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云

1

和才英相遇，沈木犀覺得是命中注定的。

那是巴黎六月的一天，空氣里彌漫著初夏的歡樂氣息。那天，沈木犀忙了一整天。一個中國游客在“老佛爺百貨”和店員發(fā)生沖突，他一直處理協(xié)調(diào)。初夏，來法國的中國游客進(jìn)入高峰期，店里的導(dǎo)游根本忙不過來，他只能親自上陣。他帶著旅行團(tuán)，走在十九世紀(jì)的碎石路上，去協(xié)和廣場、凱旋門、盧浮宮、巴黎圣母院……他一上車的開場白依然是：法國人有兩種，一種是“住在巴黎的人”，另一種是“住在巴黎以外的人”。旅行團(tuán)的最后一站往往是帶他們?nèi)ベ徫铩W債危機(jī)的不斷升級和歐元的大幅貶值，使歐洲人開始勒緊褲腰帶過日子。而中國游客在巴黎依然能大肆采購，為歐洲經(jīng)濟(jì)慷慨解囊。

沈木犀揮了揮手中的一面小旗，游客們就殺進(jìn)老佛爺百貨。

沈木犀站在拜占庭式的巨型鏤金雕花圓頂下，看著來往的幢幢人影，他很想抽一支煙。陽光從圓頂自然瀉下，豪華的裝飾線條給人以強(qiáng)烈的視覺沖擊，使之無愧于“購物天堂”的稱號。

沈木犀站在一個角落，閑情雅致地對著天花板發(fā)呆。他留給游客的時間是兩個小時，可是那些土豪還覺得不夠，他們直奔自己心儀的奢侈品專柜，展開了激動人心的血拼！個中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這里名牌商品的售價遠(yuǎn)遠(yuǎn)低于國內(nèi)，再加上退稅，比國內(nèi)便宜了四成多，有的甚至更便宜。很多人都抱有這樣的心態(tài)，買得越多，省得越多，等于賺得越多。對于很多參團(tuán)的游客來說，買上三千多歐元的東西，基本上團(tuán)費就賺回來了。

老佛爺百貨喧鬧異常，沈木犀和中國領(lǐng)隊說了集合的時間地點，就去了旁邊的酒吧，打算喝一杯。沈木犀感覺有點悶熱，他脫掉西服。巴黎四季氣候溫和，夏天最高溫度很少超過25℃，冬天的最低氣溫通常也在0℃以上，不過有時候也會非常熱。

沈木犀今年38歲。他18歲就來巴黎了，在巴黎已經(jīng)待了整整20年。他在這里讀書、工作、安家。過去的20年，他干過很多工作，在中餐館做服務(wù)生，在企業(yè)做技術(shù)、管理，當(dāng)導(dǎo)游，后來自己開了旅行社，不過只接待中國的游客。

沈木犀初到法國，在法國南部尼斯一所學(xué)校讀計算機(jī)專業(yè)，后來碩士讀的是工商管理，是在巴黎一所大學(xué)讀的。法國的碩士課程對于沈木犀來說實在過于簡單，他一年就讀完了。32歲那年，他結(jié)婚了，是父親的突然去世，讓他萌生了結(jié)婚的念頭。母親說，父親到死都想著他，希望他早點成家。于是，處理完父親的后事，回來不久，他就結(jié)婚了?；楹蟀肽辏貒礁赣H的墓碑前，陪著父親喝了一下午的酒。他和父親從來沒有一起喝過酒，沒有一起抽過煙，少年時代看到父親站在陽臺抽煙，夢想有一天，能和父親站在一起抽一支煙，或者一起喝幾杯酒，可是一直沒有那樣的機(jī)會。父親生前一直嘮叨著要來法國看看，也沒來成，這是他最遺憾的事。他很小就出國，父母為了供他留學(xué)，一直省吃儉用。當(dāng)他終于在法國買了公寓，想接他們來小住的時候，父親卻去世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沈木犀想好好孝敬母親，可是母親死活不愿來法國，她離不開故土，離不開那個熟悉的大院子。這兩年，沈木犀回國的頻率越來越高，從過去的兩年一次、一年一次，到如今的一個季度一次。他每次回國，母親都心疼機(jī)票錢，沈木犀說，錢掙來就是花的。父母退休前都在事業(yè)單位工作，當(dāng)年為了給他湊機(jī)票錢，每次都是東拼西湊。父親生病住院，他們也是怕來回路費太貴，沒有告訴沈木犀，以致沈木犀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成為終身遺憾。

回到巴黎，他很快就結(jié)婚了，妻子是他的研究生同學(xué)。他們談不上愛情，只是在異國他鄉(xiāng)互相取暖。和妻子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是同居關(guān)系，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卿卿我我，覺得彼此年齡都老大不小了，就結(jié)婚了。她有學(xué)歷，他也有學(xué)歷，他們酒后亂性，妻子懷孕了；那年，他在法國按揭買了公寓——這是妻子當(dāng)初嫁他的兩個理由。

他和妻子結(jié)婚六年，分居三年，他們一開始性生活就不咸不淡，可有可無。他們從來沒有說過半小時以上的話，如果沒有孩子，他們完全可以變成兩個啞巴。妻子一直在巴黎郊區(qū)的一所大學(xué)工作，她對于沈木犀離開高薪企業(yè)開旅行社，始終耿耿于懷。他們一直同床異夢，后來干脆分居，各自住各自的房子。在法國這樣一個艷遇隨時隨地都可發(fā)生的地方，他對妻子也格外寬容，也許寬容是不愛的表現(xiàn)，他從未對妻子說過“我愛你”。如今，女兒已經(jīng)5歲，女兒也和他不太親近。這樣的婚姻基本名存實亡。

去年，他們開始討論離婚的事，妻子說，她不想一輩子過這樣的生活。妻子在學(xué)校那么優(yōu)秀，肯定有不少喜歡她的男人，她想尋找幸福是沒有錯的。在分割財產(chǎn)方面，他們一直沒有達(dá)成共識。妻子說隨時可以離婚，只要給她一半財產(chǎn)。沈木犀有些猶豫不決，他的旅行社剛開了分社，需要周轉(zhuǎn)資金，暫時不適宜離婚。

剛到巴黎的時候，沈木犀租住在一個只有十三平方米的老舊公寓里。他來的時候是冬天，巴黎的冬天漫長。為了更好地練習(xí)法語，他選擇了和歐洲的幾個學(xué)生一起住，他常常給他們做中餐吃，但始終無法融入他們，住了半年，就換了地方。后來他每天做三份兼職，發(fā)誓要在巴黎買一套自己的公寓。如今，沈木犀在巴黎買了公寓，買了車，旅行社又開了分社，他的經(jīng)濟(jì)開始好轉(zhuǎn)。如果沒有工作，沈木犀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非常糟糕。

巴黎街頭遍地都是咖啡館。沈木犀進(jìn)了常去的一家，他想透透氣。

20歲之前，沈木犀根本不喝咖啡.剛來巴黎的時候，是窮學(xué)生，咖啡對他來說是奢侈品。后來，工作了，常跟著幾個留學(xué)生泡咖啡館，打發(fā)無聊的時光。現(xiàn)在喝咖啡，純粹是為了讓他的中樞精神興奮，每天下午不喝一杯就犯困。沈木犀剛進(jìn)咖啡店，就撞見一個中國女孩在那里著急地說著蹩腳的法語，她語無倫次地夾雜著漢語和英語，店員一臉茫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那是沈木犀第一次見才英。他至今還記得才英額頭滲出的細(xì)汗。他走過去，用中文問，需要幫忙嗎？

才英像看到救星一樣沖他笑，沈木犀至今也記得才英有點夸張的笑容。

太好了，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原來，才英剛到巴黎，手機(jī)出了問題，和巴黎的朋友聯(lián)系不上，電話號碼又存在手機(jī)里。她急忙跑進(jìn)咖啡店，想打開電腦，在電腦上查那位朋友的聯(lián)絡(luò)方式。

沈木犀說，不用著急，先坐下來喝杯咖啡吧，會有辦法的。萬一不行，我?guī)湍阏易√?，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

我信你，因為你的嘴唇厚，是好人。

這是才英和他說的第二句話。她的第二句話就涉及了他的嘴唇。

咖啡館有淡淡的陽光照進(jìn)來，耳邊是低緩的法國情歌，有一種浪漫溫馨的氛圍……

才英低頭喝咖啡，沈木犀認(rèn)真地打量著她。這個穿著素色的灰襯衫的女孩，沒有太多妝容，看起來有些疲倦和狼狽，頭發(fā)隨意地縮了發(fā)髻；睫毛長長的，眼睛透著一種純凈的淡定，又有淡淡的哀愁，服務(wù)生倒水的時候，她微微起身，他看到了她淺藍(lán)色的眼影。沈木犀想，應(yīng)該是校園里那種普通的女生，乖巧聽話，成績不錯，家庭幸福，但人又有些固執(zhí)?？茨挲g，才英應(yīng)該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不過后來才知道，才英已經(jīng)30歲了。才英的腳邊有兩個沉重的行李箱，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拖過來的。

才英最終沒有打開她的手機(jī)，電腦里也沒有聯(lián)絡(luò)方式。才英說，沒辦法，只能先去旅館住了。

沈木犀說，你今天算是遇對人了，我?guī)阆热ヒ患壹彝ヂ灭^住下，是我一個朋友開的，然后再慢慢租房子。

才英很累的樣子，她靠在酒吧的藤椅上，一只手枕著腦袋，微微一笑，疲倦地說，讓我先休息一下，從下飛機(jī)到現(xiàn)在，大半天了，我連口水都沒有喝。

沈木犀找服務(wù)生要了杯常溫的檸檬水給才英，才英一口氣就喝干了。沈木犀又給她要了蛋糕，才英也吃了。她喝了三杯檸檬水，吃了兩塊蛋糕，體力得到補(bǔ)充。她起身，有點激動地說，我們走吧。

才英穿著一雙平底的皮鞋，個子不高，顯得十分纖瘦。

沈木犀打電話給導(dǎo)游安排了一下還在購物的游客，這些游客被國外稱作移動的取款機(jī)。旅游結(jié)束了，剩下就是送他們?nèi)C(jī)場，他可以讓店里的導(dǎo)游送他們過去。

氣溫回升，微風(fēng)習(xí)習(xí)，沈木犀覺得應(yīng)該幫幫這個柔弱的女子。才英在前面走，他跟在她后面，從側(cè)面看才英的臉，比在正面還要動人。才英的發(fā)髻如果扎成馬尾也許更年輕。才英的鼻子小巧，側(cè)面看起來很好看。她走在前面，偶爾回頭沖沈木犀笑一笑。

沈木犀一直不停說話，巴黎可說的太多了。

巴黎的地皮寸土寸金，50平方米的房子，地段一般，一個月租金也要一千歐，有陽臺的更貴，廚房也只有兩三個平方米，所以，你只能合租。

沈木犀說，知道海明威吧？

才英點點頭。

他說巴黎就是一席流動的盛宴——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

才英笑了，她說，我更喜歡艾倫說的，我愛巴黎，這座城市到處都是街邊咖啡館和精致的飯店，到處都是音樂和美酒，那么美，那么浪漫，那么有魅力。這是一座不夜城，每個人都會愛上她。

這是才英說的最長的一句話。后來，她幾乎一直在微笑。到了家庭旅館，老板是沈木犀的老鄉(xiāng)。恰好有一間房子，因為沈木犀的面子，老板給打了八折。

入住登記的時候，沈木犀看到了才英的名字，這個名字他一下子就記住了。才英記下了他的電話。她說，我現(xiàn)在只想沖個澡，好好睡一覺，我們明天再聯(lián)系。

沈木犀說，你的手機(jī)都壞了，不好聯(lián)系吧？這樣，我回去問問幾個朋友，看有沒有合適的房子，明天早上，我再過來找你。我?guī)腿藥偷降住?/p>

才英感激地連說謝謝。

2

沈木犀給才英找了一處好的住處，兩室一廳的房子，另外一間恰好是個20多歲的中國女孩在住。女孩叫莉莉，見到才英，很熱情地幫才英整理行李，加上沈木犀的幫忙，一切很快妥當(dāng)了。

安頓好后，才英笑容明朗地說，晚上我請你們吃飯，如果沒有你們，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莉莉說她有事，先出門了。

只剩下沈木犀了，他有點尷尬，好像他是專門來和才英一起吃飯的。

沈木犀說，走，我?guī)闳コ浴?/p>

才英說，我18歲的時候，就渴望來巴黎留學(xué)，可是當(dāng)時父親的生意出了問題，家里沒有錢讓我來。但是夢想還在，大學(xué)里我還是選了法語專業(yè)。

沈木犀說，你是來圓夢的嗎？

才英搖搖頭，沒接他的話。

她說，你知道嗎？我夢想過多次走在法國街頭的情景。少女時代，我想過在塞納河畔的小咖啡館里看一本優(yōu)雅的法國小說，我還想去地中海的沙灘上，享受熱烈的陽光和美味的馬賽魚湯，總之，這次我要把我的這些夢想全部實現(xiàn)。

沈木犀笑了，你們這些文藝女青年，總是喜歡把巴黎想象成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

那天，沈木犀帶她去塞納河邊的法國餐廳吃飯。在靠近窗戶的位子，他們坐下來繼續(xù)寒暄。沈木犀看到才英在偷偷看自己，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柔情與慌亂。為了掩飾，他笑著說，你請我吃飯，那我請你喝酒，法國的葡萄酒是全世界最好的。

才英笑了。才英看起來睡得不錯，人很精神，話也多了不少。那頓飯吃得比較漫長。

你一個人跑到巴黎來做什么？

來透透氣，更像是來尋找過去的自己。在國內(nèi)，生活讓我喘不過氣來。才英說著臉沉下來，眉宇間有了憂愁。

他們從落日余暉，聊到了華燈初上。

沈木犀知道了才英的一些事。才英是來巴黎的一個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者的。她說，其實就是想來法國看看。她在南方一所大學(xué)當(dāng)老師。她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談了7年，本來準(zhǔn)備要結(jié)婚的，證都領(lǐng)了，可準(zhǔn)備拍婚紗照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男朋友還有一個女朋友，男朋友領(lǐng)證的時候，也猶猶豫豫的。后來，他坦白了，說自己割舍不下才英，可是心里又想著那個女孩。才英知道，男友的心已不在她這里。領(lǐng)完結(jié)婚證的一周后，他們又去辦理了離婚證，婚宴也退了?；榻Y(jié)不了了，才英感覺萬念俱灰，活不下去了，覺得到處都有人指指點點她，于是就申請了來法國做訪問學(xué)者。

才英輕描淡寫地講，沈木犀默默地聽。點了三個菜，也沒有吃多少，倒是一瓶紅酒喝了大半。才英喝了幾杯后，臉頰上便微微泛起了紅暈，顯得非常動人。奇怪的是，她一點也沒有問沈木犀的事，只是頻頻舉杯感謝他。

沈木犀一直注視著才英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很有光，俗稱的那種水汪汪的眼睛。才英講著講著目光會黯淡下來。沈木犀發(fā)現(xiàn)，她即使不說話，眼睛也是會說話的。沈木犀望著她的眼睛，有一瞬間仿佛陷入其中。這個心里有傷的女子，讓他十分憐惜。從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被她深深吸引，她好像有種魔力，他看才英，就像看巴黎春天盛開的花朵一樣，是一種純粹的欣賞和贊美。

才英很少對接沈木犀的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的。沈木犀拿起筷子夾一點點菜，放到盤子里，卻總忘記吃。餐廳里播放著鋼琴曲，周圍人都在小聲說笑。他們喝完一瓶紅酒，沈木犀帶著才英去看夜晚的塞納河。

夜晚的塞納河是一個天然的畫廊。陽光隱退，那些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建筑閃爍著五彩繽紛的燈光，來來往往的游艇駛過，猶如一道道流星劃破夜空。橋下船只經(jīng)過，橋上便有人發(fā)出尖叫，穿過一座橋，就仿佛穿過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才英說，沒想到夜晚的塞納河如此迷人。

沈木犀說，等到月圓之夜我再帶你來，你會覺得更美。

看到巴黎的月亮真會想到故鄉(xiāng)嗎？

會。尤其是我父親去世后，我經(jīng)?？粗铝料肽钭鎳?。沈木犀說。

他們邊走邊聊，偶爾目光交會一下，內(nèi)心猶如夏日的微風(fēng)，清涼舒爽。

夜深了，沈木犀送才英回去。到了才英樓下，才英拿了包轉(zhuǎn)身上樓，沈木犀望著她的背影，猶豫著要不要問她還缺什么生活用品，畢竟她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巴黎。但他還是沒叫住才英，他怕她誤會，一個男人無端給一個女人獻(xiàn)殷勤是很有嫌疑的。他站在才英的樓下，摸出一根煙，抽了兩口，再抬頭望才英的窗口，燈亮了，才英已經(jīng)到了房間。

突然，才英從窗戶里探出腦袋。

沈老師，你怎么還沒走？

沈木犀熄滅煙，很不自在地說，我就是煙癮犯了。

沈木犀開著車，看著夜色中燈火璀璨的巴黎，他吹起了口哨。直到把車子停好，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煥發(fā)了一種青春活力，這種感覺像是18歲那年出現(xiàn)過。

在巴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每天一大早去公司，中午吃外賣，晚上在家里看電影，或者獨自去兜風(fēng)。朋友家有聚會，他偶爾也會去蹭飯。有時候，他會開車去看看孩子。女兒5歲，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中國話只會最簡單的幾個日常用語，他每次和她說普通話，而她總是用法語回答她，這孩子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在巴黎了。

公司有兩個90后的導(dǎo)游，說他是30歲的面孔，60歲的心臟。是的，他也感覺生活陷入了一種無所謂的狀態(tài)，他好幾年都不發(fā)火了。有一次，他開車去看女兒，看到妻子家里有男人的西裝和皮鞋，他也沒有發(fā)火。當(dāng)初分居也是妻子主動說，我們分居吧，我有男朋友了，他們就分居了。本來也沒有多么地愛彼此，何必大動肝火？現(xiàn)在，他順其自然聽天由命了。

有人曾經(jīng)建議他把100平米米的公寓出租兩間，他一直不置可否。多一份收入自然是好的，只是他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他對他的公寓是有感情的。他開車走遍了歐洲，去了很多國家，在旅途中，總會想起公寓的沙發(fā)。他經(jīng)常會躺在沙發(fā)上看書，旁邊放一杯咖啡。公寓是他用在法國奮斗十年的所有積蓄購買的，他遲遲不和妻子辦理離婚的原因，也是與公寓有關(guān)。妻子希望他把公寓賣掉，給她一半的錢，他總是猶猶豫豫。這公寓是婚前買的，在買公寓之前，他幾乎每年都在搬家，他有點討厭搬來搬去的生活了。

在法國過了十年動蕩的日子，直到30歲，才算安穩(wěn)下來。年輕的時候，每天兼著三份工作，但對生活還是有憧憬的，有時候搬家，還會有種抑制不住的興奮。年輕總歸有夢想，至少有讓父母過上好日子、在巴黎買一套大房子的夢想。所以，那時候，他不討厭換城市，不討厭搬家，不討厭接觸新人新環(huán)境。他幻想著，也許妻子不會再要求賣掉公寓，和他離婚。

這天晚上沈木犀失眠了，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眼前揮之不去的是才英的樣子，他想著再次見她的情景。他見到才英第一眼就怦然心動了，他知道，他心里有些以理智維持的東西要被她沖垮了。

這樣的感覺已經(jīng)好久沒有出現(xiàn)了。來法國20年，沈木犀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他為自己的失眠而激動，或許是長久的心門關(guān)閉著，突然被才英臉上淡淡的哀愁給推開了。

沈木犀點了一支煙，他很想給才英發(fā)個信息，問問她睡著了沒有。

一看時間，已經(jīng)凌晨一點半了。

想來想去，他還是發(fā)了一條信息給她。

3

又過了幾天，一個下午，沈木犀在一個書店意外地遇見才英。

才英看到他，顯得很激動，她正在挑法語雜志，沈木犀卻剛進(jìn)門。莉莉和才英一起來的，她中途有事走了。

他們在書店待了半天，邊挑書，邊有一句沒一句地低聲說話。其間，才英接了一個電話，說她下午約了一個女孩去看電影。

沈木犀說，我恰好也要走，你怎么走？

才英說，我步行過去，不遠(yuǎn)。

沈木犀沒開車。他說，那我陪你走過去。

你是怕我迷路嗎？才英笑了。

她的側(cè)影真美。

是啊，我剛剛來巴黎的時候也經(jīng)常迷路。沈木犀看著低頭挑書的才英，輕聲說。

他和她靠得很近，他甚至能聞到她頭發(fā)散發(fā)出的馨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緊張。才英挑好書，他們走出書店，他們一路走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并不覺得不自在，才英偶爾會回頭看一下他，沈木犀總會沖她微微一笑。才英今天穿著棉質(zhì)的碎花裙，看起來十分清純。

很短的一段路程，不到一刻鐘就走到了。在路口，一個中國女孩沖才英揮手，才英笑著說，我到了。

沈木犀點點頭，他很想說，晚上一起吃飯吧，可是欲言又止。每次見到才英，不知道為什么，都會有些慌亂，怕說錯話，怕才英再也不搭理他。他不能確定才英對他的感覺，才英好像對誰都那樣微笑。她是否在意過他，他很想知道。

偶爾才英發(fā)了微信，他會點贊，或者他發(fā)了微信，才英也會點贊。

他一直看著才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感到有點餓，打算去中餐館吃一碗面。

接下來的幾天，沈木犀特別忙，旅行社的游客突然增多，沈木犀帶團(tuán)去了一趟法國南部。在路上，他看才英的微信，才英的微信每天在曬美食，曬風(fēng)景。沈木犀看她去了巴黎圣母院，很開心的樣子。微信近在咫尺，但是他不敢貿(mào)然發(fā)信息問候她。他一遍遍地翻看才英的所有微信，包括在國內(nèi)的，通過微信，他完全判斷出了才英簡單而陽光的生活，她會去喂流浪貓，她會把路邊被人丟棄的花帶回家精心呵護(hù)，她會帶著學(xué)生去踏青，她每晚都會去跑步，她喜歡下雨天……

他決定回去就去看她，可是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找她。

才英主動和沈木犀聯(lián)系，是一周以后，她發(fā)微信問沈木犀法國的旅行線路。

時間恰好是飯點。

沈木犀問，你吃飯了嗎？

還沒有。

那一起吃飯，邊吃邊說吧。

才英在她訪學(xué)的大學(xué)門口等他。沈木犀開車過去的時候，才英正在東張西望地找他，她今天穿了一件棉質(zhì)的旗袍，看起來清純脫俗。沈木犀下車，走到她面前。

才英沖他燦爛地一笑，她的眼睛永遠(yuǎn)那么炯炯有神。沈木犀打開副駕的車門，示意才英入座，然后關(guān)上門，他感覺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

關(guān)上車門，才英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臉突然紅了。估計才英看到了沈木犀的俊朗的外表，沈木犀多年閱讀的習(xí)慣，好像眉宇間都滲透進(jìn)去了。

車子里突然有一種被施了魔法的感覺，街上的喧嘩全都聽不見了，沈木犀急忙打開音樂，他想讓氣氛輕松一點。關(guān)上車門的一瞬間，仿佛世界安靜下來，歌聲回蕩，氣氛醉人。

如果你不曾存在

告訴我，我為何要存在

為了在一個沒有你的世界漫步

沒有希望，沒有留戀

如果你不曾存在

我試圖虛構(gòu)愛情

一如畫家看著筆下的畫面

每天生成的色彩

不再會回來

如果你不曾存在

告訴我，我為誰而存在

……

才英突然有點激動。

你也喜歡聽這首歌？你知道嗎？這是我最喜歡的法國情歌，《如果你不曾存在》。

沈木犀也有點激動，這也是他最喜歡的歌。他經(jīng)常反復(fù)地聽，充滿磁性的男中音，使他感覺心會沉陷進(jìn)去。

他們一直在聽歌，才英沒有再說話。

直到沈木犀問，今天帶你去吃中餐吧？

才英說好，我早上一直在聽法國戲劇的課，真是有些餓了。

法國的夏天來了。沈木犀說。

是啊，幸虧熱了，不然我?guī)У钠炫酆腿棺佣即┎怀鰜砹恕?/p>

他們來到一家餐廳，走過幽暗的樓梯，上樓的時候，沈木犀無意間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才英。仿佛有電流穿過，才英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沈木犀伸手拽住她的胳膊。他們推開餐廳的門，豁然明亮，這是一家十分考究的中餐廳，餐廳里飯香四溢……

他們坐到靠窗戶的位子上。才英看著窗外的大樹，目光悠遠(yuǎn)，沈木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沈木犀點了幾個菜，沒想到正合才英的口味。吃飯的時候，才英的話很多，當(dāng)然主要是問法國的一些旅行線路。沈木犀穿著灰色的西裝，感覺餐廳有點熱，他脫下外套，他的身材保持得好，180厘米的身高，體重一直在160斤左右，顯得干凈清爽。才英問的線路，他都一一作答。

后來兩人寒暄幾句，才英突然問，你和我差不多大吧？

這是才英第一次對沈木犀的個人情況提問。

沈木犀有點激動。他說，我大概要比你大一些，我是70后。

才英笑了，你們男人怎么都這么經(jīng)得住歲月啊？

沈木犀說，歲月在心里。

才英突然不說話了。

沈木犀低頭吃菜，他的余光感覺到才英偷偷看他。他抬頭，恰好遇見才英的目光，才英笑笑。才英旁邊的牛肉，離沈木犀有點遠(yuǎn)，才英用筷子夾起一塊肉，在空中猶豫了一秒后，把肉放到了沈木犀的盤子里。沈木犀的心里仿佛有只羚羊蹦跳，他忙說，謝謝。

沈木犀舉起果汁，和才英干杯。

他說，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周末會去法國南部，你可以搭我的車一起去。

方便嗎？

方便。

才英說，那太好了，先說好了，你開車，我請客。

才英是個大氣的女孩子，從說話、埋單等很多細(xì)節(jié)都能看出來。才英對法國南部有濃厚的興趣，她一直滔滔不絕地說她看過的法國的電影，沈木犀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挺能說。那天吃完飯，才英拿起手里的包，走了兩步突然回頭。

沈老師，你真是太好了。我遇見你，真是太有福了……

沈木犀有點不好意思，他的心怦怦地跳，他忙拿起餐桌上的手機(jī)，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沈木犀講了很多他在法國的經(jīng)歷，讀書、打工、兼職、開公司，還講了在法國多年的有趣見聞。才英一直在靜靜地聽著，她偶爾會微微一笑。沈木犀不是特別幽默的男子，但偶爾也有幾分風(fēng)趣，讓氣氛瞬間柔和放松。她很少發(fā)表評論，只是說每一個留學(xué)生，在異國他鄉(xiāng)都有一部心酸史。

其間，沈木犀接了一個電話，說，公司有點事，他得趕回公司。才英一聽沈木犀有事，就很識趣地說她也有些事。沈木犀堅持把她送到住處，才英示意他停在巷子外面，她走進(jìn)去就好。

道別的時候，沈木犀搖下車窗，才英禮貌性地說，沈老師再見。

咱能把老師兩個字去掉嗎？以后喊我木犀吧，他們都這么喊我。

木犀……

沈木犀點點頭，他突然對才英產(chǎn)生了依依不舍的情愫，他笑了一下說，周末的事別忘了。才英又笑，她那么隨和地笑，估計學(xué)生們很喜歡她吧。沈木犀開車離開時，他從倒車鏡看到，才英一直目送著車子?；蛟S這就是牽掛吧，他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久違的感動，差點掉下淚來。也許才英對他是有好感的吧。沈木犀想。

晚上，沈木犀回到家里，剛洗了澡，打算躺在沙發(fā)上看會兒電視，沒想到才英又發(fā)來短信：木犀，我有點拉肚子，不知你那里有沒有藥，如果有，我過來取。

沈木犀回，有。我20分鐘后到你樓下，你先倒上開水，等水溫了，你就能吃藥了。

沈木犀穿了襯衫，就往樓下跑，他離才英住的地方不算遠(yuǎn)，但是有幾個路口的紅綠燈比較讓人討厭。不過，晚上11點后不堵車，10分鐘應(yīng)該可以趕過去。他把車開得飛快，到了才英住處，才用了16分鐘。他敲門，才英打開門，看樣子她也剛剛洗了澡，還穿著寬松的粉色睡衣，外面套著一件格子襯衫。

給你添麻煩了。才英抱歉地說。

沈木犀第一次走進(jìn)才英的房間。房間只有15平方米的樣子，一張小床，一個衣柜，一張書桌，桌子上堆著一些零食和書籍。房間還算整潔，才英還是手忙腳亂地收拾了一番。

沈木犀說，快把藥吃了吧。

才英給沈木犀倒了一杯茶，沈木犀看著她吃了藥，茶只喝了半杯，他想起身告辭。

才英忽然問，你會修電腦嗎？

會，你算是問對人了，我大學(xué)里學(xué)的就是計算機(jī)。

那你幫我看看。

沈木犀打開電腦。才英的電腦桌面上居然有一張他站在塞納河畔的照片，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激動萬分。

難道才英也在意他？

沈木犀趁著才英轉(zhuǎn)身，打開照片，那是他和才英那天去塞納河散步，才英偷偷拍的。當(dāng)時，才英似乎在拍風(fēng)景，他沒想到在拍他。

才英削了蘋果，把一半遞到沈木犀嘴邊。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大半夜，他來才英的房間，怎么說都有點曖昧。電腦中毒了，他殺了毒，又裝了新的殺毒軟件。電腦恢復(fù)正常時，已是凌晨一點，他匆匆離開。

那半杯茶，讓他一晚上沒睡著。

4

沈木犀要去波爾多辦件小事。初夏時節(jié)，正是法國最美的時候，他也想帶著才英出去走走，他們開車從巴黎西南沿盧瓦爾河谷南下。

盧瓦爾河是法國境內(nèi)最長的河流，自中世紀(jì)到文藝復(fù)興時期，河谷兩岸建造了許多雄偉而奇異的城堡。最美的一段便是中游河谷，河流兩岸有許多別致的小山丘，山丘上到處是森林、田園和花草，那些古老的城堡就掩映在綠樹叢中。

沈木犀說，我們熟知的巴爾扎克、大仲馬、達(dá)·芬奇等都十分喜歡盧瓦爾河谷，達(dá)·芬奇更是在這里度過了最后的時光。

沈木犀的車子開得很慢。

才英坐在副駕上，一直安靜地看著窗外的風(fēng)光。窗外基本是平原，大片綠色田野，一派夏日田園風(fēng)光。偶爾她會發(fā)出感嘆。

這里真的很美。

高速路上，沈木犀很少關(guān)注身邊的才英，偶爾轉(zhuǎn)頭，最先看到的是才英長長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他每次轉(zhuǎn)頭，都發(fā)現(xiàn)才英的臉蛋紅撲撲的，她大概是有些緊張。偶爾他們目光交會，才英的眼睛總是像受驚的小鹿一樣，瞳孔里全是他。沈木犀把音樂調(diào)小，他覺得此刻的音樂聲音太大會驚擾他內(nèi)心的漣漪。如果沒有音樂，在這狹小的空間，真的會有點不知所措。

才英今天化了淡妝，穿著碎花長裙，頭發(fā)披著，很休閑的裝扮。

他們這天的話題是中法文化的差異。

其實不說話，沈木犀和才英待在車內(nèi)小小的空間里，也非常默契，沒有任何的不自在。才英身上沒有香水味，偶爾他轉(zhuǎn)頭，聞到的是她頭發(fā)上淡淡的洗發(fā)水的味道。

沈木犀說，法國的商店在節(jié)假日是全部停業(yè)的，因為店員也要過La Fete啊，國內(nèi)則是會乘節(jié)假日大把撈錢吧。還有，法國人晚飯吃得很晚啦，對了，摩托車路上飆車不限速，法國人崇拜作家和藝術(shù)家……

才英說，喝點水吧。沈木犀隨身帶著杯子，還有熱水壺，這是他每次出門必須帶的，他自己在法國這么多年，喝茶的習(xí)慣一直沒有改。他爸，他爺爺，都是早起一杯熱茶。在法國多年，他也一樣。

才英幫他擰開杯子，把水遞到沈木犀手邊，他們的手第一次碰觸。當(dāng)沈木犀的手接觸到才英的指尖時，沈木犀有觸電的感覺，才英急忙收回手，攏了攏劉海。

沈木犀喝了一口水，心里像是喝了百年陳釀，又像是身處幻境之中。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他再次轉(zhuǎn)頭，才英的臉頰緋紅，她沒有轉(zhuǎn)頭，估計她害羞了。沈木犀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到臉紅的女孩子了，才英這個年紀(jì)還能臉紅，真是稀罕少見。

他們到達(dá)一個安靜的小鎮(zhèn)時，已經(jīng)是下午1點多了。街道上的餐館都沒開，沈木犀去食品店里買了些食物，和才英坐在大樹下的長凳上，簡單地吃了午飯。

法國的小鎮(zhèn)真的很美，才英說。

吃完后，才英提議去小鎮(zhèn)上走走。

沈木犀說，這樣的小鎮(zhèn)，沿途很多。

才英有點不相信，她話里有點撒嬌的口吻，是啊，你是見怪不怪，可是我真的覺得這里很美。

沈木犀陪才英在小鎮(zhèn)上走了一圈，才英一直在拍照。

沈木犀偷拍了幾張才英的背影，她的背影真的很美。

再次上車，沈木犀說，如果你還想去香波堡，那么我們必須抓緊時間。

才英點點頭，沿途的很多小鎮(zhèn)讓她驚嘆不已。終于到了香波堡，他們停下車子，到售票處才發(fā)現(xiàn)窗口緊閉，這里剛剛停止售票。

才英笑了。

現(xiàn)在我們只能望堡興嘆了。

她笑起來簡直像一朵初開的玫瑰。

沈木犀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

他說，走，我?guī)闳ブ車D(zhuǎn)轉(zhuǎn)。沈木犀說著伸出手，拉上了才英的手，才英猶豫了一下，就跟著他去了。他們的手牽在一起，現(xiàn)在，沈木犀所有的心思根本不在面前的古堡上，而是在才英的手上。才英的手很柔軟，手心里有汗，他們圍著城堡轉(zhuǎn)，手一直沒有分開。才英也沒有提拍照，手心里的幸福好像超越了這里的一切美景。

天色黯淡下來。他們從后面眺望香波堡，365座煙囪和交錯林立的華麗塔樓，堆砌出童話般的夢幻感受。才英的手和他的手緊緊地牽在一起，沈木犀心里面熱乎乎的?？粗庞⑿∏傻谋亲樱滩蛔「┥碓诓庞⒌念~頭親吻了一下，他鼓足勇氣，慢慢地把才英抱在懷里，才英比他想象的還要嬌小。

沈木犀低聲說，才英，我喜歡你，第一次見到你，和你四目相對時，我就知道，那不是相遇，是歸來。

才英的臉像一朵嬌羞的水蓮花。她輕輕地顫抖，她想掙脫他的懷抱，她輕輕地掙扎。

沈木犀看到才英眼角有淚珠落下。

沈木犀捧起她的臉，他們四目相對，沈木犀近距離地注視著才英的臉。這個小巧的女人，眼神的淡淡憂傷讓他魂牽夢縈，他撫摸著才英的臉頰。

才英，才英，讓我愛你吧……

才英癱軟地躺在沈木犀懷里，她的淚珠不斷地滾落。

知道嗎？木犀，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聽到有人對我說愛了。

哦，才英，我愛你……

沈木犀說著猛烈地吻住了她的唇。才英被沈木犀的霸道所震撼，她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漸漸地，沈木犀感覺到了她的回應(yīng)，在香波堡美麗的燈火中，他們感受著彼此的甜膩、柔軟……除了彼此的心跳，他們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仿佛游客的歡笑聲、流水聲、風(fēng)聲都停止了……

晚上，他們住在了舍儂索堡附近的賓館。上樓梯的時候，沈木犀沒有放開才英的手，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房卡時，他還牽著才英的手，一直沒有放下。進(jìn)門的瞬間，他們就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們沒有開燈，看不到彼此。沈木犀扔下行李，關(guān)上門，一把把才英拉入懷里。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感受著彼此輕輕的戰(zhàn)栗，怦怦的心跳。

沈木犀說，才英，我想愛你，我從來沒有這樣瘋狂過，我要愛你……

沈木犀尋找才英的唇，嘴唇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脖頸、她的額頭，他聽到才英急促的鼻息聲，她的舌頭糾纏著他的舌頭。

才英抑制不住的喘息聲，令他著迷、興奮……

沈木犀很用力地把她推倒在床上，他們忘情地融為一體……

不知何時，沈木犀聽到才英的肚子在叫。

才英笑著說，我餓了。

這是瘋狂的一天，對于他們來說，是永生難忘的日子。

才英說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愛了。

沈木犀說，我也很久沒有做愛了。他和妻子分居后就沒有發(fā)生過關(guān)系。這幾年，他的生活失去目標(biāo)，常常自相矛盾，過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生活。他是個偽單身漢，經(jīng)常一個人，有時候，站在空氣凜冽的巴黎街頭，他突然想痛哭一場。

沈木犀說，知道嗎？才英，我曾經(jīng)渴望過有一天，有人可以擁抱我，有人會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會緊貼著我入睡，或者彼此進(jìn)入各自的身心，可是，我一直沒有這樣的沖動，我以為自己提前衰老了。

沈木犀還要說什么，被才英用親吻制止了。才英用手臂環(huán)繞著沈木犀，她的嘴唇如此柔軟，他們愛撫、粘纏，沈木犀翻轉(zhuǎn)才英的身體，再次進(jìn)入她……

房間里彌漫著旺盛的荷爾蒙的味道。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

他們穿好衣服，走到大街上，沈木犀俯下頭，輕輕地吻了一下才英的唇。這是巴黎街頭常見的親吻場景，沈木犀卻從來不知道它的美妙。

這天，他們吃完宵夜，都不覺得累。才英說，去街上走走吧。他們手牽手，像多年的戀人一樣，走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

才英和他說了很多話。

我的父母感情不好，他們沒能給我一個讓我踏實的家。母親是搞翻譯工作的，常年在外奔波，父親也經(jīng)常出差。我小時候，經(jīng)常被他們送到外婆家、奶奶家，甚至鄰居家，總感覺他們會拋棄我。在我17歲那年，母親因為交通事故去世了，去世前她告訴我，父親早在外面有女人了，因為怕影響我，一直沒有離婚。她讓我不要怨恨父親，她叮囑我，永遠(yuǎn)不要相信男人的話，永遠(yuǎn)只相信自己。我不懂母親的話，那時候，真的太小了。父親很快再婚，我被寄養(yǎng)在爺爺奶奶家，又轉(zhuǎn)了學(xué)，非常孤獨，整日郁郁寡歡。那個時候，我遇見了我的初戀，你知道嗎？我過去的10年里，用全部的身心愛著我的初戀。我們雖然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但大多數(shù)時間不在一起。他去美國讀博士，一讀就是5年，我一直等他，他不在的日子，我也會很寂寞孤獨，可是，我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我們見過雙方家長，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大家和我一樣，都感覺我們永遠(yuǎn)會在一起?？墒鞘聦嵞?，分手前，就是我們準(zhǔn)備結(jié)婚的日子，我發(fā)現(xiàn)他不再和我親密，后來他和我說，他愛上了別人。我能怎么辦？去死嗎？死可以解決問題嗎？所以我只能自己救自己，我申請來法國，我想逃離那些同情我的目光。其實，我現(xiàn)在出國，是很不合時宜的。我馬上評職稱，手頭正在編纂一本書，事業(yè)穩(wěn)固，我來法國等于又退回去了，再說，我多年不說法語，我承認(rèn)我是要逃出來的……

沈木犀說，才英，知道嗎？你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就像陽光穿透云層，給予我明亮的生命，讓我忘記憂愁，不再孤單。如果你不曾存在，也許，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完一生，但是，你來了，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才英從身后緊緊地抱著沈木犀，她睜著水汪汪的淚眼，仰頭看著激情澎湃的沈木犀，輕聲說，木犀，我愛你，此刻，我們在一起，多么美好啊……

世上最美好的愛情，就是你愛的那個人，恰好也愛著你。

沈木犀沒有再讓才英說話。在陌生的法國南部小鎮(zhèn)，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忘情地吻著才英，他希望那一刻成為永恒。

5

沈木犀喜歡親吻才英，才英櫻桃般的紅唇總是那么誘人，有時候，他會忍不住輕輕咬一下。每一個夜晚，他們躺在一起，沈木犀會輕輕地吻遍才英的每一寸肌膚，他溫暖的唇落在才英絲綢般的肌膚上，才英的汗毛柔軟而潮濕。

才英總會說，少討厭啊，人家會癢癢。

沈木犀說，說點好聽的。

才英搖頭晃腦就是不說。

沈木犀就變本加厲地?fù)纤陌W癢，才英笑得都要背過氣去了，終于說，木犀，我愛你，我從未這樣愛過一個人，你是第一個。

癡纏一夜，當(dāng)新鮮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jìn)來時，才英趴在他的身上，看著他的臉說，木犀，在清晨的陽光里看著你，真的好幸福啊。

你醒了很久了？

嗯，我醒來很久了，一直在看著你呢。

沈木犀把才英拉入懷中，說，才英，讓我怎么愛你?。课叶疾恢涝趺磹勰懔?！

才英說，木犀，我突然幸福得想掉眼淚呢，為什么會在巴黎遇見你？我們前世認(rèn)識嗎？

沈木犀點點頭，肯定認(rèn)識，而且很熟。

你怎么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因為我看見你的瞬間，就覺得在哪里見過。

在遇見沈木犀以前，才英覺得男人都和她原來的男友一樣，是不可信的。遇到沈木犀，就像看到了珍寶，她說，原來這世上還有你這樣的男人啊。尤其是有一次，才英的腳抽筋了，沈木犀幫她揉腳的時候，才英差點哭了。才英是那樣天真純潔，沈木犀暗自擔(dān)心，她如果知道他的情況，會不會離他而去？他很多次都欲言又止，他怕失去她，他得趕緊處理自己的事。

才英選了幾節(jié)有意思的課，每天回來總會說，今天有法國男孩想請她喝咖啡，今天在教室有個法國帥哥，坐到她旁邊，說她很迷人。

沈木犀聽了，就說，這就是法國的浪漫。

才英說，真是好神奇，沒想到會有這么多的艷遇。

沈木犀說，才英，我的心里好酸啊。

才英笑了。

沈木犀和才英戀愛了。像所有的情侶一樣，他們一起看電影，去公園，去游樂場，去逛街。沈木犀忘記自己馬上要40歲了，他更沒想到，他會這么瘋狂。才英在法國認(rèn)識了幾個朋友，沈木犀偶爾也會參加他們的聚會，他們成了大家公認(rèn)的一對。你們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才英的一個朋友說。才英眨了一下眼睛，沖沈木犀調(diào)皮地笑了笑。

才英的室友莉莉交了新的男友搬出去了，那個男朋友據(jù)說是在酒會上認(rèn)識的。莉莉三個月?lián)Q了兩個男朋友，莉莉說人生短暫，追求快樂才是根本。她是來巴黎學(xué)繪畫的，曾經(jīng)也深愛過一個男孩，后來被男孩拋棄，她就變了。她喜歡艷遇，有時候，帶才英去酒吧，一邊抽煙，一邊給才英講她曾經(jīng)的男朋友。如今莉莉在一家中國人開的化妝品店上班，她說，我不需要過特別有錢的日子，就是想留在巴黎，做個工薪族，平常有畫展看，有艷遇……才英知道她是有傷痛的。

莉莉搬走后，沈木犀就搬過去和才英一起住，付另外一個房間的租金。他沒有對才英說他在巴黎有房子的事，他本來想讓才英搬到他的房子里，可是，房間里有他妻子的一些東西，他怕才英誤會。

遇見才英后，沈木犀一直想找機(jī)會告訴才英自己的境況，可是每次看到才英那么甜蜜的笑容，他就欲言又止。才英訪學(xué)一年就會回國，關(guān)于未來，他們還沒有討論過，他不知道才英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愿意為他留在法國嗎？

沈木犀和才英一出門，總是十指緊扣，他們也會在街上旁若無人地親吻，他們走路總是半個身子偎依在一起。沈木犀沒有想到才英會那樣溫柔，他甚至懷疑她是從遠(yuǎn)古穿越而來的。有時候，沈木犀看著才英，不管她干什么，都覺得心里滿滿的。才英選的課很少，她本來就是來巴黎散心，順便暢游歐洲，如今又戀愛了。才英說，這是一個驚喜。才英的廚藝雖然一般，但是，她喜歡看著菜譜給他做各種好吃的，沈木犀總是把才英做的菜吃個一干二凈。才英經(jīng)常會把削好的蘋果、剝好的核桃放到他面前，沈木犀吃了，她會親吻他的臉蛋，說，真乖。

沈木犀幾乎不看書，不看手機(jī)，他覺得那是浪費時間，他和才英經(jīng)常會抱在一起，膩在一起。幸福的日子里，身上的肉也長起來了，沈木犀發(fā)現(xiàn)自己都有小肚子了。

沈木犀都沒有耐心聽導(dǎo)游們控訴大陸游客的種種行為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那是他的一大樂趣，他?？鋸埖匦χ犞?，打發(fā)無聊時光。沈木犀每天一到公司，就看著公司墻上的鐘表，希望時間快點走，他讓才英等他，他會想辦法溜出來。才英每次見他，都會親親他的臉頰，沈木犀會抱著她轉(zhuǎn)一圈，然后深深吻她。

才英說，我們倆是一見鐘情嗎？

沈木犀說，不是，是我先愛上你。

才英聽了，總是撇嘴笑笑，那樣子充滿了得意。

戀愛中的女人總是這樣傻，戀愛中的男人，也總是飄在云端。沈木犀忘記了他還有妻子和孩子，才英忘記了她即將回國。

他們在巴黎度過了一個美麗的夏季。

秋天來了。

秋天的法國是沈木犀最喜歡的季節(jié)，塞納河邊各種顏色的樹葉色彩分明，天空的云彩低得仿佛伸手可及，整個秋天的巴黎在陽光的照耀下無比絢麗，像一幅厚重的印象派畫卷。

他和才英經(jīng)常手牽手游走在巴黎街頭，從香榭麗舍大街到凱旋門，從塞納河到埃菲爾鐵塔，他們沉醉其中，感受著文藝復(fù)興古老的文化、金色的落葉、嫣紅的鮮花、湛藍(lán)的天空，以及空氣中彌漫不散的咖啡香氣。

除了公司工作時間，除了才英學(xué)校上課時間，他們幾乎天天膩在一起。他說，才英，我們是不是在度蜜月啊？怎么一分開，就特別想你？看見你了，還是想你。

沈木犀說，我經(jīng)常會問自己一個問題，到底怎樣才是幸福？其實，很多時候都能感覺到那種小幸福，比如，我在法國考上研究生的時候；比如打工拿到自己的第一份薪水的時候；比如回家吃了母親包的餃子的時候，我每次回家，母親總是給我包餃子吃……

才英說，那今天我給你包餃子吧。

沈木犀笑著說，你搟皮，我來包。

他們在一起做什么都是那么快樂，一起吃飯，早晨起來一起刷牙，相視而笑。幸福就是那么簡單。

夜深人靜時，沈木犀想到必須趕緊辦理離婚手續(xù)，只是這些需要時間，他想找個機(jī)會和妻子面談。

6

一天傍晚，才英做了幾個菜，還倒了紅酒。干杯后，才英把拿起的筷子又放下。

才英說，新年前，我要回國一趟，我父親身體不好，我想回去照顧他。以前對他有太多的誤解，現(xiàn)在才覺得，感情的事，勉強(qiáng)不得。

才英說話時外面下著雨，她有點憂傷。

沈木犀點點頭，他說，那我陪你一起。

才英握住他的手，說，木犀，也許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要離開，所以我們才愛得如此甜蜜吧？

沈木犀聽了，心里有些刺痛。

沈木犀說，才英，為我留下來吧。

我的工作在國內(nèi)啊，才英幽幽地嘆口氣。

沈木犀鼻子一酸，他緊緊地抓住才英的手，不知道說什么。難道才英從來沒有想過，留到法國永遠(yuǎn)和他在一起？想到這里，他有些心痛。

才英，我想讓你永遠(yuǎn)留下來。

才英望著他，感動地掉下淚來。

不管怎么說，我得回去一趟，春節(jié)后再回來，學(xué)習(xí)還沒有結(jié)束呢，你是不是傷感得太早了？才英調(diào)皮地說。

在你回去之前，我想帶你去歐洲的幾個國家看看。沈木犀笑了，是啊，他的確傷感得太早，才英要在法國待一年，這才剛剛過去幾個月。

才英調(diào)侃說，是貼身導(dǎo)游嗎？

不光貼身，而且還貼心。沈木犀又笑了。

不管怎么說，才英要離開是事實。

一天，晚上睡覺前，才英洗完澡，裹著浴巾，突然說，今天有個法國男孩向我表白了。沈木犀有點吃醋，瞪著眼睛說，你沒告訴他你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心里卻想著，才英長得那么古典，那么有氣質(zhì)，是男人都會喜歡的。想著想著，心里越發(fā)酸溜溜的。

我告訴過，可是人家說，他不在乎。

沈木犀氣呼呼地背過身子。

才英像小魚一樣鉆進(jìn)被子里，從后面抱著沈木犀。

好酸啊，被子里都是醋味。

沈木犀只溫和地笑，才英啊，你是想讓我被醋淹死嗎？

木犀，你愛不愛我？

愛！

你愛不愛我？

我愛你，才英！

才英好像聽不夠，每天趴在沈木犀的身上，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問上幾遍“愛不愛我”。沈木犀總是親吻著她，不停地說，我愛你。那三個字就像迷藥，才英說，這三個字包治百病。

木犀，讓我們忘記離別，讓我們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才英說。

一天中午，才英接了一個電話，是法國的警察打來的，問她認(rèn)不認(rèn)識莉莉，才英就感覺莉莉可能出事了。其實她和莉莉只合住了兩個多月，對她還是陌生的。沈木犀陪才英去警察局。警察告訴他們，莉莉和法國男友吵架后，出門被貨車撞了，至今昏迷不醒，他們想通過才英找到莉莉的家人。才英和沈木犀急忙去醫(yī)院看莉莉。莉莉的法國男友一次也沒有來醫(yī)院探望過，莉莉一直在沉睡。醫(yī)生說，再不醒來，她有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才英把臉埋到沈木犀的懷里，她顫抖著，痛哭著。才英說，莉莉根本沒有她說的那么堅強(qiáng)，她每次都飛蛾撲火般去愛，從來沒有游戲過人生。

他們從莉莉的眾多電話中找到了她的家人。謝天謝地，莉莉在家人的照顧下，終于醒了過來。

才英再去探望她的時候，醫(yī)生告訴她，莉莉已經(jīng)跟父母回國了。

時間真快，巴黎的冬天已經(jīng)來了。

巴黎的冬季要比中國北方溫暖得多，但同歐洲多數(shù)城市一樣，缺少陽光。九月剛過，秋天便來了，夏日燦爛的陽光逐漸被陰云遮擋，天空常常是灰蒙蒙的樣子。才英一個冬天都穿著裙子，外面披著一件棗紅色的羊絨大衣，才英穿上大衣的樣子讓沈木犀迷醉。

這天，沈木犀開車帶才英去郊外。

冬日的午后，他們?nèi)チ艘淮笃咸褕@。冬天的巴黎郊外不乏綠色，葡萄園周圍寂靜無人，偶爾傳來陣陣鳥鳴聲。沈木犀把車停到路邊，葡萄樹上只有枯葉殘存，在冬日的陽光里顯出一種滄桑的美。

才英穿一條深藍(lán)色的布裙，裙擺下露出一雙小靴子。才英的腳小巧，十分好看，夏天，她喜歡光著腳，偶爾還會戴一條紅色的繩子作腳鏈。才英披肩長發(fā)被風(fēng)吹亂，沈木犀又幫她攏了攏。

黃昏了，他們在遼闊的葡萄園里慢慢地走。走到一處形狀獨特的葡萄架下，才英要拍照，沈木犀拿手機(jī)給她拍照，他的手機(jī)里，現(xiàn)在全是才英的照片。

才英感嘆，美好的東西在不斷地流逝。

沈木犀捏了捏她的鼻子，說，美好又在及時發(fā)生。

沈木犀低頭，緊緊地吸住了才英的唇，他喜歡才英口里的芳香。他們忘情地接吻，直到鳥兒飛去，直到鳥兒再度飛回。

才英，我想要你。

才英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她努力掙脫他的懷抱，小聲說，你瘋了……

沈木犀一把抱起才英，把她高高舉過頭頂，又緊緊捧在眼前。才英，我想你，為什么你在我面前，我還是那么想你？

他們打開了車子，他們親吻，他們擁抱，他們忘記了所有。等他們醒來，夕陽西下，才英發(fā)現(xiàn)自己枕著沈木犀的腿，沈木犀正在深情地注視著她。

才英，我愛你，答應(yīng)我，你還會來，會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

才英捧著沈木犀的臉，就那樣深情地凝望著。半晌，輕輕地吻了他一下，說，木犀，我肯定會回來，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你，也只有一個我，我們好不容易才相遇，我不想失去。

他們曾說過無數(shù)次關(guān)于長相廝守的誓言。

才英，明年春天，我們結(jié)婚吧！

這算是求婚嗎？才英笑著。

是的，等我挑好戒指，正式求婚。

木犀，我想和你永遠(yuǎn)在一起……

才英，我也想和你永遠(yuǎn)在一起……

7

才英還有一個月就要走了，沈木犀一直在和妻子溝通離婚的事。他們像老朋友一樣商量財產(chǎn)分割，妻子非常平靜，自己應(yīng)得的部分據(jù)理力爭。終于在一個下雨的夜晚，他們在電話里商量妥當(dāng)了。沈木犀擬好離婚協(xié)議，給妻子發(fā)了郵件，妻子說她會盡快給他答復(fù)。

沒想到，第二天，他們會遇見妻子和女兒。

他和才英在街上走，才英說她回國后準(zhǔn)備辭職，會盡快回來，他們甚至都想好了要去定情的地方拍婚紗照。他還計劃著，要去附近的小鎮(zhèn)看一套小別墅，把未來的家安在人跡稀少的地方。才英說想生兩個孩子；才英還說，要在花園里種滿花草，那樣可以在花間讀書、喝茶、聊天……

沈木犀說，那我們周末去附近的小鎮(zhèn)先考察考察，等你回來時，希望有合適的房子。

紅燈亮了，沈木犀吻了一下才英的唇，才英有些頑皮地踮起腳，咬了一下他的嘴唇，發(fā)出了咯咯咯的笑聲。沈木犀將才英一把擁入懷里，他們開始接吻，綠燈亮了，他們沒有分開，直到身后響起一串喇叭聲。

他們過了馬路。沈木犀打算帶才英去吃帕尼尼，才英很喜歡吃帕尼尼。這種長條形的意大利三明治是意大利人繼披薩之后，征服挑嘴的法國人的另一項簡便輕食。才英吃過那家店以后，一直念念不忘，天天嚷著還想去吃。他們過了馬路，走到一個街口，沈木犀突然停了下來，他看到妻子拉著女兒的手朝他走來，應(yīng)該是偶然相遇。女兒看到沈木犀，飛快地?fù)溥^來，喊著爸爸。

才英一下子松開了沈木犀的手。

妻子盯著才英說，她就是你要離婚的原因吧？

才英轉(zhuǎn)頭看沈木犀。

沈木犀看到了才英復(fù)雜的表情。

沈木犀，我做夢也沒想到，你也會欺騙我……

才英，回頭我跟你解釋，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樣。沈木犀說。

我以為我遇到了所謂的愛。才英說完，瞪著他看了足足一分鐘，她的眼圈紅了，淚水涌出來。他妻子和女兒突然出現(xiàn)，對她絕對是晴天霹靂，她一直以為沈木犀是單身。才英從沈木犀手里拿過包，一路狂奔，很快消失在路口。

沈木犀追到才英住處，才英的門一直緊閉，敲門無濟(jì)于事。沈木犀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給才英發(fā)短信，撥她的手機(jī)，想盡辦法叫她出來，向她認(rèn)錯、請求原諒。但每次發(fā)短信都是得到拒絕的回復(fù)，沈木犀知道，才英已將他屏蔽。

一門之隔，卻如相隔千山萬水。

沈木犀在門口對才英說，才英，我真的沒有騙你。遇見你之前，我們已經(jīng)分居很久，正在離婚。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婚姻的事，我也就沒有和你說。才英，請你原諒我，我不能沒有你……

才英一直沉默。

沈木犀能聽到才英低聲的啜泣聲，他想才英應(yīng)該聽到了他的話。

沈木犀一直站在門口，和才英解釋，他給她講這些年在法國的生活，講妻子和女兒，講自己的偽單身漢生活。

才英自始至終沒有開門。

第二天，沈木犀又來到才英樓下。她拒收他發(fā)的短信，他就在樓下站著，期待才英拉開窗簾看他一眼，聽他解釋。

第三天他來的時候，才英已經(jīng)走了，才英一定恨死他了，她一定以為他是個感情的騙子。房東說，才英退房的時候，眼睛腫著，很憔悴。

才英走后的第七天。

沈木犀約妻子到一家露天的咖啡館見面。妻子看出了他的魂不守舍，看出了他的痛苦。

怎么，那個留學(xué)生她不知道你結(jié)過婚？

沈木犀不吭聲，點了一支煙。

妻子也點了一支煙。

我看出來了，這一次你是動真格的了，我并不是不想離婚，我有固定男友，這個你早知道。但是，孩子我必須自己撫養(yǎng)，不過你以后可以隨時來看她。

沈木犀點點頭。

妻子把目光轉(zhuǎn)向遠(yuǎn)處的塞納河。

知道我為什么拖著一直不想和你離婚嗎？并不全是為了讓你賣掉公寓，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即使我給你生了孩子，你都沒有愛上我……我以為你一生都不會愛了，我甚至覺得你是個冷血的動物……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嗎？就是我愛上了你，還天真地給你生下了孩子，我奢望你有一天會愛我……

妻子終于停下了訴說，她眼角有淚珠滾落。

對不起……

沈木犀很誠懇地對妻子說，除了說對不起，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妻子突然笑了，她掏出煙，又點了一根，使勁抽了一口。

妻子在離婚協(xié)議上果斷地簽了字，離開前，說，既然你愛了，那你就像個爺們一樣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沈木犀一直目送著這個給他生孩子的女人離開，他給了妻子這些年他所有的積蓄，那些錢可以在巴黎再買一套公寓。

才英走了，沈木犀從此墜入絕望的深淵。

沈木犀去學(xué)校問，學(xué)校說才英請假回國了。才英沒有留下一個字給他，甚至沒有道別，她就那樣拖著沉重的行李去了機(jī)場，她一定是哭著離開的。沈木犀眼睛直直地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他的心一下子空了，他整晚整晚睡不著，他自責(zé)痛苦，開始一包一包地抽煙。有時，他會去塞納河邊走，走到凌晨兩三點，還不覺得疲倦。有時候，他會去他和才英初次見面的咖啡館，到他們當(dāng)初的位子上坐下，他會要一杯咖啡、一杯檸檬水，才英愛喝檸檬水。沉浸在咖啡的氣息里，沈木犀看著檸檬水，設(shè)想著才英還坐在他對面，沖他微微地笑。

一個月前的深夜里，他在電腦前處理旅行社的事，才英還給他做宵夜，有時候，才英會給他按摩頸椎，然后，像小貓一樣鉆到他懷里，坐在他腿上，靜靜地看他打字。夜里，她枕著他的手臂入睡，身體緊緊地貼著他的，只要微微轉(zhuǎn)頭，他的唇會觸到她的額頭，她的氣息仿佛還在，只是已經(jīng)人去樓空……

他想著，心里依然疼痛……

沈木犀不認(rèn)識才英的任何朋友，不過他知道才英家里的電話。有一次才英的家里打來電話，才英的手機(jī)突然沒有電了，就用了沈木犀的手機(jī)。沈木犀瘋了一樣，去查他的通話記錄，遺憾的是，時間太久，并沒有查到那個號碼。他想，如果才英想他，會來找他，或者會給他打電話。他的手機(jī)24小時開機(jī)，他把手機(jī)的鈴聲調(diào)到最大，因為時差的關(guān)系，他很擔(dān)心自己睡著了錯過電話。就那樣，在等待中煎熬了一個月，他瘦了整整10斤，連他們旅行社的幾個小丫頭都說，老大，你是不是失戀了？好憔悴哦！

沈木犀從沒有把才英帶到公司，所以，大家并不知道才英的存在。

沈木犀只是微微一笑。

才英走后，除了去公司，他整天待在家里，他再沒有帶團(tuán)出去過，他害怕熱鬧，他想靜靜地待著，他不用照鏡子都能看到自己的消瘦憔悴，他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他每天都會給才英寫一封信。才英有幾件沒有來得及帶走的東西，還落在他的車上，有才英的一個包，那是她從國內(nèi)帶來的。沈木犀本來要送才英很多禮物，才英都沒有接受，只是有一次，他們?nèi)ツ喜康囊粋€小鎮(zhèn)，看到手工制作、價格適中的牛皮包，才英說，木犀，你送我這個包吧，我很喜歡。才英背了牛皮包，把原來的布包丟給沈木犀。

沈木犀當(dāng)時還笑她喜新厭舊呢。

沈木犀把那個布包拿起來，他還記得，才英當(dāng)時因為那個皮包，主動親吻了他好幾下，沈木犀壞壞地說，你再親，我就要你了啊。

才英笑了。

那時候，愛如春風(fēng)般醉人……

8

才英走后的一個月，沈木犀有一天打開手機(jī)，忽然看到日期，從才英來巴黎到現(xiàn)在剛好半年時間，他對才英說過，我要愛你50年，是的，50年。他當(dāng)時說，我馬上40歲了，如果能活到90歲，我有生之年只愛你一個。才英聽了輕輕地把他摟在懷里，他們久久地抱在一起。剛剛相逢，卻已成為陌路，誓言都是如此的不可信。

他依然堅持每天給才英的電子郵箱里發(fā)一封信，信有時候很長，有時候很短，始終沒有見到才英的回信。但他想象著，才英會看了所有的信，有一天會原諒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著，漫長的黑夜無止境，他被痛苦煎熬著。馬上要過春節(jié)了，母親意外地來到巴黎，說要陪兒子過年。

母親來了，他努力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陪著母親逛遍了巴黎的名勝古跡。他還把女兒接來，和母親待了兩天。血緣關(guān)系是最為牢固的紐帶，女兒和母親很快熟悉，祖孫二人很快打成一片。母親得知他離婚，并不顯得驚訝，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他的前妻從未陪他回國看望過母親。母親每天都做一桌的飯菜，她想用可口的食物安慰兒子臉上的憂傷。

除夕夜，在塞納河畔，聽著震耳欲聾的爆竹，看著璀璨艷麗的煙花，母親拍了拍他的肩說，孩子，一切會好起來。

沈木犀說，是啊，一切會好起來。只是，和才英在一起的每一天，依然歷歷在目。

春節(jié)過去，母親也回國了。前妻說她要結(jié)婚了，請沈木犀參加。離婚不到兩個月，前妻再婚，沈木犀為她感到高興。前妻嫁給了一個法國人，是貴族后裔，婚禮很隆重，沈木犀牽著女兒的手，舉著酒杯由衷地祝福他們。

前妻說，希望下次能參加你的婚禮，我們是永遠(yuǎn)的親人。

沈木犀點點頭。

萬物再次復(fù)蘇，沈木犀走過初春的巴黎，想起才英，心里依然會隱隱疼痛。如果從一開始告訴才英一切，也許結(jié)局大不一樣。他怕失去才英，沒有告訴才英他的現(xiàn)狀，才讓她誤會如此之深。他早已看清這個世界，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才是目的，他只想和她靜靜廝守一生，如今，才英又在哪里？她會想起他嗎？一定還在恨他吧？

有時候，他的耳邊會幻覺般響起，木犀，木犀，抱抱……

沈木犀恍惚間會想起才英的聲音和溫暖柔軟的懷抱。有時候，沈木犀獨自在房間里，對著才英留下的一些物品，靜靜地發(fā)呆，不知不覺，天，就這么亮了。有時候，夜深人靜，他會獨自在黑暗的花園中漫步，滿腦子里依然是才英的樣子。開車的時候，他的車?yán)镉肋h(yuǎn)只播放《如果你不曾存在》這首歌，那是他和才英都喜歡聽的歌。

有時候，他甚至擔(dān)心自己有一天會忘記才英。他永遠(yuǎn)也不想忘記她，他會每天看她的照片，他的手機(jī)里幾乎都是才英的照片，都是隨手抓拍的，有些表情并不好，可他都不舍得刪除……

一個下雨的夜晚，沈木犀關(guān)燈打算睡覺，可怎么也睡不著，于是，站在窗邊，點了一支煙，望著樓下出神。街道上燈光黯淡，偶爾有汽車駛過。突然，手機(jī)響起來，這么晚了，會是誰呢？是國內(nèi)的電話……說不定又是哪個國內(nèi)的朋友介紹來的，咨詢法國旅游的。

沈木犀有點不情愿地接起電話。

電話里悄無聲息，沈木犀愣了一下。

喂，能聽到嗎？怎么不說話？

電話里是低低的啜泣聲。

沈木犀說，才英，是你嗎？才英……沈木犀眼眶熱了，眼睛模糊了，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才英走后，他總是感覺一種情緒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此刻眼淚狂涌而出，他突然輕松了。

才英，我已經(jīng)辦理了離婚，你知道嗎？你離開后，我就像行尸走肉般……他已哽咽得不能說話。

才英更是泣不成聲。

后來她幽幽地、低低地說，木犀，我忘不了你，真的，我試過各種方法，我忘不了你……

責(zé)任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