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為山
詩化的雕塑
□ 吳為山
展覽名稱:國家美術作品收藏和捐贈獎勵項目:煥然有章——劉煥章雕塑藝術展
主辦單位:中國美術館、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
展覽時間:2016年10月13日—10月23日
展覽展廳:中國美術館13號—17號廳
展品數(shù)量:近250件
“煥乎,其有文章!”語出《論語·泰伯》,是孔子頌揚堯治天下的功德之辭。意即堯以無為天道治天下,天道無以名,只有功業(yè)文章,巍然煥然而已。這里的“文章”,指經(jīng)天緯地的事功。
本次展覽標題“煥然有章”取自“煥乎,其有文章!”其中“煥章”二字恰好呼應劉煥章名字中的“煥章”,煥即光彩奪目,給人以全新的感覺,乎乃語氣詞,象征其人其作像吟詩作賦一樣帶有充盈的情感,可謂情深意足。煥章先生作品內(nèi)涵豐富,大有文章。
劉煥章20世紀50年代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是解放后新中國培養(yǎng)起來的第一代雕塑家,自1981年始至今已先后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三次個展。當年我館首任館長,著名雕塑家劉開渠先生在為劉煥章首次雕塑展寫的前言中有:“劉煥章創(chuàng)作上不停留在某一點上,而是努力有新變化,有新造型,有新意境。藝術家表現(xiàn)自我,而自我又和時代一致,為新時代而創(chuàng)作。”
劉煥章 獅(石) 21.1cm×19.1cm×39cm 1979年
學貫中西,既有宏觀文化視野又深諳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藝術本體的劉開渠先生指出,劉煥章之所以成功的秘訣在于“煥然出新”,而出“新”的核心又在于“表現(xiàn)自我”“自我又和時代一致”,所以表現(xiàn)自我就必然體現(xiàn)“時代精神”,這三點相輔相成,由此可見,劉開渠老是知劉煥章的。
知人和被人知,互為知音。所謂知音,是心靈的回響,這種回響的顫音激蕩著創(chuàng)作者的心弦,使其在生活與傳統(tǒng)中不斷汲取靈感而時有新意。煥章先生早年追隨故宮篆刻大師金禹民學習篆刻及雕鈕藝術。鈕和篆刻雖然尺寸不大,但能“縮龍成寸”“見微知著”,對他形成“寧拙毋巧,寧澀勿滑”的雕刻藝術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鈕與印體的關系恰似雕塑與底座的關系。作者面對一塊石料,首先思考和琢磨的便是鈕在整體空間、體量中的審美意象。因此,簡繁、粗細的對立統(tǒng)一在煥章先生求藝之初便成為其美學追求。單刀直取,雕琢入微,在深郁和豪放間尋覓精神與物質(zhì)對話的形象凝固,從容、飽滿和沉著有力,其本,源在于斯。這是他的初心。他從民族文化智慧中獲汲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了他的藝術生命。
生命如詩,歲月如歌,劉煥章近兩百件雕塑生動而深刻。其對人和動物的刻畫深深地烙上了作者的主觀意識,滲透了他對生命的領悟,對形式創(chuàng)造的詩性表達。這是在豐富的、曲折的人生體驗中,以靈魂撫摸先民樸素的藝術過程中所特有的浪漫情懷。這種情懷使他在原始彩陶和紅山文化中尋找靈感,又在生活中獲得體驗,從而使作品成為樂觀的、自由的歌唱。貫穿在他的作品中的關鍵詞,是真。這個真,是真切、真摯,是真性情。以美人之美的心靈,是與世界的對話,以對事物的獨特認識而生發(fā)出新的表現(xiàn)方式和形式。
毛澤東主席在1950年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以及同一年他在同音樂工作者談話中發(fā)表的對藝術民族形式和借鑒外國藝術的原則性意見,1958年關于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一系列重要論述對于美術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推動作用。雕塑家們從當年“一邊倒”的蘇派轉(zhuǎn)向民族傳統(tǒng)雕刻的學習、整理和研究。
劉煥章 摔跤手(石) 19.3cm×34.7cm×82cm 1981年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劉煥章先生的成名作“少女”應運而生,并在美術界產(chǎn)生了反響。這件創(chuàng)作于1961年的木雕作品受佛教造像的影響:少女頭微低,眼睛下視,神情含而不露,仿佛從敦煌、麥積山走來,其秀骨,其溫潤,似有一股超塵之仙風,雅韻傾人。金代詩人元好問有詩云“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劉煥章這件作品沒有聚焦歷史的宏大主題,卻著眼于鮮活的生命體,作品自帶一種自然純真之美。沈從文先生看到這件作品后,十分欣賞,說這件“少女”像極了他的女兒,我覺得,與其說“少女”像他的女兒,倒不如說“少女”符合了他的審美理想。神奇的是,這個“少女”還成就了一段姻緣,沈老視為掌上明珠、心頭至愛的女兒嫁給了劉煥章。更為有意思的是,沈從文原名沈岳煥,他倆名字中都有個“煥”字,所謂“岳煥”我們也可以理解為“煥(章)”的岳父,這似乎牽強附會,但恰是文壇佳話。
劉煥章 鹿(木) 13cm×34cm×54cm 1980年
劉煥章刻刀下的動物或天真無邪,或粗獷樸實,在造型外輪廓和形體的表達上,劉煥章從古代雕塑的裝飾風、抽象風以及民間泥塑的圓潤淳厚、簡括中吸取了豐富的養(yǎng)分,漢代霍去病墓前石刻的相石生意和渾然一體,原始藝術中的空間恐懼和生殖崇拜,以及泥塑木雕中的浪漫想象,都豐富了劉煥章先生的雕塑美學。其本源乃中國哲學的天人觀。劉煥章接受嚴格的學院訓練,但又超越解剖、結(jié)構和透視比例的規(guī)范,走向主觀造型,遙接先民生命、生存意識,在自我的“形制”中塑造著藝術的自我。他是走出學院系統(tǒng)而自成一格的耕耘者,他是在公式化、格式化、概念化之外,遠離時尚風潮而沉潛于生活與情感世界的探索者。一個將動物擬人,又在擬人的刻塑中表現(xiàn)不息躍動著的生命性和靈性的藝術家,其內(nèi)心有著何等的愛?!他創(chuàng)作于1959年的木雕《蟬》,1978年《獸中之王》,1979年《猞猁》《貓頭鷹》,1980年《擁抱》《盼母歸》等,均是他藝術旅程中的刻滿意象的里程標。他們伴隨著劉煥章先生,組成了人與藝術的樂園。
20世紀80年代文化界思想活躍,在一股哲學熱的影響下,尼采的生命哲學、伯格森的“生命之流”所崇尚的“非理性”,在美術界出現(xiàn)了一批新原始主義、存在主義和表現(xiàn)主義的作品。但劉煥章不屬于這風潮中的藝術家。記得當年有一部紀錄片,開頭便是暗暗的畫面,只聽得斧鑿敲擊的聲音由遠而近,漸漸地出現(xiàn)了一個大胡子的藝術家,在光照里,他越來越清晰,他就是“雕塑家劉煥章”。那石頭和金屬的打擊聲穿透力很強,我記住了這畫面,記住了這聲音,記住了劉煥章。
幾年前,我曾到劉煥章先生家拜訪,在一個普通民居的一樓找到了他的家,這是一個大約三居室的房子,過道里,房間里,每個空間里都擺滿了雕塑,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人物、寫實的和寫意的人體,動物和人共處于一個大空間。劉先生面帶微笑,話語不多。我油然想起十多年前在新疆遼闊的沙漠上遇見的一位蓄著同樣大胡子的石刻藝人,為謀生,也為愛好,他雕刻了許多石頭動物立于沙漠,在那廣袤無垠的天際里尤顯蒼涼與神秘……所不同的是劉煥章先生在大都市、在鋼筋混凝土的建筑森林,有這么一小小的天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包羅萬象的世界,這是有情感有溫度的藝術世界,尤顯和暖與神奇……
今天,這個“世界”移到了中國美術館,這是一個更為開放的空間。我感動的是劉先生及其家屬將41件作品捐贈給中國美術館。我看了收藏記錄,在此之前,我館已收藏有劉煥章先生16件作品。連同今天的捐贈,劉先生的系列作品構成了他藝術生涯的創(chuàng)作與思考,探索與成功的軌跡,也記錄了一個藝術家在社會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的心路。是值得研究的個案。
劉煥章 無題(石) 39cm×19cm×35cm 1979年
我相信,這個展覽的品質(zhì)和格調(diào)將會給人們對藝術的本質(zhì)和藝術家的人格帶來更多的思考。
劉煥章 抗戰(zhàn)老兵(銅) 66cm×34cm×36cm 2014年
劉煥章 空谷回聲(紅色大理石) 78cm×42cm×26cm 2003年
劉煥章 少女像(木) 19cm×33.2cm×38cm 1962年
劉煥章 豹(石) 64.3cm×11.5cm×26cm 1977年
劉煥章 作家沈從文像(銅) 51cm×36cm×25cm 2013年
劉煥章 小憩(木) 27cm×22cm×63cm 1980年
劉煥章 自塑像(黑色大理石) 34cm×33cm×23cm 2013年
劉煥章 裸女(木) 18.7cm×23cm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