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臨婧
一
過了而立之年后,很多感覺是不可思議的。
不知從何時起,被一群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后輩奶聲奶氣地喊起了“姐姐”,明明直到昨天還覺得自己也是只剛剛離巢不久的雛鳥——不過是稍稍學會了覓食和躲避風雨的法則而已,但那個甜甜的、奶聲奶氣的稱呼卻已真實地響徹耳際。它讓人感到一絲得意,得意后又泛起一絲落寞。我恍然發(fā)現(xiàn),在年年生育大潮的浪逐之下,自己所屬于的那代人已經(jīng)不得不承認,我們正與青春漸行漸遠。就像草原上的風無可逆轉(zhuǎn)地從耳邊吹過一樣,就像大地上春華秋實不可抗拒自然代謝一樣,就像曾經(jīng)的容顏無可挽回地變作照片里的遺恨一樣。時間的步子殘酷地加快了,可能只有到了這個年紀我們才會去追溯、去回憶,當初那動人的、日漸逝去的青春悄然來臨時,曾經(jīng)在我們的心底刷上了一層怎樣的顏色。
二
十五歲,正值走出兒童的懵懂,還是一張白紙卻開始渴求認知與理解的時候,一次草原的經(jīng)歷,讓我與只在教室和書本里求知的同學從此不盡相同。
那一年初中畢業(yè),我小兵兒一般追隨著堪稱“蒙古積年”的爹,在火車與長途汽車的相互接力下出了張家口,一路風塵仆仆地奔赴他當年揮灑過青春的錫林郭勒大草原,到蒙古大營“入伙”。
這樣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想象。
首先,我們可不是去旅游,我的“入伙”對于我爹來說是“回家”。自從多少年前他們一行和我年齡相仿的青春伙伴到蒙古草原插隊入戶,與自己的異族母親、異族兄弟結成了跨越血緣的親情以來,在地圖上從北京向北畫一條直線,在快要交接到國境的茫茫草海中,我一直有一個“第二家庭”。據(jù)說那一年我出生的喜訊傳到了草原,家長們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指給我兩頭母羊。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它意味著我結婚時只要張口,它們年年接羔養(yǎng)成的畜群將是我一筆豐厚的嫁妝。
其次,我們不是一般的舊地重游。既然是追著三十多年前父輩們的青春足跡而來,那么我的“入伙”也要有起碼的規(guī)矩?!凹依铩币呀?jīng)趕工給我縫好了兩套嶄新的蒙古袍、備好了锃亮的馬靴;而我則將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著胡服、操胡語,像當年的父輩們一樣參與草原的生活與勞動。
車出錫林浩特,視野里逐漸擺脫了一眼干干的、貼著滲水瓷磚的修車鋪與大車店,我在漫長的顛簸中速成著教給我的“二十句常用蒙語”。就在哼哼著“豪聶、豪聶(羊、羊)……惱亥、惱亥(狗、狗)”的某一瞬,天邊一抹青藍的綠色“啪”地暈染開來,從最初的零星點點逐漸交織著延綿起伏,最后終于占據(jù)了整個視野。草原就這樣不可思議地,在逃離了城市樊籠,十五歲青春爛漫的我的視野里和心里,平靜地、溫和地、包容地漸次鋪開,在濃淡變幻的綠上點綴著更為絢麗豐富、灼燒眼睛的明亮顏色,如泛著七彩陽光緩緩漲潮的綠色的海。
很多年過去后,哪怕見識了高草及腰、富饒豐沛的呼倫貝爾,也見識了異情異色、雪峰松林的伊犁草原,我依然執(zhí)拗地記憶著、向往著,和人喋喋不休地訴說著烏珠穆沁可謂單薄的草場。那些其實隨處可見,散落在遠遠的慢坡上的羊群、被陽光晃得發(fā)亮的藍色泡子、好看地在平坦的地勢上蜿蜒九曲的小河,都曾在一瞬間和著漲潮般的綠海將我淹沒。
旗里接應叔叔的桑塔納最終在綠海深處一座蒙古包前一個急剎車,我就在完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跌入了兜頭而來、鋪天蓋地的蒙語世界。和長輩、兄嫂見過,把早已背了好多天背得滾瓜爛熟的幾句你好、我好和一個三五句的自我介紹一氣背完后,我就只剩下嫉妒死聊得眉飛色舞的爹,傾聽和傻笑的份兒了。
這時才切身意識到,所謂“二十句常用蒙語”完全不能應付日常!
比如蒙語親切得不說謝謝,所以,當嫂子遞茶過來的時候,當阿伽(長輩的尊稱,我爹的蒙古哥哥)給我個什么東西的時候,要想應對一番除非能如我爹一般長篇大論地侃侃而談,否則除了傻笑連句謝謝都說不了。其他一些事先背好的句子,如“嫂子,我洗衣服”、“嫂子,幫我拴一下狗”等等,由于缺乏語境,沒有說的機會。就拿“拴狗”那句來說,我家的三條狗從第一天第一眼就認出我是自己人??蓱z兮兮地被拴了幾天后一只白狗的爪子磨出了血,我當然立即要求放狗,但“放狗”怎么說,偏偏我還不會……不過,也有一句絕對實用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的常用語:“比-豪森-歐那”,它直譯的意思是“我空著喝”。因為喝茶時我永遠做不到像牧民那樣靈活地轉(zhuǎn)動舌頭,左右一涮就將茶及茶里的炒米一同席卷下肚,所以不論是在自家抑或出門做客,總算說這句話時能爭口氣,不用翻譯。
那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我經(jīng)常暗罵學校就只會教個英語,并賭天咒地地發(fā)誓,我愿意用我全部的英語單詞和語法交換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蒙語表達。但不管如何不自由,哪怕悲劇地陷入沉默與傻笑,有一個奇妙的邏輯我一直遵守著:只要在能力范圍內(nèi),盡量說蒙語——當然,說漢語其實也沒什么,但冥冥中總感到有那么一絲別扭。
無可置疑的是,在蒙古草原說漢語會破壞“入伙”的意境,減少“自己人”的感覺。有那么一天,最極端的例子發(fā)生了。我家的營盤里因為一座名為“奧尤特”(有翡翠)的小山出硫酸銅,進駐了一個內(nèi)地盲流團伙般的礦工隊。聽說在我們來到前他們已經(jīng)矛盾重重,除了為被破壞的草場爭吵外,一兩只掉進礦井的羊被故意截流,民工還破天荒地往草地上趕來過一頭豬!
那個下午,一個礦上的民工瞇著眼、跨著步子,猝不及防地鉆進包里,賴兮兮靠在哈納墻上。覺察到我們的不一樣后,那廝可能覺得找到了同伙,放肆地向我們隔空喊漢話。我至今仍深深記著,那一刻兩種語言乃至兩種生存方式的對峙,包括對二者的取舍都是尖刻的——十五歲的我緊張地繃著嘴,感覺如果用漢語應了哪一句,我和接納了我的大草原間全部的神秘都將戛然而止。我將失去那三條愿意為了我開牙咬的狗,兩匹怯生生、總是躲在蒙古包陰涼里的馬駒子,因為沒了媽、每晚等我拿奶瓶喂奶的山羊羔;在遞茶過來的嫂子眼里,在塞給我一個好玩意兒的阿伽眼里,在帶著一絲期待、一絲懷疑、一絲猶豫的隨便哪個牧民——甚至用蒙語回罵對方的我爹的眼里,我將立即異化成一個外人、一個游客,一個和那個民工一樣,陌生而隔膜的影子……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時回味當年那一頁草原上的蒙語練習之于我的意義。
因為緣分的淺薄,我止足于永遠的十分之一半吊子。我至今仍記得幾首歌、一些句子,但那些關于顏色、五畜的豐滿的表達,刻畫一匹神馬,從“一歲備上鞍、兩歲像飛箭”,一直寫到“在達賴喇嘛的賽會上七十三次得第一”的想象力都只能遺憾地失之交臂了。
不過,我感謝它和它的異族情調(diào)曾強行介入我剛剛展開的人生畫卷,輕輕地、但確實地打了一層若有若無的底子,哪怕日后逐漸萎縮、退化,但那層底子始終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提醒我人生不可缺少的豐富,并選擇真正的語言和相對的身份與歸屬。
英語萬能主義者能理解這樣的心情嗎?
不知道。但受這層底子的影響,我只要一出門就要生出語言的偏執(zhí)病。比如那年在伊犁,我熱衷于操著東拼西湊的“維哈混合語”問路買東西,后來在伊朗和土耳其這個習慣竟變成了鐵打的規(guī)矩。很多朋友奇怪地問,難道他們不懂漢語、不懂英語嗎?他們當然懂。但我從小學習的方式是哪怕有限也要試著用民族語交流,因為它除了字面意思還有另一層含義:我和你是自己人,我愿做你的朋友。
三
既然來蒙古大營入伙,我就要有板有眼地穿上蒙古袍。
之前已經(jīng)說過,家里專門給我新縫了兩件嶄新的袍子。其中那件更厚實,綠色錦緞上通體用金線繡滿花鳥祥云,領口袖口織以更加鮮艷炫目的黑與金紅色的“特里克”(相對厚一些的夾袍)當真非同小可。與其說是袍子,倒更像是和羊一起給我準備的嫁妝。穿著它我什么都干不了,所以除了每天清早,在料峭的草原的晨風中和它較著勁、一步一絆地爬上一座慢坡洗漱并散步外,大多數(shù)時間我穿另一件正紅色的“仟穆奇”(單袍子)。
相對而言這一件樸素了許多,但作為禮物同樣是綢面光滑、鑲金邊的盤紋領口上配著銀扣。在結實地纏上湖藍色的腰帶、蹬上全新的馬靴后,我每日穿著它,從踉蹌著在井臺上,把使出吃奶勁兒才拉上來的水連桶一起灌進水槽,到嫂子擠牛奶時吆喝著,幫忙拴一身蠻勁兒、瞧不起我不肯合作的牛犢子,再到穿著它,學著我爹當年的“青春肖像”,牽馬臥在草地上裝《靜靜的頓河》里的格里高利……這件紅色的“仟穆奇”我十分愛惜。
綠色的“特里克”當然也很好,但它太厚重,太像禮服。穿著它不能干活兒,因此和我憧憬的胡服胡語,共同生活共同勞動,像牧民一樣,和牧民一起的草原形象多少有點出入。
——這么說自然夸大了所謂“勞動”的含金量。一個在學校天天背sinα/cosα=tan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女孩兒,在茫茫大草原上能干的活兒是十分有限的。拴牛犢、喂羊羔這些特別的輕量級勞作要專門留給我,而一個真正的蒙古女人,尤其在出嫁成為嫂子——“咸那伽”,同時也是一個蒙古包最課業(yè)繁重的第一苦力后,需要諳熟的那些熬茶、打酸奶、做奶豆腐,把羊肉一條條鹽腌后掛起風干等……到最后我也沒學會。
“咸那伽”最大的折磨與消耗是日復一日的擠牛奶。以我家的嫂子為例,每當我在早被踩得稀爛、一腳深一腳淺的牛圈拴完了牛犢,都會久久地看著她機械地、憔悴地拎著桶,頂著白花花明晃晃的日頭,在二十幾個奶牛身前的泥濘里依次跪下,再從泥濘里蹣跚爬起……她比家里任何一個人都更臉色黧黑、兩頰粗糲。擠牛奶時她穿一身已被污漬、油垢染得變了色,破了洞大敞口的灰綠色袍子。相比之下我則一直不爭氣地衣裳鮮紅、小臉兒白嫩。
當然,在“勞動”中弄臟了袍子,值得夸耀一番的事也不是沒有。記得有一天下午喝茶時阿伽提到,有一頭母羊這幾天就要分娩,到時候,等她在山背后下了羔子,可以由斯琴(我的蒙語名字)負責拿回來。驚聞如此大事的我渾身過了電似的亢奮,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蹺腳兒望著、轉(zhuǎn)著圈盼著、一天數(shù)次地詢問著,也事先認識了一下那位淡黃色、腰圓肚脹的“準母親”。
神圣的下午終于來了。大人們一聲令下,我昂然莊重、大步流星地奔向指給我的那座小山。走近的時候,已經(jīng)初步舔舐過孩子的母羊緊張地逃開了幾步,草地上就那么不可思議地癱倒著一個毛色稀疏、濕漉漉、尚未睜眼卻像極了它母親的淡黃色身體。我小心翼翼地用袍子裹起這團輕如鴻毛、吹彈欲破,卻頑強地顫抖著、呼吸著的新鮮生命。那一刻四野靜謐,嫩綠色、生生不息、無邊無際的草海搖曳著,風和空氣波動著。一瞬間,仿佛每一棵草、每一塊石頭下都隱藏著一個秘密。
回家的路就漫長了。大人們說,因為母羊尚未完全認識自己的孩子,我得適當?shù)刈屗蛱?,熟悉氣味,才能把母子倆一起帶回去。然而那位偉大的母親完全是個高度近視眼,我才剛剛讓它在懷里舔過羔子,向前走了幾步,一回頭,它在另一個方向焦急地嗅一塊淡黃色的石頭;趕緊蹲下招呼它過來再舔,幾步后回頭一看,它竟然還在嗅那塊石頭;如果橫下心放開雙腿多走一陣,它能發(fā)瘋地奔回原處……
沒辦法,我只好三步一停五步一蹲,亦步亦趨,幾乎是匍匐著朝家走。最后我爹扛不住了,決定先回包里喝著茶等我,而我則是在黃昏時分才費死勁將這對母子護送回營。大人們哈哈大笑。他們的透視眼一直觀察著忙前忙后、可笑又可愛的我,并說我大可一把將羊羔拎回,母羊能自己找回來,絕不會走錯。
那天我的袍子前襟被羊水未干的羔子染上一層淺淺的微黃。之后的一個傍晚,我不記得是這只羔還是另一只羔,反正是剛剛夾起某一只我們放在柳條筐里的三只羊羔之一,要扔給急切地脫離羊群前來喂奶的母羊時,那個嬌滴滴、咩咩叫的小生命往我漂亮的“仟穆齊”上直接拉了泡屎……
如果能有更長的時間,如果能有更深的緣分,如果沒有一個城市女孩必須承擔的高中時代橫行于世的考試制度,也許從這一天開始我也能像當年青春做伴的父輩們,在簡單到繁重的牧業(yè)勞動中將一件件“仟穆齊”、“特里克”,還有零下四十度隆冬中用八張羊皮縫起來的“德勒”——連帶城市的優(yōu)越與矯情一起穿黑磨舊,撕破扯爛。
離開草原后,我在被各科考試壓得喘不過氣時,曾認真地那樣憧憬過。生活在哪里都艱苦,相對于難死人的數(shù)理化、怎么偏怎么考的英語、喊口號一樣的政治,草原的艱苦是值得的。不管是跪著擠牛奶、面頰粗糲的嫂子還是英姿颯爽、叼根芨芨草的“格里高利”,我那顆青澀而鮮活的心曾被他們的形象深深浸染過,因此多虧這件穿著它打過水、拴過牛犢、抱過初生羊羔的“仟穆齊”,總算為自己十五歲草原生活中最起碼、最底線的勞動與方式做了個印記。
四
我也是到了這兩年才開始琢磨自己的這點草地經(jīng),琢磨它對自己的人生到底產(chǎn)生過什么樣的寓意。
人生就像一幅畫,打過最初幾筆草稿后,最重要的是第一遍底子,正是這第一遍底子的筆觸、明暗、色彩與情感,第一遍底子勾勒的風景將在未來決定,那幅畫將是循規(guī)蹈矩、空洞乏味、附庸庸俗的,還是陽春白雪、落拓不羈、底蘊豐富的。
隨著那些動蕩的大時代的逝去,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大多消磨在教室里,消磨在書本填鴨式的無聊說教里,消磨在成為優(yōu)等生、掙個好出路的理性主義中。無限的背書、補課、做卷子、推導公式消磨了青春的朝氣和求知欲,英語至上、關于西方世界從語言到歷史的過度推崇讓大家看不見,不關心少數(shù)、弱勢民族與群體的歷史與驕傲,從小就做著歐美移民夢。
在這一方興未艾的異化大潮下,我很慶幸曾有一抹“啪”地綻開、暈染了整個大地和天際的青藍色,帶著它生生不息的神秘、自由而豐富的魅力,如漲潮的海一般浸染了我剛剛打開的青春畫卷,留下了一層淡淡的,但卻堅實的底色。胡服胡語的入伙經(jīng)歷時刻糾正著我的選擇與視野,艱苦中勞動的價值讓我在以后的人生中懂得貫徹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
在擺脫了二十歲初出茅廬的不安與迷茫后,這一層底子日益覺醒,漸漸變成了支撐我的方向和色彩,使我免于媚俗、狹隘、枯燥、缺乏風景,免于在日復一日的不知所終中任人生與飛速的時光一起毫無意思地逝去。
前兩天和久違多年的高中老師取得了聯(lián)系。她興沖沖地說她經(jīng)常和現(xiàn)在的學生提起我:一個喜歡草原的女孩兒,寫“蒙古長調(diào)”(所謂“蒙古長調(diào)”經(jīng)確認后更正為寫過蒙古,用很長的句子)。我趕緊讓老師口下留情——就自己那二兩不到的水平,長調(diào)今生都不敢妄想,但說不定我可以勉力畫一幅水彩,紀念一下曾經(jīng)的歲月青蔥。
想象中,那幅水彩的畫面應該是這個樣子——在明亮動人的7月草原上,一個穿紅色“仟穆齊”的小姑娘懷抱著一只新生的、濕漉漉的羊羔走在搖曳的綠海里,風和空氣神秘地波動著,遠處大人們聊著天喝著茶,與狗、蒙古包、勒勒車以及裊裊的炊煙一起被夕陽染上一層絢麗的七彩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