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潤

喇叭花是無意間種下的。原來想種夜來香，想種鳳仙花，可是都死了，被移死了、被曬死了，或者被羊吃掉了。只剩下一株喇叭花，在墻角活了下來。它越長越長，給了它一根棍子，它就順著棍子往上爬，一直爬到迎門墻上，潑潑灑灑，半面墻都是綠色的葉子。等到夏天過了一半，它開花了——紫紅色的喇叭花。一開始是一朵、兩朵、五朵、八朵地開，早晨帶著露水開開來，晚上帶著露水合攏上。后來越開越多，半面墻都迎風(fēng)立著紫紅色的小喇叭。每天都枯萎很多，落去很多，每天又都會生出很多新的花骨朵，在第二天的清晨開開來。一直到秋風(fēng)起了，樹上的葉子都開始黃了，紫紅色的喇叭花還在風(fēng)中搖擺著，纖細(xì)的藤蔓像生銹的鐵絲一樣，支撐著這許多花朵。家里人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花，就對園園說，你把它畫下來吧。其實(shí)園園早就開始畫了。從只有葉子的時候開始，后來加了一朵花、兩朵花、五朵花、八朵花，作業(yè)本都畫不下了，她才拿出一張大一些厚一些的白紙，在上面細(xì)細(xì)描畫：那些蜿蜒的藤蔓、潑潑灑灑的葉子、錯落有致的花朵，以及那堵墻。畫好之后，她用蠟筆染了色，灰色的墻，綠色的藤蔓和葉子，紫紅色的花朵。她拿著這張畫，對照著迎門墻上的喇叭花看：畫當(dāng)然是好的，這幾乎是她畫過的最好看的花了，可是有一些東西她畫不出來，比如早晨從枝葉間斜斜地射過來的光線，比如一陣一陣掠過花和葉子的風(fēng)，于是便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家里人看到這幅畫后，卻贊不絕口，讓園園把它和其他的畫一起貼在她床頭的墻上。園園和她的三姐睡一張床。她家里人很多，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一個弟弟。而屋子不多。所有女孩子都住在和廚屋挨著的東屋里。在她畫這幅畫的時候，大姐已經(jīng)出嫁了，二姐一

年中也有大半年的時間在外面打工，只有她和三姐住在東屋里。屋子里充滿了女孩子的氣息。門口掛著用彩紙折的小星星串起來的簾子，墻上貼著幾張明星的海報。桌子上擺著一些雜物和兩本翻破了的時裝雜志。沒有衣柜，只有一個板箱。板箱經(jīng)常敞開著，里面堆著她們的衣服，還有一些碎布料，打了一半的毛衣之類的。除此之外，就是園園的畫了。

桌子上總是攤著一沓紙，有剛畫完的，有空白的，還有畫到一半的。紙旁邊散落著幾支鉛筆和一些半半截截的蠟筆。這些都是園園的。墻上到處貼著她的畫，有用蠟筆染過色的，有沒染過色的。有的是厚一點(diǎn)的大張的白紙，有的是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薄薄的一張。紙上畫著年輕的女孩、古代的仙女、綠色的草地和繽紛的花朵。常常有村里的小孩跑過來，到她的屋里來看畫，看一張，贊嘆一聲，滿臉羨慕的表情。

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開始畫畫的。家里沒有一個人懂這個。園園的父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會一點(diǎn)木匠，平時總在地里干活，有人找的時候就去幫人家干一點(diǎn)木匠活。母親也是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地里忙的時候干地里的活，地里不忙的時候就跟著村里的婦女一起出去收破爛，每天忙忙碌碌的，孩子又多，常常顧得了這個顧不了那個，只能由他們自己照管自己。

園園跟三姐只差一歲，從小就跟她形影不離，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三姐去上學(xué)，她就跟著去了。在學(xué)校里學(xué)了點(diǎn)什么家里也沒人在意，反正就跟別的小孩一樣，白天去上學(xué)，晚上來睡覺，不哭不鬧不惹事就好了。然而漸漸地，小學(xué)生中間都開始傳說園園很會畫畫。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姐姐們聽說后都感到很新奇，他們讓園園拿出她的畫來給他們看，果然，任他們哪一個都畫不出這樣的畫來，就是想也不會想到這樣的東西。多半是一些人像，一些好看的女孩的臉、飄逸的長發(fā)，或是扎起來的辮子，有的是半身像，有的是全身像，有的是正面的，有的是側(cè)面的。也不知道她是參照什么畫出來的，問她，她說我也不知道。不管怎樣，大家都很高興。我們家出了一個天才，一個畫畫的天才，父親這樣說。園園很不好意思，她一向是個安靜羞怯的女生，瘦瘦小小的，不被關(guān)注習(xí)慣了，如今全家人都看著她，她不由得臉紅起來。二哥說你還會畫什么，她就畫了一些花兒。父親和母親更高興了。母親去集上買了一些肉，像過節(jié)那樣全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了。

園園從此畫得更多了。常常有同學(xué)或者低年級的小學(xué)生拿著一張紙跑過來找她要畫，她從不拒絕?；蚴侨P兩筆畫一幅簡單的畫，或是精心描繪一個古代的美人兒，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全看當(dāng)時的心情。還有低年級的小學(xué)生，兩個人都拿著她的畫，在那里比誰的更好看些。她不表現(xiàn)出來，可心里是高興的。有一次父親到縣城邊上的村子里去干活，給她帶回來一沓用來畫畫的白紙，還有一盒蠟筆。那天晚上，她很晚都沒睡，在昏黃的燈光下拿著蠟筆往她以前畫好的畫上涂抹，等到染好顏色后，那些畫更好看了，她就把它們貼在床邊的墻上。蠟筆很短，她常常不舍得用，只有那些很喜歡的畫才會用蠟筆去染，比如一幅關(guān)于春天的畫，草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她才會斟酌著用各種顏色的蠟筆去染。后來父親又給她買過幾次蠟筆，大姐結(jié)婚后也給她買過，她都很節(jié)省地用著。那幅喇叭花是她得意的，所以也給它涂上了顏色。

有一天，村里南頭的銀漢到她家來借鋤草用的耘鋤，一進(jìn)門就說：喲，這花開得真好！那時秋天已經(jīng)深了，院子里沒有別的景致，只有那一簇活潑潑的喇叭花。父親和母親在廚屋里做飯，青煙從屋子后面的煙囪里冒出來，在高大的泡桐樹的枝葉間徐徐升上去。父親笑著說：就是，沒想到能開得這么好！在等著父親去拿耘鋤的時候，銀漢站在院子里，往東屋一瞅，一眼看到了園園貼在墻上的那幅畫。他走近了一些，向里面看著，對園園說：喲，畫得真好，跟真的一樣！園園害羞地笑了。她家住在村子的北邊，跟南頭的人很少來往。她知道銀漢，也在路上碰見過他幾次，但從來沒有打過招呼。他跟她的父母年紀(jì)差不多大，是一個跟她家關(guān)系不甚近的鰥夫，這是她唯一的印象。但那一聲贊嘆，她記住了，也許是因?yàn)殡y得的緣故吧。

園園的學(xué)習(xí)成績稱不上拔尖，但對他們家里人來說算是好的了。大姐和二姐早早地就不上學(xué)了。二哥貪玩，也早早地不上了。三姐的長處不在學(xué)習(xí)上?？椧患?，鉸一副花樣子，她比誰都心靈手巧。性格也好，又勤快，自從大姐出嫁二姐出去打工之后，家里的事情就都是她跟著操心了，但成績始終不太好。最小的弟弟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玩，也不淘氣，也不努力，沒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大哥曾經(jīng)是父母的希望。他聰明、沉穩(wěn)、相貌清秀，曾經(jīng)是鄰居和老師口中常?？滟澋娜宋?，被拿來教育別人家小孩的榜樣。但不知道為什么，自從上了初中后，他突然之間不那么努力了，也不像以前那樣聰明了，好像靈氣突然之間沒有了似的。父母都感到很失望，但又無可奈何。當(dāng)他表示想要退學(xué)的時候，父親發(fā)火了，然而爭吵了一陣之后，還是依從了他。從那之后，父親便將希望都移到了園園身上。

但園園喜歡的只是畫畫，以及跟同學(xué)們一起玩時的樂趣。她努力學(xué)習(xí)，并非因?yàn)閷W(xué)習(xí)懷有多大熱情，只是感到義務(wù)如此，收效也不大，成績始終在中上游徘徊，并不突出。這樣兢兢業(yè)業(yè)地學(xué)習(xí)了三年之后，她以一個平平的分?jǐn)?shù)考上了縣城里一個普通的高中。但作為家里唯一一個讀書還有指望的小孩，父親還是決定讓她繼續(xù)讀下去。這時候三姐已經(jīng)在外面打工半年了，除了園園，家里還在上學(xué)的就只剩小弟，父親說家里還沒有困難到連一個小孩讀高中都供不起的地步。況且她是這樣一個畫畫的天才，誰知道以后會有多厲害呢。

園園離了家，一個人去了縣城，住進(jìn)了宿舍，和一群同樣來自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女孩朝夕相處。有覺得孤單的時候，也有覺得新奇的時候。她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瘦小、羞澀，不引人注目。直到大家慢慢發(fā)現(xiàn)她有繪畫的特長之后，才對她另眼相看了。班里的黑板報常常由她負(fù)責(zé)，除此之外，那些喜歡漫畫的人偶爾也會找她，給她看一些華麗的圖片，問她會不會畫。她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畫，盡管能模仿著畫出來，但并不喜歡。那些人看出來后，就很少找她了。

高中的課程比初中的難學(xué)多了，為了這并不容易的上學(xué)機(jī)會，園園迫使自己不再沉湎于畫畫，而是更加努力地學(xué)習(xí)，盡量去跟上每一門功課。不過盡管如此，她還是接觸到了一些以前從來不知道的東西。班里有幾個專門學(xué)畫畫的，準(zhǔn)備以后參加藝考。每個星期都有專門的兩個下午，他們?nèi)ギ嬍腋蠋煂W(xué)畫。一到那兩天下午的自習(xí)課時間，他們就會背起畫板，拿著鉛筆和畫紙，去畫室在老師的指導(dǎo)下臨摹那些石膏像。園園看過他們畫的畫，一些靜物，一些人像，拿著筆在紙上反復(fù)地涂抹，黑乎乎的，她不喜歡。她還是喜歡用簡潔明了的線條去勾勒她腦海中想像的一些畫面。她也看過一些有名的畫家的畫，書上總是有人提起的，比如凡·高、畢加索?！断蛉湛匪戳耍谀硞€雜志的插圖上，一張小小的畫，印得模糊不清，好是好，但也沒有傳說中那樣特別。畢加索的就完全看不懂了，她沒有辦法理解，也不喜歡。她自己畫的還是那些簡單優(yōu)美的人物和風(fēng)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她在以往的生活中感受到的也是這樣的愉悅，簡單優(yōu)美，并希望這種簡單優(yōu)美的愉悅能夠一直保持下去。

另外一些東西則讓她大開了眼界，比如以前她只知道用蠟筆去染顏色，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顏料也有很多種類。她沒有錢去買那些水粉、油彩之類的顏料，也不知道去哪里買，只能通過別人的描述去想像那是什么樣子。還有一些繪畫的基本知識，構(gòu)圖、透視、色彩冷暖、光線明暗對比之類的，她開始有了一些了解，并覺得受益匪淺。但總的來說，這高中三年她更多的時間還是在努力地學(xué)習(xí)：背課文、背單詞、做數(shù)學(xué)題。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很笨，看起來并不長的一段文字怎么背也背不下來，在別人看來很簡單的一道數(shù)學(xué)題自己怎么解也解不出來……每當(dāng)這種時候，和周圍的同學(xué)談起來時，就會感到深深地悲觀，畢竟整個學(xué)校一年都難得出幾個本科生。但又不能這樣自暴自棄，一直消沉下去，大家就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互相給對方打氣。然而隨著高考的臨近，班里的氣氛越來越壓抑，那時候，在紙上胡亂涂抹便成了園園唯一的發(fā)泄手段。

“守得云開見月明”，是園園的同桌在后來寫給她的信中引用的一句話。她說：本以為我們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園園也有同樣的感覺。她考上了一所?？茖W(xué)校，在省城里。她的家人很滿意，她也盡了最大努力，沒什么好遺憾的。上的是師范學(xué)校，不要學(xué)費(fèi)，選擇的是服裝設(shè)計專業(yè)，一個聽說跟畫畫有關(guān)又好就業(yè)的專業(yè)。家里人都很高興。此時家中的光景可以說很慘淡。大哥打工沒有掙到多少錢，要娶媳婦又娶不上——家里窮，拿不出彩禮錢，也蓋不起房子。二哥更沒著落。每次提到這些事情，大家就吵嘴、生氣，鬧得一家人都不愉快。園園考上大學(xué)的喜訊稍微沖淡了一點(diǎn)這種不和諧的氣氛。父親自不必說，很高興，還喝了一點(diǎn)酒。母親也很高興，在外面到處跟人炫耀。姐姐們也很高興，還有哥哥們，無論如何，他們對于這個小妹妹還是疼愛的。

就這樣，園園到省城上學(xué)去了。在這期間，三姐結(jié)了婚。大哥在打工的地方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領(lǐng)回了家。女孩看到他家的樣子有點(diǎn)嫌棄，但事已至此也只得認(rèn)了，況且她已經(jīng)懷了孕。但女孩的家人不同意，仍然堅持要彩禮錢，好說歹說，才答應(yīng)減掉一部分。家里人到處借錢，終于湊足了。屋子不夠住，又在院子的南邊加蓋了兩間屋子，并給他們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經(jīng)過這番折騰，總算將媳婦娶進(jìn)家門了。一家人忙忙碌碌地迎接著這個變化。這就是寒假回到家里時園園看到的景象。

她還住在她的小屋里，一個人。三姐出嫁后，大哥和大嫂在這間屋子里住了一陣，她的東西都被裝進(jìn)箱子里塞到了床底下。桌子上散亂地堆著一些東西，是哥哥和嫂子留下的，她翻了翻，在里面找到了一支彩色鉛筆和幾根半截的蠟筆頭。以前折的小星星和千紙鶴堆放在窗臺上，都落滿了塵土。墻上的畫，有些還在，有些快要脫落了，有些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些年代久遠(yuǎn)的都泛黃了，鉛筆畫的線條在上面已經(jīng)模糊不清。有些畫，她以前畫的那些，現(xiàn)在看著很幼稚，就把它們撕下來，夾在一個本子里。

天很冷，又暗，一黑就黑透了，使得那點(diǎn)昏黃的燈光看上去很凄涼，又沒有一點(diǎn)聲音，仿佛生活在荒野里。坐了一天的車，園園很疲憊。家里人準(zhǔn)備晚飯的時候，她站在窗子前，看著暮色一點(diǎn)點(diǎn)降下來，忽然覺得心里有點(diǎn)悲傷，就趴到床上，默默地哭了一會兒。第二天她騎著車子去三姐家看她，三姐也懷孕了。她做了一些小衣服小鞋子，拿給園園看，一些是給她的孩子準(zhǔn)備的，一些讓園園拿回去，給大哥的小孩穿。她還拿出一條紅色的圍巾，是給園園織的。園園圍在了脖子上。后來，她們又去城里逛了一圈，買了點(diǎn)年貨，三姐給她自己和園園各買了一件衣服，園園才回家來了。

隨著過年的臨近和在外打工的人一個個回鄉(xiāng)，家里開始熱鬧了起來，買年貨、蒸饃、炸丸子、煮肉，還有很多零碎的小事，門口不斷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直到天黑才能安靜下來。園園有時也會拿起筆，但猶豫了半天，面前始終還是一張空白的紙。她的手微微顫抖著，忽然不知道怎樣下筆了。天氣冷得嚇人，在省城的學(xué)校里有暖氣，家里沒有，她一個人怎么也睡不熱。將手伸出外面一會兒，便凍得冰涼。以前是怎么過的呢？以前是怎么在冬天寫字畫畫的呢？她想不出來。

二姐來看父母，送來了她自己養(yǎng)的兩只雞，又約著園園一起去看大姐。園園第二天便早早地起來去二姐家，再和她一起去大姐家。在路上，園園和二姐一人騎著一輛車子，二姐帶著她的小女孩，在大姐家說了一會兒話，吃過午飯后就回來了。路上風(fēng)很大，又是逆風(fēng)，車子騎起來很吃力。園園圍著三姐給她的紅圍巾，只聽得風(fēng)在耳朵邊呼呼地響。二姐說話的聲音從前面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過來，常常聽不清楚，她不得不在后面大聲地問：“??？什么？”路面也很糟糕，雪化了以后被大車一軋，都是深深的車轍，直到上了公路才好起來。

那是一條省道，路面很寬闊，常常有載滿貨物和人的大車從上面呼嘯而過。她們沿著省道騎上一段路，再在一個不起眼的修車鋪旁邊的路口拐下去，拐到一條小路上，就能到家了。二姐騎在前面，和園園說著話。不再逆風(fēng)了，路面又好，騎起來就輕快了很多。園園向二姐描述省城和學(xué)校的樣子，二姐邊聽邊教育她的女兒：“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了以后就能像你小姨一樣去大城市了。”到了一個岔路口，二姐騎過去了，園園跟在二姐的后面，也想騎過去，忽然一輛大車拐過來，她都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掛住了，整個人倒在了車下面。

她昏迷了兩個多月，大家都以為她活不過來了，沒想到在一個灰蒙蒙的早晨，她醒過來了。她的腦子也很清楚——人也認(rèn)得，事理也懂得。她的身體一天天地恢復(fù)起來，半年后，能下床了，再過一陣，能自己扶著拐杖走路了，等到出院的時候，身上的傷差不多都好了，只是右眼的視力變得微弱，右腿瘸了。她重新回到了家里，帶著一條瘸腿和一只視力微弱的眼睛。

這期間，家里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嫂子生了，三姐也生了，有很多要花錢的地方，家里拮據(jù)到了一定程度。整個村子都借遍了，二姐說。在她住院的那段時間，幾乎一直是大姐和二姐在陪著她，兩人輪流著。母親在醫(yī)院待了一段時間，等到嫂子快生產(chǎn)的時候就回家去了。二姐陪著她的時候，常常絮絮叨叨地跟她說家里的事。她說，撞園園的是一輛客車，司機(jī)當(dāng)時想跑，但被附近村子的人圍住了，沒跑掉。司機(jī)一開始拿了兩萬多，后來又陸續(xù)拿了三四萬，再后來就一分錢都不拿了，說他家里窮，沒錢了。大哥和二哥不同意，要跟他打官司，讓他賠錢?？伤揖驮谂赃呮?zhèn)上的村子里，大家都知道，的確是窮，沒錢。他說就算讓他去蹲監(jiān)獄，他也拿不出錢來了。大哥和二哥不管，反正要跟他打官司，要法院判。他們希望法院能判十幾二十幾萬給他們，這樣就能還家里的債和蓋房子了。二姐搖著頭，對官司不抱希望。就算法院判了，他拿不出錢來，法院又能怎么樣？把他送到牢里邊？再怎么樣也不能補(bǔ)償園園受的這些罪，再怎么樣也不能挽回園園的腿和眼睛了。

二姐很自責(zé)，常常說“要不是……”，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園園勸慰二姐，讓她不要這樣想，可是有時候自己也忍不住跟著哭起來。三姐過完月子后來看她，對她說：也許這就是命，沒有什么可想的。是啊，這是命，也許這就是命，我的命不好，就是這樣。園園不再哭了，雖然夜里常常醒來，合不上眼睛。

至于那個場景，她一直不敢去想。別人提起的時候，她都把頭扭到一邊去，仿佛這樣就能避免再次看到那個畫面。她不想讓二姐，或任何人，再提那個時刻，每一次記憶突然閃現(xiàn)，都像一個浪頭砸下來，讓人心膽俱裂。出院的那天，當(dāng)她看到街上嘈雜的人群，擁堵的車輛時，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每聽到一聲汽車的鳴笛，就要打一個激靈，好像靈魂突然被刺了一刀一樣。她把自己藏在車廂里，不看，不聽，只想趕快逃離那個喧囂的世界。

回到家里，一切都清靜了。街上長時間地?zé)o人走動，偶爾有一兩個人騎著車子從地里回來，或者一個老人背著手緩慢地從大胡同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園園躺在她的小屋里，四周一片寂靜。她有一陣子沒看到父親了。父親和母親都顯得蒼老了，園園看著他們——以前她從不覺得他們有多老——忍不住哭起來，那只視力微弱的眼睛里也分泌出了很多淚水。

三姐陪著她住了一晚上，在她回來的那晚，后來她就一個人住在小屋里。有時候夜里睡不著，睜開眼睛，會看到從窗外灑進(jìn)來的月光，四周闃無人聲。她走出去，站在院子里，看地上的樹影，聽青蛙在河里呱呱地叫，偶爾有葉子掉落到地上的聲音。到了秋天，蟋蟀在墻根叫個不停，夜間的空氣里也有了寒意。這時候，給她提親的人上門了。

住院的時候，二姐給園園說，父親去學(xué)校給她辦了休學(xué)，這樣等她好了，就能重新去上學(xué)。園園聽了，沒有說話?；氐郊依锖螅贈]人提起過關(guān)于上學(xué)的事。等到夏天快要過去，秋天就要來了的時候，父親忽然提起來，咬牙切齒地說：我去找學(xué)校，咱們還去上。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吃飯。園園說：我不去了，我不想上了。那怎么行？咱們園園可是大學(xué)生啊，父親說。園園說：我就想在家里，我哪兒也不想去了。大家就勸起父親來。父親漸漸地平息了怒氣，后來就慢慢地說到了園園以后的生活。大家說，既然不再去上學(xué)，那就該找一個婆家了。父親說，要找一個好的，也要是大學(xué)生，人材、家庭都要好才行。大家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一定要找一個好的才行。

園園每天都待在她自己的屋子里，很少出去。她也幫著干家里的活，做飯、洗衣服之類的。姐姐們都出嫁之后，家里的活突然變得多起來。嫂子在看小孩，父親每天都在地里忙碌，母親一邊忙著地里的活，一邊幫著嫂子看小孩。這一年，只有小弟出去打工了，大哥和二哥為了官司的事情，都留在了家里。他們有時候往縣城跑跑，有時候出去找點(diǎn)事做，有時候就待在家里。他們都在家里的時候，家里就會顯得很鬧騰。似乎不如意的事情多了，人的脾氣也容易變壞，在一些很小的事情上就能爭吵起來。這種時候，園園就希望能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一個人靜靜地消磨時間。

墻上的那些畫更舊更黃了，也脫落了更多。沒有人碰過它們。天長日久，它們已經(jīng)與墻融為了一體，讓人看不見。園園坐在床上，安靜地織毛衣，常?？楀e了，再拆開來重新織過。或者用紙疊一些小玩意兒，飛機(jī)、船、青蛙、星星……都是小時候疊過的，有的還想得起來怎么疊，有的就忘了，拿在手里，來回擺弄著，漸漸地，一開始想要拿這張紙來做什么也忘記了。家里需要剝花生種，或者搓玉米粒，她就坐在門口，端著簸箕，拿著鉗子或起子，一顆一顆、一粒一粒地剝，直到天黑下來，地上留下一堆剝空的花生殼，或者搓光的玉米芯。

也有忍不住想要畫畫的時候，總有一些形象在她腦子里徘徊，時間久了，她不得不拿起筆試著去把它們畫下來，以使自己解脫?？墒钱?dāng)她拿起筆的時候，卻又畫不出來。她還是不知道怎么去畫：是畫一張蒼白的臉呢，還是一只粗糙的手？臉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呢，眼睛望向何方？還是垂下眼皮，低頭沉思——沉思些什么？那個心里的形象，她畫不出來。還有她無數(shù)次走進(jìn)的那個黑夜——她試著去畫：空闊的院子，森森的樹影、云層半遮的月亮、嘹亮的蛙鳴、無聲落下的葉子……她畫了個開頭就畫不下去了——不是這樣，這不是我想的樣子……然而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呢？一張紙，她畫了改，改了畫，始終停留在開始的地方。一疊沒有成形的畫……她藏起來，夾在一本過去的時裝雜志里，放在抽屜底下。我不行了，她想。何況還有眼睛，她看到的和別人看到的永遠(yuǎn)不再一樣。

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一些媒人領(lǐng)著男孩過來，說是男孩，也有一些看上去年紀(jì)很大的人，或癡癡呆呆的人，園園不說什么，只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家里人很生氣，說領(lǐng)的這是什么人啊，就給我們園園說這樣的人嗎？我們園園可是大學(xué)生啊。媒人就撇嘴。父親看見了，生氣地把媒人轟了出去，說要都是這樣的人，也別往家里領(lǐng)了。也有好一點(diǎn)的媒人，會領(lǐng)一些看起來好一點(diǎn)的男孩過來，但是看到園園之后，人家又不愿意了。父親氣得到處嚷嚷：瘸一點(diǎn)怎么了？瘸一點(diǎn)又不耽誤走路。但無論如何，漸漸地很少有媒人上門了。家里人暗地里埋怨父親，說他不該得罪媒人。他們慫恿母親悄悄地去找那些媒人，讓他們再幫著留意一下，若有合適的小孩，人好看一點(diǎn)難看一點(diǎn)，有沒有結(jié)過婚都沒有關(guān)系。嫂子私下里跟園園說：第一就是要家庭好，家庭不好的，嫁過去就是受罪。園園說我不懂，你們覺得行就行吧。

大姐給說了一個男的，是她鄰近莊上的，據(jù)說家里條件很好，是殺豬的，在集上有一個豬肉攤子。男的本身條件也很好，也是大學(xué)生，等等。人領(lǐng)過來了，坐在堂屋里，父親看了一眼就扭頭出了門。難看啊，真是難看，后來他跟人這樣說。人確實(shí)長得不好看，個子不高，眼睛又小，黑瘦黑瘦的，笑起來滿臉皺紋，還露出一排發(fā)黃的大牙來?？墒菆@園同意了。

父親氣得火冒三丈，把大姐罵了一頓，又把家里其他人也罵了一頓。他說園園：你要是嫁給他，往后就再也別想進(jìn)這個門，別想認(rèn)我這個大大。園園哭了。家里人都勸園園：別理他，他這兩年越來越神經(jīng)了。接著便幫園園張羅著訂婚、買衣裳、買嫁妝。對方給的彩禮不算少，置辦完這些東西后也還有不少剩余。大家都說這個男的家里是懂事的，園園找了個好人家。等到第二年的陰歷八月份，一個天氣涼快的日子，園園出嫁了。

父親自始至終都是反對的，訂婚的時候，他沒有出現(xiàn)，結(jié)婚的時候，他也沒有出現(xiàn)。他一個人跑去地里，背著手一圈圈地走，氣憤憤地拿著叉子干活。甚至在結(jié)婚以后，園園每次回娘家的時候，他也都會躲出去。

結(jié)婚以后，園園就在豬肉攤子上幫忙，每天割肉、切肉、收錢。上午都是忙忙碌碌的，等到下午就會清閑下來。她很快生了一個小孩，一個小女孩，跟她小時候一樣瘦瘦小小的，但是很活潑。每天下午她坐在攤子邊上的時候，小女孩就圍著她，轉(zhuǎn)著圈子玩。等到小女孩長大了一些，快要上學(xué)的時候，她又懷孕了。檢查結(jié)果下來，是一個男孩。婆婆一家人都很喜歡。她的身體又漸漸地沉重起來，然而還是每天都幫著割肉、切肉、收錢、看攤子——她喜歡有事情做的感覺。等到下午人少的時候，就可以休息了。

那正是春末夏初的日子，空氣中盡是盈盈的綠意和溫暖的氣息。園園坐在攤子邊上，不時地趕一下叮在豬肉上的蒼蠅。小女孩在不遠(yuǎn)處跟著一群小孩玩，有時跑進(jìn)胡同里，有時跑出來在街上玩。安靜的街道、溫和的日光，以及周圍散發(fā)著的那股溫?zé)岬呢i肉的氣味，讓園園漸漸地有了一些困意。她垂著頭，幾乎要打起瞌睡來了，這時候，她聽到了小孩的吵鬧聲。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到她的小女孩和另外一個小女孩在爭一個什么東西，兩個人都緊緊地抓著，互不相讓。

她站起來，扶著肚子一拐一瘸地走過去。在爭什么呢？她問。小女孩說，那是亞男的畫書，她跟亞男借過來看的，婷婷卻非要搶過去。婷婷說，我也跟亞男借了，亞男說借給我的。你們都想看??？園園說，一起看不行嗎？不行，小女孩說，是我先借的。是我先借的，婷婷說。那這樣，園園對婷婷說，你先讓她看一會兒，待會兒你再看，行不行？不行，婷婷說。你讓婷婷先看，行不行？園園又對小女孩說，我們晚一點(diǎn)兒沒事。不行，小女孩也氣鼓鼓地說。

僵持了一會兒，兩個小女孩又吵起來，一人抓著書的一頭往外拉，誰也不讓誰。別爭了，待會兒把書撕破了，園園說，看你們誰賠得起。兩個小女孩不說話，都?xì)夤墓牡乜粗鴮Ψ健?/p>

再吵都不給你們看，園園說，我跟亞男說，讓她拿回去，誰也不給看。過了一會兒，她又說，聽我的話，一起看，待會兒買冰糕給你們吃。小女孩和婷婷都噘著嘴，不吭聲。園園把錢掏出來，說，誰聽話誰去買冰糕吃。小女孩看看她，又看看書。我們一起看行嗎？她對婷婷說。好吧，婷婷說。園園把錢遞給小女孩說，你們好好玩吧，別再吵了。小女孩拿著書，和婷婷一起歡歡喜喜地去買冰糕了。

園園又坐回到她的椅子里。旁邊攤子上的女人來找她說話，看她有些懶懶的，便走開了。園園望著西邊天上大塊的紅云，想著地里的麥子。再過一個多月就要收麥子了，正是忙的時候——起個什么名字好呢？

小女孩跑過來，把書放到她腿上，說：媽媽，先給我拿著。好，園園說。小女孩跑開了。園園把書接過來，拿在手里。是一本很精致的書，硬皮的大開本，封面上是很多名畫的拼接，寫著油畫欣賞的字樣。園園笑了笑，一定是亞男的爸爸收破爛收來的。她翻開去，里面都是畫——西方那些名畫，配著一些介紹性的文字，印刷很精美。有幾幅她曾經(jīng)見過，但更多的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她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神色漸漸地凝重起來。她的目光不時地在一幅畫上長久地停留著，當(dāng)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她捂住胸口，望著西邊的天空，那一刻，覺得自己渺小極了。

日落，多么美多么壯麗的日落，能夠讓人忘卻一切塵世煩擾的日落，她一直畫不好的日落，如果是這些人，一定能夠畫出來吧？她的噩夢，或者所有人的噩夢，已經(jīng)被畫出來了吧？那些沒有發(fā)出的吶喊、尖叫，徒勞無功的抗?fàn)?，無聲無息地退讓，也被畫出來了吧？即使那些夢境與現(xiàn)實(shí)混淆的部分，也被畫出來了。那些真正的美，驚心動魄的、沁人心脾的、莊嚴(yán)肅穆的，被畫出來的真正的美……這些人才是天才啊。她一直想畫而沒有畫出來的東西，以及她不知道自己想畫卻一直在胸中涌動著的東西，他們都畫出來了。他們才是天才啊。

園園背過身來，捂著臉，眼淚不停地從指縫間流出來。不知道壓抑了多久的感情從心中涌上來，變成了決堤的淚水。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哭一直哭。落日漸漸消失了，天邊只剩下一抹淡淡的霞光。而后天色暗下來，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而美麗的藍(lán)色調(diào)。

過去的生活在她眼前一一浮現(xiàn)：那間小屋，貼在墻上的那些畫，那段又溫暖又壓抑的高中生活，哥哥的沉淪，父親的固執(zhí)。還有那年冬天，當(dāng)她放寒假從學(xué)?；氐郊依锏臅r候，她心里想，不想再回學(xué)校去了——她想回家，她不適應(yīng)外面。想不到竟然實(shí)現(xiàn)了，卻是以這樣的方式。是命嗎？

她想起了村子南頭的銀漢。他們說，他的面相不好。他娶了一個妻子，妻子年輕的時候死了，留給他兩個幼小的女兒。他老娘幫著他帶女兒，辛辛苦苦帶大后，老娘死了。兩個女兒，一個嫁人，一個去做了修女。嫁人的那個，結(jié)婚沒過幾年，留下兩個半大的孩子，也得病死了。做了修女的那個，后來還俗了，和神父結(jié)了婚，生了一群孩子。神父有暴力傾向，常常打她，還常常威脅要跟她離婚。銀漢去勸阻，既被女婿打，又被女兒打。大家都以為他的壞日子沒有頭了，神父忽然出車禍死了。女兒癡癡呆呆地好似變了一個人。一把年紀(jì)了，銀漢既要養(yǎng)女兒，又要養(yǎng)女兒的一群孩子。

他們說，這些都是因?yàn)樗拿嫦嗖缓?。園園用手指細(xì)細(xì)摸著自己的臉骨——我的面相也不好嗎？關(guān)于銀漢的這些事，假如沒有人對她講，她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她只記得那年秋天，銀漢看著她家的那一墻喇叭花，笑著說：喲，開得真好！

再沒有開得那樣好的喇叭花了。在這個世界上，很難說誰比誰慘。但他還活著，她也活著。

有人走到攤子前，喊：哎，哎——你這肉咋賣的？

哦……園園抹掉臉上的眼淚，定了定神，站起來扶著肚子一拐一瘸地走到攤子前，聽著顧客的指揮，從后腿上割下一塊肉，放到秤上稱了稱。那人接過肉付過錢后走開了。園園站在原地，沒有動。她抬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暗藍(lán)色的天空，等到星星在天邊閃耀的時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小女孩跑過來，說：媽媽，該吃飯了吧？

該吃飯了，園園說。

天已經(jīng)全黑了，街上兩邊都亮起了燈，園園一邊收拾著攤子，一邊和路過的人打招呼。

作者自述：

曾經(jīng)最大的愿望是重回故鄉(xiāng)，等到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再也回不去的時候，便靜下心來蜷縮在城市的一隅，憑著殘缺的記憶，在文字里重構(gòu)那些放不下的人與事。只是對于文字還不熟練，技巧也很生疏，還需要更多的閱讀和長久的打磨，希望現(xiàn)在開始，一切還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