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黑夜。寒風(fēng)。飛雪。25年前晚秋的一個凌晨,當(dāng)國際列車駛出二連海關(guān)的時候,我將額頭抵在灰冷的窗玻璃上盯著站臺上幾盞稀疏、光禿的路燈光緩緩沉入黑暗,感覺一塊大幕落下。那一刻對我來說,絕不僅是地理上的離鄉(xiāng)和不知歸期的出走。接下來是電影里的鏡頭:經(jīng)過10天險象環(huán)生的顛簸我終于抵達布達佩斯東火車站,拖著比我體重還重的行李跳下站臺,我根本不知道誰或什么在等著我。站臺上的人散盡了,我開始感到恐慌,這時候一個陌生的高個子年輕人手里捏著我在北醫(yī)讀書時的一張照片朝我走過來,不太敢肯定地問照片上的人是不是我……隨后,他帶我去了西火車站,把我送到200公里外的南方城市——塞格德,把我一個人扔在了那里。從那之后,我再沒有回國過過年,無論人家的年,還是自己的年。
剛開始漂泊的那幾年,鄉(xiāng)愁還是挺重的,在離塞爾維亞和羅馬尼亞邊境都不太遠的那個小城里,我何止舉目無親,甚至沒什么機會講母語。每年,日子一過到陽歷的一月底二月初,一股黏稠的感傷就開始在心底泛濫,粘連了五臟六腑,在國內(nèi)過年時的熱鬧記憶在大腦里上千億的神經(jīng)元中無序地蘇醒,不可名狀的寂寞就像青春期囊中的精子,即使天天往外排,也排解不清,于是會寫一封信詢問家人:“今年過年是哪一天?”
上世紀(jì)90年代初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一封手寫的紙信要背著幾張蓋了戳的郵票經(jīng)三個星期的風(fēng)雨才能到北京,經(jīng)常是,當(dāng)我終于撕開一封在返途中又走半個多月的家信時,才知道春節(jié)已過。母親要么在信里問我:“你那邊怎么過的年?”要么就不怕啰唆地告訴我他們共串了幾家親戚。如果趕上國內(nèi)的郵政旺季,這一去一來,有時要用大半個季度。
回信大多是由母親執(zhí)筆,像外文一樣流暢的小字,醫(yī)生特有的連筆;父親的字跡只會在信紙四周的空白找到,規(guī)矩,工整,一筆一畫,是一個左撇子被強制改用右手后創(chuàng)造的字體。遙遙萬里,他們根本不知兒子的生存狀況,即使想關(guān)心也無從開口,只能乏味地問“你在那邊怎么過的年?”每年他們都這樣問,可我從沒有具體回答過。因為對我來說,春節(jié)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我只好敷衍地回信講:“都好,放心吧?!睙狒[的除夕,只是在記憶慣性中留下的一個時辰的影子,如果說“過”,也只能在心里。
那時候沒有微信,打國際長途是件很奢侈的事,一分鐘通話費約1.5美元,更不要說在我連房租都交不起的日子里。偶爾下決心給家人掛一個長途,必須事先做好一系列準(zhǔn)備:撥號之前,在電話機旁放一塊手表,表下壓一張字條,字條上寫好準(zhǔn)備說的幾句話,恨不得連問候語都要寫上。即便如此,只要電話一撥通,一聽到電話另一端父母的嗓音,我照樣會“我-我-我”地結(jié)巴好一陣,想好了要祝的“過年好”或拜年的話,也從來沒有說出過口。一是出于緊張,二是太不習(xí)慣,因為從小就缺少與父母直接表達感情的方式和訓(xùn)練,所以話到嘴邊換成了貌似心不在焉的寒暄:“過年出門了嗎?”或“北京有沒有下雪?”撂下話筒后,不僅沒有預(yù)期的釋放感,胸口反而填了更濃的鄉(xiāng)愁。
那些年,我在國外是靠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睡百家床熬過的,一無所有,但又擁有許多,許多的時間、精力和大把愛我和我愛的朋友。有一次,一個叫“艾迪特”的女孩照例找我上中文課,微笑著送了我三根筷子,并用一根細細的彩繩系了一個蝴蝶結(jié)?!爸袊脑铝列履昕鞓?!”她用匈牙利語跟我說。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中文“春節(jié)”的匈文說法。要知道,當(dāng)時中國貨在匈牙利還很稀罕,只靠淘金者搭乘火車一包包地扛。在塞格德,像碗筷、健身球、折扇之類的小物件只在果戈理大街內(nèi)一家半地下的草藥店里當(dāng)禮物賣。有趣的是,那里的筷子是按根賣的,原因是他們認為筷子很珍貴,萬一丟了或折了一根,可以再配。艾迪特之所以送三根筷子,肯定也出于這個考慮,真是一個暖心的女孩。作為回禮,我用毛筆寫了一個小篆的“狗”字送她,其實那是女孩索要的,因為這一年是她男友的本命年。
還有一年,元旦剛過,我接到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打來的電話,邀我去他家?guī)椭鷱埩_一個朋友聚會,一是為他慶生(他是1月5日的生日),二是過“中國的月亮新年”(那幾年他癡迷中國文化)。拉斯洛便是《撒旦探戈》的作者,2005年的國際布克獎得主,1993年我們就成了朋友,但那時候無論他還是我,做夢都不會想到我后來會成為他的譯者(我剛把《撒旦探戈》的譯稿發(fā)給了譯林社的編輯)。拉斯洛第一次去中國是1990年,從那之后就寫過《烏蘭巴托的囚徒》《北山,南湖,西路,東河》和《天空下的毀滅與憂傷》等好幾本關(guān)于中國的書,還娶了一位學(xué)中文的年輕妻子……拉斯洛的電話讓我喜出望外,要知道,我出國之后,這是第一次有人邀我過春節(jié)。
拉斯洛的家在距布達佩斯30多公里的一個僻靜山鄉(xiāng),在老樹掩映的半上腰上,他請一位著名的建筑設(shè)計師為他蓋了一幢東方味的小木屋。朝山谷的那一側(cè)視野開闊,坐在露臺上正好看日落的風(fēng)景。在客廳的柜子上擺著我為他寫的一幅唐詩書法和他從中國帶回來的二胡,在黑色三角鋼琴上有幾本關(guān)于中國的書,書架、矮柜、墻上、門口,隨處可見來自中國的小掛件或小擺設(shè),一個黃銅的千手觀音像是我?guī)麖呐思覉@“淘”來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砍價最成功的一次,從3000元砍到180元……大桌上擺著我燒的中國菜,西餐的刀叉旁躺著中國的竹筷??腿藗儫釤狒[鬧地擠了一屋,兩條狗也在生抽王、老陳醋和香油味的刺激下撒開歡兒地在幾十條腿間鉆來跑去。錄音機里放的是梅蘭芳唱的《宇宙鋒》,雖然在場的誰都聽不懂京劇,但那咿咿呀、鏗鏗鏘的怪異響動,還是幫主人達到了營造春節(jié)氣氛的目的。拉斯洛很喜歡梅蘭芳,稱他是中國最偉大的聲樂大師,說有著跟法瑞內(nèi)利一樣任何女性都不可能具有的清脆、有力而又甜美的歌喉。法瑞內(nèi)利是歐洲歷史上最有名的閹人歌手。
晚飯后,客人們散坐在客廳里,晚餐變成了讀書沙龍。拉斯洛捧著書念了幾段有關(guān)春節(jié)的典故,漢學(xué)家谷蘭回憶在北大讀書的歲月(她翻譯過多部元雜劇,還譯過莫言的《酒國》),老作家麥瑟吉聊起他讀過的中國詩歌(他說包括沃洛什·山多爾在內(nèi)的許多匈牙利詩人都翻譯過李白的詩),文史學(xué)家海爾奈談起他編輯《易經(jīng)》《道德經(jīng)》的感想(他至今鐘情于中國文化,不久前剛出版了《山東漢畫像石匯編》),當(dāng)時擔(dān)任《匈牙利之橘》雜志主編的瓦格沃爾基則繪聲繪色講他去香港拍片的見聞……這是一個國內(nèi)人想象不出的場面,在東歐一個僻靜的山鄉(xiāng)里,一群外國人為中國聊得熱火朝天。凌晨,客人們告別回城。盡管下山時車開得很慢,但沉悶的馬達聲和軋雪聲還是騷擾了寂靜的山鄉(xiāng),山坳里回響起稀稀落落的狗吠。許多年后,我偶然看到攝影家希拉吉·蘭凱在那晚拍攝的一張合影,才知道作家艾斯特哈茲那天也在場,命運的安排,如今我也當(dāng)了他的“中國聲音”(幾年前我翻譯過他的《一個女人》和《赫拉巴爾之書》,現(xiàn)在正在譯《和諧的天堂》)。
又過了幾年,先是有了網(wǎng)絡(luò)電話,而后有了QQ和微信。不過,發(fā)達的通訊技術(shù)奇跡般地縮短了地理上的距離,但也沖淡了游子內(nèi)心的鄉(xiāng)愁?,F(xiàn)在,國內(nèi)剛剛敲響除夕的鐘聲,我在布達佩斯的手機就叮咚不停地接到拜年短信。于是,我埋頭舔屏,回復(fù),留言,發(fā)表情,過年雖然同步了,但再沒有了過去從寄信到收信之間漫長等待中的幽深思念。以后,我們都再難接到家書了,再難看到親人的筆跡。
如今過年,對我來說最有意義的或許是,在回復(fù)完所有短信之后,安靜下來,會聚心神,讓孩提時代的黑白記憶慢慢變彩色,盡管是那種褪了色的彩色,許多早被遺忘了的熟悉場景像默片里的鏡頭在眼前浮現(xiàn):燈籠,炮仗,年糕,懶龍,一年一度憑戶口本才能買到的花生瓜子,烤在蜂窩煤爐旁小板凳上自釀江米酒,外婆的白發(fā)、父親的嘮叨和母親的缺席(母親是位婦產(chǎn)科醫(yī)生,即使逢年過節(jié),也總被叫去上手術(shù)臺。在我家房檐下有一個用罐頭盒做的鈴鐺,用一根鐵絲連到四合院大門道外一個只有大人站到門墩兒上才可以伸手夠到的電瓷瓶,那就是專為醫(yī)院來的人設(shè)計的創(chuàng)意門鈴),點花炮用的白色線繩燒焦的氣,和一首我從不懂事時就會背的北京童謠:新年來到,人人歡笑;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兒要頂新氈帽,老太太要塊大年糕……
時光倒流,空間穿越。能這樣入神地回憶過年,一年也只有這一次機會,與其說過年,不如說過童年;還是說,人到中年后迷戀回憶,不再過年,只過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