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
買下第一本禁書
“如果你好好在圖書館走一走,幸運(yùn)的話,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借過的書。借書單上寫著‘李敖兩個字,這時候,你不要懷疑,趕快借出來,不要管它是什么書,先借了再說,因為,你可以在他借過的書下面,簽上你的名字。想想看,你的簽名在李敖的后面,多有學(xué)問!你可以對別人說,你和他看同一本書啦!像我,就已經(jīng)簽過好幾本了?!?/p>
那是1973年,我16歲。進(jìn)入臺中一中的第一學(xué)期,一個愛吹噓的地理老師就用一種非常神秘的口吻,在課堂上這樣講著。許多同學(xué)互相打聽李敖是誰,許多人在追問李敖到哪里去了?
后來我們才知道,傳說中的李敖,在就讀臺中一中的時候,就翻遍了圖書館的藏書,后來去讀臺大歷史系,一個被一中師長譽(yù)為“最有才華的人”,因為“思想有問題”,寫了一些批判當(dāng)政的文字,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他的媽媽還在臺中一中任職,好像在教務(wù)處或者什么地方。
神秘的李敖,成為我們的偶像。許多人走遍圖書館,尋找他看過的書。
然而我們很快就聽說在第二市場附近的一家書店,可以找到他的盜印書:《沒有窗,哪有窗外》《傳統(tǒng)下的獨白》。
我們平時就在這書店買參考書,所以還算熟。但要去問禁書,我還是非常擔(dān)心,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看禁書,思想有問題,被抓起來。去買書的那一天,我站在書店里東看看、西翻翻,徘徊了一個多小時,等到老板旁邊的人少了,才趨上前低聲問:“老板,有,有沒有《傳統(tǒng)下的獨白》?”
書店老板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外省口音,面容白白凈凈,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坐在高高的柜臺后面,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打量著我。一個穿卡其色高中制服的男生,沒有買參考書,居然要買李敖的書,似乎有點奇怪。他停了片刻,面無表情地說:“是你要看的嗎?”
“嗯。”我點點頭,裝得像一個好學(xué)生,心里只覺得非常害怕,像在被盤問。
“你知道這是禁書嗎?”他的口吻轉(zhuǎn)為溫和一點,雖然不像在盤查,但語氣冷淡。
“我知道?!蔽依蠈嵳f。
“那,還有另外一本,你要不要?”他依然面無表情。
我心底跳了一下,算算口袋里的錢,就說:“好?!?/p>
他沒有回話,起身走到書店后面的倉庫,拿了兩本書,用白報紙包起來,再用橡皮筋套上,面無表情,但先觀望了四周,才塞給我,眼神透過厚厚的鏡片盯著我看,低聲說:“兩百元?!毕噍^于當(dāng)時那些平裝本的口袋書,如水牛文庫、文星書店的平價書,這樣的價格簡直貴了一倍。但我連想都沒想,立即從口袋里掏出錢,迅速付了,像生怕被發(fā)覺似的,將書收到書包里,藏到最深處厚厚的一堆參考書后面,書包上還寫著的“臺中一中”的字樣。走出書店,我才發(fā)覺自己心跳得非常厲害。
即使坐在公交車上,我還不敢打開。我四下張望,生怕有人發(fā)覺跟蹤?;氐郊依铮持改?,我才悄悄地打開。粗糙的紙面黃色封皮,黑色的一行書名,沒有寫作者,內(nèi)文一樣是簡陋的紙張和印刷,有些字體的油墨,還會印在手上。但我卻用一個晚上看完了一本。
這是我第一次買禁書。第一次看禁書的感覺,和第一次跟女生幽會沒有兩樣。微微暈眩,心跳加速,向禁忌的地方,不斷摸索前行。
買禁書變成我們的樂趣。只要有人說,那是一本禁書,立即搶購,怕買晚了,書就絕版。陳映真的《將軍族》,就是這樣買來的。當(dāng)然,同時購入的還有《第一件差事》。
暗娼街的羅曼·羅蘭
臺中一中附近還有一個可以買到禁書的舊書攤,靠近福音街的路邊。老板是一個退伍老兵。那年代,似乎有特別多的退伍老兵散落在校園附近的角落里。不是賣豆?jié){燒餅,就是綠豆稀飯,要不就開一個舊書店,或者小說出租書店。他們可能原是讀書人,只因戰(zhàn)亂,跟了國民黨的軍隊來到臺灣。退伍下來,不知怎么謀生,就在街道邊上開起舊書攤。
福音街是臺中著名的暗娼街,街上有放16毫米黃色小電影的,也有招攬客人的三七仔皮條客,當(dāng)然,那些暗娼會在黃昏的時候,坐在賣陽春面的攤子前,翹起雪白雪白的大腿,點兩三道小菜,呼呼地吸著面條,一雙化了濃厚脂粉的眼睛,無神也無懼地望著街道的過往行人。
17歲的我站在那舊書攤前找書,卻往往被那些暗娼的身影所惑,忍不住瞇了眼睛偷偷去瞧。舊書店的老板似乎也了解這個現(xiàn)象,賣的多是黃色小說,或者《花花公子》舊雜志。那時的黃色小說印刷非常粗糙,與李敖的書沒什么兩樣。內(nèi)容多是嗯嗯啊啊,占了兩三頁,看一本就夠了。我在初中三年級的時候已看過,興趣不大。反而柏楊的書,在這里有賣。此外還有鄧克保(即柏楊)的《異域》,郭良蕙的《心鎖》,李宗吾的《厚黑學(xué)》,D.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及據(jù)說是全本的《金瓶梅》。
有趣的是,這老板不知道怎么進(jìn)的書,竟有許多舊俄文學(xué)作品,從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托爾斯泰、契訶夫。
有一次,我竟在角落里,找到羅曼·羅蘭著的兩冊精裝本《約翰·克利斯朵夫》及《巨人三傳》。這些翻譯書都沒寫譯者,但《約翰·克利斯朵夫》與《巨人三傳》譯筆之優(yōu)美,令人愛不釋手。后來我才知道,在那禁忌的年代,無論是作者還是譯者,如果1949年之后留在大陸,沒隨國民黨一起撤退,他們的書一律查禁。而羅曼·羅蘭的譯者傅雷,正是那年代最好的譯筆。
那舊書攤老板特別有趣,胖胖壯壯,戴一副老花眼鏡,老是坐在一排書架的一邊,一張竹子編的躺椅上,兀自看著書,偶爾瞧一眼來逛的買書人。
我拿書給他問價格,他就拉下眼鏡,斜吊著眼瞧我一眼,再看一眼書,然后再戴上眼鏡,看也不看地說出價格。那些黃色書應(yīng)是營生之用,賣得特別貴,而這些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反而非常便宜。我有時候不免好奇,他到底懂不懂文學(xué),為什么會進(jìn)這些其他舊書攤子找不到的書?為什么這么便宜賣?但我不敢問。因為每一次我拿書去問他,他總是一副你要就拿去看的酷模樣。
在那禁忌年代里,不僅是傅雷、劉大杰的《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鄭振鐸的《中國文學(xué)史》、馮友蘭的《中國哲學(xué)史》都一樣,不管是哪一家出版,都不敢寫上作者的名字,要不就是改名。例如鄭振鐸改為鄭西諦,而巴金所翻譯的克魯泡特金的作品,如《面包與自由》《我底自傳》,譯者都寫“巴克”。
只因巴金是因崇拜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與克魯泡特金而取筆名為巴金,既然有禁忌,變成了“巴克”。
被查禁的金庸
舊書攤尋禁書還不滿足,我們就進(jìn)了臺中省立圖書館。不知道為什么,那里還保留許多已經(jīng)查禁的書。而早期的《文學(xué)季刊》《現(xiàn)代文學(xué)》《文星》《自由中國》等,也可以找到,只是某一些期刊可能已被查禁,就找不到了。
多年后在葉榮鐘的雜文里才讀到,19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他曾在圖書館工作,工作的內(nèi)容就是把圖書館里關(guān)于三四十年代沒有撤退來臺的作家作品的出版物,等等,以及日據(jù)時期有社會主義、社會運(yùn)動、社會分析、“左”傾色彩的書,全部找出來銷毀。他一本一本地查,一本一本地向那些平裝精裝的、飽含了思想和文學(xué)內(nèi)涵的書告別。一個讀書人啊,還有什么比這個工作更痛苦的呢?
然而臺中省立圖書館終究保留了某一種開明的風(fēng)氣。因為像李敖、柏楊的書,并非每一本都查禁。他們?nèi)艘讶氇z,一般的圖書館都全面禁了。惟有臺中省立圖書館,只拿下禁了的書,其他還保留著。比起我后來在其他圖書館所見的模樣,簡直好太多了。臺中省立圖書館對面是一排老眷村,搭著違建的矮小平房。
聚集的老兵賣一些饅頭、打鹵面、小米稀飯之類的,中間有一家武俠小說出租店,老板五十開外,東北大漢,個性有一種大兵的直爽。有一日,我聽說金庸的小說亦是禁書,平日從來不看武俠的自己,也忍不住去租。一看非同小可,竟連續(xù)租了好幾部,看了一個多月。當(dāng)時的武俠小說是用報紙的紙張印刷,分成小本小本裝訂。一套《神雕俠侶》,竟有二十多本。礙于押金太高,我得分兩次租,才能看完。但武俠看到一半,如同幽會中斷,心癢難當(dāng),如何停止?于是往往半夜熬到天明,一早就去續(xù)租。
因為查禁,金庸的許多武俠小說都是用了別名?!渡涞裼⑿蹅鳌犯拿麨椤洞竽⑿蹅鳌罚钣腥さ氖恰堵苟τ洝繁桓拿麨椤缎“垺?,韋小寶被改名“任大同”,作者還寫了司馬翎。
多年以后,臺中省立圖書館已經(jīng)全面改建,所有的書肆與風(fēng)景早已不再,我重新想起這場景,才明白1949年的時候,隨著國民政府遷徙來臺的兩百來萬人,究竟有多少知識分子,多少讀書人,多少大學(xué)生和世家子弟?他們飄蕩來到這個小島,無以為生,仿佛也就只能以租書店、舊書肆寄托此生。
讀大學(xué)之后到了臺北,第一件事就是去明星咖啡屋前,看周夢蝶獨坐街道邊,一排簡單的書架前,獨自翻看著書,仿佛與世界隔絕了一般。這形象真太熟悉了,從臺中的福音街,到明星咖啡屋,到臺大前面的違建舊書攤,他們的身影,仿佛是一個寂寞的、流離飄蕩的世代的縮影。
在街道邊獨坐閱讀,賣書為生,他們背負(fù)著流離千萬里的身世,故國的舊夢,最終在書堆中,尋找一個思想的出路?或者是一個武俠的幻想世界來遺忘人間的痛苦?或者是文學(xué)的安慰來度過這殘損的人間世呢?
角落里的馬克思
禁書也是一種知識的壟斷。已經(jīng)查禁,你硬是找不到。擁有者如同擁有武林秘籍“九陰真經(jīng)”,他引以為傲,自己在家苦練,出來炫耀武技,經(jīng)常引用兩句。你卻看不到,心癢難耐,痛苦難當(dāng)。恨不能去他家偷出來看看。而愈是不傳,愈是讓人好奇。
上臺北讀書后,某一天,大家在討論近代史。那時近現(xiàn)代史都是禁忌,中共黨史不知道,連國民政府自己的歷史也是改寫的居多,真實的少。愈禁愈好奇,大家一起研究。但歷史是要比數(shù)據(jù)的,沒數(shù)據(jù),就沒有學(xué)問。
有一天,一個朋友忽然用炫耀的語氣說:事實上,中共不是這樣的,某某書曾這樣寫過……大家聽到書名,心頭一驚,暗呼:那書我為什么沒見過?
果然是一本禁書。于是趕緊追問:“那書可否借閱?”擁有者答曰:“不行,那是人家借我看的?!?/p>
又問:“那是誰的?可否我自己去借?”答曰:“這太敏感,不方便說?!卑?!算了,人家擁有武林秘籍,你硬是沒辦法。后來才知道,牯嶺街可以尋找到一些被賣出來的禁書;那些書大多老舊,可能因為某個人過世了,被后代不知情的人給賣出來。有些書,則是要通過特別管道,有些特權(quán),例如政大國際關(guān)系研究中心才能找到。
重慶南路也是另一個管道。有一家書店位于地下室,表面賣學(xué)術(shù)書,但在柜臺后面另有一個書柜子,藏著一些國外進(jìn)口的新左派書籍。馬爾庫塞、盧卡其、阿爾都塞、托洛茨基等人的著作,就是在那里找到的。但真正寫著作者“Karl Marx”的書,那就還是非常敏感的,幾乎見不到。
所幸,科技進(jìn)步迅速,復(fù)印機(jī)的時代來臨了。朋友間不斷互相借閱、影印,竟成為知識傳播最快的方法,誰都禁止不了。
有一次,我在輔大圖書館逛呀逛的,想淘寶,看看有沒有什么未曾見到的好書,屬于“武林秘籍”這一級的。忽然在一處極低的角落里,看到“CAPITAL”幾個字。三大冊精裝本,書非常老舊,積滿了灰塵,仿佛被擺在角落里一百年了。我心中狂跳,暗想:媽媽的,不會是它吧?
拿出來一看,我的天,竟真的是馬克思的三大卷《資本論》!
心中之狂喜實在無法言喻。我四下觀望,會不會有人看見了?看這書,可能會坐牢的呀!但又擔(dān)心,這書,是不是情治單位設(shè)下的陷阱?我這是不是自投羅網(wǎng)?
然而反復(fù)觀看了很久,我還是無法放下。再看這書確實無人借閱,而且看起來像是有人把自己的藏書,全部送給了圖書館,后面還蓋著贈送者的章;圖書館不小心,或者不知敏感,才放進(jìn)來的。當(dāng)下,就借了出來。然而我還是非常擔(dān)心圖書館會因為我借閱,而發(fā)覺了這本書。為此我決定立即拿去影印。
為了怕在學(xué)校附近影印會被發(fā)覺,我還特地跑去臺大附近,東逛西找,才找到巷子里一家不起眼的店,看店的小姐還年輕,似乎不是讀書人,我希望她不會注意到這一本書是馬克思的著作,最好她根本不知道誰是馬克思。
當(dāng)時還沒有雙面影印,《資本論》第一卷印起來,竟成了五冊,有如連載武俠小說。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決定當(dāng)它是“九陰真經(jīng)”,回家好好練功。于是一字一字查字典,逐句逐句努力啃。然而,無論英文單詞怎么查,文字似乎可以通了,但內(nèi)容還是不了解。第一卷的第一冊就卡住了。這《資本論》果然是“九陰真經(jīng)”,沒有一點內(nèi)力和武學(xué)根基,真的行不通。練武之道果然與閱讀相通。
我們來印禁書
在那禁忌的年代,馬克思、列寧等名字是禁忌,連許多姓馬的都遭殃。傳說陳映真被逮捕的時候,偵訊人員就問他:你家里為什么有馬克·吐溫的書?
啊?被問者茫然了?!澳邱R克·吐溫不是馬克思的弟弟,不然是什么?都是馬克什么的。這代表你思想根本‘左傾。還不趕快招認(rèn)?”此外,還有人從國外帶回來馬克思·韋伯的書,在機(jī)場也被查扣了。原因是:他怎么也叫馬克思?
機(jī)場當(dāng)然是一個進(jìn)口書的管道。英文書還好,有些新左派的書,負(fù)責(zé)把關(guān)的人不求知,當(dāng)然不知道。于是陸續(xù)有些新書帶進(jìn)來。但中文書,尤其是三四十年代的文學(xué)書,就很難帶了。于是我們有朋友想了不少怪招,讓香港的僑生帶回來。例如,把原書的封面給撕下來,再買一本瓊瑤的書蓋上去當(dāng)封面。機(jī)場不查內(nèi)容,就這樣蒙混過關(guān)。那時,曹禺的劇本、艾青的詩集、沈從文的自傳,都是這樣“表里不一”給帶進(jìn)來的。
我手頭上有一本封面是《死亡與童女之舞》,還是詹宏志翻譯的,內(nèi)容卻是曹禺的劇本。詹宏志大約沒料到,當(dāng)年他的封面也被我們“利用”過。
因為是禁忌,得來特別困難,我們也讀得特別起勁,有如在練功。仿佛擁有秘籍,再加上苦練,總有一天要練就一身絕技。
看禁書與玩禁忌的愛情一樣,是會上癮的。你越是要查禁,我越是要看。而且越禁越要偷偷摸摸,越偷偷摸摸,越是有趣。
現(xiàn)在回想,才知道影響自己最多的,可能不是那些學(xué)校規(guī)定的書,也不是正經(jīng)八百的書,而是禁書。沒辦法,禁忌之愛,永遠(yuǎn)有致命的吸引力。
由于大學(xué)生愛看禁書,買的人多起來,于是就有人開始偷偷翻印禁書。最初是臺大附近傳出有人翻印外文書,后來政大那邊也傳出20世紀(jì)30年代的文學(xué)選集,如魯迅小說選,冰心、丁玲等作品。那年代的學(xué)生較貧窮,在學(xué)校賣書可以賺一點外快,許多學(xué)生本來是幫正常出版社賣一些上課參考書,后來就干脆賣起了禁書,而利潤似乎更大。
朋友之中有腦筋靈光的,動起了翻印好書,兼賺外快的想法。最初是找了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出版社“全國出版社”,老板是一個相貌忠厚的人,學(xué)問上不是太靈光,但人很好相處。至于出什么書,大家一片熱血、熱烈討論后,決定以思想經(jīng)典為主,第一批翻印的是三四十年代出版的書,張佛泉的《自由與人權(quán)》,以及卡西勒的《國家論》,還有一本是新書,林毓生的英文著作《儒學(xué)的危機(jī)》。
我只記得大家拿到新書的剎那,興奮莫名,有一種干“地下革命”的快感。后來還有人建議哈耶克的書,但似乎是老板對我們要出的某些書有意見,大家失望之余,就少見面了。至于書賣得怎么樣,誰也不知道。
朋友中還有比較大膽的,就動起了自己印書的念頭。反正印三四十年代的書不必版權(quán),而且似乎政大那邊印了也沒事,何不自己來。至于出版社也不必管了,隨便掛一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資料”之類的,書就自己在校園發(fā)行,各校的學(xué)生朋友互相幫忙賣一賣就是了。
那時,路寒袖首先印了錢鍾書的《談藝錄》,后來又印魯迅小說選,為了怕敏感,改名為《樹人小說選》。此外,李疾有一陣子據(jù)說在學(xué)校賭博,輸了許多錢,他想賺一點錢還賭債,就去找詩人施善繼借了《新詩三十年》。那書本是香港出版的,道林紙張印刷,精美無比。李疾拿去直接制版印刷,換個封面,
以平裝本出現(xiàn),倒也有模有樣。但他本不是善于經(jīng)營的人,對朋友又慷慨,朋友大家都收到了書,但錢似乎沒收回來。他賠了不少。蔣勛知道以后,還非常義氣地拿了一筆錢給他。我們都笑說:“蔣勛是用助印善書的心情,來助印哩!”
由于看了不少三四十年代的禁書,我才知道白色恐怖時期,當(dāng)局是如何用查禁書刊來進(jìn)行思想控制。臺中省立圖書館里清查書籍只是一部分。對民間閱讀的控制,也毫不放松。連讀禁書,都可能犯罪。
我的長輩李明儒先生,是在1947年的時候,政府為了平復(fù)“二二八”事件后民眾的不滿情緒,想改變政府只有派大兵來欺壓民眾的形象,而招募來臺的年輕知識分子。他先是到花蓮教書,后來回臺北。1950年代,他因為愛好文學(xué),向一位臺灣的年輕人推薦了三四十年代的文學(xué)作品,還借給他閱讀。不料這個家伙在白色恐怖時期,竟將借書一事當(dāng)成思想有問題,向當(dāng)局密告。
李明儒被逮捕,卻怎么也查不出他和共產(chǎn)黨組織有什么牽連,沒有判罪的名義,最后竟送綠島感訓(xùn)三年。三年后,他還是沒有“悔悟”,又繼續(xù)感訓(xùn)。三年過去之后,還是沒有“悔悟”,繼續(xù)感訓(xùn)。直到兩年后遇到特赦,才給釋放了。他坐了八年牢,竟沒有任何一個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