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這些破裂的字詞。測量片片白雪,滿罐子的黑夜。一粒夜的種子,睡在一群悲痛的詞匯里,發(fā)芽了一個民族……
——引自《策蘭與海德格爾的對話》
1
“孫河死了?!?/p>
電話里的女人聲音。
她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
我跟向曉紅正躺在床上,
剛剛完成了我們之間的
——巫山云雨。
我倚靠在床頭上吸煙。這是我的習慣。每次做愛之后,我都會抽一支煙。電話響的時候,我一驚。這個時候誰會來電話呢?陌生號碼總是讓我很警惕,可能是無意義的騷擾電話。但也可能是一個重要的信息。沒有人知道那陌生帶給我的是什么。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向曉紅也聽出來是女人的聲音,眼神和臉色異常。但她沒吭聲。電話接通,還沒等我問,誰?那邊的女人就說,孫河死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你說誰死了?女人說,孫河。我連忙端正了身子問,怎么可能?他怎么會死呢?女人說,你后天來參加葬禮吧!女人竟然沒回答我的問題。我說,你是誰?女人說,我們見過的。我說,哦。女人說,我就是通知你一聲,我知道你是孫河的好朋友。我說,謝謝。我可以現在就趕過去的。女人說,不用。我說,葬禮的地點在哪兒?望城嗎?女人說,八寶山。我問,難道孫河是在北京出事的嗎?女人說,葬禮后,我會對你說說的。我說,好。女人掛斷電話。我陷入了恍惚的狀態(tài)之中。向曉紅問我,誰死了?我說,孫河。向曉紅說,那個作家嗎?我說,是的。一個在文學上被我尊為“精神之父”的人,怎么說沒了就沒了呢?內心悲慟。哀鳴。向曉紅說,我陪你去吧?我猶豫一下,說,好的。向曉紅說,你不要太傷心了。我說,只是覺得有些受不了,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幾天前,我們還相約一起去了798呢。這么說的時候,我想起剛才的電話一定是那個女人打來的。
那天,早上起來,窗外,霧霾,讓我感到一種無力感。我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手機響了。是陌生號碼。我問,誰?孫河說,是我,孫河。這個號碼也是我的,原來的那個也還用著,你把這個號碼也保存一下。我說,好的。孫河說,是這么回事,在微信上看到你在北京學習。我剛從英國回來,在北京逗留幾天,處理一下新長篇的出版事宜,在微信上看到你在798拍攝的照片,我也想去體驗一下你說的那種“自由的氛圍”。我說,好啊。孫河問,怎么坐地鐵去?我問,你在哪兒?孫河說,我在南鑼鼓巷這邊兒。我說,具體我也不知道,我是一個路盲。但你坐地鐵到三元橋,再打車,就很近了。孫河說,好的。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就過去。我說,好。掛了電話,我還不能確定孫河是否會去。但我是不想囚禁在這屋子里了。即使孫河不去,我也要去那兒拍照,為了那股“自由的氛圍”。收拾了一下,我就出了校門。在育慧南路等出租車,差不多半個小時,才攔到車。本來,我可以去芍藥居坐地鐵的,而且到798也很近了。但想到要走去芍藥居地鐵站,還是有些打怵。昨夜,身體突然有些不舒服,貌似感冒的癥狀,渾身的關節(jié)都疼。經自己判斷和決定,還是喝了兩袋感冒清熱顆粒。多少好受一些。不知道是藥的作用,還是心理作用。在等出租車的時候,還有些不適。但一想,很久沒跟孫河見面了,去見一面也好。坐上出租車,還好,路上不算堵車。四十多分鐘就到了798門口。26塊錢車費。我沒有聯系孫河,因為還不能確定是否過來。天陰,掉了幾個雨點兒。我對著幾個年輕的學生拍了幾張,還對一個男人和牛交媾的雕像拍了幾張。是我的角度。雨點兒大了。我給孫河發(fā)信息說,下雨啦,你還是別過來了。孫河回短信說,一會兒看看。我獨自在798院內,漫無目的地走著,拍照。拍那些涂鴉,拍那些人。我需要說明一下,我喜歡中平卓馬、森山大道等人的攝影。但我不是在模仿,我自認拍出我的風格了。這些得益于我喜歡的文學。恰恰很多人跟我說,我的攝影不是攝影,連基本的技術都不懂,也沒有背景。我不想反駁。我是一個注重藝術直覺的人?;蛘哒f,我是感性的。我敏感的神經可以觸及到藝術的內核。那就是呈現人的精神狀態(tài)。拍了一會兒,我看了看時間,十一點多鐘。孫河還沒有消息。我想,孫河可能不過來了。繼續(xù)在那迷宮般的街道里閑逛。一對外國滑輪滑的小姐妹,滿頭金發(fā),皮膚細嫩白皙。我拍了幾張。
這時候,手機響了。
是孫河。
孫河問,你到了嗎?
我說,到了。
孫河說,早上沒吃飯,現在餓得不行了,在門口吃點兒飯。我還帶了一個朋友,你過來一起吃吧?
我問,你在哪兒???
孫河說,我問問飯店的老板娘。電話里可以聽到老板娘的叫聲說,南門,酒仙橋。
孫河說,聽到了嗎?
我說,聽到了,但我不知道南門在什么地方?在這里有些暈頭轉向。
我說,你們吃吧,我不過去了。
孫河說,你要是一個人,你還是過來,要是跟你的同學一起來的,你就……
我說,就我一個人,但我是路盲,這里面迷宮似的,我根本找不到你們。
孫河說,好吧,那我們吃了,一會兒進入園區(qū),再聯系你。
我說,好的。
又轉了一會兒,在一個工業(yè)遺址的地方拍了些照片。那些交錯的管道和聳立的煙囪幾乎是我工作的工廠的翻版。不同的是這里已經停產很多年,變成了一個藝術區(qū),而我的工廠仍在生產。從那兒出來,在路口,有一個賣卷餅的中年女人。我來了一個六塊錢的卷餅。她給我烙餅的時候,說到了798里面的城管。她說,那些城管很好的。卷餅是向曉紅喜歡吃,后來,我也喜歡吃了,但從來不加辣的。向曉紅倒是每次都要很多辣的,還嫌不夠辣。我吃完了卷餅,不太飽。本想再吃一個。想想,還是算了。我喜歡在一種饑餓狀態(tài)下,去面對藝術。寫作也是在搞藝術。但我的生存身份是望城軋鋼廠的一名吊車司機。這幾個月能在北京學習是我找熟人開了病假。下個月,還可能要回去上班。我都不敢想,想想頭就疼。不回去,我可能就會被長期病假,連基本的生活費都開不出來。尤其是在這個經濟危機時期。是啊,我抱怨什么呢?寫作更多是我個人的事情,我在用寫作解決我的心理問題。那份軋鋼廠的工作是糊口的。是的,就這么回事。這么想,倒有幾分釋然了。再四處轉的時候,發(fā)現我又回到之前到過的地方。我這個迷宮里迷失的人。我看了看時間,孫河還沒聯系我。我想,孫河可能沒過來。我決定提前返回學校。再加上相機只剩下一半電了。其實,這一半電是我想留給孫河的。我想拍拍他,他的光頭。既然他沒來,就算了。我往外走,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我往右面看了看,只見一對男女有說有笑地走過來。盡管孫河戴著帽子,我一眼還是認出來了。我喊著,孫河老師,孫河老師。他抬起頭,也看見我了,沖我微笑著,走向我。那女人跟在他的身后,來我到身邊,我看了看女人。一米六左右,尖下巴,眼睛很大,長發(fā)。孫河說,這是我朋友,具體我就不給你介紹了。我笑了笑說,好。孫河向女人介紹我說,這是藝術家鬼金。我說,靠。怎么就藝術家了呢?孫河說,你看看你,寫詩、寫小說、涂鴉、拍照,你不是藝術家嗎?我說,靠。我更喜歡小說,其他只是玩玩,是調節(jié)寫作的焦慮。孫河說,你能領我們逛逛嗎?我想體驗一下你在微信里說的“自由的氛圍”。我說,我也是隨便亂逛。
我們又逛了我之前走過的路,又回到了我們遇見的十字路口。
孫河說,我們先走了。
我說,好。
那女人只是扭頭對我笑了笑,什么都沒說。我也對她笑笑。
就這樣,我們在798分開了。
沒想到,幾天后,向曉紅從望城過來慰安我,在床上歇息的時候,那女人來電話說,孫河死了……
我在向曉紅的懷里啜泣。
向曉紅安慰著我說,寶貝,不要傷心。
我仍舊啜泣著,向曉紅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那一刻,我內心的文學大廈近乎傾倒、坍塌。
向曉紅舔著我臉上的淚水說,那就寫一篇小說來祭奠他……用一篇小說來給孫河安魂……
我點了點頭。
2
作家孫河簡介:
孫河,原名孫臨道。男,一九六零年出生于望城,當過電工、鉗工。一九八八年調入望城作家協會。 一九八三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夏娃》《黑格爾里?!贰冻尸F和解決》《彼岸》《虛像》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二零零零年,成為望城文學院專業(yè)作家。有小說翻譯到英、法、德、日、韓等國家。
這是我從他一本小說集的簡介里抄錄下來的。白色的書封上,他的光頭黑白照片,二寸大小,看上去儼然遺像。而整本書設計上看來就像是一座縮小版的墓碑模型。
3
認識孫河是在舅舅家里。我進城之前,舅舅就瘋了。偶爾,會有好的時候,好的時候,就跟正常人一樣,說說笑笑的。至于舅舅瘋了的原因,我媽跟我說過,好像是當年被批判的時候落下的病根。他犯病的時候,就會撕書,像天女散花一樣。他還會站在家門口,對著一個方向,謾罵著軋鋼廠里的一個人。罵的什么,我聽不清。他一罵就是半個小時,站在門口,嘴角都冒白沫了,還在罵??瓷先ゾ拖袷且粋€罵觀眾的話劇演員。那天,他又開始罵了,我拿著一個鐵環(huán)在巷子里玩。我看到一個人從對面走過來,光頭,很扎眼。我還以為是化齋的和尚。我盯著他看,看他在舅舅旁邊的石墩上坐下來,抽煙??瓷先ィ拖袷俏揖司宋ㄒ坏囊幻^眾。我好奇地在旁邊看著。舅舅的罵聲仍不絕于耳。我媽曾警告我,不要打斷舅舅的“演講”,那樣舅舅會急的,他急了,就會打人的。他灰白的長發(fā),垂至耳旁,隨著他的謾罵而顫動著,看上去就是一個瘋子,是一個狂人。舅舅的長發(fā)跟坐在他旁邊的人的光頭正好形成一個對比。罵到興致的時候,舅舅會輔助相應的手勢,還有晃動的長發(fā),儼然一個指揮家。那人坐在旁邊接連抽了幾支煙。他看著舅舅的表演,他的表情也會跟著舅舅的表情發(fā)生變化。我聽到他長長地嘆息。舅舅旁若無人,唾沫星子直飛。那人站起來,看了看舅舅,轉身要走。舅舅突然停下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就像話劇突然結束了、落幕了。那人怔住了,定在那里。舅舅仿佛從演員的狀態(tài)中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之中。他說,孫河,你來啦?舅舅是一個瘋子,我不能確定他說的就是那人的名字。我盯著那人,直到我聽到他說,來了很長時間了,就看你表演了。舅舅說,什么表演?那人說,沒什么?你再不謝幕的話,我就要走了。舅舅說,孫河,我昨天晚上還夢到你了呢?我站在旁邊看著。舅舅喊我過來,給我了五塊錢說,去買些豬頭肉和一瓶白酒,我要和孫河喝一杯。我看著光頭孫河,沖著他笑了笑。我心里記下了他的名字:孫河。我跑著去商店里買東西。等我買東西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在屋里,在閑談著。我把東西擺到桌子上,給他們倒酒的時候,我聽孫河對舅舅說,如果把你那種無意識的謾罵用錄音機錄下來,再整理成文字的話,說不定就是一部曠世的奇書。舅舅說,你笑話我。孫河說,你要相信我的判斷能力的,也許那些對于你來說是一腔廢話,但對于我來說,不是,它是有文學價值的。舅舅傻笑。他們開始喝酒,我在一邊,不時偷一口豬頭肉吃,嚼得滿嘴丫子都是油。我趴在舅舅的床上翻看雜志。舅舅有很多《詩刊》《星星詩刊》《詩神》《花城》《收獲》等雜志。我在一本《花城》雜志上看到了孫河的名字。我拿起雜志有些膽怯地站起來,來到孫河跟前,指著雜志上孫河的名字問,這個作者是你嗎?孫河點了點頭。我充滿崇敬地看著他,什么都沒說,我回到床上,開始看孫河寫的那篇叫《給我一勺糖》的小說。我承認我當時沒看懂。他們喝著酒,舅舅讓我燒水,給他們泡茶。當我給他們泡茶的時候,我聽到孫河說,《收獲》雜志近期連續(xù)推出二組小說,蘇童的《1934年的逃亡》《罌粟之家》、余華的《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格非的《迷舟》《青黃》、孫甘露的《信使之函》《請女人猜謎》等等。還有馬原的小說,這可能意味著中國文學的一次變革。舅舅捏著酒盅說,是時候了。我覺得你完全可以躋身在他們的隊伍之中的。孫河搖了搖頭,甚至嘴角帶著不屑。但他什么都沒說,仰脖,干了杯子里的酒。我不懂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后來,我也開始寫小說了,我們在一次交談中,我好像提起過這件事情,但他說不記得了。那天,舅舅和孫河反復說到兩個外國人的名字,那就是博爾赫斯和羅伯-格里耶。孫河只有在提到那些外國人的時候,才神采飛揚。他的光頭也異常發(fā)亮。那時候,我對小說還不感興趣。我喜歡詩歌。我模仿著雜志上的詩歌開始寫作,投稿,后果可想而知。我當時多么想在《星星詩刊》《詩神》上發(fā)表詩歌?。『髞?,標準降低了,能在《洞天周報》的副刊上發(fā)詩歌也可以,但還是落空了。
孫河那時候還在軋鋼廠里當鉗工,當我技校畢業(yè)分配到軋鋼廠當吊車司機時,他已經調離到望城文聯工作了。
舅舅在一次車禍中意外去世。
聽鄰居說,舅舅那天又在“演講”,處于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突然,一輛大卡車開過來,把舅舅撞到了半空之中,摔下來。當人們圍上來的時候,舅舅躺在地上,整個胸部都裂開了,像被開膛的豬,往外咕嘟咕嘟冒著血泡。他的衣服浸過血,粘在皮肉上。那些蒼蠅聞到了血腥味撲過來。舅舅躺在地上,看上去很安靜,臉上呈現出一種喜悅。是的,喜悅。那個鄰居反復說到“喜悅”這個詞。舅舅嘴里仍在說著什么,但更加聽不清了,裂開的胸部已經把說話的力氣消解了。血流淌到地上,隨時都可能要把舅舅的身體浮起來似的。舅舅好像還揮手轟了一下落在腸子上的那些蒼蠅們。也許是用力過度,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兩只眼珠盯著天空,一副神往的表情。整個人變得沉靜。
這時候,還出現了一個戲劇性的事情。一個耍猴的人,肩頭馱著一只猴子從巷子里經過,看到圍了很多人,也過來看熱鬧。沒想到他肩頭上的猴子吱哇亂叫,耍猴人不停呵斥猴子。那猴子急了,掙脫了繩子,跳到地上,向舅舅的身體撲過去。那猴子竟然跪在舅舅的身邊,號啕大哭起來,直到被耍猴人揪住繩頭,拽走了。那猴子還依依不舍地回頭看著躺在地上的舅舅。耍猴子掏出鞭子抽打著它,它也沒有屈服,還在不時回頭。
這件事,我沒看見,多少有些不信,但那個鄰居反復強調,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問問巷子里其他的人。當我想到舅舅屬猴的時候,渾身的毛發(fā)都簌簌起來,脊背一陣發(fā)涼。
鄰居繼續(xù)說著。
那個卡車司機從窗戶探出頭來,看了看,從車上跳下來,逃走了。舅舅沒等送到醫(yī)院,在救護車上就死了。當時,我舅媽正從軋鋼廠小學往醫(yī)院趕。舅媽是軋鋼廠小學的體育老師,人長得一般,個頭一米六左右,膚色黑燦燦的,齊耳短發(fā)。等舅媽趕到醫(yī)院的時候,舅舅已經……舅媽竟然沒哭,連一滴眼淚都沒掉。這么多年來,舅媽的心苦,守著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男人。多難,只有她自己知道吧。對于舅舅也是解脫。
我們在殯儀館給舅舅守靈的時候,孫河的光頭格外顯眼。他看上去是那么孤獨、悲傷,守在舅舅的靈柩前,默默抽煙,整個人看上去也老了很多。我們都困頓得在靈堂的椅子上睡著了。但孫河沒睡,一直沒睡,他好像在跟舅舅說話,說什么,沒人知道。舅舅一身黑色中山裝的遺像掛在墻上,肅穆,三七的分頭,好像還打了發(fā)膠,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看上去很像一個中學教師。孫河兩天沒刮的頭上已長出灰白的發(fā)茬,像一根根針,在靈堂昏暗的燈光下,近乎透明。出殯那天,來了很多舅舅工廠的同事和朋友,我在人群里,尋找孫河的身影,我找不到。他竟然消失了。
后來,我想,對于一個敏感的人來說,是不能承受朋友的肉身在最后那一刻變成青煙的事實的……對于死,沒有人愿意去面對……在死亡面前……人類是渺小的……
這一點兒,在我四十歲之后,感覺格外強烈。回想起來,從孩童時代到四十歲之前,我經歷過七八次死亡的可能,但我都活過來了。那時候,我沒有因為可能的死亡而恐懼,四十歲之后,不同了,我開始恐懼死亡。死亡就像是一個黑翼天使,隨時都可能在前面的某一個路口等著我,帶我走。這也是我后來撿起寫作的主要原因。我覺得寫作可以對抗死亡,起碼可以抵抗那種死亡的恐懼。
從那以后,我就再沒有見到過孫河。除了偶爾在雜志上看到孫河的名字。我并沒有想到以后我會與這個人成為朋友,是那種忘年交。
我在軋鋼廠技校讀書的時候就開始閱讀一些西方的著作。現在回想起來,我文學啟蒙的兩本書竟然是艾略特的《荒原》和黑塞的《荒原狼》。那種灰色的人類精神的荒原化在我現在的文字里仍舊存在。技校第二年,也許是受到《荒原》的影響,我寫了人生的第一首長詩《舅舅的葬禮》,一百多行。我在詩中還提到了孫河的光頭?,F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仍能想起那首詩中的一些片斷:
……
那頭顱在你的靈柩前
像一盞燈,伴著你的靈魂
在你的路上
直到你成為天空上的星星
你不是孤單的
你將和你的星星們
一起俯瞰這個荒蕪的世界……
……你讓那盞燈感到了孤單
我看到那隱藏在他眼中的悲傷
那眼中的冰山升起
他說到你的靈魂
說到你們共同信仰文學的靈魂
說到你們的寫碑之心
說到你們的……如今,你離開了
你扔下他,讓他給這個世界守靈……
他跟我們說想保留你的一小塊骨頭
但舅媽沒有同意……
舅媽說,你還是讓他安靜地去吧
要不是文學,他也不會
落今天這個下場……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首詩歌竟然在《望城法制報》的副刊上發(fā)表了。這也是我在望城發(fā)表的唯一一首詩歌。本來,我以為我會因這首詩歌而轟動整個望城的,但是,悄無聲息。不是我名利心重,而是,那時候看重詩人帶來的尊嚴感。但我失敗了。從那時起,我就知道,眼睛盯著一個小小的望城,只能是井底之蛙。寫詩堅持到2003年,我徹底中斷了。在詩歌上,我是一個失敗者。但,我仍鐘愛詩歌,在閱讀上從來沒有間斷過,就像一個人喜歡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跟別的男人結婚了,但那份情感仍然深藏內心。而且,我還知道孫河也寫過詩歌,并且自費出版過一本詩集。但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寫的詩歌。他后來好像再沒寫過,看來,在詩歌上,他也是一個失敗者。其實,好的小說家即使不寫詩,也是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我這么認為。
上面說到的,在詩中我寫了孫河這件事,我從來沒跟孫河提起過?,F在,已經找不到當年的樣報了。
同時,有必要說一下,從發(fā)表那首《舅舅的葬禮》詩歌開始,我就用了“鬼金”這個古怪的筆名。關于這個筆名的故事,不在這篇小說講述之列,以后再說。或者說,從那時候開始,我變成了一個分成兩半的人。在兩種狀態(tài)中活著。現實的生存狀態(tài)和寫作的狀態(tài)。我沒有問過孫河,他處于一種什么狀態(tài)之中,但從后來看,他是一直都處于孫河的狀態(tài)之中,那種用生命寫作的狀態(tài)。好像從寫作初始,從他給自己命名“孫河”之后,那個叫“孫臨道”的名字就不復存在了。
4
向曉紅安慰著我,我還是不能因此而止住悲傷情緒。它在下墜著,沉積在我的身體里,水銀般揮之不去。我說,我舅舅死的時候,我也沒這么悲傷過。向曉紅不吭聲。我感覺到有些冷,拉過被子蓋在身上。我和向曉紅赤裸躺在床上。我在那一刻,竟然對我們的肉身充滿了厭惡感,莫名地。這是我沒有想到的。要不是孫河出事,我和向曉紅計劃明天早上醒來,去故宮玩玩的?,F在,看來故宮是去不成了。但我想,向曉紅能理解這件事情的。她還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女人。盡管有時候會撒撒嬌,會使小性子,女人嘛,都是可以理解的。一個女人能從幾百里之外的望城過來看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對于一個中年男人來說,還要求什么呢?那天在798,看到孫河和那個女人,我多少明白了什么,但孫河沒說,從他的臉上我還是能看出來,那是一張縱欲的臉孔。那個女人并沒有說孫河的死因,這像一個秘密隱藏著什么呢?也許,女人在電話里不好說。我甚至齷齪地想到,孫河不會是在女人身上死去的吧?如果那樣,他是有福的。我曾經就跟向曉紅這么說過,如果有一天,我能安靜地死在你的身上,那就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當時,向曉紅斥責我說,烏鴉嘴。并且,臉色很不好看地十幾分鐘不搭理我。我嬉皮笑臉地哄了很長時間,她才臉色才緩過來。這個時候,對一個尊敬的死者是不該有這樣的懷疑的。對于我一個寫作的人來說,總是希望看到謎底,即使是虛構的也好。但我沒有能力去虛構孫河之死。我更愿意知道真相,孫河死亡的真相。一個寫作者同時也是一個靈魂的勘探者。對于孫河我不敢勘探,他強大的氣場讓我很難進入。向曉紅撫摸著我的頭,我就像是一個受傷的孩子,蜷縮在她懷里,仰望著她豐滿的乳房。那中年的乳房已沒有白色的乳汁,乳汁枯竭。小時候,我媽奶水很足,我吃不了,她腫脹得難受,就擠到一個茶缸里,第二天那奶水粉嘟嘟的。我媽說,那是血。我媽說我是一個吸血鬼。我八歲才斷奶。這件事常常被我媽提及嘲笑我。我的手下意識地伸向向曉紅的乳房。乳頭黑褐色。這個在每次做愛的前戲都被我吮吸的乳頭,像一只眼睛似的看著我。也許是因為悲傷,我的身體里的力氣都跑光了。我只剩下一個身軀,躺在向曉紅的懷里。向曉紅說,你要好好活,記著,你現在不是為一個人活著,還有我。她說話的語調是沉重的、眼淚汪汪的。她說,你要答應我。我說,嗯。向曉紅說,我不求你別的,寫作只是你喜歡干的一件事情,至于能否成名成家,那不是你能左右的。你寫,你快樂,我也快樂。你知道嗎?寫與不寫,我都希望你是快樂的。
你的情緒需要一個出口,總感覺你的身體里住著一頭猛獸,一頭籠子里的野獸……
你在掙扎,你在吶喊,你喊出的聲音帶著鮮血和精液的味道……
你憧憬著黑暗河流中漂浮的僵木,復活……
你是黑暗口袋里的一把錐子,你時刻想捅破口袋……露出你尖銳的頭顱……
這么多年,你終于找到了你語言的狂歡,你在建構屬于你的帝國……
當你進入我身體里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你的戾氣,我榮幸能消解你身體里的戾氣,即使你緊緊把我歸于肉身的一部分……但,我愛你……
你會變得從容的,會的,我相信你……老天爺是公平的,他總是在磨煉著那些可能會橫空出世的人……給他們以苦難……你也許屬于大器晚成的那種人……
我看你日復一日地在陰霾之中……我心疼……其實,你是在一個字一個字,把自己救出來……你聽說過這句話嗎?
我說,嗯。
我說,嗯。
我說,嗯。
我說,嗯。
我說,嗯。
我說,嗯。
我說,嗯。
我說,扯淡……
我說,嗯。
我說,沒。
我的回答是那么地有氣無力。我相信某種宿命的力量存在,也許孫河就是我的宿命。想到這兒,我不禁恐懼起來。我仿佛看到那個黑翼的天使就隱藏在賓館房間的窗簾后面,在窺看著我。死亡的恐懼緊緊攥著我。心臟一陣痙攣。我的手緊緊抓著向曉紅的乳房,她沒有阻止我。我想起米沃什的一句詩,受傷時我們便回到某些河流的岸邊。此刻,向曉紅便是我的河岸。我迷失在死亡的河流之中,要沒有向曉紅這個河岸,這個夜晚,我真不知道怎么挨過。黑暗會讓我的身體變得彎曲,我將被吞噬。孫河的突然猝死猶如一個晴天霹靂,我承認,我被擊中了。我的意志近乎瓦解和坍塌。孫河,我的同類,他的離去,我會更加孤獨。在望城,我將單槍匹馬完成我對文學無邊的挑戰(zhàn)。望城地處遼東苦寒之地,文化根基單薄,要想有所作為的話,必須付出多于別的地域的作者幾倍的努力。我懂。我將為做一個有靈魂的人而付出我的下半生。我這樣說與我的生存身份——吊車司機,一點兒都不矛盾。我相信我靈魂的居所是屬于這個叫鬼金的人,而不是父母所賜給我的那個名字。當我命名我自己的時候,我已經想到了我的重生,猶如一道雨后誕生的彩虹,彎曲著俯拾那大地蒼生的苦難。我也是蒼生中的一員。我在一個字一個字地打撈我。每一個字都像暗夜里閃亮的頭顱,建構著屬于我的靈魂之城。那句《國際歌》的歌詞怎么說來著,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多年來,我已經這樣做了。在吊車司機的生存身份之外找到另一個身份,那就是一個文字寫作者:重與輕。我多次幻想,有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巨人,赤裸著身體,在半空中,抓著我的頭,懸我于半空之中,奔跑。這個巨人是什么?我至今還沒有完全搞明白。但他是存在的。
向曉紅動了動身子說,我去趟衛(wèi)生間。
我側耳聽到隔壁做愛的聲音。這也沒什么稀奇的。我坐起來,身上的骨頭陣陣疼痛。我點了支煙,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燈光的河流,在黑暗中流淌著。向曉紅從網上訂的房間在33層,是這棟樓的頂層。如果不是看了眼窗外,我都忘記了我現在正身處在異鄉(xiāng)北京的這家賓館之中。悲傷讓我記憶力減退。黑夜讓這個世界變得統一起來。還有死亡。向曉紅喊我,幫我把手紙拿來。我問,不是在衛(wèi)生間里嗎?向曉紅說,床頭呢?我說,哦。我才想起來,之前我們做愛結束后,她用手紙給我擦拭。我拿起手紙,跳到地上,剛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向曉紅喊著,別進來,從門縫給我遞進來就行。我怔了一下。和向曉紅好了這么多年,這好像是她唯一禁忌的,那就是她在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我不能看她。為什么?我問過。但向曉紅沒有給過我答案。我只好把手紙從門縫給她遞進去。向曉紅在里面說,一會兒給你洗洗。我說,嗯。這個多少有些潔癖的女人。每次之后,都給我清洗。我回到床上躺著,等待她的召喚。被子亂七八糟的床上,我像被孵化出來似地躺在那里。
隔壁的聲音不絕于耳。我總覺得那個女人的聲音有些夸張,甚至像是職業(yè)性的叫床。我想象,在這棟大樓里,或者說,在這個國度,這個時刻,有多少人在過著床笫生活。肉身的生活是重復的。而精神或者說靈魂,幾乎是不可能雷同的。我躺在床上,看著枝型的吊燈,出神。孫河這個時刻,在干什么呢?從人情世故上來說,我應該在那女人撂下電話,就馬上過去的。就像他當初為我舅舅守靈一樣。我應該守在他身邊,直到他最后離去……而我沒有,我按女人的吩咐,明天早上過去。而且,我跟向曉紅剛剛做過。這樣想來,倒有了對一個逝者幾分的不敬。如果,在我和向曉紅做之前,就知道孫河死亡的消息,我們是否還會進行呢?我想,會的。我自從來北京學習,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性生活了。想想,即使孫河在天有靈,知道了,他也會諒解我的。而且,他不也是從英國回來,沒有直飛望城,而是在北京逗留,并且……
我多少感到釋然。
我又點了支煙,好像只有在吸煙,我才證明我是活著的,而不是像孫河躺在殯儀館的棺槨里。
尸體。
將接受火焰的撫摸和擁抱,直至吞噬……
我不敢想下去,狠狠啯了幾口煙,煙幾乎要燒到煙蒂了,突然,咳嗽起來,也許是因為抽得狠了,嗆得肺部陣陣疼痛。那截煙灰在咳嗽的顫抖中,掉落在床單上,摔得粉碎。我下意識撲了撲,還好,沒有火星兒,否則,被子會被燒出來一個洞,發(fā)出焦煳的味道。我反復確認了一下,才放下心來。
這時候,我聽到衛(wèi)生間里水流的聲音。
向曉紅喊我,過來……過來……
我慵懶地躺在床上,知道她喊我過去洗洗。直到她從衛(wèi)生間里探出頭來喊著,小鬼,干什么呢?過來……
向曉紅幾乎是命令的語氣在說。很多時候,她都這么對我說話的。生命中,除了我媽,還沒有一個女人這樣命令過我,這可能是我上輩子欠她的。我竟然甘愿做一個服從她命令的人。也許,兩情相悅,就什么都可以服從對方了吧?
過來……向曉紅又喊。
我從床上過來。那個衛(wèi)生間的淋浴頭在一個浴盆的上面,也許因為年久的原因,那原本潔白的浴缸看上去有些發(fā)黃。她先跳進去,試探著調著水溫,我也站到浴缸里。她彎腰拿著蓮蓬頭對著我的下面沖洗著,一只手……她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在這件事上,卻是那么細致。她柔軟的手撫摸著,幾乎讓我有了反應。我想抱住她,但她阻止了我。清洗過后,她說,回床上去吧。我戀戀不舍。我服從命令回到床上。衛(wèi)生間里的水流聲嘩嘩地流淌著。過了一會兒,她才從里面走出來,回到床上,從皮包里找出護膚品,擠出來那種奶狀的液體,在手上、手臂上、腳、小腿上有條不紊地擦拭著。
隔壁的聲音還沒有停止,我變得煩躁起來。
但向曉紅的每一個動作都像在打磨藝術品似的,讓我慢慢平靜下來。
隔壁的聲音,這時候也停止了,接連而來的卻是一陣的號啕大哭。我豎起耳朵,只聽見一男一女在說話,但聽不出什么??蘼暿桥税l(fā)出來的。
我揣度著隔壁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也許是哭聲,讓我再一次回到孫河之死的悲傷的河流之中,被悲傷裹挾著,我不能入睡。
我想,如果孫河不是在望城這樣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而是在上海、江蘇、浙江、北京等地,憑著他的文學成就完全可以躋身進先鋒作家的隊伍之中。但他沒有,自從當了專業(yè)作家之后,幾乎在《收獲》《花城》等雜志上就看不到他的小說了。日久,他好像淡出了那個熱鬧的文壇,淡出了編輯們的視野。也許因為他退步了,抑或其他原因,我不想妄加猜測??傊?,一個寫作者在期刊上幾年不露面,就會被遺忘的。這就是中國的現實。而且,先鋒作家們也開始集體后退,回到所謂的傳統之中。甚至,有的作家在訪談中說,自己從來就沒認為自己是一個先鋒作家。這樣的說法自然是討好市場的。沒有了先鋒的尖銳和探索,出現的更多是一批溫吞水的作品。但正是這樣的作品被大眾承認了。沒有人在為文學負責,他們更多在為市場負責。我還記得,孫河在1998年夏天還參加了韓東和朱文策劃的“斷裂:一份答卷”事件?,F在,回想起來,17年過去了,這份“斷裂:一份答卷”仍有其不可磨滅的價值存在。相對于純文學寫作來說“個人化寫作”同樣是一條道路。
向曉紅做完手腳的護理,跳下地,去拉窗簾。我說,干什么?向曉紅說,拉上。我說,這是三十三樓。我說,你害怕人看見怎么的?這么高,除了神,沒人可以看到……向曉紅說,你不是人嗎?我說,你還有什么地方是我沒看過的呢?向曉紅說,切。向曉紅還是把窗簾拉上,我心里很不舒服。在剛剛我說到神的時候,我沒說死神。我有些生氣,向曉紅不考慮我的內心感受。也許是憤怒激起了我對向曉紅近乎強暴的襲擊。剛開始,她反抗了,態(tài)度冰冷,不配合我,過了一會兒,她變得柔軟下來,變得馴服了。如果說,馴服之前,她猶如僵尸,現在卻猶如復活的小鹿,隨著我的節(jié)奏,起伏著。我身體里的戾氣慢慢地被她消解了……
可是,我失敗了。
向曉紅慢慢平靜下來問,怎么了?這次。
我說,不知道。
我可以聽到她的呼吸聲。那聲音里仍帶著沒有退去的潮水。那潮水沒有抵達岸,沒有。她沒有責備。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她在后來的生活中,總是拿這次失敗,來嘲笑我。盡管是開玩笑地說,但我還是不能接受。
我們躺在那里,不說話。中年以后,一種“向死而生”的感覺無形中影響著我,每一次做愛都給我一種重生。對于我,有兩個重生的方式,寫作和做愛。
過了一會兒,她說,睡吧,明天還要去參加孫河的葬禮呢。
我說,嗯。
向曉紅熄燈。
那一刻,我感到了孤獨和虛空。我摟著她。她背對著我。
是啊,早上起來,還要去參加孫河的葬禮,那死者的儀式。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停留。但我睡不著。睡不著。
我陷入了黑暗的淵藪,黑暗更加可怕,不讓我發(fā)出一絲聲音,就把我吞噬了。我在黑暗中,恐懼地睜著眼睛,任黑暗淹沒我的瞳孔。我想跟向曉紅再搞出一些聲響來,但我已經筋疲力盡。濃重的黑暗讓我移不動,移不動。那孫河卻已經被天空帶走……
此刻的孫河什么都沒有了,即將歸于灰燼,回到空,回到無。而我還有一個女人躺在身邊,讓我感受著她的體溫,她的呼吸,她的溫存。
這么想,我不那么悲傷了。
向曉紅的呼吸聲蕩漾在房間禁錮的黑暗之中……
5
我夢見了舅舅,他高大的形象站立在巷子里,沖著軋鋼廠的方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在他旁邊坐著的人不是我,而是巷子里的傻子宇光。宇光的嘴角流著口水,仰頭,兩眼瞇成一條縫隙,看著舅舅。一縷縷的陽光傾瀉而下,落在他們身上。墻壁上,舅舅的影子就像受難的耶穌被綁在墻上似的。他的長發(fā)隨著他激烈的言語而顫動著。
我豎起耳朵,辨認著舅舅的言語。
這次,我竟然聽懂了從舅舅嘴里噴射出來的語言,它構成了一個火力兇猛的網絡,在控訴著。
……白天消失了,黑夜出現。那軋鋼廠的籠子,讓我變成了野獸。那些獵人舉著他們的獵槍,在企圖射殺我們……他們是殘暴的……他們懸掛我的身體,在空蕩蕩的廠房里……他們污蔑我看過的那些書籍,說那是一些有毒的東西……他們說我是特務,是臥底,是資產階級腐朽的壞分子……他們開始動用刑罰,是呀,來自中國古老帝國的刑罰延伸到了今天……我承受著拷打……鐵條敲打著我的肋骨……我聽到骨頭折斷的聲音……透過廠房的縫隙,我看到那些流星是天空犧牲的一只眼睛……我的咽喉里喊著灼熱的血,我強忍著,不讓它吐出來……泥土中,那些石頭沉沉睡去,它們沉默。那些機器沉默著,也在灰塵中睡去……但我,還有那些舉著火把站立在那里的猙獰的人……他們油光滿面,肥頭大耳,仿佛我在書里面看到的描寫的地獄場景……火把飛逝的火星兒,變成空中的鳥群……但它們沒有去天空上稟報我的遭遇……它們喑啞的喉嚨滿目瘡痍,發(fā)不出一絲聲音……給我死的權利吧,給我……你們……你用我來延續(xù)古老刑罰的程序……我是你們的試驗品……來刺瞎我的眼睛吧,來割破我的喉嚨吧,只要我的喉嚨還存在的話,我就要發(fā)出我的聲音……給我死的權利……你們不能讓我痛不欲生……你們在戕害我的肉身……讓我歸于寂滅吧……殘酷的你們竟然把我懸掛于吊車的鉤頭上……那個吊車司機曾經是我的徒弟……是他出賣了我……我因一句話而獲罪……你們說我褻瀆了神明……對于我來說,日月才是我的神明……你如此對待我,你們是會遭到報應的……看到了,看到了,暴風雪順著廠房上,飄落下來……紛紛的雪花們,你們帶我離開這里……我用我的嘴唇親吻你們,你們融化在我的臉上……那不是淚水,不是,我不會哭泣……哭泣是懦弱的表現……河流的咽喉里涌動著白色的冰塊,它們堆積著成為白色的冰山……
……我活著,我活下來了……今天只要我活著,我就要陳述那段存在的罪惡……沒有觀眾,那我就說給天上的云彩聽,給飛過的鳥群聽,給巷子里的石頭聽……它們同樣會記住的……它們會反思的……他們說我瘋了……我瘋了嗎?眾生啊……你們應該懺悔……
……我用這些破裂的字詞。測量片片白雪,滿罐子的黑夜。一粒夜的種子,睡在一群悲痛的詞匯里,發(fā)芽了一個民族……
我在夢里聽清了舅舅的言語,但我并不能洞悉其中的那些含義。
夢境變得虛幻起來。
我感到陣陣寒冷。
屋子里一片漆黑,除了向曉紅的呼吸,我聽不到任何聲音。
夢境的明亮也開始變暗,仿若拉上了幕布。漆黑一片。
舅舅消失了……
6
我醒來,心臟一陣絞痛,從夢里帶來的窒息感,緊緊攥著我。那夢境的冰冷感和那言語的討伐,仍令我不寒而栗。那是一個我沒有經歷過的年代。舅舅托夢給我干什么?這個時候,我夢見的竟然是舅舅,而不是孫河。我從床上下來,點了支煙,赤裸著來到窗邊,拉開窗簾。這黑夜中的北京是那么絢爛。在這偌大的北京,我的“精神之父”孫河已經魂歸故里了嗎?
“中年是一個坡度?!睂O河好像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是啊,他沒有跨過去這個坡度。
拉開窗簾的瞬間,我想到拉開幕布,那一瞬間,好像夜晚的戲劇就開始了。一個死者是唯一的主角。而我,還有向曉紅更像是兩個觀眾。色彩迷亂的夜景中,那個隱約的死者變得巨大?,F在,向曉紅睡了。而我就像當年給舅舅守靈的孫河一樣,現在我給孫河守靈。我下意識掏出香煙,三支,含在嘴里,用打火機點燃,豎立在窗臺上。那煙燃燒得很快,就像真的有人在吸,很快變成三個白色的灰燼,豎立在那里,凝聚不散。我知道孫河是一個煙癮很大的人。但我記得那天在798,他好像說過,他戒煙了。那么剛剛的煙是誰在吸呢?這么想,我頓時毛骨悚然。我連忙拉上窗簾,吹過來一股風把那三個白色的灰柱吹散了。我沒去管它,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因為渾身一絲不掛,都有了一種莫名的輕松感。我又點了支煙,把煙灰彈在一個飲料瓶內。北京禁煙很久了。
也許,是我吸煙把向曉紅熏醒了。
她說,小鬼,你干什么呢?不睡覺。
我說,睡不著。
她說,還在想孫河的事情嗎?你想有什么用?睡吧。乖……過來,我抱著你睡。
向曉紅有時候說話就是這個語氣,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她有她堅硬冷漠的一面,也有柔軟的一面。我眼睛有些疼,可能是之前哭過的原因。
向曉紅再一次催促著說,過來,小鬼。
我狠狠吸了最后一口煙,把煙蒂扔到飲料瓶內的水里,發(fā)出“嘶”的聲音。我像捉迷藏似的,向床上摸去,直到摸到向曉紅溫熱的身體。她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那身體是那么溫暖。向曉紅撫摸著我說,乖,睡吧。我說,睡不著。向曉紅問,那你怎樣才能睡著呢?我說,不知道。向曉紅像拍著嬰兒似的用手拍著我。她嘴里說,一身煙味,以后要少抽了。我說,嗯。盡管向曉紅摟著我,但我還是感到一種莫名的孤單,仿佛寒風中挺立的一根蘆葦。向曉紅說,你這樣敏感,這樣不能自拔,有意義嗎?相對于死,活著才是重要的。你也說過,孫河于你是“精神之父”,那么你就要繼承他的文學精神,繼續(xù)下去。這也許才是告慰他在天之靈的最好方式。我看過你的微信,好像你轉發(fā)了一個《策蘭和海德格爾的對話》,我記得策蘭好像說過這樣的話,語言,我的房間,晶體,舟槳,這里,他們在場,喘息和哭泣,在場的死亡,與敬意。我甚至懷疑,你是否仔細看了。你應該仔細看看,那里面同樣存在著策蘭對海德格爾的敬意。好比你和孫河。雖然,現在孫河不在了。還有,你單位里開病假,一個月開那點兒錢,到北京來學習,你不也是為了更好地完成你的文學之夢嗎?孫河死了,怎么的?多少牛逼人不是踏著前輩的尸體走過來的。你窒息在孫河死亡的黑暗之中,讓人心疼,讓人感覺到你的可憐。沒有文學,你是會感到不安和焦慮的那種人。這同時也是你的束縛不是嗎?我雖然是一個局外人,但我也偶爾看看書和雜志,對于這個文壇還是有些了解的。向曉紅的每一個字都像錘子般敲打在我的心上。我默默聽著,沒有反駁。她是對的。向曉紅說,我們的關系也讓我矛盾,我對于你也許僅僅是肉身的一種安撫,并不能給你精神上的解脫,但我愛你。我全盤傾出我的肉身,即使成為你的犧牲,也是我愿意的。我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很傻,很傻。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這也是我的痛苦之處。你是敏感的,你完全感知了我的痛苦,你也在掙扎,不是嗎?這次,你說,你想我,我就來了。我不能不來,我了解你,如果我不來的話,你會更加的痛苦……誰想到,恰恰在這個時候,孫河……我想,這不是文學意義上的巧合,而是一種宿命……你說呢?中年之后,我開始相信命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向曉紅的每一句都在剖析著我,讓我現出我的“小”來。向曉紅說,你需要一種遼闊,是的,遼闊。你懂的,或者說,文字改變你的是讓你的生命變得遼闊。知道我當初喜歡上你是因為什么嗎?在這個年代,你還能在文字里吶喊,能在文字里表達你的真實……
我說,這些有用嗎?
向曉紅說,對你自己是有用的,不是嗎?你讓你個人找到一種平衡。
我說,嗯。
我一只手撫摸著向曉紅光滑的腿,說,我夢見我舅舅。
我跟向曉紅講起我的夢。
我問,你說舅舅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托這樣的夢給我?
向曉紅說,我也想不明白,可能是孫河的死,滲透進你的潛意識,你才夢見你舅舅的。
我說,那為什么我在夢里聽懂了舅舅的“演講”呢?
向曉紅說,也許夢有翻譯功能吧?
我說,嗯。這是我愿意相信的。夢境是一個通道。不會是孫河在那邊已經跟他會合了吧?提起了我,舅舅才托夢給我的。
向曉紅沉默。
我說,你怎么不回答我?
向曉紅說,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你仿佛在混淆著生和死。
我說,這話從何說起?
向曉紅說,你提到兩個死者,而現在談論他們的是我們兩個活人,你好像并沒有把他們當作死者來談論,就好像他們……活在我們中間似的……這讓我感到恐懼……
我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恐懼。
向曉紅說,我難道不是人嗎?
她的語氣里裹挾著一絲憤怒。
向曉紅說,我大老遠跑來,一個孫河卻攪亂了我們的秩序……
我從她的身體上感覺到她的沮喪。
向曉紅說,我不關心別人,我只關心你。
我陷入沉默。
向曉紅安慰著我說,睡吧。要不要再催眠一次?
我明白她說的催眠的意思,就是再做一次。但我已沒有那個力氣。我松開她說,你先睡吧。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輕聲說,抱著我。我伸過手臂,抱著她。向曉紅的存在讓我感到生的意義。我就那么抱著她,直到她酣睡,我才輕輕松開,躺到一邊。想到她之前說的那句,要不要再催眠一次?我的眼淚控制不住了,從眼角滑落。我從床上起來,去衛(wèi)生間抽煙,還開了排氣扇。那是一個老舊的排氣扇,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一個哮喘病人。第二支抽完,我把煙頭扔進馬桶里,發(fā)出嗤的一聲。我知道煙頭被水熄滅了。我洗了洗手,突然,有些害怕回到床上,我害怕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了。但衛(wèi)生間里有些冷,我關了排氣扇,還是冷,我跳進浴缸,放了滿滿一浴缸水,浸泡在里面。我把浴巾疊了疊,枕在腦后,慢慢安靜下來。
從知道孫河意外逝世的消息之后,我就失態(tài)了。
整個人都陷入一種恍惚之中。
為什么?
我不知道。
7
“我的身體是浴缸里的孤島……”
我的腦海里蹦出來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想接續(xù)下去,但那種思緒完全中斷了。我閉著眼睛躺在浴缸里,我看到了那個島。那是安葬舅舅的島嶼,叫般若島。在般若島上有一個軋鋼廠公墓。那還是軋鋼廠效益好的時候,想擴大生產,四處尋找合適的廠址,想再建一個軋鋼廠。后來,就選中了般若島上的一大塊地,買下來。還沒等地基打起來,鋼鐵行業(yè)就開始下滑,那里就荒廢了。幾年過去,換了新的廠長,提起了這塊地,他說,現在房地產這么火,那么我們就建一個公墓吧。這件事很快得到了響應。公墓建好了,開始沒人買,就每個工人攤派,一人兩平米,從工資里每月扣一部分錢。我舅舅就是那時候,被攤派了一塊墓地。
我還記得舅舅出殯的那天,哭得最兇的應該是我媽了。舅媽自始至終都沒看過她臉上掛過一滴眼淚。舅媽的顴骨很高,如刀。后來,我媽說,是我舅媽把舅舅克死的。
我們從火葬場出來,我捧著舅舅的骨灰。這里要說明一下,舅舅和舅媽沒有孩子。我媽說,是舅媽不能生育。我捧著舅舅的骨灰坐在軋鋼廠派來的大客車副駕駛上。那些親屬和舅舅、舅媽的同事們都擠上車來。還真來了不少人,一輛大客車沒夠坐,前面的幾輛轎車里也塞滿了人。那幾輛轎車是舅舅當年的一個徒弟,叫馬三的。派來的。馬三當年因為偷盜軋鋼廠的鋼材被開除了,后來竟然成了望城有名的房地產開發(fā)商。他派來的人都穿清一色的西裝領帶的。跟舅舅和舅媽的同事們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我捧著舅舅的骨灰,抱最后一絲希望,回頭,在人群里尋找著孫河的身影。沒有。我就轉過頭去,看著前面的道路。天有些陰,馬路上的人群恍恍惚惚的,像一個幻境。那些人在馬路上走來走去的,好像在刻意阻止著大客車行進的速度。當時的情形,很像是某個電影里的一幕場景。我不知道為什么那天路上的行人怎么那么多,車開出市區(qū),上了高速公路,才好起來。司機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叔。他跟我說,認識我舅舅。當年我舅舅可是軋鋼廠里唯一的一個大筆桿子,可是后來被發(fā)配到車間去……很慘……下面的車間領導讓他干最重的活……這還不算,還讓他加班……有一次,夜班,我看到你舅舅在歇息的時候,躲在一個角落里號啕大哭……我聽到哭聲,跑過來,勸他不要哭了,要是被領導聽見了,又要受懲罰了……你舅舅還哭,果然,被領導聽見了,罰他連上了三個夜班……三個夜班之后,他是被抬著回家的?,F在的軋鋼廠環(huán)境好很多了。過去,你是沒看到,那簡直就像電影里演的徭役場,你看過《悲慘世界》的電影嗎?就像冉阿讓那樣。后來,我看了新版的《悲慘世界》,就會想起這個絡腮胡子大叔。我們到達碼頭的時候開始下雨了。之前,晴天,大客車里的人都沒有備傘。倒是馬三派來的那些人,一人舉著一把黑傘,分成兩隊,站在那里等著??吹轿覐目蛙嚿舷聛?,其中的一個人舉著黑傘跑過來,把雨傘撐在我的頭頂。一艘大船??吭诖a頭,是馬三給準備的。我捧著舅舅的骨灰引領著大家上船。因為,下雨那些沒帶雨傘的人雞飛狗跳的,差點兒把我擠倒在地上。那群黑衣人里一個領隊的呵斥了一聲,人群才變得安靜下來。現在看來,舅舅和舅媽的那些同事是一群烏合之眾。到了船上,我坐在船頭。黑衣人們身體筆直,整齊地坐在我的兩邊。身后那些來參加葬禮的人,吵吵嚷嚷的,像一群嗡嗡亂叫的蒼蠅。我媽走過來,問我,累不累?累了就把舅舅的骨灰放到一邊歇一會兒。我說,不累,就是胳膊有些酸,我能堅持住的。從我接過舅舅的骨灰盒之后,舅媽就隱沒在人群里,沒有靠前過。倒是有一個高個的皮膚細嫩白皙的女人,一身黑色,不時靠過來。那些人都喊她,白廠醫(yī)。
雨越下越大,海天連成一線了。幾只海鳥貼著我們的船只飛舞著。我兩邊的黑衣人是安靜的。而身后那些人是喧囂的,嘈雜的,甚至是憤怒的。他們更像是在菜市場似的。好像舅舅的葬禮給他們提供了相聚的機會。一只海鳥竟然落在了我捧著的舅舅的骨灰盒上。旁邊的黑衣人過來要驅趕,我說,別動。那海鳥站了一會兒,是那么淡定,過了一會兒,才飛走。我盯著它,它向海天連接處飛去,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盡頭。這還是我第一次接近大海。海水的腥味撲面而來。海水拍打著船舷發(fā)出的聲音震耳欲聾。沒有盡頭的海,讓我感到我自始至終都像是在原點。半個小時后,船靠岸了。黑衣人先下船,在下面列隊,我在其中一個黑衣人的帶領下,向前走著。那些舅舅舅媽的同事們,有的因為大雨,沒有下船,在船里等著了。我們又上了碼頭旁邊的一列小火車。二十多分鐘后到達了軋鋼廠公墓。馬三已經派人提前趕過來挖好了墓坑,因為下雨,那些人都穿著雨衣,挖好的墓坑上還遮擋了塑料布。其中一人上來跟我們這邊黑衣人領隊說,都準備好了。那人看了看舅媽說,可以下葬了嗎?舅媽說,下這么大雨,趕快吧。別把大伙都淋感冒了。就在把舅舅的骨灰盒放到墓坑里的時候,天乍然放晴了。一切都由那個領隊操持著,直到一個土包隆起來。臨別前,我給舅舅跪下,磕頭。那個領隊命令帶來的那些黑衣人也齊刷刷給舅舅跪下了。黑衣人說,馬總讓我們送您最后一程,他說在工廠的時候,你對他不薄,我們給您磕頭了??耐觐^,我尿急,跑到一個圍墻的后面,撒了泡尿,回來的時候,我看到白廠醫(yī)從皮包里掏出一本叫《局外人》的書,放到了舅舅的墳前。其他的人都向碼頭走去,我看見她還戀戀不舍地看著舅舅的新墳。我把那本書揣在懷里,跟著他們回到船上。在船上,我看到白廠醫(yī)坐在一個角落里。我沒有過去打擾她。我盯著大??粗?,看船后面白色的海浪,剎那間,我感到我是孤獨的、渺小的……
葬禮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到舅舅留下來的那些書。我央求母親去跟舅媽溝通一下,能否把舅舅的那些書留給我。我媽找舅媽說了這件事情,舅媽提出來要二百塊錢。1998年的二百塊錢,也不是小數目了。我媽咬咬牙答應了舅媽,先給一百塊,兩個月后,再給一百。我找了鄰居拉煤的老王,趕著馬車,把舅舅的書拉回家。我就像得到了寶藏似的,那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件事了。
浴缸里的水涼了,我放掉涼水,又放了一浴缸熱水,繼續(xù)浸泡在里面。
8
“……孤島漂浮在水面,飛起來,沖破屋頂,成為宇宙中的一顆星?!?/p>
哦,我接續(xù)了(第7小節(jié))開頭的句子。我變得興奮起來。我的手臂在水中做游泳狀,攪動起陣陣水花,像自溺后的掙扎。
2008年我又恢復了寫作。這也許是內心的需要吧。我寫了幾個短篇小說,我希望得到人的指點和認可。我想到了孫河,可是我找不到他。我在網上認識一個編輯,知道他當年發(fā)表過孫河的作品,向他要孫河的聯系方式,但他遲遲沒有給我,后來不了了之。我甚至在孫河的小說里尋找那種真實的他的居住地點。那段時間,我把能找到的孫河的小說都讀了一遍。我發(fā)現了望溪公園。那是他小說里反復提及的一個地點。好像他有一篇小說里提到在望溪公園里閑逛,從紀念碑上下來,在一個草叢里看到一堆干硬的糞便。這個細節(jié)可能讓人惡心,但我卻記憶深刻。我多次在工作休息的時候,拿一本書在望溪公園里尋找著孫河的影子。除了失望,還是失望。我一次都沒碰到過孫河。他就像從世界上蒸發(fā)了似的。在望溪公園里,我差不多徘徊了半年多時間,一有空閑時間,我就會過去,直到我徹底失望了。這期間的望溪公園也發(fā)生了變化,從原來的動物園徹底變成了一個公園。那些動物都搬遷到另一個地方了。偶爾,我好像還能聞到那些動物遺留下來的糞便的味道。那只是一種錯覺?,F在看來,當初孫河的那些小說我沒白讀,從他的小說里我繼承了一種游戲精神。那種尋找孫河的迫切讓我變得焦慮起來。不僅僅是想得到孫河的承認和指點,還有就是孤獨。我希望在望城有一個伙伴。有一次,在網上看到一位王姓作家說,他當年多么希望他的父親是王蒙啊!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笑話。但我當時真的就有過這樣的心境。如果孫河是我的父親……這么想的時候,我的身體里突然涌起一種哽咽之感。我還跑到望城作家協會打聽孫河的住址或聯系方式,但他們不肯告訴我。我悻悻從那個小樓里走出來,回頭看著,心里面說不出來的一種滋味。
那時候,我開始在網上的“新小說論壇”“他們論壇”“左岸論壇”“小眾菜園”玩。有的網友已經被發(fā)現,在《收獲》等雜志上發(fā)表小說了。我期待網上有發(fā)現我的伯樂。我尋找孫河的那種迫切變得冷淡下來。現在想想,當時的我是多么可笑。但我不會忘記這段經歷。直到有一天,我在“小眾菜園”論壇上知道一個叫張予佳的人是《上海文學》的編輯,我給他留紙條要來電子郵箱,給他投了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憤怒的河》。沒想到,幾天過后,張予佳給我打電話說了小說的幾個修改的部分,還問我,能改嗎?我說,能。我說話的間隙,我不停地說著謝謝。我是真誠的感謝。但編輯說,不用,小說改完,再發(fā)我。小說很快改完了,我再一次發(fā)給編輯,沒過幾個月,這個小說就發(fā)表出來了。從那以后,我開始四處投稿,仍舊屢屢碰壁。我再一次陷入迷茫之中。我又渴望見到孫河。那種渴望發(fā)表的欲望是那么強烈?,F在想想,是為了名利嗎?其實,不是。名利對我有什么用呢?我除了開吊車,不還是開吊車嗎?那些寫寫狗屁文章的人都會借著所謂的文學,改變命運,而我沒有。我甚至想到了舅舅,還有那個絡腮胡子大叔說過,舅舅當年可是軋鋼廠的第一大筆桿子,結果怎么樣呢?那又是什么讓我對文字如此著迷呢?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舊沒有想明白。除了物質的溫飽,我更需要一種東西來喂我,讓我充滿力量。從去年開始,我突然變成了一個饕餮之徒,詩歌、小說、拍照、涂鴉。這些都變成了我的需要。
那年,清明。我去了軋鋼廠公墓。我還帶去了我發(fā)表的幾篇小說,燒給了舅舅。我坐在那里給舅舅點了三支煙,自己也點了支,在那里陪著舅舅抽煙??粗o舅舅的煙燒得很快,沒想到舅舅的煙癮還很大。還是在那邊沒有人給他煙抽呢?我又給舅舅點了三支。如果說,人死后有靈魂的話,那么舅舅會看到我的。我看著其他死者的墳墓前都豎著墓碑,我覺得舅舅的墳前光禿禿的。我說,舅舅,現在你的外甥上班了,掙錢了,我也要給你豎一塊墓碑。那幾支煙縹緲的煙霧成一條直線,沖上天空,我盯著那縷煙上升著,直到我看不見為止。臨近中午的時候,我看到一個人走過來,那個光頭,是那么扎眼,是他,是他,我激動得連忙站起來,看著他慢慢走近,我迎上去,說,是你,孫河老師,真的是你……我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guī)啄陙韷裘乱郧笠姷降膶O河竟然出現在舅舅的墓地……
他說,不要叫我老師,叫我孫河就好。
我說,那怎么好?
他說,按我說的,我喜歡別人稱呼我的名字,不要附加那么多。
我說,好的。
但我真的叫不出口。
孫河看上去老了很多,臉上也有了皺紋。
他說,你小子長大了,上班了吧?
我說,是的。
他說,在軋鋼廠嗎?
我說,是的。
他問,干什么工作?
我說,開吊車。
他說,哦。
孫河站在舅舅的墓前,點了支煙,說,我來看看你,想你了……
孫河說“想你了……”這句話的時候,我鼻子一酸,眼淚控制不住,流出來了。他坐下來,沉默。
我也沉默了一會兒,心臟還怦怦跳著。
他坐在那里,而我竟然是膽怯的,緊張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給自己點了支煙,慢慢平復激動的心情。近距離,我反倒不敢看他了。
過了一會兒,孫河說,該給你舅舅立一座碑的。
我說,剛才我想了,明年清明,我就辦這件事。
孫河說,好。
我問,您最近寫什么呢?
孫河說,一個長篇。
我問,寫完了嗎?
孫河說,有些難產。
我沒敢說我去找過他。
我說,哦。
孫河抬起頭看著我,我有些慌張起來,低下頭。
孫河說,你也開始寫小說了……
我驚愕地啟開嘴巴,抬頭看著他,眼神怯懦地問,你看到了嗎?
孫河說,一些雜志社給我寄雜志的。
我說,哦。寫著玩的。
我緊張得兩只手緊緊相握著,揉搓著。
我說,還想請你多多指點呢?這望城,我只認你……
孫河說,不能這么說。
孫河說,玩是一種心態(tài),但寫的時候還是要認真的,要有一種敬業(yè)的精神。
我說,是的。
孫河說,其實寫作真不是一個好玩的事情,你喜歡上了,想甩都甩不掉。一個人用生命去寫,同時寫作也在消耗著生命。但只有用生命去寫的,才叫作品。一個人在完成一部作品的同時,他自己也是一部作品。任何流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作品最后能否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們都是在浪費我們的生命。干點兒什么不好,偏偏寫作呢?既然你也開始寫作了,我要告誡你一句,就是不要混什么所謂的文學圈。它的好壞我就不說了……
我點了點頭。他的話我不能完全理解。
我還想問些什么,但因為緊張,我的思維變得遲鈍。
墓地是安靜的。一些墓碑矗立在翠柏之間。沒有絲毫的恐怖感。反倒讓人生出一絲的敬畏。是的,敬畏。
距離舅舅墳地幾米遠的地方,還是一片空地。
孫河碾滅了手里的煙說,看到那塊空地了嗎?
我說,怎么?
孫河說,那是我的。
我一驚,嘴里發(fā)出“啊……”的一聲。
孫河說,當年軋鋼廠攤派墓地的時候,我就說要跟你舅舅挨著的,走了后門,才調成我們兩個人挨著的。
我說,哦。
孫河說,這樣,我死后,也不會覺得孤單,到時候,我可以和你舅舅說說話。
我變得傷感起來。
軋鋼廠公墓門口的小火車打鈴了。我看了看時間,這是到碼頭最后一班車了。
我說,走吧。
孫河站起來,趔趄了一下,我連忙扶住他。
我們從墓地出來,上了小火車,去了碼頭,坐船回望城。
在船上,我問了孫河的電子郵箱和聯系電話。
那之后,我給孫河發(fā)過幾篇我寫的短篇小說。他沒有回話。我甚至沖動地在信件里寫道:拜托孫河老師幫忙推薦。
孫河沒有回信給我。
是啊,以后,他都不會給我回信了。
這么想,我躺在浴缸里,潸然淚下。水涼了,但我沒有換掉。我的身體在蜷縮著,蜷縮著,像一個嬰兒蜷縮在子宮里,蜷縮在水里。幾分鐘之后,我從水里面沖出來。濕漉漉的,水滴從頭上流淌在我的臉上,分不清是水還是淚水。
這時候,向曉紅喊叫著,小鬼,小鬼,你干什么呢?
向曉紅沖進衛(wèi)生間看到我站在浴缸里,氣哼哼地問,你要干什么?作什么妖?還不睡覺。
我說,我睡不著,泡個熱水澡。
向曉紅說,趕快,擦干了,別感冒了。她找來干的浴巾給我披在身上,摟著我的腰,從衛(wèi)生間出來。
向曉紅像拍著嬰兒睡覺似的拍著我說,小鬼乖乖……睡……小鬼乖乖……睡……
我說,明天不去八寶山參加孫河的葬禮了。
向曉紅問,為什么?
我說,不為什么?我們睡個好覺吧,明早晚點兒起來。
我摟過她,睡了。
9
第二天,我們十點多鐘才醒來,洗漱完都十一點了,我們出門吃了飯,打車去了故宮。司機說這是少有的好天,沒有霧霾。向曉紅依偎著我,一臉甜蜜。出租車距離故宮還有一段距離就停下來了,說是前面要安檢。游客排著長隊。在排隊的時候,我多少有些不耐煩了。向曉紅看出來了說,不要不耐煩嘛。我撒謊說,沒。向曉紅說,你的情緒都寫在你的臉上了。向曉紅說,人家大老遠來,你連陪我看看故宮都不行嗎?我說,我說不行了嗎?這不是來了嗎?向曉紅板著臉,不說話。安檢的時候,我的打火機被搜去了。這多少讓我焦躁起來。出門匆忙,我忘記帶我的相機了。拍照讓我意識到我與這個世界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跟著人群在故宮里閑逛著。這古代的宮殿滲出一種威嚴、凝重。一個王朝的氣息從這些建筑上散發(fā)出來。我還是用手機給向曉紅拍了幾張照片。走累了,我們在一個角落的椅子上坐下來,冬日淡漠的陽光籠罩著紅色的宮殿。我們看著藍天,看著那些屋檐,還有那些遠處高出這座古代宮殿的高樓大廈。一群烏鴉在故宮的上空盤旋著、呱噪著。有一種穿越的感覺。坐在那里,我掏了掏兜,想抽煙,才想起來,我的打火機被搜去了。向曉紅想去看石渠寶笈展覽,但看到要排幾個小時的隊,也就放棄了。
向曉紅買的下午五點半的火車票回望城。
我們從故宮出來,就直奔北京站。路上開始下雪了,這是北京的第二場雪。路上堵車,到北京站已經五點了,取了票,我和向曉紅吻別。是的,吻別。
向曉紅說,你要乖乖的,小鬼。
我點了點頭。
我看著她的身影擠進檢票的隊伍之中。我走上天橋,在人群里辨認著向曉紅的身影。我看不到。雪變得紛紛揚揚起來。
我聽到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
我看了眼,點開,是一個陌生號碼,短信的內容是:盡管你沒來參加孫河的葬禮,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孫河的遺囑里,有一條是寫給你的,他說他的所有藏書是留給你的。
我看著短信,眼淚禁不住涌出來。雪花落在我的臉上,很快就被融化了。我的眼前變得模糊起來。
白茫茫的雪,變得肆無忌憚,從天空上揮灑下來。
每一瓣雪花都像在說著什么。
說什么呢?
在過街天橋上,我號啕大哭起來,旁若無人。
責任編輯 朱亞南
鬼 金:1974年冬月出生。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小說在《花城》《十月》《上海文學》《山花》《大家》《天涯》等多家雜刊物發(fā)表,多篇小說入選選刊。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省文學獎。曾獲遼寧青年作家獎。遼寧省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吊車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