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蓮
母 親
很久很久,都未曾提及我的母親,直至周末回老家看望她。
我的母親,像很多農村的母親一樣,樸實、憨厚、慈祥、善良,她有一張紫銅色的臉,飽經(jīng)了人世間的滄桑,鐫刻了人生太多的坎坎坷坷,寫滿了自己酸甜苦辣的一生。
母親年歲已高,歲月的烙鐵不留情面地在她身上烙下了橫七豎八的印痕:深的、淺的、長的、短的、寬的、窄的……脊梁彎成了一張弓,猶如平地聳起了一座山;雙腿不再靈便,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加之束了褲管的小腳,讓人感覺母親幾欲跌倒??蓜倧姷哪赣H依然每天無數(shù)次地從老家臺子上,上上下下、來來回回……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永遠都是剛強和不輟勞做的。就在中國吃飯問題最困難的那個時期,母親一人勞動,養(yǎng)活了全家。有時候我會聯(lián)想母親是怎樣從一個大家閨秀變成家庭主婦的,要知道她可是我姥姥、姥爺?shù)恼粕厦髦椋瑥男∩钤谝率碂o憂的地主家庭,她孩提時根本沒下過地干過活,而自從進了我們家大門,她得要付出艱辛和努力去改變自己,來操持這個家庭。
母親的艱辛勞作為兒女們鋪就了一條坦途。如今她的兒女過得都幸福,可母親卻老了,越來越孤獨了。每次回家,我總能從她臉上讀出欣喜和久久的孤獨。母親看見我們帶著兒女來看望她時就喜出望外,而到我們要走時她就格外得失神落魄,那種無形的孤獨感就會悄悄地爬上她的眉梢。母親喜歡住在鄉(xiāng)下,她說住在鄉(xiāng)里心里亮堂,住在樓房里她悶得慌,聽不見雞鴨的叫聲、牛羊的呼喊,心里會空蕩蕩的。
我們該走了。車子在公路上緩緩行駛,從車窗上我一次一次回望那個熟悉的小山村,母親還在門前崖畔頭頂?shù)哪瞧俎5乩镎局?,遠遠望去如同一張蓄勢待發(fā)的弓!
淚水就很不聽話地流下來了。終于那個熟悉的身影消失在綿延的山路間。至此回望,母親的一生是無聲無息,但卻是負重辛勞的!
大 哥
“大”者,顧名思義,超乎一般,排行第一,無可比肩者矣。
大哥面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看人時眼睛大,講話時聲音大,走路時步子大,做事時影響大——是我們姊妹的大哥——可就是個子小。
聽母親說大哥小時候特別俊美,是一家人的寶貝疙瘩,奶奶偏愛,叔父袒護。老實憨厚的姐姐卻常遭白眼。大家的嬌寵,使大哥更加飛揚跋扈,竟揚言等姐姐出嫁后,他去姐姐家時,必須給他宰雞吃,要不然他回娘家來他就要用棍棒把她趕回婆家去……那時我會想:哥哥脾氣真大,我們都得早早巴結著,免得棍棒伺候。
大哥自己笑著說他小時候老是逃學。白天母親把他送出家門,他就直奔生產(chǎn)隊的牲口圈,把早已抓來的還沒長毛的小麻雀用嫩草卷起來,塞進牛嘴巴,然后壞壞地看著老黃牛的牙一擰一扭地嚼,既而他得勝似地一個鷂子翻身上驢背,騎著毛驢在牲口圈里驢推磨似地轉悠一整天——終于挨到放學了——就回家吃飯!
大哥那么貪玩,竟也會考上大學,參加工作,甚至聲名顯赫?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我們在心里常常這樣打趣。
父親去世后,長者為尊的家風是自然形成的。本來從小我們姊妹就怕威嚴的大哥,大哥不開口,我們決不先張嘴,侄子侄女見其父如見老虎,每每剛開飯,飯桌上就會只剩下大哥一人,他看著溜走的我們,長嘆一聲:“我真是孤家寡人了!”然后一口氣吃掉兩大碗漿水面。
大 嫂
一覺醒來天剛亮。
長時間以來,迫于沒時間睡囫圇覺,就老奢望美美地睡上個三天三夜??烧嬲袝r間睡時反而眼睛合不攏,玻璃球似地骨碌碌亂轉。
懶在床上,內心的風暴狂卷而來。
高考后,大嫂分別給三哥和小弟各織了一件紅色毛衣。開學初,他倆拿著通知單,穿著新毛衣報名上大學。當然,我的待遇也不例外,遺憾的是自己落榜了??粗笊┯H手織的那件毛衣——一件綠色的毛衣——我的心跌入萬丈深淵,不忍再多看幾眼,把它疊好壓到衣柜的最底層,同時也把自己的心置在了最暗處。
大嫂心寬體胖,她的賢惠和豁達是大哥引以為豪的,也是我們姊妹們有目共睹的。大哥詼諧幽默的話語總會讓大嫂開懷大笑。
“咱倆也出去散散步走?!憋埡蟠笊Υ蟾缯f。
“人家領的都是窈窕淑女,你就像一臺壓路機一樣,轉啥呢?”大哥笑著說。
“你看看那女的穿的衣服多好看,我也想要一件?!?/p>
“你就是把啥穿上都像豬八戒把綢子裹上似的,還是省了吧!”
一般的人聽到這樣的話,即使是別人善意的玩笑,也一定會大傷其心,針鋒相對,或理論計較的,然而爽朗得像個大男人一樣的大嫂卻會發(fā)出被人言中后的會心的笑聲,自己想象著大哥對她的描述覺得忍俊不禁。
上學期間,大嫂一直給我們做飯。那時大哥在縣城沒有房、沒有灶,就借用單位上的兩間房子賴以生活。日子很清苦,人多鍋小,飯也少,可大嫂總會變著花樣把每頓飯做得量多而可口。她會把洋芋切成條狀,拌上各種調料,用燙好的黑面卷起來切成一個個長方形小塊,然后放到蒸籠上,等鍋里開水沸騰時她會往鍋里撒上半碗小黃米,點上幾滴清油,最后蓋好鍋蒸。半個小時后,一盤熱氣騰騰的黑面卷卷和幾碗米湯會被我們幾個早已饑腸轆轆的人像秋風掃落葉一樣一掃而光。一旁的大嫂總會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她有一種莫名的欣慰。
時光飛逝,轉眼我們都已身為人父人母,那件象征著生命力和塵封著我內心世界的綠色毛衣也不知了去向。如今的大嫂每天依舊是做飯禮拜,多了一樣照看孫子,生活很有規(guī)律。歲月不饒人,樂呵呵的大嫂也皺紋、白發(fā)如期而至,但她精神很好,看上去永遠那么樂觀豁達,賢惠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