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寧 子

你不曾遠離

文 | 寧 子

1

周日的午后，我在陽臺澆花，旁邊，小娃把寫字桌搬到陽臺寫作業(yè)。

小娃是我侄女，2016年秋天從山東老家來鄭州讀中學，和我一起生活。12歲的小姑娘，靈巧可愛。

給花澆過水，我一邊擦拭綠蘿的葉子，一邊同小娃念叨：“養(yǎng)了七八年的花，最后只剩幾盆綠蘿還不離不棄地陪著我，其他的……”

“呃，其他的都澆多了水淹死了吧？”小娃打斷我，“爺爺說了，你姑三天不給花澆水就怕花旱死，看吧，最后非被她澆死不可?！?/p>

我回頭看她一眼：“那他咋不提醒我？”

“他說提醒肯定沒用，你跟他一樣，不聽勸?！毙⊥夼呐氖?，一副小大人的神態(tài)。

他不聽勸嗎？我恍惚了一下。是啊，他的確挺犟的。但犟歸犟，他也理性啊，不像我，明顯是強迫癥。

“真的?！毙⊥拚f，“我跟你說啊，有一次，我中午放學回家，爺爺正在樓下澆他的那棵薔薇，隔壁李爺爺在旁邊澆菜，跟爺爺說最好把薔薇旁邊那棵什么花給移遠點兒，不然會被薔薇的根給纏死。爺爺一直不吭聲，裝作沒聽見。后來李爺爺走了，我聽到爺爺一邊澆水一邊叨咕‘就不聽你的，就不聽你的’，可把我笑壞了?！?/p>

小娃學得惟妙惟肖，聲調、語速都和他極像。我聽著，想象他當時倔強地自說自話的樣子，撲哧就樂了。最后小娃補充：“結果，那花真死了啊?！?/p>

是的，真死了，現(xiàn)在就剩那棵霸道的薔薇了，長得蓬勃。

好吧，他是不聽勸。

2

我的強迫癥也體現(xiàn)在其他方面，比如，每天不擦地板便坐立不安。幸好房子不是很大，每天擦一遍，倒也不太費時間。

那日擦地，拖把擦到小娃腳邊，不待我說，她便把雙腳抬高，笑說：“姑姑，你知道不，每次你一拖地，爺爺就小聲嘮叨你，說你又在浪費水?！?/p>

“哈。”我直起身來，“我知道啊，反正他也不敢大聲說?！?/p>

“對，爺爺怕得罪你，你不給他買好東西了。”小娃嘻嘻笑，“爺爺可鬼了?！?/p>

我把下巴支在拖把桿頂端，微微瞇起眼睛，想著他每一次試探著跟我要一樣東西時的表情，有點兒討好，有點兒狡黠，又有點兒理所當然……都是讓我陶醉的表情啊。那時，每一次我都會得意：終于也有這一天，不是我跟他要東西，而是他跟我要東西了。

3

吃飯的時候提到他最多，偶爾米飯放多了水，我跟小娃會異口同聲：“爺爺最不愛吃這種米飯了，幸虧他沒在。”頂著長胖的壓力做一頓紅燒肉，也會一起想起來：“這個估計爺爺喜歡，他就愛吃肉，還愛吃肥的?！比羰遣涣羯?，菜里鹽放多了，好吧，“爺爺要開批斗會了”。包餃子，小娃每次都會提醒我：“包小一點兒，爺爺看到餃子包大了就來氣……”

總結下來，他事兒可真多啊，吃飯那么挑，米飯水多了不吃，菜咸了不吃，紅燒肉瘦了不吃，餃子大了不吃……可是為啥那么多年，我們從來不批評他，一直都慣著他呢？

“因為他也慣著咱們唄！”12歲的孩子，有時也可一語道破天機。

是啊，那么多年，他一直慣著我們，從來不責備我們，甚至不對著我們大聲說話。記得我小時候，哪怕做了錯事，他也只是提醒老媽勸勸我，自己只管做好人。在他那里，女兒和孫女，或者說家里的女孩子，定然是用來寵的，這是他和我們相處唯一的方式，從來沒有更換過。我對小娃說：“我小時候，不管要什么，都跟你爺爺要?！毙⊥夼氖郑骸拔乙彩?，要什么爺爺都給，他簡直太好了?！?/p>

看，原來我們都一樣，從小就是那么“勢利”的女子啊，因為他無原則的寵愛，所以這么多年，始終把他放在親情排行榜的第一位，從來沒有動搖過。

4

沒事逛個街也能扯到他身上，比如“呀，這件上衣爺爺也有，一模一樣”，比如“爺爺一穿套頭的毛衣就生氣，最后都扔了”，比如“這輛電動車好漂亮啊，爺爺看了肯定喜歡”……

于是，兩人逛一路，說一路，笑一路。

也不刻意，隨口就來了，好像他就等在那里，等著我們遇見，一次又一次。

看電影時，我們也會低聲細語：“爺爺最喜歡戰(zhàn)爭片了，但他不愛看國外的，說他們長得不好看?！薄皩?，爺爺愛看《亮劍》，還有《闖關東》，總跟奶奶搶遙控器……”

路過烘焙小店就更不用提了。甜食是我和小娃共同的心頭好，但和他相比，我們對甜食的熱愛簡直不算什么。“爺爺連雞蛋羹、荷包蛋都要吃甜的呢”，蜜三刀、康樂果還有江米條，是我家一年四季必備零食，要放在他可以隨手拿到的地方。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半夜爬起來去洗手間，路過客廳時，聽到里面?zhèn)鞒鲞青赀青甑穆曇?。走過去打開燈，赫然看到他正裹著厚厚的棉睡衣坐在沙發(fā)上，在黑暗中津津有味地吃江米條。燈光一亮，我們都被對方嚇了一跳！

那天說給小娃聽，她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笑得不能自已。

我也笑得半天沒直起腰。

笑過了，我們繼續(xù)我們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啊，用不了幾天，又會有什么事，讓我們把話題轉到他身上。

就是那么不由自主，又是那么自然而然。

可是，說過就說過了，不再說別的，比如他患病時的痛苦，比如失去他時我們的心痛……

5

沒錯，他去世已經(jīng)四年多了。可是四年以后，每每說起來，我卻感覺不到那種失去至親之人的疼痛，也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懷念。好像就是這個樣子，如風走平原，在一些不經(jīng)意的時候，他便來了，陪在我們身邊，聽我們聊聊家長里短。

有時候我們看不到他也不著急，因為知道反正他也沒走遠，他從來都愛四處逛逛。

所以，我們真的沒有懷念過他，小娃最愛的爺爺，我最愛的老爸，因為不用懷念啊，他本來就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