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陵
《鴨綠江》七十歲了,她四五十歲那段,我曾為之效力六年。此前最輝煌時,她的月訂數近四十萬冊,今天看簡直是天文數字,但在“文革”結束后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那一點都不夸張。據說老作家李宏林的小說《大海作證》刊出后,曾出現(xiàn)過讀者排隊爭購那期《鴨綠江》的盛況。
1986年夏我從東北師大讀研畢業(yè)后,先分到省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年輕人喜歡扎堆湊熱鬧,我很快就和斜對門《鴨綠江》的“少壯派”們混熟了。那時刁斗頭發(fā)還在,還很俊朗,言談舉止和著裝還比較規(guī)范,離寫下“潔白的雪花飛滿天”那首歌的北京廣播學院的“刁鐵軍”還不太遠。他一度負責的二編室除開小說什么都編,但后來他除開小說什么都不在乎了。
那時張穎(女真)冬天還穿著黑色長筒皮靴呢,她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與李敬澤是上下屆,和他一樣,也是她們家鄉(xiāng)的文科狀元。她剛做一編室主任時才二十幾歲,時常組來小說名家的稿子,又善讀自然來稿,用簡約的評語把一篇篇稿子的優(yōu)缺點說透。當年時興的機關交誼舞會上,她也總是起著模范帶頭作用。
那時李黎還梳著精精神神的小短發(fā),沒戴上紅邊近視鏡呢。也許因為張學良的大青樓里有太多文學大漢吧,她最初給我的印象如同今天看電視突然調到了高清頻道,人物一下子就清新起來。她畢業(yè)于南開大學中文系,手里常有天津小說家的稿子(沒白在那兒呆一回),歌唱得很好,即使鼻子受到季節(jié)困擾時也還是。
那時一編室的另一位主任劉元舉午飯后必須轟轟烈烈地打上一個鐘頭的乒乓球,大劑量地組稿、編稿、寫小說、寫散文、寫報告文學、照顧愛女仍無法耗盡他過盛的精力。
那時散文和評論編輯寧珍志的藏書量在年輕一代中已可稱霸,連買書出手夠重的刁斗都略遜一籌。小寧(如今的老寧)對書籍版本的鑒賞力也高,我們提到的書他全了如指掌:“這個版本譯得不錯”,“那本書印得差點”……他甚至藏有兩套楊絳的經典譯著《堂吉訶德》,后來送給我一套,我也把西班牙作家烏納穆諾的一部長篇小說回贈與他。
1990年我調入《鴨綠江》時,持續(xù)十幾年的文學熱漸呈頹勢了,雜志已由市區(qū)內最大最好的印刷廠轉至鐵嶺一家中型印刷廠,紙張也不如原先那么白亮挺括了??赡侨匀皇俏覀円簧忻篮玫臍q月,那時我們正年少,主編遲松年、副主編童玉云、于成全等老同志都還沒我們現(xiàn)在老呢。
刁鐵軍已徹底變成刁斗,夏天常穿著旖旎的紅色無袖薄紗衫,牛仔短褲和拖鞋,能記住好多拗口的外國小說家的全名,編稿之余喜歡像捧碗吃飯的山西農民,蹲在編輯部的舊沙發(fā)上侃某部外國小說。你最好別另起爐灶,否則他會不客氣地對你那本書說:“我不喜歡?!?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17/yalj201612yalj20161202-1-l.jpg" style="">
詩人柳沄不久也成了《鴨綠江》的詩歌編輯,1992年春省作協(xié)從大帥府搬到省軍區(qū)招待所后,我和他分到一個辦公室。他幾次和我聊起??思{的《喧嘩與騷動》,這讓只跟小說廝混的我暗自慚愧,自此也開始買和讀起詩集來。你們誰聽過詩人柳沄歌唱?現(xiàn)在我告訴你們,他是會唱歌的,雖然只唱一句,在他從一間辦公室走向另一間辦公室的當口。他要去的地方再遠點,會不會多唱一句呢?反正我們聽到的永遠是:“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稿源”這個詞就像“學苗”,帶有某種宿命色彩。在《鴨綠江》那六年里,我曾外出向眾多文學名家組過稿,最遠的有湖北的方方,四川的裘山山,陜西的陳忠實(正在鄉(xiāng)間為當時誰也不知道的《白鹿原》收尾,他淳樸的妻子接待的我)、路遙(被《平凡的世界》勞累得邊大口吃面,邊大口喘氣)、京夫,還有上海的格非(先是以華東師大中文系英俊的青年教師劉勇的名義接待我)、金宇澄、孫甘露、陳村、吳亮、李劼,北京的王蒙(我是他分室接待的若干訪客中的一位)、劉心武、劉震云、朱曉平等,但記得只有王蒙和劉心武寄來過隨筆之類的小稿,其他人大都沒給過稿子。該受責怪的是我還是《鴨綠江》還是他們?都不是。他們都是好作家,寫大部頭已用去太多時間,數量有限的中小作品也幾乎全被京、滬幾家大刊物和各自家鄉(xiāng)的刊物包下了,不滿意的東西又不會拿來敷衍我們。但他們態(tài)度都很誠懇:“以后有機會爭取合作!”
誰不愿意發(fā)名家稿子(哪怕并不出色)?。靠蓻]有他們的稿子,也不能把《鴨綠江》晾在那兒呀。你必須練就一雙慧眼,練就在眾多文學后生和自然來稿中沙里淘金的能耐,把后起之秀甚至無名小卒一點點助推成文學名家。那才叫真本事,也正是邊地辦刊人的驕傲所在。
七十歲老話講叫“古稀之年”,而如果用聯(lián)合國對年齡段的最新劃分(這很可能是個美好的玩笑),《鴨綠江》才剛剛步入中年。當年我們都為她流過汗,爭過光,她也造就并養(yǎng)育了我們和我們的兒女。昔日的“少壯派”們今天已接連退役,但仍長存懷舊和感恩之心,目送她繼續(xù)遠行,祝福她永遠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