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紅
下棋
■李佩紅
春天的聲音 版畫/王洪峰作
菜包子倒背雙手,誰也不看,誰也不理,只顧悶頭往前走,像一頭犁地的老牛。指引他的已不是大腦,而是兩只移動僵硬的腿腳。
菜包子姓蔡,名春莪。莪是莪蒿的莪,取自《詩·小雅》“菁菁者莪,在彼上阿”。蔡春莪的爺爺讀了幾年私塾,費了心勁給長孫起了這個名,盼望孫子的命像水邊的莪蒿一樣生機勃勃;二是取春莪音中含女意,男取女名得福壽。菜包子才不管他的名字取自哪里,從記事起就討厭這個女里女氣的名字,可越是討厭,結果就越朝著女性化的方向發(fā)展,最終成為一名好脾氣的善良男人。菜包子在農村長大,十八歲當兵,二十二歲轉業(yè)到新疆,支援邊疆建設,一切都不由他,一切都很順理成章,像是一滴水被奔騰的江河裹挾著沖到了一個叫做塔里木的小地方。工作后,無論和誰共事,他都順著對方,不吭不哈地干活,和誰都沒有紅過臉,自然誰也不把他當回事兒,有他這人和沒他這人差不多?!拔母铩眲傞_始,有人征求他意見,問他加入反對派還是?;逝?,他只瞇著眼睛嘿嘿地笑,對方急出一身汗。再問,他還是很真誠地望著對方嘿嘿地笑。逼急了,他搖搖頭走了。氣得人家咬牙跺腳地罵,真他媽“菜包子”一個。蔡春莪回家把這事說給老婆聽,老婆聽到“菜包子”三個字,張著大嘴、露著齙牙,哈哈大笑,笑得彎下腰捂著肚子還不忘說,誰起的這個外號,太有才了。全國人民都分了派,就你不加入,你可不就是“菜包子”嗎!“菜包子”啥意思,菜包子就是啥也不是。我跟著你這么個啥也不是的男人,這輩子算是沒有指望了。說著說著他老婆就蹲在地上哭起來,越哭越來勁。菜包子袖著手站在一旁聽他老婆驚天動地地哭,他不明白,自己好吃好喝都盡了她,從來都是順著她的想法行事,怎么就啥也不是,怎么就沒有指望了?女人真是難伺候。從此后,他再不把單位的事說與老婆聽,老婆遇事自己做主,也再不和他商量,兩口子一吵架老婆就罵他菜包子,這話不知被誰聽到了,一傳十十傳百地叫開了。菜包子剛開始聽別人這么叫,心里很不是滋味,特生氣,可是氣在肚子里,他嘴拙,不知怎么反駁。后來叫的人多了,他也習慣了。包子就包子,誰餓了不想吃包子,尤其是皮薄餡多的肉包子,羊肉芹菜包子,還有蝦皮雞蛋韭菜包子,天津的狗不理、西安的賈三包子,那是一吃一個不言傳。可惜家家沒錢,難得吃上,讓他們過把嘴癮也算做善事。再說了,叫包子總比叫春莪好。春莪女里女氣的,每次聽見別人叫他春莪,他都恨不得上去扇人兩個耳光,可是,他不敢,就恨得跺地兩腳,仿佛死去多年的爺爺能聽見似的。他討厭爺爺沒文化裝著有文化的樣兒,起得啥球名字,也不問問我愿意不愿意。找的老婆玉鳳也是爺爺做主,說是鳳配莪天造地設。結果是鳳壓著莪。菜包子認為,老婆之所以瞧不起自己,就是因為他這個女人名字。不是說名字決定命運嗎,菜包子這個名說不定能改變點什么!他這么想著,在心里已經接受了。往后誰叫他外號,他都答應,以至最后,一個單位的同事都想不起來他的真名了。若不是每月領工資要親自簽名,連自己都快不記得了?,F在退休工資全打進銀行卡里,卡在老伴手里,他連密碼都不知道。每月發(fā)多少錢他也不關心,家里的一雙兒女也都結婚成家,用不著他操心,自己家的那點事,老婆愛操心就讓她操去吧,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下棋。
菜包子從年輕時就愛下象棋。菜包子從部隊轉業(yè)后一直干車工,直到退休。見別人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像鳥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他也不羨慕,啥工作不都是人干的,干啥不都一樣?他每天車多少工件是定量的,整天站在車床前車相同的工件,沒完沒了,枯燥乏味時,就想下盤棋解解悶。棋盤平鋪上,楚河漢界,將帥車馬卒各自擺開,兩軍對弈,一場大戰(zhàn)由著自己去指揮。棋盤上自己不再是被人看不起的螻蟻,而是運籌帷幄,謀局布設,神機妙算的諸葛亮;是叱咤風云,殺伐予奪,攻城略地的大英雄;是主宰自己前途命運的神。那種感覺像喝醉酒的齊天大圣誤闖進了玉皇大帝的后花園,坐在樹上吃桃觀景,要多美氣有多美氣。只要有棋下,世間的不如意、平常日子里的煩煩惱惱都會云一樣飄散得無影無蹤,藍天下一片光明。菜包子常想,如若人沒有發(fā)明棋這類玩意兒,活著該多晦暗、無趣。棋里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他。他有時懷疑自己的前世,或前世的前世一定是個領兵打仗的將軍。換成別人,對下象棋如此著迷,定會有所精進,可惜菜包子偏偏天生頭腦愚鈍,下了一輩子象棋,仍是沒有多大長進,像被罩住眼拉磨的驢,永遠走不出那個圈?!拔幕蟾锩逼陂g工廠停工,他既不屬造反派,也不是?;逝?,平常大家也當他不存在。此時,更沒有想起他,他整日整月地閑在家里沒事干。可老婆不讓他下棋,老婆在食堂上班,人的肚子不管“文革”不“文革”,到點了肚子就要餓,餓了就得吃,吃就得有人做。老婆不閑著,也不讓他閑著,讓他在家?guī)Ш⒆?、給孩子做飯,用現在時髦的話形容,就是做全職奶爸。做完家務事的空余時間,他喜歡教七八歲的大兒子蔡棋下棋。蔡棋這個名是他給起的,他喜歡下棋,希望兒子將來成為一代棋手,不說光宗耀祖,至少要為他爭口氣。幾年工夫下來,兒子長成半大小伙子了,他下棋再也不是兒子的對手了,幾乎是招招落后,盤盤皆輸,這讓他這個當爹的很沒面子,自此再也不和兒子下棋。蔡棋長大后沒有成為棋手,愛好上了文學。八十年代文學被捧上了天,寫出啥臭文章都有人爭著搶著讀。正在讀高中的兒子不好好學數理化考大學,整天趴在桌子上寫,早上不起床、晚上不睡覺,整個一個黑白顛倒。說是要成為顧城之二,甘為文學獻身。顧城何許人也,菜包子不知道也不關心,文學不當吃不當喝的有啥用。他擔心兒子這樣下去,身體受不了,精神也要不正常。他發(fā)愁得很,又沒勇氣直接反對兒子,他知道一說兒子,老婆準保要站出來罵他。他整日沉著臉抽悶煙,兒子為防他,把寫好的文章壓在床底下的角落里,被菜包子無意發(fā)現,他偷偷地把兒子寫的文章卷了莫合煙抽。終于有一天被兒子發(fā)現,質問他為什么要拿他的文章卷煙。他嘿嘿地笑笑對兒子說,爸知道你用本子節(jié)約,你看,我沒有用你沒寫字的紙,全用的是你寫過字的廢紙。兒子蔡棋氣得臉都青了說不出一句話,門一甩走了。第二年,大學沒考上,兒子說是要去北京,北京是文學的中心,他要去那里闖闖。臨走時撂下話,不寫出名絕不回家。如今四十好幾的人,文章沒寫出名堂,也沒有個固定的工作,開了個什么文化公司,這兩年經濟不景氣,公司快要辦不下去了,日子過得一塌糊涂,婚也離了,孫子也讓妻子帶走了。兒子熬不住,想回家來住一陣子。兒子沒有勇氣告訴菜包子,今天早上,老伴在飯桌上說起這事,菜包子氣不打一處來,又不想和老伴嗆嗆,自己生悶氣。
從家出來,平常習慣了,腳不知不覺引他走到退休站。退休站和他年齡差不多的人很多,多是工人和一般的小干部。當官的退下來,輕易不到退休站,一是高高在上習慣了,冷不丁和工人們稱兄道弟,拍拍打打的不自在,拉不下面子。二是怕遭人罵。在其位謀其政,誰在任沒為工作得罪幾個人?你在任,別人懼著你,退休了,大家都是吃饃饃混日子等死的人,全一個樣子,平等了,誰也不求誰,誰也不怕誰。受了氣的那些人,見了原先當官的當然不依不饒,罵個痛快,解氣,也算是找到了心理平衡。菜包子就見過他們單位的書記退休后,自以為做事嚴格按照單位規(guī)定和黨的政策辦,沒干對不起良心的事。結果第一天到退休站報到,就遭到工人圍攻,百多號人約好了似的,一起指著他的鼻子罵,罵什么的都有,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菜包子也想罵。因為有一年提工資的事,菜包子和另一個人只能兩者提其一。菜包子各方面都比那人夠條件、資歷又老,可是菜包子沒提上,那人提上了。菜包子想不通,在家裝病不上班。當時,工廠正急著加工一批油田鉆井急需的零件,菜包子干活慢,但慢工出細活,他活干得地道。書記找到家里來給他做思想工作,雖然他后來一聲不吭地去上班了,活還是干得細,但心里一直窩著火。別人罵書記的時候,他也想罵。一輩子沉默慣了,張不開口。他躲在邊上聽了好半天,覺得他們罵來罵去就是些難聽話,沒說出事情的頭頭道道。唉,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是個人都上去叨一口。他們?yōu)楹尾惶釙洖樗麄冝k的那些個好事呢?人呀,還都是個自私。這么一想,他覺得沒意思,就袖著手回家了。從此,他去退休站再也沒見過書記。那些工人們個個得意洋洋,覺得自己勝利了,退休站這塊地盤專屬于他們的了。據說,被罵得狗血噴頭的書記從此關門在家寫書法。書法好呀,養(yǎng)心靜氣。后來退休下來的領導,聽說書記挨罵的事,都不敢來退休站,要么學習書法繪畫,要么學打太極拳、太極劍,要么學習攝影,最差也是釣釣魚,全都“單打獨斗”玩得都是高雅玩意。這兩年到處都在辦老年大學,又去了一些人?,F今,每天來退休站都是些七十多歲,什么也干不動,什么也不想干的這號人。菜包子就感嘆,人呀,到死都能分出個三六九等。菜包子之所以每天按時來退休站,不為別的就為下棋,來退休站的人自動分為兩撥,一撥搓麻將,一撥下棋。搓麻將一把塊兒八毛的,大家的水平差不多,一年算下來,輸贏基本平衡,單就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圖個癮頭。有時候菜包子下棋累了神,也想湊上去玩兩圈,可他兜里沒錢。從年輕到老,他兜里從來沒有超過五塊錢,上班時,單位的同事請吃飯,別人老請他,他很不好意思,也想回請大伙兒,兜里沒錢,回家問老婆要,每次老婆都不給他好臉,數落他,你一個月掙那幾個蟣子逼錢,不夠塞牙縫的,我在家里省吃儉用,你跑到外面花天酒地。老婆不高興一分錢沒有,高興了甩給他二百塊錢。二百塊錢又要吃煙又要喝酒哪夠,他只好請人去最便宜的小館子,點最便宜的菜,上最次的酒。時間長了,大伙兒就在心里看低了他。下次任誰請客,他先躲出去了,再無顏面參加。沒錢搓麻,他就專注下棋,下棋的人無非那么三五個人,在高手眼里他們全是一幫臭棋簍子,不愿意和他們下棋,覺著降低了自己的水平。菜包子是簍子里的簍子,幾乎每次下棋都是他墊底。最近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越發(fā)地漿糊,常常下不了多一會兒,就被對方連車帶炮攜馬,城里老將挨死打,棋下得太臭也沒有人再愿意和他下,除非實在沒有人對決,才喊他玩上幾局。為此,菜包子很是不服氣。
心里郁悶的菜包子來到退休站。見他進門,那些下棋的人、搓麻將的人眼皮都不待抬一下的,該下棋下棋,該搓麻搓麻。他湊上去看老王和老李頭下棋,棋下關鍵,馬上要雙車殺將了,老王的手機響了。老王兒子急火火地說他媽摔倒了,讓他趕緊回家。老王嚇得不輕,撂下棋就走了。老李頭沒了對手,又不想回家,就喊菜包子和他下棋。菜包子喜不滋滋地坐下,擺好陣式,準備好好下幾把好棋,排解心里的憋悶??墒牵髣傩奶?,越想贏越走錯棋,三下五除二,連著輸了三局。老李頭臉上的得意顯了出來,臉上密而大的老年斑像開了花,那是菜包子既熟悉又討厭的表情。更讓菜包子生氣的是,老李頭手里搓著菜包子丟的車和炮一個勁地在他面前晃悠,菜包子氣不打一處來,心里詛咒,看你臉上的死人斑霧一樣罩著你,過不多久,要去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兒報到了,得瑟不了幾天了。菜包子咒著老李頭,突然覺出自己的狠毒。這幾年和他一般年紀的人一個一個去毛主席那兒報到了,可以在一起下棋的人越來越少,老李頭比他還小兩歲,他要真走了,不是證明自己也快了嗎?想到這兒,菜包子一個勁地咳嗽,憋得臉紅脖子粗,終于吐出一口濃痰。老李頭見他用腳在地上搓濃痰,就厭惡了,說,菜包子,看你這惡心樣兒,這輩子沒出息就對了,永遠都別想贏我。別人說菜包子軟、說他怕老婆,說他沒出息,他都無所謂,唯一就是不能說他下棋臭、贏不了。這句話對一輩子癡迷象棋的菜包子來說是致命的。菜包子氣得直喘粗氣,他嘴拙一時想不出該拿啥話反駁,猛然想起明天兒子蔡棋回來,兒子蔡棋下棋比他強得多,讓兒子來幫他滅滅老李頭的威風。菜包子想都沒想,順嘴就說,有種的后天一早見,我兒子和你下。你這么臭的水平,教的兒子水平能高到哪兒去?下就下,試問老子天下誰怕誰。
兒子蔡棋跨進門,菜包子一時沒認出來。在北京廝磨多年,畢竟經過大世面,雖然混得落魄,可姿態(tài)全變了,有了首都人的架勢。菜包子生氣兒子離婚也不和家人商量,孫子也被帶走了。現在一家只讓生一娃,孫子是老蔡家的獨苗,他姓蔡、不姓邊。菜包子的兒媳婦姓邊。咋能說給她就給她了。沒見兒子前,菜包子感覺肚子真和包子一樣塞滿各種餡、漚出讓他難受的味道,聽到兒子進門叫了聲爸,看到兒子頭頂中央露出滿月似的頭皮,眼前浮現出兒子小時候黑豬鬃似的頭發(fā),心一下子變成了秋天的柿子,軟塌塌的。老婆忙著給兒子拿吃端喝,菜包子站起來給兒子讓座,坐、快坐,棋子。菜包子叫著兒子的小名,再無話可說,只拿眼瞇瞇地瞅兒子。
菜包子和兒子蔡棋對面而坐,喝著燒酒。老婆只顧往兒子碗里夾菜,菜包子沒話,一仰脖一杯見底,再為自己和兒子添滿,一仰脖又是一杯。菜包子覺得他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兒子說。他想問問孫子現在在哪里,長多高了,身體怎么樣,孫子長得像誰,學習好不好,他還想問問兒子這些年在外面都干了啥,每回他媽問他,他都說好著呢,好著呢。知子莫如父,兒子若不是心里苦,不會輕易對他服輸。他還想問問兒子的公司到底咋回事,今后還會不會好起來。這些話聚在肚里翻江倒海,可他一句也倒不出來。兒子好多年沒有回過家了,平常來電話都是他媽接,他都不知道該怎么和兒子交談。幾杯酒下肚,兒子話多起來。爸,您老了。菜包子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感覺有些疙疙楞楞刺手。爸,兒子對不起您。菜包子手抖抖著舉起酒杯和兒子碰杯。爸,趕明兒我把您孫子帶回來看您,您放心,他到什么時候都是您孫子,跟您姓。菜包子心一酸,眼窩汪起一泡淚。爸,媽說你整天坐著下棋,不到退休站關門不回家,坐久了身體吃不消,少下棋,有空多陪著媽走動走動。經兒子這么一說,菜包子忽然想起上午和老李頭約的事。兒子,明天你有事嗎?菜包子試探地問。爸,您有事?嗯。一沖動,對老李頭夸下???,菜包子不知道該咋給兒子說。分別這些年,兒子的棋藝咋樣心里沒底。菜包子感覺臉有些發(fā)熱。爸,您有什么為難事嗎?沒,沒有。來,喝,菜包子一口喝下一杯酒,像做錯事的孩子,不敢看兒子的眼睛。這一刻,蔡棋突然和父親之間再無任何隔閡,時間顛倒了他和父親的位置。年輕時瘋狂的逃離,以為可以撕斷他和固執(zhí)木訥無能父親的關系,現在,他終于明白,他其實一直沒有走出家的視線,他和眼前坐著的這個人血脈相連。蔡棋心里升起一種從沒有過的糅雜著憐憫的復雜情緒。爸,放心吧,明天我陪您。蔡棋說這句話時,眼一熱差點流下淚,他閉了一下眼,忍住了。
第二天早飯后,蔡棋招呼他爸菜包子走。菜包子說不急,他上下打量著兒子蔡棋。菜包子覺得兒子穿得太隨意了,他希望兒子穿得體面一點,給他長臉面。菜包子不好要求兒子,他自己本想再換身衣服,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白襯衣,菜包子記得,這件白襯衣只在女兒結婚時穿過一次。他拿在手上看了看,又放進箱里。他想,自己從來沒有體面過,穿上它太顯眼,怕退休站的那些老梆子笑話。平常聽老伴嘮叨,打扮重要的是頭和腳,頭腳利索了,人就精神了。他特意刮了胡子,找出一雙買了幾年沒舍得穿的牛皮鞋穿上,對著鏡子正正衣冠。菜包子從鏡子里面看見老伴在一旁斜乜著他,對兒子直撇嘴,你爸越老越抽風,今天又不知哪根筋抽了。蔡棋對著他媽會心地一笑。菜包子裝作沒看見沒聽見。收拾停當,菜包子叫上兒子蔡棋出門了。菜包子帶著兒子在小區(qū)里轉悠,蔡棋非常納悶,老爸穿成這樣就是為了這么遛彎?菜包子不說,蔡棋也不問,反正今天要好好陪陪父親。蔡棋和父親走在一起,感覺父親的身體越來越貼近土地,心里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對時間的無力感和悲涼感。過幾天返回北京,不知下次回家是幾時,父親想怎樣就怎樣好了。在小區(qū)里轉了半個時辰,菜包子估摸著退休站的人到得差不多了,老李頭也應該到了,這才對兒子說,走,去退休站下棋。
菜包子知道,去退休站的老人并不是馬上開戰(zhàn),每天見面先聊會兒天,像是從前在單位上班時開會。褒貶評判時政、議論社會上或身邊發(fā)生的奇聞軼事,說說家長里短誰死誰生病住院等等。這些事和他們一分錢的關系都沒有,他們個個把自己當成了預言家、政治家和社會評論家。有時為一件事,爭得熱火朝天、臉紅脖子粗,觀點不一致時,恨不能打起來。人老了,心眼也變小了,為別人的事較真,再氣出個三長兩短,不值得。再說,都是吃饃饃混日子等死之人,每天費那么多唾沫星,也只不過滿足滿足嘴癮。人老了自個把自個管好就得了,國家的事自有人管,少給國家添點亂。那些個啥責任感、使命感都是說給年輕人聽的。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感和價值感都成了背道而馳的火車,越走越遠,還扯那些咸淡干嗎,屁用不頂。菜包子極少參言,他喜歡聽別人說。菜包子年輕時就不愛看報,老了就更不愛看了。話說回來,就是他想看,老婆也舍不得花錢訂。他愛看電視,尤其愛看央視的戲曲頻道,那些老戲曲講的可全是古往今來的理兒。最近,飯后他總犯困,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在退休站每天聽免費的說書,省下自己看報紙和電視的時間了。
退休站的人見菜包子身后跟著一個大個子陌生男人,便停止了議論。沒等菜包子渾濁的目光在人堆里尋著老李頭,老李頭一反常態(tài),主動和菜包子打招呼。包子,咋來這么晚,這是你的大公子蔡棋???大公子三個字,菜包子覺得有諷刺的意思在里頭,心里不舒服。他嗯了一聲說,老李頭,我可是說話算數,敢不敢和我兒子擺幾盤?
咳,你兒子又沒長三頭六臂,我有啥不敢的,我李振坤怕過誰。來,小子,擺上。蔡棋聽出這其中的火藥味,兩個老人斗氣,他夾在當間,這是嘛事。蔡棋迅速回憶了一下他爸從昨天到今天的舉動,仿佛都是為了今天引他到退休站來下棋,他一下豁然,肯定他爸是下棋輸了,拿他來爭回面子。蔡棋從小調皮,沒讓他爸省過心,如今四十的人,還沒混出值得他爸炫耀的事,做兒子的心里慚愧。蔡棋暗自抱定今天一定讓他爸揚眉吐氣。
棋擺好,當頭炮、馬來照,拱二兵、上象,出車、臥槽馬。三步走完,蔡棋便知老李水平的高下。北京是什么地方,是高官如云、臥虎藏龍、黃鐘大呂待的地方,水比太平洋還深,隨便提溜出一個都是個人物。蔡棋在北京漂著那陣,沒事就往人堆里鉆。從前,他爸逼他下棋他不下,在北京沒事干的時候,他就特想下棋,一下棋把什么都忘了,肚子餓了也能忍,通過下棋他還能比別人了解更多的行情,認識更多的人,對自己的發(fā)展有利。北京地界下棋的高手云集,蔡棋在這個圈子里摸爬滾打幾十年,什么棋路沒見過,老李哪里是他的對手。可是蔡棋并不急著贏,和他下棋的是長輩,必須給他面子,讓他覺得就算最終贏了,也贏得不容易。兒子的心思菜包子哪兒知道,眼見兒子一步一步快被老李頭逼到死角,他急出一身冷汗,可他又不能說。觀棋不語是下棋人的規(guī)矩。
菜包子想,這下完蛋了,老李頭平時就瞧不起他,老是取笑他,這回要是贏了兒子,今后不定怎么拿他開涮。他的眉擰成了繩,臉陰得感覺一碰能落下雨水,他的眼睛盯著棋盤,心卻跑出十萬八千里。突然,他看見老李頭臉上沁出細細的汗珠,低頭不語,他回過神來,再看棋局,他的心一下陰轉晴天。哈,兒子贏了。老李頭兒子給他買了一塊勞力士手表,老李頭那個得瑟,整天把袖子擼得老高,手腕上的表閃著金光,直晃眼。勞力士有啥了不起,現在的勞力士殼兒是真的,表芯還不是國產的山寨版,走不了一年,便稀里嘩啦,你以為你兒子一個普通小職員,舍得花那么些錢給你買塊真表?傻吧你。老李頭灰著臉把棋子往棋盤上一推,氣呼呼地抬起屁股離開座位,菜包子心里甭提多美了。棍子,你來,不信了。老李頭拉站在邊上觀戰(zhàn)的張老頭。張老頭,外號“攪屎棍子”,簡稱棍子。眼見老李頭要贏,最后卻輸了,他覺得這是老李頭輕敵的結果,如果換了自己肯定能贏。所以,不等老李頭話音落實,他當仁不讓地坐在位置上。蔡棋主動擺了棋,友好地對張老頭笑笑,畢恭畢敬說了句叔叔您先請。在菜包子眼里,棍子算個仗義人,年輕時在單位就愛為人打抱不平。誰有點事,別人不便出面,拿他當槍使,給他煽風點火。偏他是個干麥稈脾氣,一點就著,沒等分了誰對誰錯,掄著棒子找人理論,結果是他不攪和還好,越攪和越亂,為別人打抱不平沒打好,反落了“攪屎棍子”的外號。菜包子又討厭他的好管閑事,整天哪兒有點事都像是穆桂英上陣,場場落不下他。退休后,年輕人他不認識,年紀和他差不多的老人,從年輕的各種運動一直斗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斗了大半輩子,老了,斗爭之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沒人需要他去出頭露面當炮灰了。棍子失去了存在感,整天罵貪官、罵單位領導,甚至單位上漲工資他也罵。他罵人的時候別人不能和他頂,誰要是和他意見不一致,他連帶著一起罵,像個總也炸不完的火藥筒。你說你都退下來多年了,年輕人工資漲得猛,你有啥不平衡的,漲得再猛也沒有你一分錢,你至于嗎。真是閑得蛋疼,也不怕牢騷滿腹氣斷腸。棍子天天在退休站罵罵嘰嘰,聲音又大,菜包子無法集中精力下棋,所以討厭他。這會兒,菜包子看出來,他兒子采取的是緩步迂回法,棋沒下到一半,棍子就沉不住氣了。他急,蔡棋不急,這下棍子更急了,人從座位上站起來,一只腳踩著凳子,腿蹺得老高,像是《水滸》里的蔣門神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嘴里不干不凈,日你娘來,老子偏不信你這個邪。菜包子聽他罵自己老婆,平常他總罵,聽習慣了,今天不一樣,今天兒子在這兒,心里就氣,《小兵張嘎》電影里胖翻譯官不花錢白吃西瓜那句臺詞,他在心里進行了改動,“現在叫你罵得歡,小心生孫子沒屁眼”。再轉念,現如今醫(yī)學技術如此發(fā)達,丑女個個變天仙,小孩沒屁眼開一刀割個屁眼出來很輕松,就是沒見過割出來的屁眼和從娘胎里帶來的有何不同。菜包子覺著豁屁眼的事很可笑,不由嘿嘿地笑出聲。笑你娘個蛋來,棍子抬頭惡毒地剜他一眼。再低頭,棍子被將了軍。棍子的臉憋得像豬肝,脖子扭向一邊,大聲嚷嚷著,日你娘來,偷襲我,乘人不留神鉆空子,做人他媽的不地道,有本事三把定輸贏?說到做人的高度,蔡棋本是抱著涵養(yǎng)給棍子面子,這下好了,蔡棋心里不舒服,手下快刀斬亂麻,根本沒有給棍子機會,輕松拿下三局。菜包子看著棍子像被他兒子打了一悶棍似的,一聲不哼鐵青著臉走了。菜包子想,再叫你罵,這回我兒子殺了你的威風,你和我下棋的時候該閉上你那張臭嘴了吧。
“攪屎棍子”走了,在一旁指手畫腳觀戰(zhàn)的“死耗子”沉不住氣了,說我來。蔡棋抱定了要給他爸爭面子,所以,誰來他都不急不忙,笑臉盈盈,甜甜地叫了聲叔、承讓。
菜包子年輕時就特煩“死耗子”。死耗子姓施,耗子是菜包子給他起的外號。耗子年輕的時候在他們車間開車運送原料和車好的構件。掌握著方向盤,那是和聽診器、革命委員會、營業(yè)員一樣牛的四塊鋼板。菜包子之所以給他起外號,是看不慣他愛占公家的小便宜,公家的啥他都往家拿,路上撿顆米粒都要拿回家,撿顆米粒的事屬菜包子杜撰,撿釘子的事到是事實。關鍵不是他撿不撿釘子,而在于他這種行為是小偷小摸,活脫脫一個耗子。他偷來的東西好往領導家送,領導誰家有個私話讓耗子開車跑趟也是常有的事。為此,領導對他的行為睜只眼閉只眼,全當沒看見。領導對他的行為睜只眼閉只眼也就認了,讓人生氣的是,領導一碗水端不平,或者根本就不想端平,事情的起因也是為幾枚釘子?!拔母铩逼陂g,菜包子老婆的單位給家家戶戶發(fā)了石膏做的毛主席像,要求必須恭敬地掛在家里的客廳或是最顯要的位置,方便早請示晚匯報。菜包子在家沒找到釘子,在車間里抓了一把裝進口袋。偏讓人看見,告給車間主任。快下班時車間主任背著手來了,當眾批評菜包子,讓菜包子把偷的釘子交出來。搞得菜包子非常難堪,這是偷嗎,我拿釘子是為了掛毛主席像,誰敢反對我掛毛主席像。這些反駁的話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覺得不是自己理不足,如果只拿一顆釘子他理直氣壯,事實上他抓了一把,一把是多少他沒有數,口袋沉沉的往下墜。為了這件事,主任大會小會地批評,氣得菜包子恨不能把毛主席像摔了,但他沒有那個膽。那年頭,誰家不小心摔了主席像都得趁深更半夜沒人的時候悄悄埋掉,若是被人發(fā)現告了密,那就是現行反革命,至少要判20年刑。菜包子和耗子一個車間,又住一排平房里,耗子住房頭1號,菜包子住2號。耗子搞特殊不但砌了院墻還在院里蓋了幾間小房子,房子是公家統(tǒng)一分配,不允許圍院墻,更不許蓋房。領導明明知道為啥不批評他,有人告耗子,領導竟然替他開脫,說他家積極響應毛主席他老人家人多力量大的號召,十多個孩子沒地方住。噢,誰家孩子不多,再少也有四五個吧,憑啥他就搞特殊化?菜包子親眼所見,耗子半夜用車往回拉木條子,要不是偷,他家的小房子咋蓋起來的?這件事讓菜包子窩半輩子火。臨到耗子退休,他菜包子可以當面叫他外號了,可是他還沒有叫出來,就有人提醒他,現在耗子的兒子在單位人事科當科長,將來肯定還要往上升,誰家的孩子沒有一兩個在單位上班的,你家閨女不也在單位嗎。他現在是老太爺了,你少惹他,他兒子極孝順,惹他生氣,他回家給他兒子告狀,小心他兒子給你家孩子小鞋穿。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退休站的人沒人敢當面叫,菜包子也只在背后或心里叫外號。耗子仗著他兒子的勢,誰都不放在眼里,他想說誰就說誰,越沒人和他計較,他越發(fā)地以為自己了不得,整天在退休站吆五喝六、咋咋呼呼。前幾年耗子的兒子升任他們單位的副總,耗子感覺更升到了天上,一輩子沒穿過西裝的人,到老了忽然穿西裝打領帶。說是兒子給買的名牌,一套好幾千元。人家外國人高鼻梁、深眼窩、大個子,穿西裝好看、帶勁,那是專為外國人設計制作的。你一個小老頭子,彎腰駝背的,滿臉核桃皮,穿西裝前凹后撅,不打領帶像頭獨峰駱駝,打上領帶就變成了一只小型雪納瑞寵物狗,他只不過比小型雪納瑞少了一撮山羊胡子,領帶打在他的脖子上像條拴狗鏈子。再說了,誰知道這是你兒子花錢買的還是人送的。最可氣的是,耗子每回過完年過完節(jié)好久了,拿些蘋果梨的,皮皴得和他的臉差不多,一看就是吃不完放了好長時間快爛的東西,出來收買人心。菜包子太了解他了,如果不是人家送得太多,實在吃不完,又怕扔了被人看見不好,他能舍得給別人吃才怪。每次沒有菜包子的份,菜包子想,我才不稀罕。凍死不低頭,餓死不彎腰。我一輩子靠勞動吃飯,我兒女也靠雙手掙錢養(yǎng)活自個兒,我們覺睡得踏實,走夜路沒燈也不怕,我們不怕遇到鬼,不像耗子兒子家住在幾十層樓的最頂上,加了兩道指紋防盜門,我看哪天不小心傷了手指他怎么進門。住在幾百平米的大房子還嫌小,把陽臺修得和花園似的,蓋上洋房搭起暖棚。房子再大,晚上不也就睡一米多長的地。再說,住那么高,是把別人都踩在了腳下,可不接地氣,不生病才怪。
菜包子思想拋錨這陣子,耗子和蔡棋楚河漢界已擺開陣式。菜包子知道,耗子鬼精,年輕時跟著象棋大師學過,擅長開局、布局和排局,退休站幾乎沒人贏過他,這也是他平常牛哄哄的一個資本。菜包子怕兒子戀戰(zhàn),吃了耗子的虧,每走到他吃過虧的棋步,他就拿腳悄悄地踢兒子,以示提醒。兒子只當他不存在。一路高歌猛進,殺得異常兇狠。耗子終是年老氣虛,反應緩慢。耗子愛悔棋,蔡棋就讓他悔,一而再再而三地悔棋,仍被蔡棋殺得片甲不留。耗子十幾年沒受過這等辱氣,怎受得了。一氣之下,要和蔡棋連下十局,下到第五局,旁邊玩麻將的人也沒心思玩了,散了伙全部圍過來看耗子和蔡棋下棋。菜包子像門神守在他兒子身邊,每勝一局就對觀戰(zhàn)的人說,我兒子怎么樣,我徒弟,我教的。所有人的精神都在兩軍對弈的棋路上,誰也顧不得他說什么。每走一步棋,旁邊的人都給耗子出謀劃策、指指點點,說東說西的,說南說北的都有,他們都想在這種關鍵時刻幫耗子一把,好讓耗子領他們的情,也好讓在單位上班的兒子有好日子過。這一點菜包子能理解,但是,他氣不過,干嘛全往一邊倒,我菜包子是無權無職,但是我不偷不搶、光明正大、老老實實,摸著心口窩發(fā)誓,從沒做過害人之事,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你們這是干嘛,溜須拍馬也太直白了吧。父子連心,兒子蔡棋大概感應到了菜包子的心,似乎把對貪官的痛恨、生意場的不如意全部撒在棋局上,對耗子窮追猛打,完全不給耗子留面子,讓耗子局局慘敗、顏面掃地。耗子脫皮的手指不住地打顫,一把掀翻了棋盤,兩眼直盯著菜包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菜包子覺得他的眼睛簡直就是一對鋼鉤,恨不能把菜包子的肝腸肚全鉤出來。“嗷”圍觀的人驚呼一聲,呼啦散了。
兒子今天下棋,大過菜包子所望,讓他重振雄風。兒子每勝一局、每勝一個人,都讓他憋壓在肚里幾十年的積郁全部吐了出來,身體一下子感覺神清氣爽,要多暢快有多暢快,要多淋漓有多淋漓。是久旱遇甘露,是秋風掃落葉,是全國得解放,“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人民政府為人民呀,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呀呼嗨嗨,一個呀嗨,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一個呀嗨?!?/p>
菜包子見兒子緩緩站起來,甩了甩坐麻木的雙腿,面對退休站的老人,一拱手說,各位老人家對不起了,保重!然后轉過身對菜包子說,爸,走,回家。
我兒子,我徒弟,我教的。菜包子臨走甩下這句話。他的心歡騰地跳起來,像壓在石板下的小草,終于探出頭來望見一輪太陽,那太陽明艷艷、暖洋洋地照耀著他,那感覺是從未有過的暢快、舒坦、美氣。眾目睽睽之下,他昂首挺胸,倒背著手,高抬腳跨出門,神情不亞于檢閱三軍儀仗隊。不小心腳下絆著了,身體一趔趄,兒子蔡棋急忙攙扶,菜包子把兒子的手推開,有意向上挺了挺彎曲的脊背,走進刺目的陽光里。
菜包子一晚上興奮得睡不著。第二天,菜包子磨蹭到估計退休站的人差不多到齊了,哼著小曲來到退休站。他臉上的笑容像三月的春陽,見了退休站的門衛(wèi),熱情問了早安。別小瞧這句問安,要知道菜包子是悶葫蘆,別人不和他講話,他絕對不會主動開口,這可是他退休十多年來主動和門衛(wèi)講話,門衛(wèi)驚訝的表情僵在面上。他想象著自己走進退休站活動室,兒子的手下敗將老李頭、“攪屎棍子”、施耗子一干人等, 不說畢恭畢敬,肯定會大大地夸贊他的兒子一番。兒子是他教出來的徒弟,一想到他們今后再也不會小瞧他,心里樂開了花。當菜包子推開門的剎那,他驚得嘴張著,半天合不攏,眼睛瞪得溜圓,整個人傻在那兒?;顒邮依锟諢o一人,象棋桌蒙著紅金絲絨布,凳子椅子混亂地放著,玻璃窗射進來的陽光無聲無息。眼前的情景,讓菜包子覺得象棋桌是死去的自己,身上蒙著紅金絲絨布是為火葬準備的遺體告別。他感覺自己跌入了萬丈深淵,正以極快的加速度向下跌落,只差最后落地粉身碎骨那嘭的一聲巨響。
他們人呢?菜包子聽到自己問,聲音震得他心發(fā)顫。
雨后 版畫/王洪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