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一方
為什么不能以“病人”取代“患者”?
文/王一方
陳孝平院士倡言用“病人”取代“患者”,我對此有異議。其實,各自都認同“患者”一詞語義上有彈性,涵蓋了不確定的主觀體驗的疾病感受,是尚未確診的病人。而“病人”一詞則有語義上的剛性,是對患者不確定性的澄清,是確切的疾病載體,但名詞替代之爭的背后,潛藏著醫(yī)學中技術與人文之爭,也凸顯各自對疾病健康征象與本質(zhì)的認知分歧。我不同意用“病人”替代“患者”的理由有如下幾條,歡迎方家批評。
首先,醫(yī)學是人學,具有鮮明的人文性,不是純粹的科學,奧斯勒(William Osler)有名言:“醫(yī)學是不確定的科學與可能性的藝術”(中醫(yī)認為“醫(yī)者,臆也,易也,藝也”)。其二元互洽的哲學(技術與人文,軀體與心理,軀體與社會,知識與情感,工具與價值)特質(zhì)決定了臨床語義的漂浮,及認知、理解的分歧,對此要寬容,不必強行一律。
健康、疾病凸顯、死亡降臨的不確定性(或然性)與偶然性(無常),醫(yī)學在不懈地追求確定性,但是無法徹底超越不確定性與偶然性的“無知之幕”(醫(yī)學存在著“膏肓”之蔽)。
醫(yī)患之間存在主-客間性:即客觀性-主體性的交集,是不純粹的客觀性與不充分的主體性。
生命具有神圣性:超驗性,精神性,不能只在物質(zhì)(軀體)層級揭示生命的奧秘,必須從身-心-社-靈的遞進關系中把握生命。
生物凸顯多樣性:每個人都是別樣的生命個體,只會相若,不會相同。
醫(yī)療活動的技術-人文的共軛性,一方面追求有理、有用、有效、有根(因果);另一方面又追求有德、有情(共情)、有趣、有靈。醫(yī)生的職業(yè)生活是一種既具有客觀性、社會性、對象化、群體化,又具有個體性、體驗性(情感化)、主客交集,在實踐探索中逐步形成,同時在實踐驗證中得到表達、修正的概念形態(tài)。
臨床敘事的詞不達意,詞不盡意是難免的,醫(yī)生常常陷于修辭的困境,源自醫(yī)者敏于行,訥于言,語言(概念)會永恒短拙,無法充分表達生命的意向與意象。
其次,患者(通俗的認知是被病魔擊中的人,罹患疾苦的人,懷揣一串心事的人)與病人(病員,病號,病家,生病的人,人在病中)衍生出醫(yī)患(人與人)關系與醫(yī)病(人與物)關系的兩種指向(主體性與客體性,對象化與主體化)。而“者”與“人”的使用也有情感投射的層次之差。在中文詞匯里,“者”有老者、智者、行者、長者、為師者、講者、學者、醫(yī)者、患者、蒙難者、臨終者、逝者,是情感化、表達同情及尊意呼者;“人”有男人、女人、旅人、常人、凡人、健康人、病人、罪人、犯人、賤人、賊人、瀕死之人、死人,是平常、客觀之呼。
其三,疾病與疾患、疾苦、疾痛的區(qū)分,“疾病”(Disease)與“疾患”(Illness)有不同的意涵:疾?。―isease)是依據(jù)具體病因、特別的癥狀,實驗室及各種現(xiàn)代醫(yī)療儀器探測出來的陽性指征所做出的偏離正常(健康)態(tài)的臨床判定。病患(Suffering,Illness)則是疾病個體訴說的痛苦經(jīng)歷和身心體驗,社會文化投射。
新興的敘事醫(yī)學(Narrative Medicine),其價值在于將“找證據(jù)”與“講故事”結合起來,構成客觀與主觀、觀察與體驗、生物與生靈、技術與人道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它的頭面人物都十分關注疾病與疾苦的關系。哈佛大學凱博文(Arthur Kleinman)教授認為“疾病”(Disease)與“疾患”(Illness)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是醫(yī)生的世界,一個是患者的世界;一個是被觀察、記錄的世界,一個是被體驗、敘述的世界;一個是尋找病因與病理指標的客觀世界,一個是訴說心理與社會性痛苦經(jīng)歷的主觀世界。他批評當下的臨床路徑,只有病,沒有人;只有公共指征,沒有個別鏡像;只有技術,沒有關愛;只有證據(jù),沒有故事;只有干預,沒有敬畏;只有告知,沒有溝通;只有救助,沒有拯救……哥倫比亞大學麗塔·卡蓉(Rita Charon)教授認為:在人類生命經(jīng)驗的構成中,有客觀事實與主觀意義這兩個層面的區(qū)分。疾病作為人類生命經(jīng)驗的一環(huán)也不例外。疾?。―isease)客觀呈現(xiàn)的生理癥狀與個人主觀的生病/罹患(Illness)體驗意義是并存的。罹患突顯疾病的生成意義與豐富的個性化體驗,不在于否定生理癥狀的事實,也不是要眾人漠視醫(yī)療的功能,而是為了喚醒人們?nèi)ァ岸从^”生理癥狀背后的心理與靈性意義層面的變化,關注兩者之間的平行關聯(lián)。美國CDC羅伯特·漢(Robert Hahn)教授認為:疾病是患病者不想要的自身狀態(tài)(身體、心靈、經(jīng)驗或關系)?;蚰撤N會導致出現(xiàn)這種狀態(tài)的實質(zhì)性威脅。Disease是生理指標的病理偏差,Illness是主觀體驗的痛苦與難受,一個人可能多年來有Disease,因為治療控制了病情,沒有發(fā)作,或者耐受性高,沒有Illness感受。Sickness是中性詞,指某人患上了Disease,有病理改變,也感受到Illness的不適。身患脊髓側(cè)索硬化癥的醫(yī)學哲學家圖姆斯(S.Kay Toombs)有一句著名的格言:“醫(yī)生,你只是觀察,而我在體驗”??傊?,疾?。―isease)是依據(jù)具體病因、特別的癥狀,實驗室及各種現(xiàn)代醫(yī)療儀器探測出來的陽性指征所做出的偏離正常(健康)態(tài)的臨床判定。病患(Suffering)則是疾病個體訴說的痛苦經(jīng)歷和身心體驗,社會文化的投射。《接受美學》認為“一千位詩人有一千個江南”。同樣,臨床上“一千個患者就有一千個頭疼,一千個失眠……”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醫(yī)學部
其四,英文關于“疾病”和“病人”的詞源學佐證。英文中關于疾病的詞匯大致有六,(1) Ail-ment:煩惱→小病(2)Dis-ease:不舒服,不舒暢,不放松→疾病(3)Dis-order:失序→疾病(4)Ill-ness:不適,不幸,傷害,苦難→疾病(5) Sick-ness:難受,不適,作嘔,眩暈→疾病(6) Suffer-ing:病患,痛苦,主體感受→患病。在這里,詞義揭示得更多的是心理感受、社會適應上的缺失與偏差,而不是生物因素侵擾,也并非純粹客觀的疾病,客體的疾病,最終淪為“非人的疾病”,表述的既有具象之因,也有抽象之因,既有遠因,終極之因,也有近因,現(xiàn)象之因。
病人在英文中被稱為Patient,而并非Diseas-er(or)或Illness-er(or),Patient與Passion都源自拉丁語詞根“Pati-”,意為遭受、忍受折磨的感受與看法(主觀體驗與價值判斷),包含了疾病解釋的文化維度:患病說明、癥狀解釋、病況解讀(映襯出疾病觀),以及患病經(jīng)驗、體驗、感受的描述,不對勁、不舒服、難受、痛苦、悲傷、悲慟。還有疾病相關的各種角色(堅強與脆弱,敏感與麻木)進入、行為模式(強忍型、呻吟型)與體制規(guī)訓(反映其醫(yī)療觀,生物醫(yī)學模式,身心社靈模式)病因分析,經(jīng)過解讀,因果鏈條的追索。
源于以上各項社會文化心理的差異性,使得疾病命名與分類的客觀性、真理性發(fā)生動搖,單純生物學的疾病觀遭到質(zhì)疑,必須融入社會文化心理投射,讓臨床名詞術語兼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