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筆記
我愛花,也許不完全是愛花的本身,愛的是那份乍然相見的驚喜。
有一次,去海邊,心里準備好是要去看海的,海邊有一座小巖岬,我們爬上去,希望可以看得更遠,不料石縫里竟冷不防地冒出一絲百合花來,白噴噴的。
整個事情差不多有點不講理,來海邊當然是要看海撿貝殼的,沒有誰想看花,可是意外地遇上了花,不看也不忍心。
沒有工作進度表,也不管別人的旅游日程——那朵花的可愛全在它的不講道理。
我從來不能在花展中快樂,看到生命那么規(guī)矩地站在一列列的瓶瓶罐罐里,而且很合理地標上身價,就讓我覺得喪氣。
聽說有一種罐頭花,開罐后幾天一定開花,那種花我還沒有看已經(jīng)先發(fā)膩了。
生命不該充滿神秘的未知嗎?有大成大敗、大悲大喜不是才有激蕩的張力嗎?文明取走了蒔花者犯錯誤的權(quán)利,而使他的成功顯得像一團干蠟般的無味。
我所夢想的花是那種可以猛悍得在春天早晨把你大聲喊醒的梔子,或是走過郊野時鬧得人招架不住的油菜花,或是清明節(jié)逼得雨中行人連魂夢都走投無路的杏花,那些各式各流的日本花道納不進去的,市價標不出來的,不肯許身就范于園藝雜志的那一種未經(jīng)世故的花。
讓大地是眾水浩渺中浮出來的一項意外,讓百花是莽莽大地上揚起來的一聲吹呼!
張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