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黎 明
公雞一聲“咳”,將胸腔內赭紅的鮮血,濺上天幕。一張皺紋縱深的臉,從血的背景中爬上山坡。鍋——盆——碗;鐵鋤——彎刀——犁鏵碰撞的聲音,惹怒了正在沉睡中的茅屋:冒出了青煙。
生活開始之時,一只垂死掙扎的貓,從一扇破舊的門板縫里爬過。
三次進城
第一次進城,爺爺牽著我,開始認識生活,我就迷路了。跟我一起迷路的,還有一籃子雞蛋。那時,我便知道了,我的世界只有一個村莊。就像一只雞,只能將蛋下在一個草堆里。從此,我也就長大了。
第二次進城,父親送我到車站,行囊里裹著母親的淚水,走入了社會這所塑造命運的學堂。跟我一起進城的,還有一雙布鞋。那時,我的生活有一半屬于城市。布鞋永遠跟不上皮鞋走路的速度。從此,我學會了流浪。
第三次進城,我攙扶著爺爺,走了一輩子路的他,也迷路了。他年輕時雖走南闖北,直到年老才醒悟:自己熟悉的只有一根田坎,田坎上的幾道拐,幾個坑,幾洼水。因此,才把飛奔的汽車當作一只雞去親近,結果,“雞飛蛋打”。從此,我也就老了。
荒園子
一個人走不動的時候,路就變得短了。上坡啃食青草的山羊,也不再出行。只需留守家園,細嚼被歲月拉長的胡須——充饑。
一個人走不動的時候,人就變得小了。學會蹲在一塊荒園子里,跟一群過往的螞蟻游戲。并獻出身上松懈的皮肉,做一頓最后也是最美的晚餐——賑災。
風在遠處嘆息。肚皮脹得凸鼓的螞蟻,借著一根朽壞的骨頭,在里面建了一個溫暖的巢——躲雨。
油 燈
一盞油燈,撥亮滿天繁星。土屋的墻壁上,爬滿了螢火蟲的光影。屋角的木柜上,一臺老式黑白電視機,正在上演一場新世紀的愛情??蘅尢涮洌瑳]有觀眾。
人的注意力,停留在一雙滄桑的手上。那雙手憑借一枚锃亮的鋼針,縫補逝去年代里的事情。記憶像燃燒的火苗,徐徐拉長。一個孩子看見父親的年齡,與他一樣小,然后,在故事中睡著了。
那盞油燈就這么燃了許多年,時間的罡風也沒能把它吹滅。電視里的故事重復著播了很多遍,上演了又落幕,落幕了又上演。而孩子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吹口琴的老人
一個老人吹著口琴,從街邊走過,趕路的行人步履匆匆。沒有人聽懂他吹奏的旋律,人類對瘋子充滿厭倦。風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一個午后,像一柄劍,擊穿內心的獨白。
口琴有些陳舊了,邊沿已經(jīng)掉色。顫抖的手指掌控著口琴的節(jié)奏,曲調似斷腿的螞蚱,在蠟黃的臉上趔趄著舞蹈。神情專注的樣子,像一部老電影里的某個情節(jié)。
老人每走過一個地方,就留下一個問號和嘆號。把一個無聊的下午,分隔成眾多個片段。記憶粉碎了,生活蒼老著。老人走過的道路,鋪滿哀傷的夕陽,在訴說往事。
黃昏降臨,趕路的行人依舊步履匆忙。
消逝之光
父親的煙鍋燃著陳年的火星,母親的背簍裝著時間的干柴;牛背上爬滿嗜血的蒼蠅,羊羔在枯草的尖葉上吸奶;炊煙在傍晚呼喊黎明,農具在墻上守候春天……
生活在故鄉(xiāng)的事物,一次又一次讓我這個游子心寒。
村頭的那口池塘,水越來越淺,像我的記憶,在遺忘我的母語。幾只野鴨,站在岸邊,仿佛幾個孩童,望著苦澀的童年和孤獨的幸福。
良田里,荒草萋萋,鋤頭的殘骸在地底尋找前世的主人。五谷早已遠離太陽和風。幾個老人,匍匐著卑微的身子,在撿拾荒年遺落的種子和曠世的憂傷。
他們是大地最后的親人。
房子,已經(jīng)空了。朽壞的梁柱是老人的肋骨。雨水從殘破的屋頂漏下,一對螞蟻正在墻縫中搬家,像一個個逃難的人……
故鄉(xiāng)許許多多的事物,就這樣消失在活命的路上。
遺 址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散步在故鄉(xiāng)的山路上,尋找走失的青春。路的一頭,連著我出生的茅屋。茅屋里,裝著太陽和月亮,還有我童年的夢想。
山坡上,莊稼收割了。糧倉里,藏滿了疼痛。每一粒麥子,都是我祖先的信物。我幼年爬過的那棵樹,又老了許多。它的年輪上,刻著吳氏的族譜。樹的根須,是我身體上放大的毛細血管。血管里流著的,不是血,而是貧窮和苦難。
風穿過樹林,穿過我的前世和今生。大地上烙滿我踟躕的腳印。每一個腳印,都是我心上的疤痕。那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曠世哀愁。那哀愁,是我父輩的,也是土地的。像一片烏云,或一片陰影,飄蕩在命運的天空。一旦降雨,就是一場災難。
愛和苦,把我鍛打成人。
我不想用憑吊的眼光來審視我的故鄉(xiāng),但現(xiàn)實總是讓我處處碰壁。河流正在消失,花朵正在遠離花期,候鳥正在遷徙,荒草正在淹沒墓碑……
我的故鄉(xiāng)正在淪陷。鄉(xiāng)村已是一個遺址。
我終于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我一個人在故鄉(xiāng)的廢墟上行走。我試圖用我僅存的天真和脆弱的愛,在那荊棘叢生的遺址上,找到我降生于世的來處,我的悲憫,我的靈魂。
可我每走一步呵,都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