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一壺酒

2017-01-11 18:08郭明輝
安徽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朱廠子紅旗

郭明輝

1

洋槐花開的時節(jié),表哥陶躍進(jìn)害了便秘,蹲一回馬桶跟受刑似的,沒有個把鐘頭別指望解決問題。好在幾年前廠子已經(jīng)停產(chǎn),不要踩點(diǎn)上班,表哥有大把的時間來對付頑固的大便。大便如今大不便,表哥好無奈。到醫(yī)院去看,醫(yī)生照死里開藥,藥死貴。如今廠里不給報銷醫(yī)藥費(fèi),表哥實(shí)在架不住,干脆不看了。也有人傳過偏方,點(diǎn)穴刮痧針灸喝綠豆湯,一一試過,都不管用。所以表哥剩下的最佳選擇只有吃香蕉了。表哥胃寒,香蕉不能多吃,早中晚各一根,效果如何,還有待觀察。說起來,如今表哥只能自己心疼自己了。十年前,因?yàn)轲捑疲瑑煽谧尤靸深^鬧得雞飛狗跳,老婆一氣之下跟他離婚,帶著女兒改嫁了。本來表哥還有再婚的念頭,可是廠子一天不如一天,沒有鈔票撐腰,心里那股火苗也就不旺了。不過,表哥想得開,一個人過日子,只顧一張嘴,有錢就搞二兩小酒咪咪,沒人在耳邊聒噪,倒也清靜。

一夜春雨,天明放晴。樓下高高低低的洋槐樹上像落了層雪。表哥睡到自然醒,起床推開窗子,一股洋槐花香撲面而來,嗆得他連打三個噴嚏。噴嚏由口鼻而發(fā),卻驚動了下盤,表哥覺得隱隱有了便意,照例去坐馬桶,一坐就是半天,兩條胯子連同腰背麻得像電打過一樣,卻無果。表哥突然記起,昨天忘記買香蕉,早中晚都沒吃,看來今早這罪白遭了。于是起身,扶墻站穩(wěn),抬頭看墻上的破鐘,已過十點(diǎn)。

表哥揉了揉兩條胯子,打算去買香蕉,順便買瓶酒,于是便到處找錢。如今廠里的工資跟便秘似的發(fā)不出來,表哥手頭吃緊。拉開抽屜,嘩啦啦一堆毛角子,半天才湊了十元錢。顯然,這把碎錢買香蕉就不能買酒,買酒就不能買香蕉??蓡栴}是,表哥這兩樣都離不了。沒有辦法,只好借錢了。

在停產(chǎn)多年的東風(fēng)食品廠,有錢人自然不多,表哥能張口借錢的更是鳳毛麟角,屈指一數(shù),不過兩個。一個是廠長許紅旗,一個是倉管員老朱。表哥和廠長許紅旗是“插友”。中學(xué)畢業(yè)后,他們趕上最后一批“插隊(duì)”。在那片廣闊的鄉(xiāng)村天地里,兩個渾小子聯(lián)手偷雞摸狗,勾引村姑,成了親密無間好兄弟。不過,讓他們的革命友誼得到長足發(fā)展的卻是酒,可以為此作證的是一把錫酒壺。那是一把帶提把兒的八角壺,有內(nèi)膽,可溫酒,壺身上有一幅喜鵲登枝圖。據(jù)說,那把壺是他們倆湊錢從一個老鄉(xiāng)手里買來的,從那以后,二人相約“每周一喝”,必須用那把壺。兩個人都講義氣,直到回城一起進(jìn)了東風(fēng)食品廠,這個約定一直有效。表哥剛離婚那會兒,許紅旗已當(dāng)上廠長,怕他想不開,有意安排一周兩喝三喝,也是常有的事。不過,雖說是好兄弟,可畢竟人家是廠長,動不動找人家借錢,總不方便。所以,表哥覺得還是找老朱借錢比較靠譜。

老朱外號叫朱大頭。叫他朱大頭,其實(shí)他的頭并不十分大,只因個矮,又是光頭,顯得頭大。另外,老朱在廠里管倉庫多年,攢了些家底,腰桿好硬,凡事愛替人出頭,于是這外號就叫開了。因?yàn)橐彩请x婚未續(xù)弦,老朱跟表哥同病相憐,互相體恤,相處融洽。往常表哥只要開口借錢,沒多有少,從不讓表哥空手。前兩年,隔三差五,二人結(jié)伴去東門后街巷子里泡洗頭房,借著酒勁打一炮,基本都是老朱花錢。后來,表哥不好意思再跟老朱去洗頭房蹭炮,實(shí)在憋急了,就去冬梅商店幫寡婦丁冬梅拉貨,當(dāng)牛做馬忙一天,到晚上死磨爛纏,也能如愿。丁冬梅是東風(fēng)食品廠的家屬,多年前她男人因公殉職,一直沒有再嫁,說是要找個有錢的。如今在破落的東門一帶,有這個想法顯然不太實(shí)際,所以她一直寡著。

表哥住在廠家屬院四幢,破樓,一年四季樓里一股子霉味,大白天樓道里黢巴黑,非得摸著墻走才放心。那天,表哥摸黑走出樓道,一顆肥大的光頭一下躍入眼簾,正是老朱。老朱當(dāng)時站在樓前一棵洋槐樹下,一手叉腰,一手打電話,哇啦哇啦,好像很生氣。表哥咳了一聲,老朱掛了電話,扭過頭來,急忙招手。其實(shí)他不招手表哥也要到他跟前,不然怎么借錢?來到近前,表哥還沒張嘴,老朱先開口問,躍進(jìn),雞巴許紅旗要把廠子賣給浙江人,你可曉得?表哥搖搖頭,說不曉得。老朱后退一步,把表哥上下打量一番,像審叛徒似的問,真不曉得?表哥伸出一個小指頭,說,卡人是這個!老朱又問,雞巴許紅旗跟你好得穿一條褲子,他沒跟你講過?表哥搖搖頭,又伸一下小指頭,說,卡人是這個!表哥的小指頭上纏著創(chuàng)可貼,看上去憨頭憨腦的,有幾分倔強(qiáng)。老朱點(diǎn)頭表示相信,隨后又給表哥打預(yù)防針,說,躍進(jìn),我不曉得你的意思,反正我朱大頭不同意賣廠。老子在“東風(fēng)”干了大半輩子,后半輩子死活就賴在“東風(fēng)”了!

表哥湊近勸了老朱幾句,老朱聽不進(jìn)去,頭搖得像吃錯藥似的,害得表哥根本沒法開口借錢,只好等他消消氣再說了。其實(shí),表哥了解老朱,人還不錯,就喜歡咋咋呼呼地發(fā)牢騷。當(dāng)初許紅旗當(dāng)上廠長后查過他的賬,差點(diǎn)把他弄進(jìn)去,于是便懷恨在心,往后專門跟許紅旗作對。前不久,聽說要賣廠,老朱便把一幫退休的老弱病殘組織起來,成立一個“保廠派”,哪個提賣廠就跟哪個干,一毫毫理也不講。

正這時,一幫“保廠派”聞聲趕來,以老朱為核心,圍在洋槐樹下,七嘴八舌,憤怒聲討廠長許紅旗。先罵許紅旗是個笨蛋,沒本事把廠子經(jīng)營好,害得大伙沒飯吃。接著,又罵許紅旗是個敗家子,幾十年的老廠,他說賣就賣。還說,許紅旗搞腐敗,貪污受賄,要不然,他家兒子在澳大利亞留學(xué),一年花費(fèi)幾十萬從哪里來?能聽出來,大多是牢騷,無憑無據(jù)。表哥就替許紅旗辯解幾句,沒曾想群情激憤,把矛頭指向他。人家說,你陶躍進(jìn)當(dāng)然說他好,你倆是什么關(guān)系?!這些年你怕是沒少得好處,別的不說,他家的好酒你就沒少喝。上有天下有地,你陶躍進(jìn)敢說你沒有?表哥曉得這幫人的厲害,又怕惹火上身,趕緊閉上自己的臭嘴,低頭從人堆里擠出來。老朱在背后大聲說,你去跟雞巴許紅旗講,哪個要賣廠,我朱大頭跟哪個沒完!

表哥沒借到錢,卻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只好自認(rèn)倒霉,沿著花搭搭的破水泥路急步快走,灰溜溜地像條落水狗。褲兜里毛角子呼啦呼啦生響,也不曉得是炫富還是哭窮。來到廠門口,表哥猶豫起來,是去和平路市場買香蕉呢,還是去冬梅商店買酒?要買香蕉就不能買酒,要買酒就不能買香蕉。表哥一時有點(diǎn)為難,深深吸了一口氣,拿定主意,直奔對面的冬梅商店。表哥有他的小算盤,先去冬梅商店賒酒,然后用兜里毛角子買香蕉,豈不兩全齊美?表哥如此打算,心里自然有底,一是自以為跟丁冬梅關(guān)系不一般,二是多年來在她店里賒賬已然成為常態(tài)。虱子多了不癢嘛。

冬梅商店不大,卻是和平路這一段最熱鬧的地方。從早到晚,門口圍著一堆閑人,吹牛下棋斗地主,像個露天俱樂部,在破敗的東風(fēng)食品廠對面,營造一處小小繁華。當(dāng)然,來此扎堆的人中,至少一半是沖著丁冬梅而來。丁冬梅四十出頭,人長得不丑,歡樂脾氣熱心腸,屬于那種既吸引男人又吸引女人的女人??梢姳砀绫凰?,很正常。

往常,丁冬梅像阿慶嫂似的總是笑臉迎客??墒牵翘毂砀缫贿M(jìn)門,卻見丁冬梅捧著腮幫子發(fā)呆,眉頭緊鎖,目光散淡,對表哥的出現(xiàn)視而不見。當(dāng)時,店里沒有外人,表哥倚仗跟她睡過,上去在她臉上摸一下。沒曾想丁冬梅騰的一下就火了,操起蒼蠅拍子打過來,說,滾!表哥挨了一下,好不尷尬,觍著臉說,開開玩笑嘛。丁冬梅板著臉,說,煩死人了,開什么玩笑!表哥問,有什么好煩?丁冬梅把蒼蠅拍子一扔,說,能不煩嘛。那死鬼這幾年的撫恤金沒發(fā),如今聽說廠子要賣,將來找鬼討去!

這確實(shí)不是小事,丁冬梅煩也正常。表哥是個粗人,卻通人情世故,曉得人煩不添煩的道理。如此一來,表哥自然不好意思張嘴跟她賒賬,只好從口袋里摸出一把毛角子,往柜臺上一放。七塊六一瓶脂城佳釀,一塊五一包五香花生米。丁冬梅隨手甩給他一只紅色塑料袋。塑料袋像斷線的風(fēng)箏,飄飄搖搖,落在表哥腳前。表哥低頭看了看,懶得彎腰,一手拿起一樣,轉(zhuǎn)身回家了。

2

就表哥所知,賣廠的消息早傳出來了,差不多有兩年了。光聽風(fēng)聲,不見雨滴,漸漸也不當(dāng)回事了。

說起來,在東門,像東風(fēng)食品廠這種不大不小不死不活的廠子,已經(jīng)賣得差不多了,一點(diǎn)也不稀罕。自停產(chǎn)以來,“東風(fēng)”一直靠變賣設(shè)備和出租門面撐著,眼看廠子賣空,再撐怕是也難了。東風(fēng)食品廠建于1955年,主要產(chǎn)品脂城“四大名點(diǎn)”,在脂城是一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呐谱?,想?dāng)年往北進(jìn)過中南海,往南下過上海灘。再后來,蛋黃月餅、松子蛋糕、果味汽水、豆沙冰棒更是無人不曉。所以,當(dāng)初插隊(duì)回城時,表哥和許紅旗毫不猶豫一致選定進(jìn)“東風(fēng)”。 表哥沒有遠(yuǎn)大理想,不求上進(jìn),當(dāng)工人很滿足,所以一直待在車間,從學(xué)徒干到老師傅,還是工人。許紅旗有抱負(fù),上夜大,拿文憑,一步步由技術(shù)員升到副廠長,后來做了廠長??墒?,就在許紅旗做了廠長后,市場競爭愈發(fā)激烈,廠子一天不如一天。許紅旗不認(rèn),大膽改革,聯(lián)營、合資、重組,樣樣都試過,樣樣都沒成,硬撐了幾年,最后還是停產(chǎn)了。天地良心,許紅旗對廠子是用心的,但是廠子還是在許紅旗手里倒下了。表哥不曉得為什么會這樣,許紅旗說是因?yàn)槭袌觥R淮尉坪?,許紅旗摟著表哥的肩膀,說,躍進(jìn),你可曉得市場是什么?表哥搖頭。許紅旗咬牙切齒,說,市場就是婊子,騷婊子,弄媽的太無情了!

經(jīng)許紅旗這么一比喻,表哥頓時理解了市場和廠子的關(guān)系,恍然大悟。許紅旗確實(shí)想把廠子搞好,但確實(shí)沒搞好。不過,廠子沒搞好不能全怪他許紅旗,那騷婊子一樣無情的市場也有責(zé)任。從那之后,二人“每周一喝”就少了。偶爾一次,許紅旗三句話不離“市場”,喝高了就拍著胸脯發(fā)誓,要把市場這個婊子搞定,把廠子搞活,再現(xiàn)當(dāng)年的輝煌。也正因?yàn)槿绱耍砀绮挪幌嘈旁S紅旗會賣廠。雖說電視上天天有“企業(yè)改制”的新聞,表哥還是不信,至少現(xiàn)在不會。別的不說,假如廠子賣掉,幾百號職工都喝西北風(fēng)去?不管孬好,有廠子在,幾百號人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心里也安定。退一萬步說,人都是自私的,許紅旗能混到廠長位子上不容易,好歹是個廠長,要是把廠子賣了,都這把年紀(jì),他到哪里當(dāng)廠長去?他許紅旗不呆不傻,還能自己砸自己的飯碗?!

表哥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就著五香花生米自斟自飲,不知不覺,酒勁上頭,拿起酒瓶一看,獨(dú)自干下去半斤。這兩年,表哥身體大不如從前,酒量隨之銳減,過了半斤就暈,不得不克制。于是把瓶蓋擰好,也不上床,就勢歪在破沙發(fā)上,不一會兒,鼾聲如雷。

表哥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剛下過一陣小雨,清絲絲的風(fēng)帶著甜香,表哥酒意全無,渾身上下舒坦得很。還沒起身,扭臉看見桌上那半瓶酒,馬上想到許紅旗。下雨天,喝酒天,以往像這種時候,兩個人早已坐在一起對飲了。這兩年,許紅旗為廠子的事整天東奔西跑,算起來差不多大半年兩人沒有一起“每周一喝”了。雖說感情有不在酒,但兄弟之間長期不喝酒,怕是也會生分了。對表哥來說,這個念頭比便秘還要頑固,況且表哥也想借機(jī)打探一下賣廠的虛實(shí)。想至此,表哥翻身起來,打開五斗櫥,把那把錫酒壺捧了出來,舉到亮處看了看,鼓起腮幫子,噗噗噗,連吹幾口。之后,一手提酒壺,一手提酒瓶,奔許紅旗家而去。

干部樓在職工宿舍最后一幢,許紅旗就住在最東頭三樓。說是干部樓,其實(shí)也沒什么特別,只是比筒子樓多了前后陽臺,樓前不栽洋槐栽香樟。因年久失修,干部樓看上去有些破敗,像戰(zhàn)火過后的碉堡一樣。廠里早有傳說,許紅旗在外面買了豪宅,表哥不大相信。三年前,許紅旗老婆生病去世,兒子去年又出國留學(xué),如今就他孤身一人,要那么多房子搞什么?本來就是幾分鐘的路,表哥腿腳又趮,想著想著,也就到了。

到了許家,許紅旗正在看材料,見表哥一手提酒壺一手提酒瓶,馬上笑了。表哥也不客氣,像到自己家一樣,往前一坐,催著要下酒菜。許紅旗到廚房端出兩樣小菜來,一樣是雪菜炒筍絲,一樣是咸鴨蛋。這兩樣是兩個人的最愛。表哥急不可待,把瓶中的酒倒進(jìn)錫酒壺,許紅旗配合默契,趁空擺上兩雙筷子,兩只酒杯。于是兩個人便喝起來。

許紅旗雖貴為廠長,卻跟表哥一樣,就喜歡幾塊錢一瓶的脂城佳釀。按慣例,兩個人先共同吃過三杯,然后各取所需。一口酒一口菜,不知不覺,半瓶酒見了底。表哥沒過癮,許紅旗也沒過癮,起身去廚房又拿來半瓶,倒進(jìn)錫酒壺,一杯一杯地細(xì)斟慢飲。喝到差不多的時候,表哥覺得不對勁,以往喝酒的時候,許紅旗嘴巴不歇,酒菜堵不住,今個卻悶悶地一聲不吭。表哥性子急,倚仗關(guān)系好,隨口就問,心里有事吧?許紅旗勉強(qiáng)笑了笑,說,廠子這個熊樣,能沒事嗎!表哥曉得許紅旗在為廠子的事犯愁,很感動,由衷地站起來,給許紅旗斟了一杯,說,紅旗,我代表老職工敬你這一杯。許紅旗笑了,說,躍進(jìn),你這是演哪一出?表哥很真誠,說,為了這個廠子,你受累了,可惜我是個大老粗,幫不了你!許紅旗放下酒杯,隔著桌子拍了拍表哥的肩膀,說,謝謝兄弟!只怪我無能??!表哥也伸出手,隔著桌子拍了拍許紅旗的肩膀,說,紅旗,我相信你能搞好!許紅旗率先收了手,嘆口氣,說,不說了,煩,喝酒!表哥也說,喝酒!

推杯換盞,一來二往,又是半瓶酒見底。表哥一直惦記著賣廠的事,想探個究竟,借著酒勁,說,紅旗,你說我倆可是好兄弟?許紅旗說,屁話,不是好兄弟是什么!表哥說,那好,你說實(shí)話,“東風(fēng)”可是要賣?許紅旗愣了愣,盯著表哥的眼,半天才點(diǎn)點(diǎn)頭。表哥不敢相信,伸著老頸,又問,真要賣?許紅旗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哥縮回老頸,揉了揉眼,說,為什么?許紅旗說,如今競爭激烈,像我們“東風(fēng)”這種老企業(yè),毛病太多,包袱太重,想起死回生難??!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賣了對大家都好?。?/p>

表哥有個老毛病,一喝高就喜歡抬杠,簡直就是“杠頭”,明明已經(jīng)明白了,還梗著老頸問為什么?許紅旗有點(diǎn)不耐煩,說,過幾天開職工大會,方案會交給大家討論,到時候你就明白了。表哥目光迷離,還問,為什么?許紅旗被追得死煩,曉得表哥有這毛病,也曉得如何治他這毛病,突然一拍桌子,不慎將酒壺打落在地。表哥嚇一跳。許紅旗指著表哥說,躍進(jìn)啊躍進(jìn),別人不理解我也就算了,你和我?guī)资杲磺?,竟然也不理解我!你以為我許紅旗想賣這個廠?你以為我對這個廠沒感情?告訴你,跟你一樣,我也在這里干了半輩子!你是廠里的老職工,情況你也清楚,幾百號人勒緊褲腰帶撐了幾年,里里外外,能賣的都賣了,還落一屁股兩胯的債,如今撐不住了!你想想,這樣的廠子不賣行嗎?!

表哥就是沒出息。年輕時就這樣,每回犟起來,只要許紅旗一發(fā)火,他立馬就,乖得跟孫子似的。許紅旗很傷感,說,躍進(jìn)啊躍進(jìn),我的好兄弟,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心呢!表哥眼淚汪汪,好像頓時理解了許紅旗,馬上調(diào)頭轉(zhuǎn)向,說,我支持你!許紅旗好感動,繞過來一把將表哥抱住,兩個人摟在一起,啪啪啪,拍對方的后背,拍得手疼才分開。之后,表哥不再說什么,彎腰把酒壺?fù)炱饋?,搖搖晃晃地走了。

表哥一路歪歪斜斜,回到家已過十一點(diǎn)。下午睡得飽,此時困意全無。燈下,表哥盯著那把摔癟的酒壺,心疼得不行。壺身那塊癟處有鴿子蛋大小,在表哥的眼里卻像個巨大的漩渦,看得他發(fā)暈。表哥實(shí)在看不下去,找來一把小錘子,一把螺絲刀,一個在里,一個在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敲。天快亮的時候,修好了。雖沒有完全恢復(fù)原樣,但大致看不出破綻。表哥滿意,上床睡覺。

3

國營東風(fēng)食品廠召開職工大會,大會議題:賣廠。

職工大會連開三天,討論來討論去,賣給誰的問題沒有定論。以老朱為代表的“保廠派”在廠門口打起了橫幅,上書“大家的‘東風(fēng),由大家作主”。第四天中午,表哥喝了二兩小酒,正準(zhǔn)備瞇一會兒,忽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許紅旗。說實(shí)話,盡管表哥跟許紅旗關(guān)系不錯,自從當(dāng)了廠長之后,許紅旗親自登門卻屈指可數(shù)。往常有什么事,許紅旗要不派人帶話,要不直接打電話,就是二人“每周一喝”,也都是表哥主動送上門去。許紅旗見表哥迷迷瞪瞪地看他,也不客氣,側(cè)身擠進(jìn)屋來,一屁股坐下。表哥又驚又喜,以為他想喝酒,忙把錫壺拎上來。許紅旗擺擺手,說,酒不喝,跟你說件事。表哥就勢坐下來,問,什么事?許紅旗開門見山,說,聽說你跟老朱關(guān)系不錯?表哥實(shí)話實(shí)說,還可以。許紅旗說,可能說上話?表哥說,可以。許紅旗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勸勸他,不要帶頭瞎搗亂,賣廠是為大家好,攪黃了,對哪個都沒好處!表哥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試試!許紅旗看了看表哥,站起來,說,就跟老朱說,改制就是改革,改革是當(dāng)前最大的政治,不要胡來!表哥又點(diǎn)頭,說,我試試!許紅旗點(diǎn)點(diǎn)頭,從包里掏出兩瓶酒,往桌上一放,起身就走,出門時不留神,一頭撞在門框上,疼得牙直呲。表哥很抱歉,忙去扶許紅旗。許紅旗一邊揉著頭一邊說,等廠子賣了,你也該換換房子!表哥說,就是就是。

許紅旗走后,表哥看著桌上兩瓶酒發(fā)呆。乖乖!五糧液,透明塑料包裝,閃閃發(fā)光,外面套著紅布套,頂上系根紅絲帶,乍看像個新娘子似的。如此高檔酒第一次出現(xiàn)在自己家里,表哥突然覺得很虛幻,不禁心里直撲騰。對表哥來說,許紅旗托他辦事,少之又少。即使有,也都是力氣活,只要許紅旗開口,表哥自然樂于去辦。這一回許紅旗親自登門,還拎兩瓶五糧液來,可見這事多么重要。不過,正因?yàn)橹匾砀鐬殡y了。老朱那人死豬不怕開水燙,跟許紅旗關(guān)系死僵,能不能勸得通,表哥真沒把握。不過,表哥也認(rèn)理,既然答應(yīng)試試,那就得試試。

別看表哥年過五十,其實(shí)沒見過大世面,心里存不住事,躺在破沙發(fā)上,左思右想,眼前一會是五糧液,一會是老朱的光頭,鬧得心神不寧,方寸大亂,索性爬起來給老朱打電話。老朱正在午睡,接電話時好煩,說,大中午的,騷擾我搞什么?表哥賠著笑臉說,一起搞幾杯吧。老朱說,搞過了!表哥說,再搞幾杯嘛。老朱說,雞巴躍進(jìn),你酒癮真大。來吧來吧,我這正好還有剩菜。表哥忙說,馬上就到,馬上就到。

本來,表哥的想法是,許紅旗拎五糧液來讓他勸老朱,他就應(yīng)該拎著五糧液跟老朱一起品嘗,這樣才不辜負(fù)許紅旗的重托??墒?,一出門,表哥又舍不得了。五糧液這酒死貴,白白喝了實(shí)在浪費(fèi),不如拿去換成七元六的脂城佳釀,少說也換好幾箱,大半年的酒癮豈不有了保障?于是,表哥一路小跑,來到冬梅商店。

正是中午,冬梅商店沒有顧客。丁冬梅像只懶貓似的枕著肥嘟嘟的胳膊,伏在柜臺上沖瞌睡,見表哥進(jìn)來,可不搭腔,只抬了抬眼皮,意思問他有什么事。要是別的事,表哥張口就說了,可換酒這事他半天也不好意思開口。丁冬梅又抬抬眼皮,表示不耐煩,表哥做了三個深呼吸,把兩瓶五糧液放在柜臺上,紅著臉把換酒的意思說了。丁冬梅沒想到表哥會有五糧液,還兩瓶,馬上睜大眼睛,沒真沒假地說,贓物吧,我可不敢要!表哥急得直結(jié)巴,說,你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丁冬梅說,那你這酒從哪來的?表哥不能說是許紅旗送的,便扯謊,說,送貨路上撿的!丁冬梅嘴一撇,又把眼閉上,說,要是撿的嘛,更不能要,說不定是假酒,害人!陶躍進(jìn),你要是真饞了,我送兩瓶給你喝,千萬別做傷天害理的事!表哥很委屈,也很氣憤,說,你你你,不換拉雞巴倒,說那么多難聽話搞什么嘛!說罷,扭頭便走,丁冬梅站起來喊道,你說清楚嘛,你說清楚嘛!

表哥懶得跟她說,拎著兩瓶五糧液直奔老朱家。有一腔羞辱頂著,表哥腳步如彈簧,在午后的陽光下,走路的樣子像動畫片中的米老鼠一樣。老朱在家候了多時,正急得冒火,見表哥一頭大汗,拎著兩瓶酒,馬上轉(zhuǎn)怒為喜。表哥把酒遞過去,說,看看!老朱接過酒,說,乖乖!五糧液。表哥說,你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家伙!老朱仔細(xì)端詳一番,說,五十二度,帶防偽的,真家伙!表哥松了一口氣,說,真家伙就好,開喝!老朱問,從哪搞來的?表哥又扯謊,說,送貨路上撿的!老朱瞄了表哥一眼,說,是嘛,那你真走運(yùn)!表哥生怕老朱以為他偷來的,伸出一個小手指,說,卡你是這個!老朱一笑,不再追究,說,不管哪來的,過癮就好,喝!

二人推杯換盞,好不熱鬧。老朱喝得快活,不停地吧唧嘴,連贊好酒果然不上頭。表哥也覺得不上頭,但是心疼,搞得他頭一回喝五糧液的幸福感蕩然無存。不知不覺,一瓶見底,老朱伸手把第二瓶也開了,表哥想攔沒攔住,當(dāng)下心疼得不行。眼看喝得差不多了,表哥從痛苦中掙扎出來,想起此行的任務(wù),借著酒勁說,老朱,你看賣廠的事,是不是就算了,賣給哪個不是賣,何必爭來爭去的!老朱說,那不行,大家的“東風(fēng)”,由大家作主!表哥說,改制就是改革,是當(dāng)前最大的政治,你能抵抗???再說,賣廠是為大家好,攪黃了,有什么意思?老朱聽罷,把酒杯放下,慢慢抬起光頭,看著表哥,說,躍進(jìn),你是來當(dāng)說客的吧?表哥心虛,只顧搖頭。老朱說,你這一套雞巴話一聽就像許紅旗的話!跟我說實(shí)話,這酒可是許紅旗給你的?表哥被老朱幾句話揭開老底,像被扒光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老朱突然一拍桌子,說,躍進(jìn),你回去跟許紅旗說,他的五糧液我喝了,賣廠子的事,我還是不同意!

表哥耷拉著頭回到家,后悔得很。五糧液糟蹋了,許紅旗托的事還沒辦好,舍了孩子放走了狼,雞沒偷著蝕了米,沒吃到羊肉惹身膻,真他媽窩囊!一連兩天,表哥一直沒臉面跟許紅旗匯報,到了第三天,實(shí)在熬不住了,就給許紅旗打電話,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到點(diǎn)子上。許紅旗當(dāng)時就明白了,說,沒關(guān)系,改革嘛,無論是哪個,都是擋不住的!然后就把電話掛了。電話里咯噔一聲,像給他一個大嘴巴,表哥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一時間,“東風(fēng)”廠風(fēng)平浪靜,以老朱為代表的“保廠派”以為初戰(zhàn)告捷,沒曾想過了半個月,廠門口突然貼出公告,說經(jīng)全體職工討論,按照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東風(fēng)食品廠改制方案確定,采用整體出售的方式,與浙江大利集團(tuán)達(dá)成協(xié)議,已報經(jīng)市政府相關(guān)部門批準(zhǔn),即日起進(jìn)入相關(guān)程序。

公告一出,最先穩(wěn)不住的是老朱。那天一大早,表哥正在馬桶上受罪,忽聽有人敲門,哐哐哐,跟土匪似的。表哥只好草草收肛,出來開門。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老朱。老朱的光頭上一層明晃晃的汗珠子,說,趕緊走,上訪去!表哥一頭霧水,問,上什么訪?老朱瞪了他一眼,說,雞巴許紅旗非要把廠子賣給浙江人,我們找市政府講理去!表哥心里明白,因?yàn)椴幌霌胶停阊b不明白,說,賣給哪家都一樣,大熱的天,麻煩市政府搞什么!老朱眼瞪得像屎憋得一樣,說,雞巴躍進(jìn)你真,你還是老職工呢,他許紅旗自作主張賣廠,你還替他說話。我算看明白了,你們倆穿一條褲子!說罷,瞪了表哥一眼,扭頭就走。表哥原本不想去,又不想得罪老朱,趕緊說,你看你,說急就急,跟三歲毛伢一樣,我也沒說不去,容我換件衣服總可以吧。老朱停下來,笑了笑,說,懶驢上磨屎尿多,趕緊,他們都在門口等著呢!

那天,東風(fēng)食品廠三十多位老職工來到市信訪辦,排隊(duì)等候多時,終于輪到。接待他們的是位年輕姑娘,長得細(xì)白水嫩,戴副黑框眼鏡。老朱是領(lǐng)頭羊,自然被推到前面。別看老朱平時在廠里天不怕地不怕,見了那姑娘,立馬像老頸系了繩一樣,磕磕絆絆,半天才說明來意。那姑娘聽罷,莞爾一笑,說聲稍等,我來了解一下情況。說罷轉(zhuǎn)身而去,打了幾個電話,之后給了答復(fù)。那姑娘說普通話,用官腔:東風(fēng)食品廠是我市新一輪企業(yè)改制的試點(diǎn)之一,程序合法,安排認(rèn)真,市政府已經(jīng)批準(zhǔn)。企業(yè)改制是為了維護(hù)廣大職工的利益,不可能讓人人滿意,所以希望得到廣大職工的理解和支持。說罷又莞爾一笑,老朱不停地點(diǎn)頭。汗珠子在光頭上停不住,老朱一點(diǎn)頭,就像灑水似的弄了那姑娘一身。那姑娘穿的是淺灰色裙子,老朱的汗珠一落上去就是一個點(diǎn),不一會兒,密密麻麻落一片,眼看著就把人家裙子弄花了。表哥本想提醒老朱,又怕他多心,便忍了。老朱點(diǎn)頭已畢,無話可說,領(lǐng)著大家往外走,那姑娘一直送到大門口,頻頻地向大家招手。

從信訪辦出來,表哥看著老朱的光頭就想笑,一直忍著。到了公交車站,表哥實(shí)在忍不住,就笑出來了。大伙都曉得笑什么,都跟著笑,老朱故意繃著臉,大伙笑得更歡。有人說,事到如今,他許紅旗把事情操作得合理合法,政府又大力支持,不如到此為止,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反正都是賣,愿賣給哪個就哪個吧。老朱氣得直跺腳,說,豬弄的,這盤輸了,還有下一盤,老子跟他沒完!

4

自從廠子停產(chǎn)后,工資靠不住,“低保”吃不飽,表哥也考慮過另謀生路,但都不如意。好在丁冬梅念舊,一直用他拉貨,不過從不給錢,“獎勵”他睡覺。表哥有時也打小算盤,不虧就是賺,解饞也劃算,如此一來,便達(dá)成默契。算下來,這種合作日子也不短了。

端午節(jié)前一天,丁冬梅打電話給表哥,讓他幫忙到南門批發(fā)市場冷庫去拉粽子。表哥一聽話音,曉得晚上有“獎勵”,馬上去了。做了一天的牛馬,到了晚上,如愿以償。完事后,丁冬梅冷不丁在背后說,朱大頭他們要告許紅旗,你可曉得?表哥正撅著屁股穿褲衩,剛穿過一條腿,一聽這話,也不管另一條腿,轉(zhuǎn)過身,問,你聽哪個講的?丁冬梅在他瘦屁股上拍一巴掌說,我親眼看見,材料都打印出來了,厚厚一沓子。老朱到處找職工簽名,我也簽了!表哥把褲衩提上,說,你又不是職工,你簽什么名?丁冬梅不快活,說,我憑什么不能簽?我不是職工,但我是職工家屬。我家那死鬼為“東風(fēng)”連命都搭上了,“東風(fēng)”有事,作為家屬我當(dāng)然要參與!況且,這幾年的撫恤補(bǔ)助一直沒給,廠子一賣,還找老鬼要去!表哥想了想,在床沿上坐下來,說,他們告不倒他。賣廠子的事,國家有政策,市政府批準(zhǔn)了,手續(xù)合法。丁冬梅嘴一撇,說,你又不曉得,不是告他賣廠子,是告他受賄。材料上說,這次賣廠,許紅旗胳膊肘往外拐,故意幫浙江老板壓低收購價。哎呀,你不曉得許紅旗心有多黑,他前后收了浙江老板百把萬,百把萬吶!表哥被丁冬梅咬牙切齒說出來的“百把萬”嚇一跳,想一想不大可能,便說,他們恨許紅旗,故意瞎編!丁冬梅也穿好衣服,說,我看不像瞎編,材料上面寫得有鼻子有眼,什么時候,什么地點(diǎn),什么人在場。哪一筆是現(xiàn)金,哪一筆打到澳大利亞他兒子卡上,一條一條,清清楚楚!

聽到這里,表哥心里一咯噔,馬上要走。丁冬梅拍著床沿說,時候還早,急著走搞什么嘛!表哥壞壞一笑,說,領(lǐng)了“獎勵”,不走干嗎?丁冬梅氣得拎起枕頭砸過來,表哥趿拉上鞋子轉(zhuǎn)身跑了。

表哥一走進(jìn)廠子大門,心情突然很糟糕,跟吃了死老鼠似的。從丁冬梅提供的信息分析,情況似乎屬實(shí),不然不會那么細(xì)致。如果要是真的,許紅旗的心真是太黑了。但是,從內(nèi)心里,表哥又不希望這一切是真的。以他對許紅旗的了解,要說他利用職權(quán)吃吃喝喝,占點(diǎn)小便宜都有可能,也能理解??烧f是上百萬的受賄,他許紅旗真有這個膽?表哥自己問自己,半天竟也得不到肯定的回答,不過想起一句俗話,人心隔肚皮,哪個能看透?

回到家門口,沒進(jìn)門就聽屋里電話響,不屈不撓,很任性。表哥開門進(jìn)來,拿起電話一聽,是老朱。老朱張嘴就罵,雞巴躍進(jìn),害得老子找你一晚上。跑哪里去了?又去洗頭房了?表哥說,這么晚有什么事?老朱說,當(dāng)然有,還是大事,你等著,我馬上來。表哥馬上意識到,一定是讓他簽字的。果然,不大一會,老朱來了,一進(jìn)門就把一摞打印材料往桌上一扔,說,看看!表哥拿起材料仔細(xì)看了,內(nèi)容果然如丁冬梅所說,不禁心里一沉。老朱說,看明白了吧。表哥點(diǎn)點(diǎn)頭,問,可真有這回事?老朱說,當(dāng)然有!表哥說,你從哪里搞到這些材料的?老朱呵呵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往表哥身邊湊了湊,把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在“東風(fēng)”決定出售之前,早被本地開發(fā)商金城置業(yè)公司盯上了。當(dāng)然不是盯上這個破廠,而是盯上這塊地。按照脂城最新城市規(guī)劃,“東風(fēng)”地處兩條主干道交會處,算得上黃金地段,年前周邊的地價已經(jīng)賣到兩百萬一畝。最近傳出消息,東門一帶將納入脂城市跨越式發(fā)展的第一梯隊(duì),地價肯定還會上揚(yáng)?,F(xiàn)如今圈地等于圈錢,本地的“金城”自然不敢怠慢,多方籌備,準(zhǔn)備拿地。就在這時候,浙江的大利突然插進(jìn)來了。商場如戰(zhàn)場,情報是關(guān)鍵。“大利”的老板腦子靈光,步步為營,出招又狠,“金城”節(jié)節(jié)敗退,眼看要丟失陣地?!敖鸪恰碑?dāng)然咽不下這口氣,既然明處干不過你,那就暗里跟你斗。當(dāng)時,“金城”打探到“大利”正在“公關(guān)”許紅旗,趁“大利”在脂城招兵買馬的機(jī)會,派人打入“大利”內(nèi)部,悄悄跟蹤錄音拍攝定位,終于搞到了第一手材料。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許紅旗收下“大利”投來的桃,自然要遞給“大利”一個李。在資產(chǎn)評估時,許紅旗利用職務(wù)之便,有意降價。為了規(guī)避競爭,確?!按罄钡檬?,許紅旗配合“大利”,做通東市區(qū)招商辦工作,將此次收購做為區(qū)招商辦年度業(yè)績,區(qū)招商辦自然歡喜,打報告給市政府,借此將競爭對手一一甩開。

還是那句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老朱說,許紅旗肯定以為做得巧妙,但是他忘了,螳螂捉知了,后邊站只鳥。沒有吃到肥肉的狗,比吃到肉的還要狠。在“東風(fēng)”與“大利”確定收購意向后,“金城”把收集的材料集中起來,準(zhǔn)備反攻。但是,“金城”是本地開發(fā)商,在脂城人脈關(guān)系復(fù)雜,擔(dān)心反攻會誤傷官場的朋友,引起其他誤會,不愿出面來辦這事,通過中間人找“東風(fēng)”內(nèi)部職工打前鋒,借力打力,制敵于死地??汕傻氖?,這個中間人正好是老朱的親戚,于是,材料就到手了。

表哥聽罷,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沒想到這事鬧得跟電影一樣。不過,盡管老朱說得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表哥心中還存一念,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或者還有其他原因。所以,當(dāng)老朱把筆遞過來讓他簽字時,表哥拒絕了。

老朱很不解,說,這么多職工都簽字了,你怕什么?表哥說,怕冤枉了好人!老朱呸了一口,說,好人絕種了,也輪不到他許紅旗。你放心簽!表哥往后縮,說,老朱,你別逼我。老朱生氣,大罵,雞巴陶躍進(jìn),原來你他媽的就是個叛徒!說完,收起材料就走。表哥跟上去說,明天,明天我給你回話好不好?老朱不睬他,一出門,肥大的光頭像斷電的燈泡,立刻消失在黑漆漆的樓道里。

5

表哥在冬梅商店拿了一瓶脂城佳釀,兩包五香花生,然后要記賬。丁冬梅跟他開玩笑,隨口說,記什么記,記了也白記,反正也不曉得什么時候還!因?yàn)橛型馊嗽冢砀绠?dāng)場搞個大紅臉。丁冬梅意識到自己話說過頭了,把記賬簿扔給表哥,又補(bǔ)了一句,說,記吧記吧,反正廠子要賣了,馬上你就能分錢了。表哥的臉頓時像被刮掉一層皮,硬著頭皮打開記賬簿,見自己名字下面記了一大串,跟一掛大鞭炮似的,很傷自尊。沒辦法,還得再記一筆。

表哥回到家,喝著用自尊換來的脂城佳釀,感慨萬千。他不明白,在床上柔情似水的丁冬梅,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尖刻呢?他親過無數(shù)次的小嘴,怎么能說出那么傷人的話呢?不過,表哥并不恨丁冬梅,哪個讓你欠人家賬呢?表哥恨自己,五十出頭的人,喝酒還要賒賬,窩囊?。⊙刂@個思路,表哥又恨起“東風(fēng)”。要是廠子像當(dāng)年那樣紅火,何至于此?當(dāng)年喝酒下飯館,跟哪家賒過賬?可是現(xiàn)在,脂城佳釀,七元六一瓶(廠家搞促銷時只要七元),就這樣一瓶酒,都得拿臉去換,這不是窩囊是什么?!接下來,表哥自然會想到許紅旗,許紅旗是廠長,當(dāng)然要負(fù)一定的責(zé)任。想到許紅旗,表哥就想到老朱的那份舉報材料。假如材料內(nèi)容屬實(shí),那就太可氣了。作為“東風(fēng)”的老職工,如今我陶躍進(jìn)喝一瓶七元六的酒都要賒賬,你許紅旗作為廠長一伸手就收上百萬,這他媽的太不公平!每逢生氣時,表哥的思路往往怪異而清晰。雖說是多年的好朋友,橋歸橋,路歸路,認(rèn)理不認(rèn)親,這事一定要找許紅旗問一問。

表哥的臭脾氣上來,說走就走,拎上酒壺和酒,去找許紅旗。陰天黑得早。因長期欠電費(fèi),供電公司把宿舍以外廠區(qū)的電全掐了,路燈成了聾子耳朵。表哥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黑乎乎的廠區(qū),想起當(dāng)年燈光輝煌的景象,表哥心里頗不是滋味。好在熟門熟路,摸到許紅旗家也不難。正如表哥所料,許紅旗在家,愁眉苦臉,見表哥拎著酒壺來,也沒開笑臉。表哥不計較,問,病了?許紅旗說,老毛病,血壓又上來了。表哥把酒倒進(jìn)酒壺,把花生米擺在許紅旗面前的茶幾上,斟了兩杯。一杯自己端起來,另一杯遞給許紅旗。許紅旗不接,說血壓高不能喝。表哥說,我都來了,多少陪一杯吧。許紅旗苦笑一聲,接過酒喝了。表哥看出來,許紅旗酒喝得有心無肝的,突然覺得好沒意思。這時候,手機(jī)響了,許紅旗拿起手機(jī)看了看,馬上走到后陽臺上接電話,半天才回來,說,兒子,國際長途。表哥笑了,說,這孩子真懂事。許紅旗一笑,說,畢竟是孩子,還是不放心啊!表哥說,也怪你自己,就一個兒子,怎么舍得讓他走那么遠(yuǎn)?許紅旗嘆口氣,說,別提了,說來話長。他媽媽臨終的時候,拉著我的手,一再囑咐,讓孩子留學(xué),讓孩子留學(xué)!唉!夫妻一場,她就這一個心愿,我不能對不住她……說到這,許紅旗聲音哽咽。表哥曉得這是真話,伸手拍了拍許紅旗的肩膀。許紅旗嘆口氣。表哥怕他酒入愁腸,對身體不好,就沒給他斟酒。沒想到許紅旗自己斟了一杯,端起來,一飲而盡。

與以往的“每周一喝”大不相同,那天的氣氛相當(dāng)壓抑。如此顯然不利于喝酒,幾杯下肚,表哥覺得酒勁上頭,暈暈乎乎。這時候,許紅旗的手機(jī)短信來了,一個接一個,一會嘀一聲,一會嘟一聲,煩死人。表哥一直惦記著此行的目的,只好見縫插針,沒話找話往上頭引。表哥說,兒子的短信?許紅旗說,是的。表哥說,兒子在國外過得可好?許紅旗說,還好。表哥說,留學(xué)花費(fèi)好大,聽說一年幾十萬。許紅旗說,差不多。表哥說,幾年下來,少說也得百把萬吧。許紅旗說,是得百把萬。表哥說,百把萬可不是小錢。許紅旗低頭回短信,心不在焉,隨口說,那不是小錢。表哥壓著心里的火,把酒杯一墩,說,我就不明白,廠子這個熊樣,你怎搞那么多錢?許紅旗愣住,慢慢抬起頭,呆呆地看了表哥半天,說,借唄。你以為呢?表哥皮笑肉不笑,沒搭腔。這時,許紅旗的手機(jī)又開始嘀一聲嘟一聲。表哥不吱聲,一點(diǎn)一點(diǎn)呷酒。許紅旗低頭回短信,手指哆哆嗦嗦,搞了好長時間,才算告一段落。

許紅旗重新歸位,二人相視一笑。表哥突然彬彬有禮,說,廠長,跟你說件事,不曉得你可愛聽。許紅旗有點(diǎn)不耐煩,也有點(diǎn)心不在焉,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表哥說,有人要舉報你,你可曉得?許紅旗笑了笑,說,改制肯定會觸動一部分人的利益,想舉報就舉報吧。表哥說,不是舉報你改制,是舉報你受賄!許紅旗的手抖了一下,說,扯淡!表哥說,不是扯淡,是真的。說你受賄百把萬,可有這回事?許紅旗不看表哥,看那只酒壺,好像頭一回見似的,半天才說,沒有!表哥一直盯著他,從他的神情判斷,他在扯謊。表哥突然很憤怒,也很傷心,長長地吐了一口酒氣,說,最好沒有?。『眯值?,俗話說得的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要是……剛說到這里,許紅旗臉漲得通紅,像瘋了一樣,把茶幾一掀,說,閉嘴!我許紅旗曉得怎么做,輪不上你來教!

說來也怪,這一回表哥沒被嚇著。表哥平靜在看著那把酒壺摔到地板上,一路滾下去,碰到墻根才停下來。壺嘴里有酒不停地流出,在地板上畫出一條線,彎彎曲曲,像地圖上的邊界一樣。接著,一股酒香撲面而來,表哥走過去把酒壺?fù)炱饋?,搖了搖,里面還有酒,差不多有二兩。此時,許紅旗漸漸冷靜下來,揉著太陽穴說,血壓又上來了,控制不住,別見怪。表哥說,我不見怪,可我心疼你。許紅旗閉著眼,說,我曉得。表哥說,曉得就好。好兄弟,用你在大會上常說的話說,好自為之啊!說罷拎著酒壺走了。

回到家,把酒壺里剩下的酒喝完,表哥在燈下仔細(xì)把酒壺檢查一遍,發(fā)現(xiàn)又摔癟了一塊,比上回摔得厲害,有兩個鴿子蛋大小。于是拿出錘子和螺絲刀來修。因有上一回的經(jīng)驗(yàn),很快就修好了。之后找來一塊干凈細(xì)布,把酒壺里里外外擦干凈,又用一塊細(xì)布包好,自言自語:往后怕是再也用不著了!說罷,將酒壺輕輕放進(jìn)五斗櫥里。

這時,已是午夜,表哥并不睡,坐下來給老朱打電話,只響了一下,老朱就接了,開口就罵,雞巴躍進(jìn),三更半夜,你搞什么名堂?表哥說,我要簽字!

6

七月,脂城進(jìn)入蒸籠期,潮,悶,熱,從早到晚,褲襠不得干。表哥家沒裝空調(diào),結(jié)婚時安的一臺牡丹牌吊扇,如今蠢得跟拖拉機(jī)似的,轉(zhuǎn)出來的風(fēng)熱乎乎,黏人。如此天氣,自然睡不好。這樣一來,對表哥來說,直接后果是便秘加重,小肚子脹疼,口臭愈濃。趁著早上那一會清爽,表哥本想好好補(bǔ)一覺。就在這時,丁冬梅打來電話,讓他幫忙到北門糖酒批發(fā)市場拉啤酒。表哥渾身酸疼,抽了筋似的,不想出門,推辭。丁冬梅就給他下誘餌,說,快去,回來好好“獎勵”你!表哥渾身不舒服,不太想要“獎勵”,還是推辭。丁冬梅以為表哥記仇,說,陶躍進(jìn),你這人真小氣,上次那幾句玩笑話,你還打算記一輩子呀!表哥本來沒記仇,經(jīng)她這么一說,好像不去幫忙就是小心眼似的。這個女人真會搞!無奈之下,表哥只好硬撐起來,去了。

從冬梅商店拿上貨單出來,經(jīng)過5路公交車站,迎面碰上老朱提著一只大袋子正在等車。表哥怕老朱啰嗦,本想繞過去,沒曾想老朱眼尖,奔過來把他攔住,拉到旁邊一棵梧桐樹蔭下。表哥曉得一時半會走不掉的,只好耐著性子聽。老朱向表哥透露,那事有進(jìn)展了。表哥明白老朱所說的“那事”是什么事,便點(diǎn)點(diǎn)頭。老朱接著又透露,他把那份材料復(fù)印了,送到報社一份,報社很重視,要給他曝光,你等著看好戲吧。表哥不曉得報社能起多大作用,說,畢竟都在一個廠子好多年,家丑不可外揚(yáng),鬧大了不好。老朱撇一撇嘴,說,鬧得越大越好,你不懂!表哥不懂,也不想懂,跨上車,腳上一使勁,走了。

北門糖酒批發(fā)市場靠近郊區(qū),來回二三十公里,表哥有氣無力,一路走走停停,回來時已是傍晚時分。表哥渾身發(fā)軟,正準(zhǔn)備下貨,丁冬梅從店里跑過來,說,檢察院來抓許紅旗了!盡管表哥早有所料,遲早會有這么一天,還是吃了一驚,忙問,什么時候?丁冬梅說,上午,十點(diǎn)多。表哥問,抓住了嗎?丁冬梅說,抓住了,但是沒帶走。表哥一頭霧水,問,這話怎么說?丁冬梅說,檢察院的人開著警車來了,嗚哇嗚哇,一直開到許紅旗家樓下。哎喲,別看許紅旗平時在廠里人五人六的,一見警車就嚇了,一頭栽在樓梯道里。表哥說,他血壓高,不會出事吧。丁冬梅一拍大腿,說,就是出事了!當(dāng)時就送到省立醫(yī)院去搶救。聽說是腦溢血,大面積的,搞不好沒救。還說,就算救過來,下半輩子也是個廢人!當(dāng)時,表哥正從三輪車上搬下一箱啤酒,聽她這么一說,渾身一抖,雙手一軟,啤酒掉下來摔稀碎,氣得丁冬梅哇哇直叫。表哥也不管她,在身上抹了抹手,轉(zhuǎn)身朝對面公交車站走。丁冬梅問,去哪?表哥說,醫(yī)院。

正是下班的時候,公交車?yán)飻D得喘不過氣。表哥擠在門邊上,兩眼發(fā)直,呼呼喘氣,拉風(fēng)箱似的。旁邊一位大姐以為他有病,嚇得趕緊側(cè)身扭臉,姿勢像一個抒情的舞蹈動作。表哥心里有事,自然不曉得難為了人家,一邊呼呼喘氣,一邊想著許紅旗,默默禱告千萬千萬別出事。車行兩站路,那位大姐實(shí)在受不了,門一開便竄下去,拍著胸口,大叫一聲,我的媽咧,嚇?biāo)牢依?!那聲音聽起來大有終于獲救的感覺。表哥沒聽見,他還在默默禱告。

來到省立醫(yī)院,表哥打聽半天,終于找到許紅旗。這時候,經(jīng)過六個小時的手術(shù),許紅旗頭纏繃帶,渾身上下插著管子,靜靜地躺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一動不動。隔著玻璃,表哥看著許紅旗,心里難過,總覺得許紅旗已經(jīng)死了。本來,表哥不想走,想看看許紅旗到底有沒有死,可是過了九點(diǎn)半,醫(yī)院拒絕探視,往外攆人,表哥只好悻悻地回去。來到冬梅商店拿三輪車時,丁冬梅問,見到?jīng)]有?表哥說,見到了,躺在玻璃房里。丁冬梅問,情況怎樣?表哥嘆口氣,說,不好說,就見他頭纏得跟粽子一樣,渾身上下都是管子。丁冬梅皺皺眉頭,咂咂嘴,也不再問,起身給表哥弄東西吃。

丁冬梅端來兩個菜,一葷一素,還給表哥開了一小瓶勁酒。表哥看了看菜,看了看酒,又看了看丁冬梅,用目光畫了一個三角形之后,搖了搖頭,說好累喲。本來,丁冬梅以為表哥會像往常一樣纏她要“獎勵”。沒料到表哥執(zhí)意要走,丁冬梅見挽留不住,拿了兩瓶酒給他。表哥也不客氣,收下了?;氐郊?,沖個澡,飯也不吃,就躺下了。

那一夜,表哥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許紅旗頭纏繃帶的樣子。許紅旗的命能不能救回來,醫(yī)生沒有給明確的回答,只說手術(shù)很成功,關(guān)鍵要看他自身的恢復(fù)。表哥明白,也就是說許紅旗死活還是未知數(shù),要看他命硬不硬,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總覺得是自己害了許紅旗,后悔在老朱的舉報材料上簽字。毫無疑問,許紅旗之所以嚇得腦溢血,一定是他自己做了虧心事。不過,話又說回來,貪污也好,受賄也罷,大不了把錢退了,蹲幾年監(jiān)獄,人還是在的。如今到了這一步,萬一救不回來,一切豈不都完了?

照這樣一想,表哥開始埋怨許紅旗。許紅旗啊許紅旗,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難道就為了給兒子留學(xué)?難道兒子不留學(xué)就不能過日子?心強(qiáng)命不強(qiáng),你許紅旗苦就苦在爭強(qiáng)好勝的性格上。想一想,你前半輩子過了幾天好日子?插隊(duì)之前不說,從進(jìn)廠開始,一會學(xué)技術(shù),一會拿文憑,起早摸黑,罪沒少受。后來好不容易當(dāng)上了干部,也成了家,沒成想娶回來一個病秧子。再后來,終于熬成了廠長,沒快活幾天,又趕上市場競爭,天天為廠子?xùn)|奔西跑,愁眉苦臉的,四十多歲頭發(fā)就白了大半,遠(yuǎn)看像從面缸里鉆出來似的。其實(shí),這有什么嘛,大不了撂挑子不干嘛。偏偏你裝能,不認(rèn),非要打個翻身仗,結(jié)果把自己弄進(jìn)去了。你說你這是圖什么?本來,男人嘛,苦呀累呀無所謂,回家有老婆心疼也值得,可你回去還得服侍老婆,端水熬藥,心沒少操,就算那樣,人也沒能留住。好在,你有個兒子還算爭氣,偏偏讓他留學(xué),去什么澳大利亞。留學(xué)就得花錢,還不是小錢,你許紅旗怕是沒少傷腦筋,可是傷腦筋你也想個正道,偏偏受賄!紅旗呀紅旗,吃下去容易,吐出來難啊……唉!這回倒好,頭纏得跟粽子似的,渾身都是管子,往那玻璃房里一躺,你倒是省心了!

表哥越想越多,越多越亂,思緒像柳絮一般,又飄到老朱身上。豬弄的!要不是你朱大頭這個攪屎棍搗來搗去,也不至于出這事。雞巴朱大頭,你口口聲聲打擊腐敗,捍衛(wèi)職工利益,我看你其實(shí)公報私仇,不就因?yàn)樵S紅旗查過你的賬嗎?不就因?yàn)樵S紅旗斷了你的油水嗎?話又說回來,百把萬確實(shí)不少,可全廠幾百號人,攤到你朱大頭頭上又有多少。再說你朱大頭屁股也有屎,守著倉庫這么多年,你朱大頭沒少揩廠子的油,不然你也不會那么肥?!

想到這里,表哥又氣又恨,心里像塞滿了糟糠,非得罵老朱幾句不可,不然睡不著,于是拿起電話撥過去,響了半天,老朱沒接。表哥接著打,老朱接了。老朱迷迷糊糊,很不快活,說,三更半夜死打電話,是哪個?表哥說,朱大頭,你是個混蛋!老朱聽出是表哥,說,雞巴躍進(jìn),你神經(jīng)了,老子睡得正快活,你也不說句人話,迎頭就是一炮,什么意思你?表哥說,朱大頭,許紅旗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玻璃房里,這回你快活了吧!老朱似乎曉得這事,說,你去看了?表哥說,去看了。老朱說,怎么樣?表哥咬著牙說,怎么樣不好說,不過,他讓我給你帶句話,說要是這回活不過來,往后天天夜里去找你!老朱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罵一句,雞巴躍進(jìn),你真神經(jīng)了!

7

在省立醫(yī)院腦外科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玻璃房里,許紅旗連連創(chuàng)造奇跡。這家伙恢復(fù)效果不僅驚人,而且非常驚人。表哥隔三差五去看他,每次都會聽到醫(yī)生說這種話。為此,表哥頗感欣慰。很快,接連創(chuàng)造奇跡的許紅旗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玻璃房里轉(zhuǎn)到普通病房。

自從許紅旗轉(zhuǎn)到普通病房,撤了特護(hù),醫(yī)院要求病人家屬陪護(hù)。親情有利于康復(fù),尤其像許紅旗這樣的病人,記憶的恢復(fù),更需要親人的配合。按說這不算什么,可對許紅旗來說,卻是一個難題。在脂城,許紅旗孤身一人,無親無故,廠里幾位副職商量之后,綜合各種因素,認(rèn)為只有表哥算得上許紅旗的親人,就把目光盯在表哥身上。表哥沒打壩子,一口答應(yīng)下來。廠里承諾按護(hù)工待遇支付表哥工資。不過廠里又說,要先記賬,什么時候廠里有錢,什么時候支付。表哥沒想到廠里會賒賬,不過理解廠里的困難。話又說回來,表哥本來就不是為了錢,因此也不在乎。

在普通病房里,看上去文縐縐的許紅旗繼續(xù)創(chuàng)造奇跡。過了兩個月,除了不能說話,不能走路,沒有記憶以外,許紅旗的身體生理功能基本沒有問題了。醫(yī)生建議許紅旗出院康復(fù)。可是,出院后許紅旗由誰照顧,又成了難題。表哥在醫(yī)院照顧多日,有一定的經(jīng)驗(yàn),廠里順?biāo)浦郏滞频奖砀缟砩?。表哥也不推辭,收拾收拾,就把許紅旗接回家了。

實(shí)事求是,表哥把許紅旗接到自己家里照顧,并非一時沖動。表哥心里一直有個結(jié):許紅旗之所以落到這步田地,跟他有關(guān)。是他參與簽名的舉報,驚動了檢察院,讓許紅旗受了驚嚇,血壓飆升導(dǎo)致腦溢血,如今成了廢人。這倒不是說他不該在舉報材料上簽名,而是這種后果是他沒有料到的。假如許紅旗沒有因受驚而成為廢人,直接被抓去判刑,那是他許紅旗自作自受,表哥最多替他惋惜,內(nèi)心不會愧疚。所以,表哥有個愿望,希望通過自己的照顧,能讓許紅旗逐漸康復(fù),最好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到那時候,是殺是剮,由國法來定,跟他陶躍進(jìn)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那樣他就能睡上安生覺了。

“東風(fēng)”廠子不大,如今閑人又多,幾乎一夜之間,表哥把許紅旗接回家養(yǎng)病的消息便傳開了。有人理解,有人不理解。理解的人少數(shù),不理解的居多。丁冬梅就不能理解,罵表哥是糊涂蛋,自找罪受。有一天,許紅旗夜里受涼拉肚子,紙尿褲和爽身粉用完了,表哥怕他屙床上,趕緊跑到冬梅商店去買。因?yàn)殄X不夠,又要賒賬。當(dāng)時店里沒有外人,丁冬梅瞪了表哥一眼,氣鼓鼓地說,不賒!表哥看出丁冬梅故意生氣,就逗她,問為什么不賒?丁冬梅說,煙酒都可以賒,就紙尿褲和爽身粉不賒。表哥一聽就明白,她有意賭氣,便笑了笑,說,老板娘,天底下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要么賒賬,要么不賒賬,怎么還分出這么多名堂?丁冬梅噘著嘴,說,我快活!表哥便哄她,說,好好好,下不為例,就這一回好不好?丁冬梅說,不好!表哥沒真沒假,說,不好也得好,不賒我就搶!丁冬梅立馬翻臉,說,你敢!表哥皮厚,說,你看我敢不敢。說著伸手就拿東西。

本來,表哥以為沒真沒假開開玩笑,拿上東西也就算了,沒料到丁冬梅這回認(rèn)真了,一把將他推出老遠(yuǎn),指著表哥說,陶躍進(jìn),你是呆還是傻,跟你不沾親不帶故,憑什么把一個廢人接回家?他是廠長不錯,可不是你一個人的廠長,全廠幾百號人,就你是活雷鋒?曉得你跟他是老朋友,再老的朋友也只是朋友。俗話說得好,久病床前無孝子,作為朋友,你在醫(yī)院服侍他兩個月,也就夠意思了,還有什么人情還不完?

表哥明白丁冬梅這番話的意思,她為他著想。表哥曉得,丁冬梅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許紅旗住院期間,丁冬梅好多次去送湯送飯,嘴上說是給表哥送的,其實(shí)也是給許紅旗送的。有兩次丁冬梅送的是黑魚湯,文火慢燉,乳白清香。脂城人都曉得,做過大手術(shù)的病人才喝黑魚湯,說是有助于刀口恢復(fù)。所以,聽了這番話,表哥并不惱,心里反生竊喜,跟在丁冬梅床上“領(lǐng)獎”差不多。

作為女人,丁冬梅這個歲數(shù)正是啰嗦的旺季。此時,她好像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不吐不快。丁冬梅換了一個姿勢,接著說,陶躍進(jìn)啊陶躍進(jìn),你在醫(yī)院服侍他,大不了多費(fèi)點(diǎn)力氣多煩點(diǎn)神,這沒什么說的??涩F(xiàn)在你把他接到家里,就不能不說了。俗話說,家有病人,嚇跑財神,那是個無底洞啊。你瞧瞧,又是紙尿褲,又是爽身粉,天天這樣,家有金山銀山,也架不住糟蹋!

說實(shí)話,丁冬梅那天有些激動,越說口氣越像老婆訓(xùn)丈夫,表哥當(dāng)然能聽出來,可是丁冬梅自己卻渾然不覺。表哥賠著笑臉,說,好了好了,你說也說了,罵也罵了。東西給我,病人還在家呢!丁冬梅抬起一條腿擋住門,說,不說清楚不能走!表哥耐著性等了一會,丁冬梅一條腿撐不住,又換另一條腿橫在門口,就不讓走。表哥怕許紅旗屙在床上,又求又拜又央告,丁冬梅還是不讓走。表哥急了,說,丁冬梅,你這人真有意思,我想服侍哪個就服侍哪個,憑什么要你來管!丁冬梅憋得臉通紅,突然說,憑什么,憑你跟我睡過,憑我是你的人!

丁冬梅嗓門本來就不小,一生氣更大。門口下棋打牌的人都聽到了,伸頭往里看。表哥臉上掛不住,紙尿褲和爽身粉也不要了,像劉翔跨欄一樣,縱身從丁冬梅腿上跨過去。老朱正好在門口看人下棋,聽到丁冬梅剛才那番話,指著表哥說,躍進(jìn)啊躍進(jìn),你個豬弄的,怪不得天天晚上找不著你,原來你夜夜小雞進(jìn)籠子??!老朱的話說得俏皮,自然引得眾人歡笑,臊得表哥落荒而逃。

一進(jìn)家門,表哥聞到一股臭味,臭味里還摻著蘿卜味。不用看,許紅旗屙在床上了。中午表哥喂了許紅旗一碗蘿卜排骨湯,轉(zhuǎn)眼就被他排泄出來了。表哥揭開被子,見許紅旗屁股底下糊得黃爛爛一片,像一幅鮮艷的非洲地圖。表哥一摸,屎還熱著,暗暗埋怨丁冬梅,她別在那啰嗦半天,也不至于又要忙上大半天。

其實(shí),丁冬梅敢在表哥面前啰嗦,絕不是信口開河。這一點(diǎn)表哥心里清楚。在丁冬梅眼里,她跟表哥雖不是夫妻,卻跟夫妻沒什么區(qū)別了。自從跟表哥第一次上床后,她不止一次想過跟表哥一起成家過日子,只是一直拿不定主意。實(shí)話實(shí)說,當(dāng)初她確實(shí)想找個有錢的,只是眼看著臉上的褶子越來越多,胸前的奶瓜越來越松,腰肢越來越像水桶,夢想越來越遠(yuǎn)離現(xiàn)實(shí)。女人找男人,無外乎兩樣,除了錢,那就是情。如今,丁冬梅逐漸把自己的婚姻觀調(diào)整到有情有義的坐標(biāo)上來。這一維度相當(dāng)重要,正好把表哥框進(jìn)去。幾年來,兩個人在拉貨和“獎勵”中不斷磨合,丁冬梅越來越覺得自己是表哥的人了。所以表哥的事,她常常要參與意見,不然不放心。丁冬梅認(rèn)為,這不是賤,是責(zé)任。

對表哥來說,丁冬梅這一舉動看起來突然,其實(shí)也自然。往常兩個人在床上時,也曾談及男婚女嫁,甚至老公老婆相稱。表哥一直沒有當(dāng)真,只當(dāng)是逢場作戲,后來慢慢感覺到丁冬梅有想法。這時表哥害怕了。表哥怕的不是丁冬梅,怕的是成家。表哥清楚自己手頭緊巴,泥菩薩過河,哪里能顧得上家!

本來,表哥以為這回徹底把丁冬梅得罪了,往后再別想“獎勵”了,多少有點(diǎn)郁悶。沒想到,當(dāng)天晚上,丁冬梅拎著紙尿褲和爽身粉上門來了。表哥不禁吃驚,正在發(fā)愣,丁冬梅二話不說,上前一把揪住表哥的耳朵,使勁一擰,擰得表哥直呲嘴。然后,丁冬梅只哼了一聲,扭著屁股走了。表哥想半天,也沒明白什么意思。

8

老朱挨打了,門牙被打掉一顆。打老朱的不是外人,是東風(fēng)食品廠的職工。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幫人。老朱挨打,不是因?yàn)閯e的,因?yàn)橘u廠的事黃了。

說起來,事情還是出在老朱自己身上。上一次,老朱把舉報許紅旗的材料送到報社,報社認(rèn)為“東風(fēng)”改制的情況復(fù)雜,不便公開曝光,便做了一份內(nèi)參。市委主要領(lǐng)導(dǎo)看了內(nèi)參,非常重視,責(zé)成有關(guān)部門依照相關(guān)規(guī)定,暫停東風(fēng)食品廠的收購程序。另外,許紅旗因病不能到案,他所涉嫌受賄一案不能定論,只好暫時擱置。就這樣,東風(fēng)食品廠整體出售一事就撂在半路上了。

賣廠的事情黃了,以老朱為代表的“保廠派”當(dāng)然高興,可是“賣廠派”不快活了。在“東風(fēng)”,“賣廠派”的主力是青壯職工,他們想得開,一直巴望著早點(diǎn)把廠賣掉,可以早早得到重新安置,早點(diǎn)拆遷,早點(diǎn)住進(jìn)漂亮的回遷房。如今事情黃了,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重新啟動?!百u廠派”也不是省油燈,罵罵咧咧,就把這筆賬記在以老朱為首的“保廠派”頭上。這一天,在冬梅商店門口,一幫“賣廠派”一起閑聊,聊著聊著,就聊到廠子。有人說廠子早該賣了,早賣早安置,也不至于窩在這破地方,跟貧民窟似的。也有人說,最好賣給浙江老板,浙江老板有錢,有錢工程進(jìn)度快,回遷就能快些。還有人說,都怪那幫“保廠派”東搗西戳,把廠長弄成廢人不說,賣廠的事也搞黃了,真是他媽可惡!

本來是“賣廠派”內(nèi)部的議論,無關(guān)大局,大不了出出心里的怨氣。沒成想恰好老朱捧著茶杯過來湊熱鬧,正好聽見。老朱當(dāng)然不是省油燈,馬上就跟“賣廠派”吵起來。老朱說,聽你們說這些雞巴話,就曉得是許紅旗門下的走狗!說什么賣廠好,賣廠有什么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難道非要把廠子搞成“殖民地”?還說什么賣給浙江老板好,浙江老板是你爹還是你爺?我跟你們說,我老朱就是“保廠派”,不同意賣廠,更不同意賣給浙江人!

在“東風(fēng)”,老朱的橫是出了名的,有人怕,也有人不怕。在場的“賣廠派”中,有人聽老朱嘴巴不干不凈,也不客氣,說,你朱大頭好意思說什么“保廠派”,你算個雞巴毛!你保廠干什么?把廠保下來好揩倉庫的油啊!說什么金窩銀窩,不提這話也就罷了,要提咱就抖開了說,要不是你們這幫大耗子,廠子也不會倒這么快!姓朱的,告訴你,人在做,天在看。不要得意太早,把廠長害得躺在醫(yī)院里,你也不會有好下場!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別看你整天在廠里晃來晃去,以為自己是根蔥,其實(shí)你是小人!就因?yàn)楫?dāng)初許廠長查過你的賬,你就存心作對尋機(jī)報復(fù)。姓朱的,你摸著良心想一想,要是當(dāng)初許廠長不放你一馬,就憑你在倉庫干的那些事,早進(jìn)去喝稀飯去了!俗話說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干的那些事,我們都清楚,你能舉報廠長,我們就能舉報你!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這番話等于把老朱的臉皮扒了,老朱自然受不了,上去就跟人家拼命。要說老朱畢竟是粗人,不曉得好漢不吃眼前虧,更不曉得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明明“賣廠派”人多勢眾,他硬往前沖。“賣廠派”人多勢眾,當(dāng)然不怕他,幾個年輕人上來三把兩手便將他按倒在地,拳腳齊上,一通亂揍。丁冬梅怕在店門口出事,趕緊打了110報警。老朱從地上爬起來,摸了一下嘴,從嘴角摸出一顆血乎乎的門牙來。等110來了,老朱突然笑了,對警察說,沒事沒事,都是老同事,鬧著玩呢。

說來也怪,自從掉了一顆門牙之后,老朱突然像變了一個人,尾巴夾得死緊。到冬梅商店門口去,見人就散香煙,隨手點(diǎn)上火。丁冬梅跟他開玩笑,說,怕是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你老朱如今怎么這么低調(diào)?老朱笑一笑,說,和諧社會,和諧社會嘛!丁冬梅也笑,說,就是就是,要跟中央保持一致。

有一天,老朱給表哥打電話,約他一起喝幾杯,談?wù)勑?。表哥說家里有病人,走不開。老朱說,曉得你走不開,我馬上來。老朱說到就到,提了兩只大塑料袋,一只裝著一瓶酒和兩樣熟菜,一只裝著奶粉、麥片什么的。表哥指著奶粉說,帶這些搞什么,我便秘,不能喝這東西。老朱一笑,沖里屋歪歪嘴。表哥便曉得是帶給許紅旗的,當(dāng)下有點(diǎn)感動。

說實(shí)話,有許紅旗躺在屋里,表哥家里的味道確實(shí)不好聞,根本不適合喝酒談心。老朱自打進(jìn)來以后,就不停地揉鼻子。表哥說,你忍著吧。天涼了,不能開窗戶,怕他受涼。老朱點(diǎn)頭表示贊同,接著問,他怎么樣?表哥說,既然來了,問我搞什么,你自己進(jìn)去看吧。老朱沒有動彈,似乎有些猶豫。表哥說,別怕,他記憶還沒完全恢復(fù),認(rèn)不出你的光頭。老朱這才走到里屋門口,朝床上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回到表哥身邊,眼淚汪汪的,拍了拍表哥的肩膀,說,躍進(jìn),你真夠意思,我老朱服!表哥給他倒酒,說,少啰嗦,喝酒!

于是,兩個人喝酒,喝著喝著,老朱看見五斗櫥里的錫酒壺,覺得新鮮,說,那是酒壺嗎?咱用那酒壺喝多得味!表哥看了看老朱,又看了看酒壺,說,不行!老朱說,酒壺嘛,不就是喝酒用嘛。表哥又說,不行!老朱翻翻眼,便不再提了。

那天,表哥沒敢多喝,因?yàn)檫€要給許紅旗擦身子做按摩。老朱喝多了,摟著表哥哭,鼻涕一把淚一把,跟女人似的,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表哥曉得他后悔了,也不勸他,由著他哭??薏畈欢嗔?,老朱從懷里掏出一沓錢,塞到表哥手里,表哥不要。老朱說,算我借給你總可以吧。表哥說,上回借的還沒還呢。老朱說,下回一起還,一起還!表哥笑了笑,還是收下了。

天不早了,表哥送老朱,出門的時候,老朱把表哥摟住,貼在表哥耳邊說,躍進(jìn),你放心,我不會再跟他對著干了!表哥說,你喝多了。老朱說,老雞巴才喝多了!

9

自從照顧許紅旗,表哥不再出去蹬三輪車?yán)?。進(jìn)了臘月,冬梅商店的生意熱鬧起來,每天進(jìn)出貨物猛增。丁冬梅幾次打電話找表哥幫忙,表哥都推掉了。有一天,丁冬梅打電話來,嗓門粗大,聽起來很生氣,說,陶躍進(jìn),你是不是有意躲著我,我跟你說,你今天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要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表哥曉得丁冬梅喜歡咋咋呼呼,因此沒當(dāng)回事。到了晚上,表哥正在給許紅旗按摩,丁冬梅找上門來,兩腮緋紅,杏眼迷離,好像喝過酒。表哥以為丁冬梅借酒裝瘋,興師問罪,沒想到丁冬梅并不發(fā)瘋,靜靜盯著表哥。表哥頓時心里發(fā)毛,雙手護(hù)在胸前,趕緊后退幾步靠墻而立。這時,丁冬梅清了清嗓子,說,陶躍進(jìn),明天我倆去登記。表哥以為聽錯了,問,干什么?丁冬梅說,登記,結(jié)婚。這句話像一記悶棍打得表哥一陣頭暈,靠在墻上想半天才說,你你你開玩笑吧。丁冬梅說,臘月黃天的,哪個跟你開玩笑!表哥抓耳撓腮,指了指床上的許紅旗,說,家里除了一個病人,什么也沒有,我我我拿什么結(jié)婚。丁冬梅說,就是因?yàn)橛兴?,我才沒看錯人。我想好了,你能對朋友那么好,將來對自己老婆肯定不會差!表哥覺得是兩碼事,繃住不答應(yīng)。丁冬梅開始耍賴,說,反正你睡過我,不同意見也得同意!說著,猛撲過來,一手摟著表哥的脖子,一手使勁往他身上捶。表哥頓時渾身酥軟,毫無反抗能力,瞇著眼說,好好,好好!丁冬梅住了手,撲哧一聲笑了。

事后,表哥和丁冬梅商量,等許紅旗康復(fù)差不多了,再結(jié)婚。又不是年輕人,再煎熬也不在乎多幾天。本來,丁冬梅擔(dān)心許紅旗康復(fù)不了,結(jié)婚的事會遙遙無期。表哥有信心,把許紅旗連連創(chuàng)造奇跡的事實(shí)一擺,丁冬梅就放心了。從那以后,丁冬梅經(jīng)常抽空來幫表哥洗洗涮涮,表哥的日子輕松了許多,人也胖了。丁冬梅給表哥買了好多治便秘的藥,說是進(jìn)口的。表哥吃了個把月,果然比香蕉有效。丁冬梅說就曉得會有效,表哥問她怎么曉得,丁冬梅說你的口臭沒有了。表哥就夸她心細(xì)。在表哥的鼓勵下,丁冬梅又心細(xì)一回,給許紅旗買了一輛輪椅,天氣好的時候,把許紅旗推出來見見陽光。有時候是表哥推,有時候是丁冬梅推。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在表哥精心護(hù)理下,許紅旗病情一天天好轉(zhuǎn)。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深秋,許紅旗身上的奇跡再次發(fā)生。最先,許紅旗的雙手能動,可以拿著水果、餅干自己吃了。接著記憶逐漸恢復(fù),能認(rèn)出表哥,也能認(rèn)出丁冬梅,有一回老朱來串門,也被他認(rèn)出來了。當(dāng)時,許紅旗認(rèn)出老朱,把老朱嚇一跳。不過,緊接著許紅旗沖老朱一笑,好像過往的恩仇一筆勾銷了。老朱當(dāng)時激動得淚汪汪的,走上前拉著許紅旗的左手,羞愧難當(dāng),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許紅旗還是笑,哆哆嗦嗦抬起右手,幫老朱揩眼淚。就這一下,老朱受不了了,哞的一聲就哭出來了。表哥怕他收不住,捎帶著讓許紅旗也激動起來,血壓升高可不得了。于是,趕緊把老朱拖出去了。

說起來,許紅旗日漸好轉(zhuǎn)最開心的還是表哥,原來對許紅旗一腔愧疚也漸漸淡然了。有天晚上,表哥照例給許紅旗做“酒話康復(fù)治療”,之后,許紅旗突然抬起頭來,嘴里唔唔地想說什么。表哥忙將他扶起來,靠在床頭。只見許紅旗一邊吸溜鼻子,一邊哆哆嗦嗦地比劃。這個小動作有點(diǎn)變形,但是表哥還是辨認(rèn)出來,是過去他在“每周一喝”時常有的。表哥馬上明白,把酒壺酒杯拿過來,在自己杯子里加上酒,在許紅旗的杯子里加上水。許紅旗搖頭,表哥明白他要酒,便說,你病還沒好,不能喝酒。許紅旗生氣了,手一劃拉,把酒壺打落在地。表哥不惱,卻笑,趕緊撿起酒壺,滴了三滴酒,抹在他嘴唇上。許紅旗伸出舌頭咂咂,歪著嘴笑了。

喝完酒,許紅旗又比劃著寫字。表哥把筆和紙擺在他面前,許紅旗費(fèi)了半天勁,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表哥拿起那張紙,一看,上面寫著“明天去檢察院”。表哥愣了一下,問,你要去檢察院?許紅旗點(diǎn)點(diǎn)頭。表哥馬上拉下臉來,說,還去檢察院搞什么嘛!說著便把那張紙撕得稀碎。許紅旗唔唔地還要說什么,表哥明白他的意思,說,紅旗,檢察院不要去了。受了那么多罪,也差不多了!許紅旗一臉痛苦,不停地?fù)u頭,不停地唔唔。

表哥坐在床沿上,拉著他的手,說,紅旗啊,跟你說實(shí)話,當(dāng)初我把你接回家,一心一意服侍你,就是盼你趕緊好起來,聽你親口跟我說句實(shí)話,到底做沒做虧心事?,F(xiàn)在看來你肯定做了,是不是?許紅旗眼中含淚,點(diǎn)點(diǎn)頭。表哥說,你心里不安,是不是?許紅旗又點(diǎn)點(diǎn)頭。表哥嘆了口氣,說,當(dāng)初我就想,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犯了事,就不能裝孬,該殺該剮是你自作自受,得認(rèn)!可是現(xiàn)在我不那么想了,只想你能好好地養(yǎng)病,多活幾年,多陪我?guī)啄?。紅旗啊,你不曉得,你能恢復(fù)到這種程度,能跟我要酒喝,多不容易??!我不容易,你更不容易!按說,你遭這么大罪,抵那百把萬也足足有余了。所以,檢察院還是不去吧,就在我這好好養(yǎng)著,我天天陪你說說話,安安生生把后半輩子過完。好不好?

許紅旗搖頭,嘴里不停地唔唔。表哥突然失去耐心,沖著許紅旗發(fā)起火來。表哥說,許紅旗啊許紅旗,你他媽腦瓜真有毛病,我說不去就不去,不要再啰嗦,睡覺!說著,表哥俯身要把許紅旗放平躺下,許紅旗一下?lián)ё”砀绲牟弊樱褪遣惶上?,一邊哭一邊唔唔地叫個不停。那哭聲揪心,表哥受不了了,摟著許紅旗一起哭??迚蛄耍S紅旗松開手,慢慢躺下。表哥幫他揩掉眼淚,問,紅旗,不去好不好?許紅旗搖頭,那條手術(shù)留下的疤痕,像條大蜈蚣似的趴在那里。表哥摸了摸那條疤痕,手不停地抖。許紅旗一下抓住表哥的手,捂在自己臉上,表哥的手心頓時就濕了。表哥慢慢抽出手,長長地嘆口氣,伸手把燈關(guān)了。

那一夜,表哥沒睡好,許紅旗卻睡得很香。天剛亮,許紅旗就醒了,不停地拍著床幫。表哥曉得許紅旗在催他起床,故意不理他。許紅旗就唔唔地叫,長一聲短一聲的。表哥只好起來,幫他穿好,喂他吃飯。之后,表哥坐在許紅旗跟前。兩個老朋友久久地望著對方,像是剛認(rèn)識一樣。

表哥說,紅旗,一定要去?

許紅旗點(diǎn)頭。

表哥站起來,又問了一遍,一定要去?

許紅旗點(diǎn)了點(diǎn)頭。

表哥說,不去你心里不安,是不是?

許紅旗又點(diǎn)點(diǎn)頭。

表哥不再說什么,先把輪椅搬下樓,又折回來背許紅旗。那時候,表哥覺得在他背上,許紅旗好沉好沉,每下一階樓梯,他的腿都會哆嗦一下,要不是硬撐著,隨時都會倒下。表哥覺得,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累過。

深秋,脂城的晨風(fēng)里帶著冬的寒意,一出門,表哥不禁打個冷噤。表哥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許紅旗,一步一步,像是走在厚厚的雪地里。出了大門,經(jīng)過冬梅商店門口,表哥想進(jìn)去跟丁冬梅說一聲,讓她勸勸許紅旗,又怕丁冬梅急脾氣,說些不該說的話,傷了許紅旗的心,于是便作罷了。

眼下,脂城的跨越式大開發(fā)已經(jīng)啟動,東門一帶率先動起來,廠門前的和平路正在拓寬,圍起一半留一半,像迷宮似的。來來往往的工程車輛卷起路面的塵土,小旋風(fēng)似的撲打在表哥的臉上,表哥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表哥一邊推著輪椅,一邊嘀咕:紅旗啊紅旗,你這輩子多不容易,老伴早走,伢在國外,遇上一場大難,撿回一條命,遭了多少罪,現(xiàn)在你又要到檢察院去,你這罪不是白受了嗎?

路上車來車往,噪音吵死人,表哥不曉得許紅旗能不能聽見。不過,在表哥看來,許紅旗既然鐵了心要去,聽不聽得見也無所謂了。但是,表哥忍不住還是要說,說來說去,都是車轱轆話:紅旗啊紅旗,當(dāng)初你為什么要干那混蛋事?。∧阏f!你曉得嗎,聽說受賄一萬判一年,百把萬,還不曉得判你多少年,都這個歲數(shù)了,又一身病,你下半輩子怎么活??!

這時,來到十字路口,正好有個下坡。這個坡好陡,往常表哥蹬三輪送貨,大冬天爬上來都是一頭汗。按說,表哥對這坡再熟悉不過,可是,那天表哥自顧自地說,把自己說得好傷心,眼睛要被淚水蒙住了。表哥騰出一只手揩眼淚,揩也揩不盡。就在這時,只聽一陣刺耳的剎車聲,表哥一驚,抬頭一看,只見綠燈正跳轉(zhuǎn)紅燈,一輛巨大的工程卡車像山一樣沖了過來……

10

丁冬梅把表哥從醫(yī)院接回來時,已經(jīng)入冬。表哥沒有大礙,只是腿斷了,從此離不開拐杖了。這一回表哥創(chuàng)造了奇跡,許紅旗沒有。許紅旗連同他的奇跡一起去見上帝了。他不需要再去檢察院了,也將不再受罪。

事實(shí)上,那天許紅旗并沒被車撞上,但是在表哥被撞后,雙手一松,輪椅馱著許紅旗就順坡溜下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撞上路邊一根電線桿。許紅旗的頭再一次被撞,后果可想而知。據(jù)說,事故發(fā)生后,交警部門調(diào)取了那個路口當(dāng)時的視頻記錄,發(fā)現(xiàn)輪椅順坡溜下時,許紅旗并不掉下來,直到滑到路邊一根電線桿前時,許紅旗才從輪椅上掉下來。從許紅旗掉落的姿勢判斷,有點(diǎn)像主動前撲的樣子。畢竟那個坡太陡,視頻記錄不太清晰,僅能做大致的判斷。

許紅旗的后事是廠里給操辦的。表哥腿斷了,沒有去吊唁。聽丁冬梅說,許紅旗的兒子在澳大利亞沒回來,沒有親人在場,事情辦得潦草。廠里打電話給殯儀館,來輛車把許紅旗拉去燒了,裝到盒子里送回來,放在廠工會辦公室的櫥子里。表哥當(dāng)時好難過,哭得哞哞的,丁紅梅勸半天。有一天,表哥突然接到許紅旗兒子打來的電話。這孩子問表哥兩個問題,一是他爸生病期間是不是表哥服侍的,二是他爸是不是非要去檢察院。表哥回答如實(shí),是是是。本來,表哥好想借機(jī)安慰孩子幾句,可那孩子得到答復(fù),說了聲謝謝,馬上就把電話掛了。表哥像丟了魂似的愣了半天,眼淚又下來了。從那之后,表哥又開始喝酒。醫(yī)生交代過,表哥已有嚴(yán)重的酒精肝,不能再喝酒。丁冬梅就不讓他喝,他不依,非要喝,不給喝就罵人。喝就喝吧,還非要用那把錫酒壺喝,一人兩個杯,一喝就多。丁冬梅煩得要死,勸也勸不好,由他去了。

轉(zhuǎn)過年春天,東風(fēng)食品廠出售程序重新啟動,依然被浙江商人買去。至于其中原委,都懶得打聽。隨后,項(xiàng)目規(guī)劃出臺,拆遷隨即進(jìn)行。據(jù)脂城電視臺報道,原東風(fēng)食品廠將建成一座三十余萬平方的大型現(xiàn)代化的城市綜合體,集商業(yè)住宅餐飲娛樂休閑文化于一體,建成后將成為東門新商圈的核心單元。開工那天,舉行了盛大的典禮。當(dāng)是時,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市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蒞臨參加,并用系著紅綢子的新鐵鍬為項(xiàng)目奠基。隨后,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無數(shù)只彩色氣球放飛空中。當(dāng)天,脂城西南風(fēng),風(fēng)力三到四級,氣球如彩云一般,直直朝東北飛去。

幾乎是一夜之間,原國營脂城東風(fēng)食品廠連同它曾經(jīng)的輝煌,變成了一堆瓦礫,被一輛輛高大的工程車運(yùn)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所有的職工得到了妥善安置,當(dāng)初的“保廠派”和“賣廠派”都成為這宗買賣的受益者。開發(fā)商有承諾,轉(zhuǎn)過年就能回遷到二十多層的現(xiàn)代化住宅里,當(dāng)然也包括表哥。丁冬梅前夫的撫恤補(bǔ)貼問題,也得到一次性解決,丁冬梅基本滿意。

表哥腿瘸之后,蹬不了三輪,就躲在家里喝悶酒,用那把錫酒壺,一個人喝。丁冬梅曉得,因?yàn)樵S紅旗的事,表哥心里有個過不去的坎,就常來關(guān)照他,每每見他一個人喝著喝著,眼淚就下來了。丁冬梅曉得勸不好,就坐下來陪他喝。丁冬梅有點(diǎn)酒量,能陪得起。表哥喝多了,就哭,打自己的臉,啪啪啪,左右開弓,好像打的不是自己的臉?biāo)频?。丁冬梅心疼,把他抱在懷里,哄他睡。后來,丁冬梅覺得這樣下去,表哥的身體遲早會毀了,勸他幫忙看店散散心,表哥不干,丁冬梅曉得他死犟,只好隨他去了。

在這段時間里,丁冬梅跟表哥重提結(jié)婚的事,意思是先領(lǐng)證,等回遷房出來再辦喜事,沒成想表哥突然翻臉不認(rèn)賬。丁冬梅問他為什么,他也不說,氣得丁冬梅小肚子疼了好幾天,跟痛經(jīng)似的。有一回,老朱來買牙膏,丁冬梅托老朱勸勸表哥,老朱一拍胸口就答應(yīng)了。當(dāng)天晚上,老朱拎著酒來到表哥家,兩個人見面沒有客氣話,坐下來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老朱就試探,說,躍進(jìn),聽說你跟丁冬梅要領(lǐng)證了?表哥搖頭。老朱表情好夸張,說,呔!你把人家睡了,提上褲子不認(rèn)人?。”砀绨丫票欢?,說,別糟扯,喝酒!老朱說,我明白了,是不是馬上要住進(jìn)回遷房,你想老牛吃嫩草找個年輕的?表哥說,越扯越渾,就我這瘸子,還想老牛吃嫩草?!老朱笑了,說,丁冬梅人不錯,配你躍進(jìn)綽綽有余。跟你說實(shí)話,要不是你躍進(jìn)老弟先下黑手,我老朱不會放過她。哥倆好,大讓小,先讓你吧。月過中秋年過半,人過五十扯卵蛋,到這歲數(shù)要有個伴??!表哥嘬口酒,嘆一聲,說,我也想,可是不能啊。老朱問,怎搞不能?你那家伙不好使?我?guī)湍阏移?,包你管用!表哥橫了他一眼,搖搖頭,說,你看我這條腿,基本上算廢人一個,自身不顧自身,結(jié)婚不是害人家嗎?老朱說,傻屌啊你,人家丁冬梅又不嫌你!表哥看著自己的瘸腿,說,她不嫌我,我嫌自己!老朱翻了翻白眼,半天才說,雞巴躍進(jìn),我看你不是腿壞了,是腦瓜壞了!說罷,起身走了。

很快,“東風(fēng)”的職工中,傳出一條令人震驚的流言,與表哥有關(guān)。說表哥是“大利”老板買通的臥底,為了不讓許紅旗進(jìn)檢察院,表哥有意制造了那場不該發(fā)生的事故。不然,像許紅旗那么膽小的人,一旦進(jìn)去,就會供出內(nèi)幕,那么“大利”就會因行賄的丑聞出局,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流言如瘋狗,四下游走。一天晚上,老朱約表哥在飯館喝酒,隨口把流言的事說了。表哥聽罷,好像并不在意,該吃吃,該喝喝,喝著喝著,就喝多了。老朱怕出事,要送他回去。表哥老毛病犯了,死犟,非說自己沒喝多,拄著拐杖下樓,一腳踩空,跌了一跟斗,皮肉沒傷著,卻昏迷一夜。老朱本以為他喝醉了,帶他回家醒酒。沒成想,轉(zhuǎn)天中午,表哥醒來后變得狂躁,見人就罵。老朱害怕了,趕緊去找丁冬梅。丁冬梅和老朱左哄右勸,把表哥帶到附近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看了看,當(dāng)即建議去四院查一查。丁冬梅不明白為什么非要到四院。老朱曉得四院是精神病院,悄悄對丁冬梅說,躍進(jìn)搞不好神經(jīng)了!丁冬梅不信,到四院一查,醫(yī)生說了一串古怪的名字,丁冬梅不懂,問老朱。不曉得老朱真懂還是假懂,只聽老朱說,神經(jīng)了!丁冬梅不信,又去問醫(yī)生是不是,醫(yī)生無奈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丁冬梅一下子癱在地上,眼淚在眼圈里轉(zhuǎn)了半天,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了。

丁冬梅堅(jiān)持把表哥留在四院住院治療,費(fèi)用她出。老朱覺得自己也有責(zé)任,過意不去,非要出一半,不要都不行。表哥在四院住了個把月,病情略有好轉(zhuǎn),丁冬梅便把他接回來,跟自己住在一起,圖個照顧方便。剛回來時,表哥倒也正常,還能幫丁冬梅看店。過不多久,表哥突然嚷著要去檢察院。丁冬梅問,你在家好好的,去檢察院搞什么?表哥說,我要告許紅旗,他受賄一百萬!丁冬梅一聽,把臉一沉,說,糟扯!你怎曉得他受賄一百萬?他受哪個一百萬?表哥一本正經(jīng),說,他受我一百萬,我當(dāng)然曉得。丁冬梅撲哧一聲笑了,說,就你,喝酒都賒賬,還受你一百萬,鬼才信!表哥說,我有證據(jù)。說著,表哥拿出那把錫酒壺,從里頭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彩紙,小心展開,神秘兮兮地遞到丁冬梅眼前。丁冬梅一看,原來是治療陽痿早泄的小廣告,上面有“百萬大回報”的字樣,馬上明白表哥又犯病了,無奈地?fù)u搖頭,說,許紅旗燒成灰了,去檢察院告不成,要告你得去閻王殿!表哥說,不,我要去檢察院。說完,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拎著酒壺,梗著老頸往外走。丁冬梅曉得攔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表哥果真去了檢察院,檢察院的人好忙,見他那副怪樣子,說話驢頭不對馬嘴,明白他腦瓜毛病,也懶得理他。表哥無所謂,不理他照樣去,執(zhí)著得很。不久,因城市改造,檢察院搬到濱湖開發(fā)區(qū),表哥找不到門,便四處亂跑。從那以后,脂城東門一帶的人,常見表哥拄著拐杖,拎著一把錫酒壺,一邊走一邊嘟囔,至于嘟囔什么,沒人聽明白。偶爾,表哥停下來,就著壺嘴喝兩口,有人說是水,有人說是酒,都不敢確定。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每到晚上,不管再忙,丁冬梅都會找到表哥,于霓虹閃爍中,牽著手把他領(lǐng)回家。

那天后半夜,表哥突然從被窩里爬起來,呼呼地喘氣。丁冬梅嚇得一驚,趕緊開燈。表哥兩眼瞪得好大,一臉無奈,說,紅旗被判了,一百年??!丁冬梅說,糟扯!哪家的法律能判他一百年?表哥說,閻王。丁冬梅曉得他說瘋話,無奈一笑,說,閻王憑什么判他?表哥說,都怪我!是我告他受賄一百萬,一萬元錢一年,正好一百年。丁冬梅正瞌睡得要死,懶得陪他糟扯,說聲睡吧,伸手把燈關(guān)掉。房間里頓時漆黑一片,表哥哞的一聲哭了。丁冬梅又開燈,將他摟在懷里,像哄孩子一樣勸他。慢慢地,表哥不哭了,揩把眼淚,說,喝酒!丁冬梅曉得又要演這一出,不由他不行,趕緊下床把酒壺和酒杯拿來。表哥不慌不忙,在兩只杯子里斟上酒,一手端一只,輕輕一碰,一聲脆響。表哥先喝一杯,接著又喝另一杯,之后把兩只杯子摞在一起,放在床頭柜上。丁冬梅打個長長的哈欠,嘴張得好大。表哥扭過頭來看看丁冬梅,笑一笑,身子一歪,頭枕著丁冬梅的臂彎,乖乖地躺下了。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

猜你喜歡
老朱廠子紅旗
徐州賈汪區(qū)走出“院子”多跑“廠子” 用“辛苦指數(shù)”換“安全指數(shù)”
紅旗E-HS9
紅旗H9
紅旗E-HS9
屬于紅旗的“前世今生”
廠子里的甜品盒子
老朱的菜園
一個人倆單位
發(fā)誓怪圈
老朱的“幸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