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盛圖/zoie
無尋處,唯有少年心
文/孟盛
圖/zoie
其實他們早已原諒了彼此,只是怕對方不肯原諒,才默默為彼此做了那么多事。
無論是現(xiàn)在的2016年還是故事發(fā)生的2009年,每座城市每所高中,甚至具體到每個班級,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人。他身無長處,學習爛如渣,顏值低入土,穿起襯衫就像是修在名框里的粗糲土畫,不忍直視。但他有一個技能,吸引無數(shù)少男少女的目光,有時候連老師也嘆為觀止。那便是——轉(zhuǎn)筆。
明格高中的楚河就是這樣的存在。
一
猶記得2008年。楚河以高一新生的身份向高三的許杰學長發(fā)出挑戰(zhàn)。地點選在教務(wù)處。如果說許杰的轉(zhuǎn)筆是飛流直下的瀑布,從一開始就轉(zhuǎn)向目標。那楚河就像蜿蜒的溪流迅速吸納著許杰。起初,楚河只是慢慢轉(zhuǎn)動那支黑色0.5中性筆。三分鐘過后,他抬頭看了一眼正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筆的許杰,搖了一下頭,將筆從大拇指轉(zhuǎn)到食指再從小拇指轉(zhuǎn)回原處,轉(zhuǎn)速是許杰的三倍。幾個來回,勝負已分。
觀戰(zhàn)的學生早已被許杰的招式弄得審美疲勞,他們將楚河捧為新王。楚河沒有接受眾人的膜拜,而是走到垂頭喪氣的許杰面前說:“你沒有輸,只是怕輸。”
后來,楚河私下里告訴我,他還是很敬佩許杰。轉(zhuǎn)筆的地方選在教務(wù)處,本身就鍛煉人的心理素質(zhì),再加上許杰是高三畢業(yè)生。只要心里有雜念,筆一旦落手,就再也贏不回來。許杰只是求穩(wěn),速度自然就慢了。
幾個月后,楚河再次與已經(jīng)高三畢業(yè)的許杰對戰(zhàn)。楚河勝出,新王登基。
我一直想拜楚河為師,掌握轉(zhuǎn)筆的奧秘。楚河教了我一些基本要領(lǐng)。但這些方法我在各大視頻網(wǎng)站里都已學過。卻依然轉(zhuǎn)不好。
楚河沒有回答我。只是和我說起他小時候的事。
楚河說,小時候,生活在上海老公房里。類似現(xiàn)在的宿舍,一個過道常常有十幾戶人家。他們一家三口蝸居只有十五平方米的陋室。下雨天,屋內(nèi)常常漏水。要是晴天,晚上抬頭,可以看到漫天的繁星。楚河苦笑道,這也是“五星級賓館”吧。
可是,楚河家越來越窮了。父親沉迷于賭博,母親沉迷于跳舞。楚河被反鎖在家。白天,沒有飯吃。夜晚,受蚊蟲叮咬。為了不消耗能量,楚河常常躺在床上。唯一的愛好就是轉(zhuǎn)筆,楚河解釋,因為這不需要費體力,也不需要思考。
就讓筆自由自在地在手上跳舞。你不要試圖控制它,楚河說,知道我為什么能贏許杰嗎?因為他只用過幾類筆,不像我,買不起中性筆,只能用圓珠筆、鉛筆、毛筆、記號筆、筆芯。所以,我轉(zhuǎn)過的筆的種類是他的十幾倍。我了解每一種筆的價格、構(gòu)造、性能、套皮紋路……就像是做一道名菜之前,你要了解所需的食材。
一邊和我說著以往的故事,楚河一邊飛快地轉(zhuǎn)動手邊0.38的筆芯。他講,轉(zhuǎn)筆沒有什么訣竅,除了用心。
我問:“你失手過嗎?”
二
提這個問題不是為了打壓楚河的情緒。在和許杰的第二次交手時,我注意到他的轉(zhuǎn)筆速度不如剛開始迅猛。
也許常人肉眼看不出其中變化,但作為一個資深轉(zhuǎn)筆愛好者來說,這細微的速度變化已經(jīng)是一個巨大的鴻溝,阻隔著一流向超一流高手的晉升。
稱王后的楚河更加沉迷于轉(zhuǎn)筆的花樣。他可以讓四支筆同時轉(zhuǎn)起,引得那些外行看客們拍手叫好。但在內(nèi)行看來,這只是雕蟲小技。更讓人吃驚地是,原本楚河學習成績中上,現(xiàn)在主課分數(shù)也像他的轉(zhuǎn)筆速度一樣,不斷下降。
楚河并不避諱事實,他擱下筆,筆尖自然朝向兩點鐘方向,那個扎馬尾辮的女生。
楚河說,一切都為了她——陳雪。
陳雪是這學期轉(zhuǎn)到我們班的。她原本是市重點高中的學生,不知怎么的就到我們普高了。我注意到當所有人都在為楚河的花式轉(zhuǎn)筆鼓掌叫好,只有陳雪默默拿起語文書,背著對我們來說也許明天就會忘記的古文。
楚河的筆尖往陳雪的方向自動停留了719次,但依然等不到她的回眸。
楚河說,三分鐘后陳雪就會來找他。
原來楚河在陳雪的中性筆上做了手腳,他用手指頂住筆頭的彈珠。再一段時間后,彈珠會脫落漏墨。
不過,陳雪的反應(yīng)出人意料,她滿臉怒氣,將手上的筆甩向楚河,對他講了兩字:有病。
楚河只能將事先準備好的紙巾攥在褲袋里。
不過,作為旁觀者的我非常佩服楚河。三分鐘剛好漏墨。在我有限的認知世界里,楚河對于筆構(gòu)造的了解,沒有人比他更深了。
陳雪,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冰天雪地,讓人不敢接近。只是每次都在語文課堂,聽老師讀她的作文。讀完之后,老師都會大加贊嘆,說這是未來的文學天才。那時候,我們都還沒有對青春疼痛文學夸張到仰望45度憂傷的地步,但陳雪的小說變成大家秘密的手抄本,幾乎人手一冊,這也是事實。未來幾年,陳雪的小說不斷出版,她成為暢銷書作家。這是后話了。
與陳雪的第一次非課堂相遇,是高一暑假的某個星期六。我和幾個哥們打完球,去便利店買飲料。正巧看到陳雪蹲在街邊賣蔬菜。好像是有個阿姨說這青菜缺斤少兩,硬要再拿兩棵大白菜葉子。陳雪不依,她攥緊阿姨的袖口不放,不做過多解釋。街口人越來越多,貪小便宜的阿姨在眾人的指責下,默默離開。大概是走得匆忙,她隨身的皮夾子落在蔬菜攤上,陳雪又將錢夾送回去。
在學校操場上,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楚河。此時的楚河坐在單杠上,他默默點了頭,講,只有她才能干出這事!
我忍不住好奇,問:“你們是不是認識?。俊?/p>
楚河從單杠上一躍而下,從亮白的襯衣口袋掏出一張白紙。
上面寫得是某個考入我們學校的新生,請求和楚河約戰(zhàn)轉(zhuǎn)筆。
“自不量力!”我說。
“他叫許佳,是許杰的弟弟!”
三
許佳約戰(zhàn)的消息,不脛而走。據(jù)說,許佳在哥哥的指導下,學會了轉(zhuǎn)筆的最高境界——握拳成鳳。就是說,雙手握拳,用手腕的力量讓筆像鳳凰般在拳面上自由旋轉(zhuǎn)。
相傳,學會“握拳成鳳”的在校生全區(qū)不超過三個,而能目睹這一神跡的學生更是屈指可數(shù)。明格高中的學生陷入徹底瘋狂,這仿佛是他們的世界杯、歐錦賽。顯然,他們已經(jīng)做好迎接新王的準備,就像當初迎接楚河一樣。
更讓人擔憂的是,兩點鐘方向的陳雪和以前不一樣了,現(xiàn)在她時不時拿著鏡子,打扮自己。有人說,常照鏡子的女生一定心有意中人;也有人說,陳雪現(xiàn)在越來越漂亮了。楚河雖然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樣鋒利。
午休的時候,楚河把我叫出來。原以為他是想讓我?guī)椭柧殹?沙訌牟賵鲞叺奶h沙堆里挖出一個巨大的模型。這是他花了三周的時間用各種筆搭建的白金漢宮。楚河說,等坡頂造好,或許能趕上陳雪的生日。
楚河用從包里掏出鉛筆薄片——為節(jié)省材料,他將幾支木頭鉛筆,縱向劈開成片——作為白金漢宮的屋頂。盡管楚河有所掩飾,我注意到他大拇指、食指都有刀片遺留的深痕。
我說,楚河,這樣做值得嗎?
楚河自顧擺弄著他的模型,他講,陳雪和他從小就認識。
他們都是住在擁擠的過道房間。與楚河不同的是,陳雪只有父親沒有母親。楚河臥室的窗戶是可以窺探到陳雪家的廚房。兩個被鎖在屋內(nèi)的小孩起初誰都不愿開口搭理誰。后來,陳雪向楚河臥室扔了一樣東西。
是筆!楚河說,我們用筆寫了很多很多的話,分享了很多很多彼此的故事。在我最饑餓的時候,陳雪給我扔過巧克力、雞蛋,還有差點打壞玻璃窗的鋼镚兒。我什么都沒有,除了轉(zhuǎn)筆逗她開心。但是,你要知道陳雪和我都出身貧窮。她給我吃的、喝的,都是她自己省下來的。哦,那時我們幾歲?七、八歲吧。
我們最終還是沒有完成白金漢宮模型。
因為恰巧在賽道另一邊,陳雪和她傳說中的緋聞對象許佳慢慢走來。
說來也好笑。楚河為她生日造模型,而她卻和許佳約會。許佳明天約戰(zhàn)楚河。就像是繞口令,三人被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顯然,這對男女也看到了我們。陳雪面無表情,從楚河身邊走過,倒是許佳有意無意地向我們挑釁,白金漢宮的一角也被這小子蹭倒。
楚河按下剛要發(fā)作的我。他說,后來他和陳雪再也不相往來。因為有一次,他看到愛跳舞的母親出現(xiàn)在陳雪父親的身邊。他父親知道后,打了母親整整三天三夜。第二天,陳雪就被接走了。
楚河說,她走的時候,我還向她吐口水。都是她父親破壞了我家。懂事之后,我才明白,我母親又何嘗沒有破壞她家呢?
我和楚河一下午都在沙堆里刨坑。之后,將殘缺得白金漢宮放入坑內(nèi),然后慢慢將它填平。楚河像一座雕塑般呆在沙坑前,眼睛注視著被埋在底下的白金漢宮。
許久,楚河從褲袋掏出一只木頭鉛筆,將它插入沙內(nèi),自顧說道,值得的。
晚上的風很大,沙子很容易吹進身體,吹進眼睛,吹進我們的心里。
四
后來的約戰(zhàn),變得乏善可陳。許佳沒有使出握拳成鳳的絕技,因為楚河只讓筆轉(zhuǎn)了十圈就跌落了。
轉(zhuǎn)筆沒有什么訣竅,除了用心。
楚河沒有用心,所以他就輸了。
也許是期待已久的比賽過于快速的結(jié)束,許多看客要求重賽。楚河說,輸了就輸了。看客不依,在這一點上,剛剛勝利的許佳也不愿意再賽。雙方爆發(fā)了肢體沖突。之后,教導主任馬德保帶領(lǐng)其他幾個教務(wù)室的老師進入場內(nèi)。
在馬德保眼里,只要影響學業(yè)的活動,必須全部取締。前面幾次我們團結(jié),用了點計謀支走馬德保,從而進入教務(wù)處比賽。
能做教導主任自然不是一般人。馬德保在等一個機會。
現(xiàn)在,一網(wǎng)打盡。
作為罪魁禍首的楚河、許佳被帶走。許佳是高一新生處罰不大,但是高二老生的楚河就有被開除學校的危險。老辣的馬德保自然知道殺一儆百的道理,但他還是想借這個機會大做文章,用武俠小說的話說,就這樣死了,太便宜你了。
馬德保宣布,這次區(qū)統(tǒng)考之后,再商議如何處罰楚河。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果楚河考試不錯,馬德保會說,這是他教化學生的結(jié)果;如果楚河考砸了,只能卷鋪蓋回家。
輸?shù)舯荣惖某友劬o神,不吃飯、不喝水、不聽課,坐在座位上發(fā)呆。陳雪找過他,說,轉(zhuǎn)筆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要有本事就考個第一名啊!
如果這是校園偶像劇。接著,楚河就應(yīng)該在我和陳雪的幫助下,瘋狂補習。最后,在夏天,騎著單車,看山看海。但是,楚河只是那個會轉(zhuǎn)筆的普通學生,陳雪也只是想通過學習擺脫貧困的女孩。我們都太平凡了。
生活極為現(xiàn)實也極為殘酷。
五
第二天,楚河失蹤了。
我和陳雪一直都在找他。操場、家里、旅館、火車站、垃圾場……所有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他的蹤跡。
在廢棄的工廠里,陳雪累得坐在地上,痛哭:“為什么這么傻?難道就不能好好讀書畢業(yè)嗎?為什么這么傻?難道只有筆,才是你和我唯一的連接點嗎?”
陳雪說,為了楚河,她不顧朋友反對,轉(zhuǎn)學到明格。她假裝拿著鏡子打扮,為了每天能看到坐在后排的他。
陳雪哭累了,嘴上還念叨楚河的名字。其實他們早已原諒了彼此,只是怕對方不肯原諒,才默默為彼此做了那么多事。有些事情還是要當面告訴他,并且說清楚。否則就像楚河的轉(zhuǎn)筆,沒有著落地轉(zhuǎn)。
區(qū)考那天,我見到許久未見的楚河。他穿了一件干凈的藍色襯衣,刮掉了胡子,嘴上帶著微笑。監(jiān)考老師依舊是馬德保,和過去無異。
還剩半小時,楚河站起身,他將寫滿答案的卷子交到馬德保面前。馬德保剛觸碰答卷,楚河又縮了過去。他在講臺上將試卷折成細圓柱型,放到手背上,右手握拳,紙慢慢地開始旋轉(zhuǎn)。
握拳成風!在座的考生看得目瞪口呆。
我悄悄記了一下時間,楚河在僅有的一分鐘表演時間內(nèi),一共轉(zhuǎn)了92圈紙。之后,馬德保將他趕出去。
楚河曾經(jīng)說過,他羨慕筆自由自在地轉(zhuǎn)動。他就如同筆,誰都不能控制他。
尾 聲
現(xiàn)在是2016年,一轉(zhuǎn)眼七年過去,我們念完大學都工作兩三年了。陳雪現(xiàn)在成為暢銷書作家,她的第三部小說已經(jīng)翻拍成電影,正在全國熱映。我還是老樣子,除了頭發(fā)少了,胡子多了,混跡在廣告界,做著永遠都通不過的策劃案。
當年楚河考完區(qū)考就徹底失蹤了。據(jù)說,是跟著他母親去北方學做生意。不管怎么說,總比他轉(zhuǎn)筆強吧!楚河曾經(jīng)說過,他要統(tǒng)治轉(zhuǎn)筆界至少十年。現(xiàn)在,短信、微博、微信都已成為人們必備的通訊軟件,而筆早已沒落了。更不要說,轉(zhuǎn)筆。
我也很久很久沒有用筆寫字了。
暑假,我去影院看了陳雪編劇的電影。影片中有一個鏡頭,白衣少年騎著單車,后座載著翩翩少女。少年單手駕馭車把,另一只手掏出襯衣領(lǐng)口的鋼筆。
鋼筆慢慢地旋轉(zhuǎn)著,像轉(zhuǎn)出了整個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