǎn)折通過頸聯(lián)下句“似曾相識燕歸來”來過渡?!拔猜?lián)是一篇主腦,作者以梁孝王作兔園招延四方英才自比,以發(fā)揮各人的文學才能相勉勵,呼應‘燕歸來的欣慰之情,似以燕子歸來象征人才歸聚?!^此,‘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在詩中也是欣慰多于感嘆。”[7]這是認為尾聯(lián)才是這首詩的中心,“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雖有感嘆,但偏于欣慰,而以燕歸象征群賢來歸,則進一步豐富了這兩句的意蘊。

由上分析可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為詩中頸聯(lián),出句承,對句轉(zhuǎn),屬對工巧,意蘊相反,一悲一喜,對比鮮明,前句以“花落去”象征美好事物的即將消逝和明麗春天的匆匆歸去,作者感到無奈、惋惜,后句以“燕歸來”象征美好事物的重現(xiàn),他又感到驚喜,充滿欣慰,將眼前的暮春實景和內(nèi)在抽象的思緒巧妙結合,虛實相生,情景交融,而且蘊含哲理。

這種理解于詩尚可,于詞也未嘗不可,只是執(zhí)著于各句本身,純從讀者旁觀的角度來分析,而未能設身處地地進入詞中特定的情境,領會作者的意圖。只要仔細品味全詞,就會發(fā)現(xiàn),“無可奈何”與“似曾相識”是《浣溪沙》的詞眼,映照全詞。“似曾相識”不含欣慰驚喜之情,是作者面對所有景物人事的“似曾相識”感到時光飛逝故而更加傷感?!八圃嘧R”統(tǒng)攝詞中所有景物人事,“無可奈何”點明詞的感情,對“似曾相識”之景物人事的“無可奈何”是此名句在詞中的特有意蘊。因此,它用于詩不如用于詞。

《浣溪沙》詞曰: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此詞“上片三句,因今思昔?,F(xiàn)時景象,記得與昔時無殊。天氣也,亭臺也,夕陽也,皆依稀去年光景。”[8]不僅如此,即使是飲酒填詞的行為,仿佛和去年一樣,似乎也經(jīng)歷過。下片借景惜春。面對鮮花的凋落、舊燕的歸來,作者無可奈何,無限感傷,只好獨自一人在小園里落花飄香的小路徘徊不已。

在詞中,“無可奈何”、“似曾相識”二語猶如畫龍點睛,是全篇的詞眼?!八圃嘧R”是統(tǒng)攝所有景物人事的感覺,而“無可奈何”是詞人面對如此“似曾相識”的景物人事而產(chǎn)生的悵惘之情。它們使全詞的情景融為一體,自然渾成。

劉熙載《藝概》說:“‘詞眼二字,見陸輔之《詞旨》。其實輔之所謂眼者,仍不過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謂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shù)句之眼,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專求字句,縱爭奇競巧,豈能開闔變化,一動萬隨耶?”[9]夏承燾也說過:“詞眼猶人之眼目,它是全詞精神集中表現(xiàn)的地方?!盵10]“無可奈何”、“似曾相識”二語成為詞眼,不在于它的“工”與“警”,而在于它是“通體之眼”,是“全詞精神集中表現(xiàn)的地方”,“照映”全詞。

首先,“似曾相識”統(tǒng)攝全詞所有的景物人事,而絕非僅僅針對“燕歸來”。歸來之燕固然是作者“似曾相識”的舊燕,而暮春時節(jié),春花凋謝,每年都會發(fā)生,又何嘗不是他“似曾相識”的?花落滿地,芳香滿路,這“小園”之“香徑”更是他經(jīng)常在其中漫步散心的地方,當然也是“似曾相識”的。亭臺之“舊”正對應著“似曾相識”,今日的天氣依然如故,與“去年天氣”似乎一樣,也使作者產(chǎn)生“似曾相識”之感,“夕陽西下”之景,是作者晴天常見之景,當然是“似曾相識”的??梢哉f,這暮春黃昏時小園所見的一切時空景物都是作者“似曾相識”的:天氣、亭臺、夕陽、落花、歸燕、小園、香徑等,而且人事活動也是如此:喝酒、填詞、觀景、徘徊等,也都是他再三重復的,令他“似曾相識”。唯一不同的是今日所填之詞是一首“新”詞。除了這個“新”之外,其他都是“舊”的,都是“似曾相識”的。有人認為此詞抒發(fā)懷舊之情,是有道理的。

其次,“無可奈何”也并非僅僅針對“花落去”,而是全詞的感情基調(diào)。春花的飄落代表美好事物的消逝、芳春的歸去,意味著大好時光的流逝,令作者感到“無可奈何”的悵惘。天氣、亭臺依稀如舊,表明從去年到今日這一年的時光已悄悄流走,作者也只能“無可奈何”。他面對“夕陽西下”,只覺一日之時也一去不復返,夕陽雖然“無限好”,但是終將西沉,勢不可擋,流逝的年華也永遠不能逆轉(zhuǎn)?!皫讜r回”的癡問,也明顯對應著“無可奈何”,流露出無奈慨嘆之情?!靶@香徑獨徘徊”則將這種“無可奈何”的惆悵之情化為孤獨徘徊的具體行動,“心波的蕩漾表現(xiàn)為行動的徬徨”[11]。

“似曾相識燕歸來”一般認為是對舊燕的歸來感到驚喜,是對美好事物的重現(xiàn)充滿欣慰,但全詞的基調(diào)是傷感的,為何作者在此句卻要表達欣喜之情呢?那豈非極不協(xié)調(diào)?在《假中示判官張寺丞王??薄分?、《浣溪沙》詞中,“似曾相識燕歸來”前面的詩句、詞句都是抒發(fā)傷感之情,詩的尾聯(lián)抒發(fā)作者對張亢、王琪的贊頌、勸勉之情和自己廣招人才的豪情,“似曾相識燕歸來”在詩中開啟下文,因而語含驚喜欣慰,毋庸置疑;而在詞中,“小園香徑獨徘徊”明顯表現(xiàn)悵惘之情,也就是說,“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前、之后的句子全是語含傷感,怎么可能它本身反倒抒發(fā)欣喜之情呢?這是不可能的,可見,此句之情定非欣喜,而只能是傷感。

此句應與李清照《聲聲慢》中的“雁過也,卻是舊時相識”一樣理解。在國破家亡夫死之后,李清照見到“舊時相識”的大雁,會欣喜嗎?不,她反而更加悲傷痛苦。鴻雁傳書的典故刺傷了她的心靈,往日鴻雁還可為夫妻傳書寄情,如“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等,而舊日相識的鴻雁如今再度前來,可是丈夫駕鶴歸西,自己再也不能托鴻雁給丈夫寄錦書,再也不能收到丈夫托鴻雁寄來的錦書,因而過雁的舊日相識非但不能使她感到欣慰,反而令她愁上加愁,倍覺傷心,悲痛欲絕。“似曾相識燕歸來”也是以舊識來表現(xiàn)傷感。燕子與大雁都是候鳥,秋天南飛,春天北返,往返之間,半年光陰倏忽已過。舊燕歸來,分明使詞人感到時光流逝的飛速,詞人本為“夕陽西下幾時回”而感嘆,本為春花凋謝、芳春將去而感傷,見到舊燕的久別重逢,更覺得光陰似箭一去不返,如何會因此而欣喜呢?相反,只能是倍加傷感。

詞中“似曾相識”并非包含欣喜之情,只是對所有景物人事的一種感覺,“無可奈何”卻是詞人因所有的景物人事“似曾相識”而生發(fā)的感情。感覺與感情雖然都是抽象的思緒,但并非一回事。感覺是一種認知活動,感情卻是認知之后的一種態(tài)度心情。“似曾相識”作為一種感覺,甚至是一種錯覺,雖然其中隱約伴隨著一定的欣喜之情,但有正向、反向之分。如分別多年的朋友、同學、同事再次相會,因雙方面貌形體變化極大,粗看并不熟識,細加辨認,又似曾相識。此是正向的,會令人欣慰。而李清照見到“舊時相識”的過雁,就是反向的,使她格外痛苦。晏殊詞中的“似曾相識燕歸來”也是反向的,以舊燕的歸來寫時間的流逝,不僅不令人欣喜,相反令人特別傷感。朱自清《匆匆》似乎就是對晏殊此詞的闡釋:“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朱自清知道燕去會再來、花落會再開、柳枯會再青,景物雖然年年似曾相識,但去來的中間,日子卻匆匆而去,不再復返,他能做到的也只有“無可奈何”地“徘徊”而已。燕再來時,他沒有欣喜,而是感嘆時光的流逝。晏殊的詞則含蓄得多,精煉得多。

可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兩句,在詩中是鐵,在詞中是金。用于詩,意蘊平直有限,就似明珠暗投,有句無篇,可以句摘。而置入詞,則含蘊深厚豐富,耐人咀嚼,如鹽入水,與全詞內(nèi)容渾然一體,水乳交融,名句襯名篇,名篇顯名句,相得益彰,錦上添花?!盁o可奈何”與“似曾相識”成為詞眼,成為詞的核心和靈魂,統(tǒng)率著全詞的景物和感情,使其組成一個渾融完整的藝術境界。對“似曾相識”的景物人事的“無可奈何”,這是兩句在詞中特有的意蘊。如脫離詞境,將之單獨抽出,則此層意蘊盡失,而與在詩中的含意基本相同。這就是此名句在詞中遠遠勝于在詩中的緣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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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林庚.馮沅君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下編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574

基金項目:湖北師范學院教研項目:古詩詩意還原與多媒體課件制作(JH201102)

(作者介紹:何求斌,湖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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