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福帝姬第二部(第五集 眼兒媚)
徽宗及三千皇眷被金帝流放至五國城,九月的天氣便已是天昏地暗,酷寒難禁了。在軟玉溫香之中長成的趙佶如何受得這樣的苦楚?他一路上被臣子妃嬪與內(nèi)侍照顧,凡是好吃的都留給他,讓他勉強(qiáng)走到押解的終點,然而在一切的屈辱之后,他淡暗的前塵已埋葬在五國城的凍土里,似乎預(yù)知到自己將來的慘境,他無助地在油燈前啜泣起來。
聞聲過來安慰他的是他成年的女兒中唯一一個被金人所放的順德帝姬,他年輕貌美的妃子早被瓜分,只留下一個年長的皇后。另一個妃子正大著肚子臨產(chǎn),內(nèi)侍為他洗著衣服,眾人的境況都十分可憐。
順德帝姬在汴梁時飽滿的圓臉已瘦成了瓜子型,但肌膚在昏黃的燈光中呈現(xiàn)出玉一般的柔潤,她銀釵布襖,頭上簡單地挽了一個螺髻,輕輕地?fù)崦赣H的肩膀,而一闕在麻布上寫就的詞也呈現(xiàn)在她眼前。那是眼兒媚的詞牌,上書: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纓絡(luò)見是個斷章,追憶往事榮華,寫得極其凄涼。再三讀罷,淚落麻紙,只覺得心意難平,便提筆續(xù)寫道:家山何處,忍聽羌管,吹徹梅花。
趙佶看了一眼全詞,讀了兩遍,感嘆道:纓絡(luò)啊,還是你詩才最優(yōu)啊。現(xiàn)在你為我續(xù)詩,我倒想起你的妹妹弦珠來,汴梁未破之時,她為我續(xù)畫,可惜如今這境況,哪還有吟詩作畫的閑情,弦珠那孩子,也不知怎樣了?!奥犝f妹妹生了一個兒子,極受寶山大王寵愛?!表樀碌奂О参恐赣H:“我們這些過冬的襖鞋,大多是寶山大王差人置辦的,他對弦珠到是真心?!?/p>
“這群蠻人的真心?呵呵?!壁w佶笑了起來。“現(xiàn)在也不知南邊怎么樣了,我還有一個兒子在,能不能把我們贖回去呢。”他眼中顯出不同于他年紀(jì)的天真,讓纓絡(luò)不忍再睹。
回到自己的地宅里,纓絡(luò)看到她好不容易團(tuán)圓的附馬向子扆正在一堆襖片上打盹。她過去看看,叫他幫忙縫制的冬襖才做完一個袖子,這讓纓絡(luò)十分失望,這若是她,這一件差不多都要縫完了。
“你是怎么啦?”纓絡(luò)推醒向子扆道:“你怎么做了半天才做了這么點,要是過了十月,我們都得穿襖,你還不被凍死?”向子扆被推醒,揉著惺松的睡眼喃喃道:“針線本來就是女人的活,我一個男人哪里會干?”“那你能干什么?不會耕種,不會打獵,不會縫紉?你要怎么活?”“我本來就死在汴梁了!如果不是成為你的附馬,怎么會被抓來到這個鬼地方?金人恨趙氏多深,連我們這些外姓人都不放過!”他忿忿道。
纓絡(luò)驚呆了,她萬沒到料到夫君會說出這樣的話,想起她在金軍大寨中為他寫的詩,想起她苦求宗翰大帥放她去與家人團(tuán)聚,然而這一切在他的面前竟那么低微。
昏暗的地宅,兩頰深陷的丈夫,未做完的冬襖,還有快要見底的米缸,這就是一個亡國公主的全部。她悲傷地坐在地上哭起來,向子扆煩悶地?fù)]著手。當(dāng)年在汴梁的翩翩風(fēng)度已然不再,他玉白的臉兒已變成死灰一般的蒼白,泛起深深的頹靡與沮喪,黯然倚靠在墻角里。
油燈滅了,月光幽幽地照進(jìn)來,纓絡(luò)慢慢地走到窗前,望著月亮。她看到煙氣繚繞的艮岳,姐妹們?nèi)A服盛妝地賞花,吟詩,嬉戲。她呆呆地坐在地上,從破舊低矮的窗戶望過去,嘆息了一聲,而肚子也咕咕叫起來。
明天得去城街上賣點做好的鞋墊、發(fā)帶、荷包換錢,不然,米要沒有了。金人對他們十分苛刻,每個月限定只發(fā)一點稗子,舂干凈之后,一天只夠燒一碗稀粥。就算這樣,錦衣玉食的宋室貴族還是得一點不剩地吃進(jìn)去,因為不吃這個,這干冷的北地就是一無所有了。
金人劃出最堅薄土地給他們耕種,本來就是一個難題,加上這幫汴梁的貴族公子,個個手無縛雞之力,哪里會耕地,扶著犁頭都是踉蹌行路,一條沒有耕完就摔倒在地,一身臟污。沒有耕種則沒有糧食,不得不恬著臉去找金人討,這些達(dá)官貴人們個個卑微地向金人乞求多施舍糧食,而往往是各種凌辱之后換得小小的一把米來,貞烈的反而是女子,多忍不得凌辱和窮苦自盡于屋中,有活活餓死的,也有上吊死的,男人倒是像蛆蟲一般苛活著。
纓絡(luò)身為帝姬,好那么一點,剛剛能吃個半飽,她知道金人平民的女子極少見得江南的飾物,便尋思做些珠花繡帶什么的,她從廢妃們手上討得一點破舊的首飾拆下珍珠和玉石做成小個的珠花,可以佩戴在金人女子特有的發(fā)辮上,纓絡(luò)的巧手讓她的竹籃里和發(fā)辮上有好幾色漂亮的小物,使她走在金人愛去的集市上時,頓時吸引了不少金女的注意。她玉潔的膚色和美麗的容顏讓她們艷羨,她們喜歡她烏黑發(fā)辮上的珍珠鈿子和蝴蝶玉釵,輕輕伸手來摸,她們聽著這宋女溫柔的女真話,十分著迷,竟紛紛過來看她提籃里的東西。一時間聚集起來。
纓絡(luò)耐心地跟她們解釋首飾的材質(zhì)和佩戴方式,并親身演示給她們看,女人們都?xì)g喜起來,有人還笑得咯咯。街上馬蹄聲響起,一位金國王族穿戴,狼裘貂帽的黑臉壯漢帶著幾名親衛(wèi)策馬而來,金人紛紛下拜行禮。原來是統(tǒng)領(lǐng)五國城封地的習(xí)古大王來了。那個男人在這群低頭跪拜的女人面前停下了馬,轉(zhuǎn)過臉來,目光直接投注在纓絡(luò)的臉上。
目光交匯,纓絡(luò)震恐,她感到自己的牙齒在咯咯作響,腿戰(zhàn)如栗。那個男人就是在北上途中差點掠她而走的金將。她幾乎是沒作思考地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就跑,她扔下籃子,拼命向著來時的方向奔跑,然而她很快被他抓住,像老鷹提小雞一樣提了起來,他粗魯?shù)乇ё∷?,揉捏著她的身體,她聽到他粗魯?shù)穆曇?,“帝姬不在宗翰大帥身邊,來這里作什么?”“是宗翰大帥放了我?!薄澳阍谡f謊,分明是逃出來的?!薄安皇?,你可以派人送信去問大帥……”“帝姬這樣的尤物怎么能任由挨餓受凍,應(yīng)該天天躺在本王床上。”他抱緊她,在她的耳邊笑道:“跟著我,保證天天吃肉?!?/p>
纓絡(luò)籃子里的小物和辛苦換來的銀錢四散一地,被人哄搶而空。習(xí)古大王哈哈笑著,如狩獵歸來,帶著獵物策馬揚鞭而去。
向子扆再次見到妻子的時候已是三天之后的夜晚了,他在習(xí)古大王寨外徘徊,苦苦懇求衛(wèi)兵通報。餓了摸出兜里的糠餅吃,困了合衣而睡,直到衛(wèi)兵把他踢醒:“起來!快點,大王愿見你了!”
纓絡(luò)雪白的肌膚在習(xí)古大王黝黑的胸膛里閃著光,如明月困在烏云里,她上身沒有穿衣裳,卻戴著層層疊疊美玉、松石與珍珠串成的項鏈覆于胸上,耳環(huán)也是金絲盤繞的沉重的綠松石,系一條孔雀綠色的六幅羅裙,束著黃金鑲玉的腰帶,有酒紅色的纓絡(luò)結(jié)下,宛若從腰間淌下的鮮血。
她烏黑的長發(fā)與假發(fā)混結(jié)在一塊,粗辮圍成一圈又一圈一邊傾倒的發(fā)髻,如同涌動的波濤,幾個珍珠與白玉做成的花鈿,亮晶晶地點綴在發(fā)間如在波濤里閃爍的明燈。
她的眉毛被畫成向上斜飛的樣子,嘴唇涂得鮮紅。她全身已是女真貴婦的打扮,跟身著宋式舊袍的向附馬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
身在蠻人臂中面對自己的丈夫,纓絡(luò)滿心傷痛,向子扆驚愕地看著她艷異的裝扮,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澳銈冎性哪腥耍瓦@么懦弱?”習(xí)古大王笑道:“看到別的男人搶了自己的女人也不知道仇恨?”“來人!”他大叫道:“拿我的刀來!”
一旁的兩個衛(wèi)兵起身,將一把虎頭柄的佩刀連刀架一起抬上,習(xí)古大王地?fù)P起下巴,對向子扆說:“你,用這把刀來砍我,只要你能砍到我,我就把你的女人還給你!”
當(dāng)看到刀時,向附馬的腿肚子就開始打抖,纓絡(luò)瞪著眼睛,看著他去拿那把刀,然而,他拿不起,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連一把蠻人用的刀都拿不動。習(xí)古大王輕蔑地笑著,看著他掙扎了半天……無濟(jì)于事。
“連刀都拿不動的男人還配擁有女人?這是天大的笑話!”王帳里哄笑起來。纓絡(luò)的嘴唇顫抖著。
當(dāng)年眾多帝姬爭相愛慕的白衣公子,如何無能成了這個樣子?
她眼睜睜地看著習(xí)古大王走過去,掄起刀來,照著向子扆劈了下去——不!她慘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想拉住那個男人,然而他并沒有想把他殺死,只是嚇唬一下他,他的刀鋒掠過瑟縮如羊的向子扆,依慣性向后一戳,正與纓絡(luò)迎頭撞上。
王帳里寂靜得可聽見利刃割開皮肉的聲音,鮮紅呲出,血流如注……
惠福在噩夢中驚醒,她尖聲驚叫著,一陣陣心悸,旁邊的完顏皓伸出手臂摟住她,她在那熟悉的體溫與力量里慢慢安定下來,她看見一片血色和順德帝姬慘白的臉,甚至清楚地聽到她的身體倒地的聲音,她像一只雪白的定瓷花瓶一樣破碎了。
她在幽夜中無聲地淌下了眼淚,她的兒子已快到了八個月,已經(jīng)吸干了她的奶水,她的身體消瘦下去,在他的懷里。完顏皓極愛她,夜夜與她共寑,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哭泣了。
他在枕上看著她,輕輕地?fù)崦哪槪澳阌衷趺戳??為什么哭了?”惠福把臉兒埋進(jìn)他的懷里,撫著他堅實的胸膛,力圖以他們在一起的美好覆蓋她的痛苦。她想著他在臘月里帶她去滑雪,從高高的山坡上坐著雪船往下滑,她在迅速飛落的雪船里緊緊地抱住他,嚇得尖叫,而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溫?zé)岬淖齑捷p輕地落在她的前額與紅唇上,是給她最溫柔的慰籍?;莞i]上眼睛,他的嘴唇、雙手與胸膛的溫暖環(huán)饒著她,她在他左邊的肩胛和寬闊的背上摸到一大片淺淺的疤痕,那是為小王子慶賀時,被沸湯潑的……
那個醋意大發(fā)的女真使女將一銅鍋油封沸騰的羊肉湯在上菜時故意失手潑向她,幸而被完顏皓護(hù)住,他以極快的速度將她整個兒抱在懷里,湯吡入他的錦袍,就算迅速脫下,也燙出一大片水泡。
“這里還疼嗎?”她問他,他搖了搖頭,她看著他閃亮的眼睛,在他的頸窩里摩挲著,“我夢見我的纓絡(luò)姐姐死了……”她啜泣地說,“不怕……有我在。你不會死的,哪怕她們都不在了,你也不會死?!彼p輕地說:“我會像愛惜自己的眼珠子一樣愛惜你,天天把你抱在懷里?!毕抑槁犃诉@話心里一陣悸動,她伸出纖白的胳脯團(tuán)著他的頸子,像一株纏繞在他身上的藤蔓,晶瑩的臉兒是在夜霧中綻放的花朵,他凝望著她,深深呼吸著她肌膚上的清香,翻身把她按在軟墊上。
弦珠在他熱烈的糾纏中恍惚起來,她看到自己的身體,像一朵花,隨著他的呼吸與心跳開合顫動,被他托起,飄浮在半空之中,那種美妙的感受如飲了最美的酒,暈眩,迷糊。
她烏黑的長發(fā)在床檐上垂落下來,拖曳于地上,泛著幽藍(lán)的光輝。
第一縷晨曦照進(jìn)館驛的時候,魏冰倫拿起桌上的筆,在紙上畫了一道,這上面已積累了兩百余畫,他已經(jīng)在燕京被軟禁了200來天了,自從奉詔前來,他帶來的歲幣和陳情表被收入,等待金主的召見。完顏宗干見他頗有才華,想讓他降金,數(shù)度被拒之后便將他一行軟禁在這里,一等便是大半年的時光。
他多次夢見惠福,卻虛無飄渺,如在迷霧之中,看不真切,也曾多次向金人打聽,只知沒入寶山大王寨中,有說身死,有說活著,還有說墜入洗衣院的,種種皆不相同,但均是各位帝姬飄零的命運。此時,被擄到金國的宋室公主們,已有大半香消玉隕了。
完顏皓操練回來,見愛姬正在梳妝,他默默地坐在一邊看她,綠翹一雙巧手給她將烏發(fā)編起長辮,與發(fā)絡(luò)層層盤繞,竟如盤云堆疊一般,每一絡(luò)發(fā)尾都藏得恰到好處,而金妝必要的編發(fā)仍在,穿插于發(fā)絡(luò)之間宛如云中游龍。
再看身上衣裝,織銀的天青色窄袖細(xì)腰長袍,系煙紫色羅裙,藕色繡花金鈴裙帶,粉底尖翹翹玉色繡鞋,一只白狐披肩斜披于肩上,與發(fā)上的珍珠白玉朵子相呼應(yīng)。雖是金國女子的裝束,但從未有人穿得如此窈窕多姿。
她玉容瑩瑩,眼含秋水,行動如弱柳扶風(fēng),雖在北國,但依然讓人覺得江南春色,滿室盈香。完顏皓呆看她半晌,妝畢便招呼過來,抱于膝上,好一番愛不釋手,他撫摩她好一會,卻從白狐披肩上摸下一點毛來,“這白狐最配你,然而卻是十年前的舊物,過段時日,皇上會召令我部去長白山圍獵,只有那里才有最大最好的白狐,到時候我專為你獵一只來鞣新披肩。”惠福輕柔地笑了一下,卻向他道:“大王,你說,今天會有宋女的奴隸過來憑我挑選的?!蓖觐侌c頭笑道:“選一個伶俐的姑娘陪伴在身畔,以免綠翹太累,我們女真侍女只給你做外面的活?!被莞B犃诵闹幸粍?,抬起臉兒來向他道謝,又被他摟抱著好好親吻了半晌。
那些女人原是寶山大王寨中買來分配給單身的金男作婆娘的,金國本來男多女少,向宋國發(fā)動戰(zhàn)爭,掠奪人口也是其目的之一。完顏皓所轄這一片領(lǐng)土,山湖秀麗,水草肥美,只是人丁尚稀,以擄來的宋女與金男為戶,使之繁衍生息,便可和平繁盛。他數(shù)度下詔領(lǐng)土內(nèi)百姓須善待所得女子,若有虐打殺戮,必然重罰治罪。百姓們見大王都以俘來的宋室公主為內(nèi)眷,
并寵愛有加,也都受到影響,對宋人不那么仇恨和厭惡了。
而別的王寨大多擇選美女以供上層淫樂,余下的或建妓館收花稅,或拿去跟西夏人換馬,極為悲慘。所以當(dāng)女孩們隱約知道惠福是來選侍女時,一個個都如見了活菩薩一般,跪下磕頭。
惠福舉目一望,卻見一個女孩婷婷而立,含笑向她施禮,儀態(tài)高貴優(yōu)雅,她遠(yuǎn)望去覺得有些熟悉,過去近看卻是驚得怔住,咋眼一看,竟如姐姐柔福一般模樣。
“帝姬殿下福安,在下是原東京城外妙高庵的靜善,落發(fā)之前也曾是一位趙姓宗女,只父親官微,不被人所知,如今歷盡磨難,若能陪侍帝姬身畔便是我的福氣了?!彼渎浯蠓降?。
“就是她了?!被莞P÷晫G翹說道。
入夜,綠翹呈上油茶糕餅點心,受惠福示意叫靜善來吃,靜善許久沒有吃過這么精巧的點心,吃得小心翼翼,生怕每一粒糕粉掉落。惠福溫柔地注視了她好一會兒,輕柔地轉(zhuǎn)頭笑著對綠翹說:“這樣就有些不像我姐姐了。她在宮里時,哪里顧惜過這些東西?!膘o善一怔,過去,只聽過同行的宮中侍女說她長得類于柔福,而從公主口中親言,還是第一次?!拔疫@次做海棠糕,只是因為瑗瑗姐姐要來,提前練練手,以便到時多做些給她。”“柔福帝姬歷經(jīng)那多磨難,現(xiàn)在也終于有了依靠的人,跟了宗賢大王?!本G翹嘆道?!皡s與父親的妃子韋娘子共侍一個男人,依我姐姐的性子,怎么能忍。”惠福搖搖頭。
兩人正說著,完顏皓自外進(jìn)來,向惠福說道:“我正找你,卻是不在我房中,來來來,陪我一起吃酒?!膘o善還顧,見他生得英俊偉岸,神態(tài)溫柔纏綿,一時竟嬌紅彌面。完顏皓攬美人于懷,半抱而出,留下靜善兀自心眺。“帝姬真是萬里挑一的好命,遇上這么個可人……”綠翹笑笑,不經(jīng)意道:“你像的那位帝姬現(xiàn)在也是不錯,那個大王,雖比我們大王年長幾歲,但對她也是極好。算算來,也就是她們姐妹幸運了?!薄班蕖闭f者無心,聽者有意,靜善卻是往心里去了。
柔福來時,是完顏宗賢陪同,他早在北上押送時,就與柔福暗通款曲,三個月前去了浣衣院以千金將她贖回,納為王妾。只柔福身體屢被摧殘,不能再孕,但宗賢待她,與為他生下大胖小子的韋妃,卻是一樣的。
柔福來時,過去的紅衣?lián)Q去,上著灰粉色織金長袍,系一條玫瑰紫色的拖尾羅裙,頭上沒有盤鬟,由編織好的發(fā)辮往后挽住發(fā)絡(luò)在背上披織下來。而圍饒著前額長發(fā)的,卻是金鑲玉嵌的女式珠鏈抹額,頸上飾以八寶纓絡(luò)項鏈,幾至垂到腰間?;莞樗@完全金女化的打扮吃了一驚,而柔福卻向她伸出手來,從胸中發(fā)出深深的嘆息:妹妹啊……
弦珠先是緊緊擁抱著姐姐,爾后大哭,一邊的使女也相繼落淚。知道她們相談必念舊恨國仇,兩個做丈夫的金國王爺也只好相約出去飲酒狩獵。綠翹呈上點心水果,兩人談?wù)撝w氏皇族姐妹的生死,說一陣哭上一陣。直至一壺茶干,柔福卻幽幽嘆道:“妹妹啊,你別看我們現(xiàn)在是比她們好過,可也是憑色邀愛,以色事人,色衰愛馳,最是不長久啊?!被莞5皖^不語?!艾F(xiàn)在九哥康王已在南面稱帝,再續(xù)宋室。雖然我聽說有派和議的使團(tuán)前來,但統(tǒng)統(tǒng)被關(guān)押在燕京了,所以之前他們說,可能將我們皇室贖回的話,我看都不過是泡影?!比岣]p言道?;莞B牭么苏Z,回想起當(dāng)年在汴梁城陷分俘,被完顏皓所得,縱拼死不從亦被強(qiáng)暴,他酒后捏著她的手嚷道,如今要你身償你父兄對我金國所行背信棄義之事,縱千百次也不得解恨。心中登時苦淚翻騰,將這些日子恩愛的泡沫全打翻了去,只哽咽著說“金人恨我們,甚是入骨……我又哪得一日心內(nèi)真正歡愉呢?”“那妹妹與寶山大王的恩愛不過是忍辱含垢?”柔福冷笑道:“我在朝內(nèi)多聽得你們的傳言,說是燕爾新婚,如膠似漆,當(dāng)面問你,果然如此,再這么傳下去,怕是傳到大宋,都是妹妹不知國恥,樂不思蜀了?!?/p>
惠福面對柔福的逼聲,百口莫辯,只得緘默不語,“我是無一日不想不回到大宋,哪怕我哥哥續(xù)國在海角天涯,我也要追隨他而去。哪怕這身子被千百個金人糟蹋,我也不會喪志。”柔福說得慷慨激昂,臉色變得緋紅,竟一把握住弦珠的手道:“好妹妹,如今我就要逃往南面,有一大好機(jī)會,你幫還是不幫?”惠福一驚,不知她所言為何,卻聽她續(xù)續(xù)道:“我來時便見你這有個使女類我,只教她扮成我的模樣替我跟宗賢大王回去便是好的了。而我扮作你的使女,你委派我去邊境辦事,拿得通關(guān)文書,便可讓我逃出生天了?!?/p>
惠福愕然,深思片刻,便對綠翹如此一般安排。綠翹深諳,領(lǐng)命而去。
三日后,完顏宗賢一行啟程回封地,惠福央完顏皓開出通關(guān)文書讓阿里布陪同使女靜善前去較多漢人聚居燕京采買漢女愛用的脂粉首飾,并帶自己最愛的糕粉回來。十余日后,只有阿里布和幾個衛(wèi)兵帶著采買的東西一起回來,靜善沒了。完顏皓對靜善的逃脫沒甚上心。阿里布出來時卻發(fā)了好一會呆,等著綠翹出來,卻傻傻地拿茉莉粉給她說:“看,我給你買的?!本G翹笑笑。他迫不及待地說:“你什么時候兌現(xiàn)跟我承諾的,說我護(hù)送她到了邊界放了她便同我睡覺?”綠翹望著他動情一笑,在他腮上印了個香吻道:“今晚到我房中來,我請你吃飯,酒足飯飽便給你?!?/p>
次日,主仆二人一起用餐,弦珠見綠翹未盤雙鬟,只草草結(jié)了個發(fā)辮結(jié)于腦后,便打趣道:“昨日是一同滾了床單,新婚燕爾了?”“你以為他像他主子那么精明?蠢得像頭笨牛,我把他灌醉綁了推床上去,就這樣睡了一夜。早上他哇哇叫著怪我,被我罵回去了?!薄笆撬宰鲋鲝埛抛吡遂o善,也不敢跟大王說,白受你欺負(fù)一場,你不去撫慰撫慰他,傷透了他的心,看日后怎么用他?”弦珠笑道?!斑@是當(dāng)然,我不是做了一整只燒雞嗎,呆會拿給他去?!本G翹笑嘻嘻地回答。
阿里布大早上操練完,午間休息時正生著悶氣,飯都吃不下,看到綠翹過來,氣得發(fā)暈,可她笑盈盈把燒雞送他,他于是長起膽子來,撲過去抱著她好一陣亂親。綠翹推推搡搡,給逼至角落,再無去路??墒前滋煸谲妿つ睦镉袝r間讓他胡鬧,外頭的親衛(wèi)都在,又隨時提防著大王傳喚,他只得放綠翹走了。
魏冰倫再次穿上使者衣裝,帶隊北上時已離他從應(yīng)天府出發(fā)快一年了,見了金主坦陳了宋金兩國交好,休養(yǎng)生息的好處。他從容淡定,不亢不卑,加之被軟禁多日依然從容淡定,談吐不凡,金主對他竟十分欣賞。聽左右說他是元佑年間的狀元之后,更是眼睛放光。最后當(dāng)他說起希望能代宋主見他家眷一眼,甚至贖回女眷的愿望時,金主竟在朝堂上哈哈大笑起來。有通事在一旁翻譯道:“我們代廢主趙氏把他們的女人照顧得很好,如果使臣真想要見她們,皇上可以安排一次晚宴,讓你都能見到她們?!?/p>
魏冰倫聽了呆了一會,他知道金主這話是什么意思,早在燕京,就已聽說韋太后和邢后都已為金人生子,包括他道別時還如美玉般一塵不染的十六歲的弦珠帝姬。她也已經(jīng)誕下金人的孩子了……想到這里,他感到一陣陣眩暈。
金主如此說,果然如此做,數(shù)日之后召集了來上京預(yù)備去長白山圍獵的眾王攜滅宋時所得的宗室美人前來,宗姬帝姬各有歸所,韋太后竟隨了完顏宗賢,邢娘子落座于金主旁,大家嘻笑如常。
晚宴時的衣香鬢影,鶯鶯細(xì)語,浣衣院的舞女演繹南北歌舞曼妙多姿,魏冰倫身上的冷汗則一顆顆往下掉。各宋室女子看到故鄉(xiāng)舊臣,都心內(nèi)凄傷,但夫主在旁,不敢落淚,只能強(qiáng)顏歡笑。
“如今舊宋眾王妃帝姬多與我完顏部皇族子弟為婦,受盡寵愛,怕是不遜于你們南朝。又何來擔(dān)心她們一說?盡可報與趙構(gòu),讓他放心好了。”金主此言一說,女子們都默無言,哪個敢表現(xiàn)出愁緒。魏冰倫已遠(yuǎn)望得惠福在座,咬牙站起,向金主懇請道:“我南朝皇女,均會琴瑟,如今若聽得哪位彈撥,便知她的處境,可如愿了?!?/p>
這些女子知道冰倫的意思,可誰敢當(dāng)堂抒懷?惠福卻是盈盈起身,往場中去,向故鄉(xiāng)來使們深鞠一躬,問一旁樂伎要得一把骨相琵琶,略一調(diào)弦,便開始彈奏起來,她未啟朱唇,但曲子卻是宋人都懂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贝蠹以谛睦锍?,此情此境,所有的思念故國,掩悲強(qiáng)歡,都從這如泣如訴的曲子里流淌出來,竟至于一一落下淚來。魏冰倫默默凝望著她,上千個日夜的思念彈指而過,她煙消于靖康的戰(zhàn)火,卻又玉結(jié)在他的眼前,向他訴說這些年的悲愁、屈辱、思念與無奈。她的云鬟低垂,香腮如雪、柳眉似畫,神色如煙,只是咫尺之遙,卻似遠(yuǎn)在天邊,觸不可及。他以袖掩面,低低啜泣起來。
魂身別兩處,故國不可忘……曲畢,有人聽見這倍受寶山大王寵幸的嬌姬神色凄涼地嘆出這句話來。
一片寂靜。
下集預(yù)告:柔福帝姬還朝,受封大長公主,再擇附馬。完顏皓赴長白山圍獵,魏冰倫攜惠福南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