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蕊

背后有眼

■田蕊

低 語 版畫/王洪峰作

夜幕又降，站在樓頂的黃小唐扔掉一支煙頭，他用腳尖搓滅煙把殘存的火星。他還不太習慣抽煙，所以在吞云吐霧中偶爾被煙氣嗆得咳嗽幾下。他望著樓下的車水馬龍，那些飛馳的車，周身已經燃起了燈籠，流星般地劃過這座夜的城市。焦急、向往、膽怯、心虛，還摻雜著些暖，黃小唐的心情像這城里的街道胡同，錯綜復雜，不知所向。“我得回家！我要回家!”他剛突起的喉結反復鼓動著這幾個字，沖動得幾乎脫口而出。

他看見兩個行色匆匆的路人，抬頭望著他這個方向，還對他指指點點。他趕緊把頭縮了回來，像被兩個人鄙夷不屑的目光刺了一般。他仿佛聽見一個行人說：“看見了沒？那個癟三，藏在樓頂上?！绷硪粋€行人說：“當然看見了，那個癟三兒藏在哪里我們都能看見他，他身上幾個痦子我都知道，真不要臉！”黃小唐把腦袋夾在褲襠里，想：“我啥都知道，你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說我什么！”這樓有二十幾層高，黃小唐依舊沒有安全感。

天色黑透了，路上的汽車也稀少了，像是要下雨的夜里的星星，零零散散。黃小唐躡手躡腳地下了樓，他不敢走電梯，從黑暗的樓道里一層層、一階階地下去，他心里默數著：1、2、3、4……他像個賊人一樣不時地左顧右盼，藏頭縮尾，看看有無可疑情況。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數到464的時候，他終于呼吸到了地面上的空氣。污穢渾濁的路面，街攤的臭豆腐，路邊發(fā)酵的垃圾箱，呼嘯而過的汽車排出的黑煙，亂七八糟的氣體混合在一起，那味道直往他的鼻子和嘴巴里灌，他有點后悔，可肚子實在是餓，他聽見胃和腸子大力的呼救聲。

他把衛(wèi)衣帽子扣在腦袋上，雙手抓住帽檐，為的使自己更像一只夜行的蝙蝠，全身漆黑讓你找不到臉。他專門挑人少的街道走，還好，黑，是有好處的，沒有人注意到他。七扭八拐的，終于看見了熟悉的建筑，使勁吸了一口氣，好像聞見了媽媽做的鍋巴肉片的香味兒。

拐彎處，他看見一輛停著的車，眼熟呀這，這不是那輛害我不淺的車嗎？黃小唐氣不打一處來，看看四下無人，上去狠狠踹了一腳，然后捂著腦袋耗子一樣神速地飛奔而去，留下身后汽車凄厲的警報聲，在夜里喊得格外嘹亮，叫得黃小唐心顫。

一個月前，就在這輛汽車后轱轆那里，黃小唐像狗一樣做了個記號。那晚，一個好友轉學。平時媽媽是不允許他喝酒的，說喝壞了腦子，影響考大學。可這次是特殊情況，他們互相舍不得，哥們幾個都跟父母要了些錢，湊份子給同學送行，破天荒地喝了幾瓶子啤酒，灌得他肚滾腰圓。回家途中，實在憋不住，要放放水，于是跟平時一樣，找個背陰的地方就方便了，他就把地點選在了這個車邊。車停在一叢薔薇花下，花蔭籠罩著，不顯眼。他邊放水嘴里還邊唱：“我給你臉，你不要臉……”他不記得這是哪首歌里的兩句歌詞，但突然就想起來了，順道想起了周潤發(fā)還年輕俊朗的臉，那電影里的男主角。方便完，負擔沒了，他心情大好，于是對著車身重復唱著那兩句歌詞，還對著車窗整理了下頭發(fā)，伸胳膊蹬腿兒的扮了幾個鬼臉。這一路上，哪里還沒有點人間雨露呢？

黃小唐不知道那個無聊的家伙此刻藏在哪兒，手里抓著現代化武器——一只很時髦很流行的數碼照相機，瞄準著他。尼瑪！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攝影大師的，你以為在大街上無恥地跟在姑娘屁股后面偷拍幾條大白腿，分析別人的文胸帶子有幾根，短裙下面的內褲是什么顏色的，再把幾個乞討的布袋大師掛到互聯網上你就成名了你！如今滿世界都是這類貨色。黃小唐平時也在網絡上見過此類偷拍，不過也是跟那些人一樣盯盯姑娘的大白腿，青春期嘛，都得這么過，他也不覺得那些“攝影師”們有啥過分，娛樂而已?？伤S小唐從沒想到過，通過這些細細的網線，自己也能在這個城市乃至整個中國，或許國際上，都家喻戶曉，他一夜成名了。

放水的幾天后，黃小唐如往常一般去學校上課，進了教室，就覺得氣氛不對，剛在外邊聽著還都興高采烈地咋呼呢，咋他一進門立馬鴉雀無聲了。胡小周、夏小車等死黨都用不屑的眼神瞧著他，“哎？我說，哥幾個，今天都咋了？小爺我臉上有痔瘡？”黃小唐調侃道。班長賈正靜翻翻白眼說：“放學回家，度娘上打上你名字，自己瞧去?！边@一天，全校幾千個學生居然再沒有一個人理睬黃小唐，中午在飯?zhí)?，平時擠得腳不沾地的搶飯隊伍，但凡黃小唐經過的地方，立馬呼啦啦地寬松了，豈止是寬松，壓根就是除了他，那條隊伍再沒其他人。

放學，心煩意亂心急如焚地跑回家，打開電腦，百度搜索條上打上“黃小唐”三個字，立馬就蹦出來幾十萬條搜索結果，隨便點開哪一條，都可以看到黃小唐丑陋的嘴臉，挺著肚子，對著車轱轆放水的“罪惡”行徑昭然天下，并且面目猙獰。他的形象張貼在各大門戶網站和BBS論壇上，反正哪里人多往哪貼，哪里醒目他貼哪兒，難怪他跑回家時覺得路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對，現在還有誰不認識他黃小唐？這跟帖評論的就更多了，多得他看都看不過來。大家異口同聲地譴責他，說他破壞城市建設，有損社會形象，給中華民族丟臉，給中國國旗抹黑；說他道德敗壞，說他行為不端，說他缺乏教養(yǎng)，說他下流無恥……說這個孩子仇視社會，打小就反黨反社會，從骨子里就是個造反派，如果工作在邊境一定會帶領一幫子這類貨色賣國求榮（看樣子是熟人）……

這夢想成名的“攝影師”真是空閑時間多，居然順藤摸瓜貓撲到了他的名字。黃小唐本以為大家在網上罵罵過癮就算了，可接下來的事兒讓他知道這事兒遠遠沒那么簡單。隨即網絡上出現了他的家庭住址，他就讀的學校，學校電話，班主任電話，家里電話，爸爸媽媽的手機號碼，包括他的身高、體重、愛好、血型以及中學教過他的老師，他的同桌，甚至幼兒園的阿姨和同學也沒放過。所有與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站出來揭發(fā)他了，從小到大他做過的那點兒壞事，一樣不落地全抖出來了，連三歲時掰了隔壁小女孩胡悠悠半塊糖酥棍的事兒他們都知道。

他們說，黃小唐上小學遲到過6次，忘帶作業(yè)13次（肯定是因為沒做完，撒謊吊皮兒說忘帶），5次因課堂講話被罰抄課文約60000字，N次課堂提問答不出被老師罰站，有一次站了兩節(jié)課，他不服氣，于是把尿撒到褲管里，威脅老師放他回家換褲子（可見，此娃從小就心術不正、老謀深算）。小學老師好不容易把這個大爺送進了中學，該生變本加厲，揪前面女生的辮子，給老師粉筆盒里放蛐蛐，拿粉筆砸破了吳明的腦袋，故意穿拖鞋上學，臭腳丫子熏得同桌徐煥得了鼻炎，高中……反正是一天比一天壞了這孩子，罪狀簡直就是罄竹難書。

自從事件被披露以后，黃小唐上學跟做賊一樣，躲著行人走，即便他不在意路人厭惡的目光，也要防止有人突然拿個大話筒沖他飛奔而來，要他講講當天的感受，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和情緒驅使他做出了那種骯臟事。放學回家，先在街口小賣部用公用電話問下媽媽，家里有沒有采訪的……

快到家門口了，黃小唐跟耗子一樣伸出腦袋四下打量一番，這個地方怎么這么親呢？以前天天見從沒這種感覺過。自從上了中學以后，家沒這么親過，也從沒這樣想念過媽媽。高中以后學習緊張，更是忽視了很多東西。黃小唐突然長大了，對家和媽媽產生了愧疚感：媽呀，我可再也不搗蛋了，哪怕您就給我吃咸菜呢；媽呀，我再也不惹您生氣了，前幾天頂嘴是沒控制住，以后兒再不對您大聲嚷嚷了；媽呀，我保證，給您娶個孝順懂事的兒媳婦，您說胡尤麗跟我不合適那我以后再也不惦記她了；媽呀，往后我啥都聽您的。想到這里，黃小唐的眼淚嘩嘩的就控制不住了，流過他因為近期苦悶饑餓而有些營養(yǎng)不足的黃臉。

黃小唐的突然出現讓家里氣氛緊張。媽媽把頭探出門外四下打量一番，趕緊把孩子拽進門，“咣當”一聲把門落了鎖。正在沙發(fā)上抹眼淚的姐姐，瞪得他心里發(fā)虛：“你這個不爭氣的，還好意思回來，現在我都不敢說是你姐姐，知道的都拿白眼翻我，好像那泡尿是我撒的。我對象，就你小張哥，為這事跟我鬧好幾次，說，你弟弟品質這么差，我也難免懷疑你是否善良！我招誰惹誰了？你說我倆都好快兩年了，真散了我也不好找，再說，有你這個弟弟，誰還敢要我？這幾天我低聲下氣地哄著小張，這才沒跟我掰，但也不保以后怎么樣！你說我怎么就攤上你這么個弟弟！你那些同學，啊！就你那幫整天跟你攪和在一起的那幫狐朋狗友，見了我跟見了艾滋病患者一樣，都恨少生了幾條腿兒，都他媽什么玩意兒，小時候來家吃來家住，這幫白眼狼！”

姐姐越說越激動，轉臉對著媽媽又說：“都怪你們，打小就慣著他，舍不得打，舍不得罵，慣得沒人樣兒了，當初沒他的時候，你們對我還好點，自從有了他，好吃好喝先可著他，不就因為他是男孩嗎？可你瞧瞧現在，你們的好兒，干出的好事兒！”

媽媽低頭哭泣著不說話，任憑女兒獅子一樣咆哮，只顧拿紙巾擦著眼淚，擦的眼睛和鼻頭紅成一片。黃小唐餓得肚子又咋呼了幾聲，姐姐再罵啥，他也聽不進去了，他的鼻子分辨著廚房里究竟煮了什么飯，可沒人讓他吃飯，他就繼續(xù)站著。他發(fā)現爸爸不在，低聲問了句：“媽，我爸呢？”媽媽哭出聲來：“你呀你，這幾天，你爸這精神就跟垮了一樣，前天跑回來就再也不出門，說一出門就覺得前胸后背的都是眼，把個窗簾拉得死死的，班也上不成了。兒啊，你說咱家多少輩子了沒出個壞人，怎么突然就走了霉運了?！彼鴭寢屪叩介T前，媽媽敲門說：“孩子回來啦，開門吧。”門吱呀一聲開了，爸爸呆看了黃小唐幾秒鐘，突然驚恐地大喊：“快關門，快點，背后有眼，快！”黃小唐看看眼下這個畏縮的小老頭，時而恐懼時而呆滯的眼神，這哪還是自己的爸爸啊，他做夢也想不到以前那個鐵塔樣的爸爸會轟然倒塌。爸爸還在喊：“出去出去，背后有眼哪，別放人進來，都是來收魂兒的！”媽媽把黃小唐推出門去，把爸爸重新關閉在他自己的空間里。媽媽去廚房拿了幾個包子，塞在黃小唐的手里，哭著說：“小唐啊，不是媽不留你，也不是媽不愛你，我們實在是愛不起你??！你看看對面那些窗戶，到處都是眼哪，等啥時候太平了，你再回來吧。”出門時，姐姐往黃小唐褲兜里塞了什么東西，溜達一陣子了，他摸了下褲兜，摸出了200塊錢。

黃小唐又回到了那幢二十幾層高的大樓樓頂，抬頭看了半晌兒天，星星月亮嘲笑著照耀著他，包子已經涼了，可能餓過勁了，他一口也不想吃。夜很涼，黃小唐在大街上游蕩，空曠的路面是他一個人的世界，他大聲喊著：“媽媽，我能回家啦！”他開始興奮地奔跑，突然，四周傳來鏡頭快門摁下的卡卡聲，他不知道怎么的，站在了劇院的舞臺上，所有的燈光全部照射在他的身上，他睜不開眼睛，全場空無一人，卻從劇院的上空傳來各種各樣的笑聲和咒罵聲?！皨寢?！”黃小唐被自己的呼叫驚醒，才發(fā)覺已經一身的濕汗。入秋后的夜晚涼凄凄的，讓人莫名的憂傷，他站起來，望向家的方向，又抬頭看看天，想了想，然后翻身從露臺跳了出去。

他的身體經過那些還亮著燈的窗戶，聽見人們在喊：“喂，那不是那個道德敗壞的家伙嗎？快看快看，他掉下去了，掉下去了……”他聽著這些呼叫聲，有孩子的有大人的有老人的，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稚嫩的有尖細的有磁性的，還沒等分辨完，他“撲通”一聲糊在了地面上，像一攤破了袋的水泥。

他一直到變成水泥還不知道呢，那個攝影大師已經為他黃小唐拍了續(xù)集，互聯網上發(fā)出了今晚他踢車的鏡頭，赫然醒目的紅體大字標題：死性不改，尋機報復，撒尿男再出黑拳！

也不知道那人是用的什么牌的照相機，是單反還是小數碼，不管是先進的還是落伍的，都像觀音大士的寶葫蘆，把黃小唐打回原形，收了進去。

黃小唐安靜地躺著，像睡著了，消瘦了的臉龐，還帶著幾分孩子氣，殯儀館的美容師把散了的水泥重新歸攏凝固，給他蒼白的臉上涂抹了兩個紅臉蛋和一張紅艷艷的嘴，夸張得像劇院里的小丑。他的媽媽眼淚縱橫地說：“我兒很久沒這么老實了，他小時候可是個乖孩子呢，大家都夸他呢，他要永遠不長大該多好，永遠永遠做個乖孩子。要知道他現在這么不爭氣，我該早把他塞到尿盆子里悶死的呀！”她的眼淚感染了很多人，大家都陪著她一起落淚，然后在心里譴責這個已經死了的該死的孩子，太不讓媽媽省心了。

門不知道何時開了，一陣陰涼涼的風吹進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一張紙片隨風打著旋兒從黃小唐的右手方向飄落到了媽媽的面前。大家頓時呆若木雞，媽媽嚇得連眼淚都凍結了，渾濁地掛在迅速蒼老起來的臉上。她穩(wěn)定了片刻，看見并無其他事件發(fā)生，于是顫巍巍地彎腰揀起了紙片，上面寫道：“媽媽，兒子是錯了，可為什么很多人都在做的事，我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