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佳瑋
為了不長大,寧可讀久一點書的人們
文 / 張佳瑋
沈嘉柯01推薦
張佳瑋寫的明月這種孩子,其實,就是人世間的逃跑者。換成男孩版,就是長不大的少年彼得·潘。他們找到某種理由,或者有父母蔭蔽得以不愁吃喝,或者有永無島神游物外,然后名正言順拒絕長大。只要不給他們賦予職責和任務,他們就不會變得面目可憎,保留爛漫歡喜和自在愜意。逃跑者不是個貶義詞,也不是個褒義詞。一千種活法之外,總有一千零一種。
頭頂的明月,地上的功名利祿,其實本來就是一體。對逃跑者來說,最好一路跑到人生盡頭,做個徹底的浪蕩浮游子,千萬別回頭。
我認識明月之前,從不相信世上真有如吸塵器般卷吸知識的人。所以我真是開了眼。
我是在巴黎見到明月的,后來去歐洲其他城市時,也見過她——當然,我是去異地旅游,她是在異地上課。明月是我見過最勤謹的學生:她在巴黎上課,在佛羅倫薩上課,在東京上課,在北京上課,在波爾多上課,在馬賽上課……明月在世界各地上課,暑期學生們出游時,她報短期班,抱著筆記本,端一下眼鏡,上課。
歐洲留學生大概都明白,許多人來歐洲讀書,除了對歐洲情有獨鐘,還有個緣故:便宜。荷蘭、法國、德國的留學,是可以很便宜的,比起美國和英國而言。便宜、輕省、少點儀式感。明月就是典型的,家里條件還成,也不挑貴的學校上,總是能申請到便宜的課程。這方面,她是專家。
明月有男朋友,但聚少離多。男朋友人很好,接觸下來,讓人覺得是那種會被丈母娘放在手機屏保上,跟人吹噓的那種人。明月不太缺錢,恰恰相反,以我的標準看,她家里端的有錢——雖然她老是找點便宜課程上。我在巴黎,見慣了拿著父母的錢出來混文憑的浮浪子弟,深知道有動力頭懸梁錐刺股預備改變命運的,多是中等人家子弟,因此尤其佩服明月。待發(fā)現明月讀的科目很散——藝術、人類學、商務管理、收藏、市場、畜牧學、文獻學——我更佩服她了:真是對知識有興趣,才能這等開闊啊!
但久而久之,我覺出些不對來。敢情明月確實不功利,并不刻意去學以致用。但她也不一頭鉆進名校,更多是看見什么讀什么。她學得很認真,但認真得像是吸塵器,呼呼地將目力所及的一切,盡數席卷而來,吞進肚里,也不打飽嗝,接著奔向下一堆知識……
這個疑竇,是在某次喝小酒時抖開的。
明月好熱鬧。她學習,但也絕不放過呼朋喚友的機會——她在日本時,呼朋喚友過于熱烈,據說還把拘謹的日本同學們嚇到了:畢竟日本人不習慣成群地去別人家。
且說大家吃喝畢,扎堆兒聊。明月跟我開始閑白。
經過了一系列閑扯,話慢慢說到了這點上。我夸了明月的好學和精力,說女孩子這樣拼命讀書,真不易;明月說,她還挺羨慕我;我打哈哈,說哪里啊,我學得不如你多;明月說,你好歹想學啥學啥;我說,你難道不是?
明月停了會兒,說,像你是寫東西,順便學,愛學啥學啥,我不一樣啊。
之后,明月開始說了。
明月說,她當然不討厭學東西,然而,其實并不那么熱愛學習。
明月說,她也不討厭工作,她讀書期間,還經常給老師們打打工幫幫忙。
明月說,她只是不喜歡……過日子。
“你懂的吧?你是自由撰稿人嘛?!彼龁枴?/p>
我有些發(fā)怔:“我是要過日子的呀?!?/p>
明月說,兩年多前,微信剛流行時,她的幾個初中高中同學拉了群。她是北方某二線城市的,那地方民風豪邁,大家會哄著群里不說話的人:“哎呀出來說句話嘛!”
開始說話了,就難免說到家長里短,不知不覺,形成了階梯。住在本市中心區(qū)的,看不上本市郊區(qū)的;在北上廣的,又看不上住在本市的;已經有孩子的,言談間高出沒孩子的一頭;沒孩子的,又總是愛勸導沒結婚的諸位,勸他們快點;房子的地段,車子的價位……仿佛大家都在一個賽道上奔馳,爭先恐后。
問到明月時,明月說,她還在讀書,在歐洲。
諸位同學靜了一下,然后……就不管她了。大家似乎覺得,“這孩子還沒長大呢,不用進這個轍”。
以后,明月沒被納入這個賽道。她像一匹被遺忘的馬。
“這不是好事嗎?”我說。
“但我爸媽還是會在外面被比來比去?!泵髟驴嘈?。
明月說,她到處讀書,如此,才好名正言順地不用“上賽道”。她的父母是尊重知識的,也尊重她;而她呢,只要還在讀書學習,就仿佛有點正經事在做著,自己也心安理得,不用回去“上賽道”,被人指指點點。
她不是不愛她男朋友,她也不是不愛父母;但是,仿佛只要還讀著書,人就還沒長大,可以躲在“賽道”之外。
我問她,怕的是哪種過日子呢?婚姻?她男朋友看著不錯?。还ぷ??她父母的存在可以大大減輕她事業(yè)的壓力;所以,為什么呢?
明月說,她討厭的不是婚姻、男朋友、工作和父母。她只是討厭這條賽道。只要回去了,過上正常的日子,就仿佛不可避免地,要被納入一條賽道。日常的一切,都可以拿來比較;到時候,即便她不愿意,也會身不由己地默默比較起來。默默算著自己的年紀、自己的成就、自己的收入、自己車的價位、自己房子的價位、自己孩子進的學校和將來的成績、自己的一切——總之,都被數字化了。大家都像進了賽道,在各種社交關系里比較著。在學校里待久了,周圍其實多少都是這類人:大家會滿足于“又上了什么課,又讀了什么書”,彼此勸勵著,就不想出去了。
“跟爸媽說清楚,不就好了?”我說。
“但這樣也不好,這樣對爸媽也很不孝??傆X得這樣對不起他們,給他們丟臉?!泵髟抡f。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沒法繼續(xù)了。死結。
從此之后,每當看到明月抱著筆記本死命學習時,我總能想到某個場景:一匹不樂意上賽道的馬駒,勤勉地吃著草,而馬主滿意地看著,翻著日歷,不斷推遲它上賽道的時間。
草料是好的,但我知道,馬主們的日歷總有翻完的一天。唯一的解決方案,大概就是把賽道給拆了,讓馬駒自由奔跑……但是誰能拆掉這條賽道呢?不知道。
于是馬匹們只好低下頭,默默吃草,假裝聽不見賽道催它們上場的倒計時。
與此同時,已經在賽道上的馬匹們奔馳著,盡管誰也不太知道,終點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