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珂
2015年,18歲的女兒決定去美國讀書。這一年的春節(jié)我們一起做了很多我記憶中小時候的年菜,她幫我打下手,我給她講我們小時候的年。因為在我的潛意識里,是覺得也許從今往后可能會有相當(dāng)一段長的時間我們一家三口很難在一起團聚過年了。因為她需要時間讀完她的大學(xué),她需要時間去適應(yīng)新的工作,她需要時間為自己的人生目標(biāo)付出努力。而這些時間都不可能為我們的年讓路,所以,2015年的春節(jié)我們家過得比較隆重。我記得我做了她喜歡的素什錦、油燜蝦、干燒魚、冰糖肘子,以及家傳的全家福大砂鍋。記得我跟她說希望她以后無論在哪兒,逢過年還是要做點像樣的菜慶祝一下,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哪國,年就是心里的家,年必須是年。
2016年的春節(jié),我們在北京,她在紐約。我們這邊的年三十晚上是她的同一天的早晨,我們視頻通話,她看到我們餐桌上的菜,激動得大叫。等到了她的晚上,我們的初一早上,她發(fā)圖片給我:“看,我們的年菜?!蔽铱吹搅藥讉€姑娘分別做的紅燒雞翅、煎三文魚、燉菜、回鍋肉……也是滿滿的一大桌,以及幾個姑娘歡快的笑臉。盡管我們過的年對于她們來說只是一個平常的日子,吃完這頓,睡一覺,明天還要繼續(xù)上課或繼續(xù)寫她們的論文,可是即便是遠(yuǎn)隔千山萬水,氣氛還是一樣能傳遞的。年還是要過的。
前幾天跟在紐約的女兒通電話,她突然冒出一句:“好想吃北京的糖葫蘆,也好想念大砂鍋?!蔽覇査?,你想家了吧?她說還好,只是累了的時候會想念家里的食物。估計是因為紐約人開始準(zhǔn)備過圣誕了,連帶著讓她想到了過年和大砂鍋。
人的很多美好的記憶都是跟過年有關(guān)的。
對于我們這波生于上世紀(jì)60年代的人來說,小時候過的年更是充滿了美好、幸福和新奇。那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時令節(jié)日,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慶典。因為它是由很多平日里吃不到的肉菜、魚菜等稀罕的美味佳肴,以及只有那幾天才被允許拿著副食本去購買的花生、瓜子、香油、芝麻醬、富強粉、好大米組成的。這些稀罕的物品在平時是沒有的,副食本上也只有過年的那個月的一欄里才會有這些內(nèi)容。這些物品是以每人半斤為計量單位的。
當(dāng)然,在孩子們的記憶中,也許還會有新衣服、新衣服兜里揣著的小鞭炮、提著紙燈籠去鄰居家討要糖果等等這些令人興奮不已的事情。在沒有電視和手機的年代,這些內(nèi)容會是一整年的期盼。因為相對于眾多的普通又乏味的沒有任何色彩的日子而言,那幾天的美好是可以受用一整年的。
在那樣的年代里,過年是念想,是期待,同時也是收獲。
上世紀(jì)90年代初,我在日本讀書,適逢陽歷新年,我被朋友邀去東北的秋田縣鄉(xiāng)下過了一個日本的新年。那一年12月30日我從東京坐夜行巴士前往秋田縣的大曲小城,近700公里的路程大巴車正好走一個晚上,31日的早晨,也就是日本人說的“大晦日”(除夕)的早晨我到了大曲。我的朋友加藤先生是一位基督教的牧師,平日里他的家只有他和太太兩個人,因為過年,兩個在仙臺工作的兒子也都帶著家眷回來了。這個年,加上我這個遠(yuǎn)道而來的外人,一共有八口人在一起辭舊迎新。
加藤先生家的年菜是祖輩傳下來的數(shù)十款蒸煮的菜品。洋子夫人在12月25日過完了圣誕節(jié),就開始分批分類地做起來了。日本人的年菜口味非甜即酸,據(jù)說這是在沒有冰箱的年代里便于保存。紅糖煮黑豆是家家必做的。除此之外,還有諸如蜜煮魚干、煮芋頭、醋藕、糖醋紅白蘿卜、豆羹、煮魚子、昆布卷等等,多到數(shù)十種。所選食材要遍布山川湖海,象征五谷豐登、長壽不老和子孫繁榮。這些菜肴所寓意的事物都很有趣,比如煮黑豆,代表的是勤奮,每天勤奮地干活到被太陽曬得黑黑的;煮魚子代表的是子孫繁榮;煮大蝦表達了要活到腰都彎成大蝦那樣的意愿,代表長壽;糖醋紅白蘿卜表達的是做人要清清白白、干干凈凈。
所有的菜品分別烹煮后,在12月31日,把食物按照食材和顏色搭配妥當(dāng)分別擺放進漂亮的“重箱”(精美的大漆食盒)里,然后就等待著正月一日的早晨全家一起享用。重箱分三層、四層、五層不等。每一個日本人的家里至少都會有一個這樣的食盒,一般都是用大漆制作的。因為一年中只有新年這幾天會用它來盛食物,所以日本人很看重它。高級的重箱以大漆蒔繪的工藝,配以松竹梅椿仙鶴的紋樣居多。光鮮亮麗,精美絕倫。同時,重箱中一層層的年菜,一個個的寓意,都代表了農(nóng)耕社會里人們最純樸的愿望。
因為我來自餃子的國度,因此,我責(zé)無旁貸地為加藤先生家的年夜飯增添了這道中國的飲食文化。
那個年,在加藤先生家中,伴著他們一家老小,看了日本的“春晚”(紅白歌合戰(zhàn)),聽了12點鐘敲響的108下的鐘聲,吃了象征著長久的過年蕎麥面,大年初一的早上踩著厚雪去一個幾百年的小神社“初詣”(新年參拜),喝了神社供給的熱米酒,買了一個平安符……在寒冷的東北秋田縣過了一個溫暖的新年。
人到中年以后,時常會回憶起小時候那些難忘的事情,其中也包含了出自母親之手的很多味道,特別是那些過年時吃過的。比如,我媽常在過年的時候炸芝麻排叉,把關(guān)東糖溶化后加入花生末和芝麻,制作成另一種甜食,用金屬材料的粥勺做全家福砂鍋里用的雞蛋餃,炸豆腐丸子,自己炒江米,再用搟面杖搟碎做米粉肉,等等。一進入臘月,我媽就開始一道道菜有序地做,然后一盆盆、一碗碗地整齊擺放在陽臺的角落里。年三十的晚上,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做一個全家福的大砂鍋,砂鍋里整整齊齊地擺放了平時難以吃到的燒肉、大蝦、蛋餃、豆腐丸子、炸豬皮、香菇和大白菜。這么一大鍋,我媽會用雞湯慢慢煨個把小時。
這些年,我也開始做全家福大砂鍋了。砂鍋里邊的料也都盡可能地自己做。在我家過年三十,吃過我做的砂鍋的朋友,似乎都還滿意這一大鍋的實實在在。
前幾天,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一句話,深有感觸。
“古代文化中有一種儀式,一種慶典,即一年中要有一次機會讓人做點非同尋常的事?!倍@個“事”,我覺得就應(yīng)該是“過年”。
近些年來,人們常掛在嘴邊,也是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每天都跟過年似的?!?/p>
在對于儀式和慶典這樣的事已經(jīng)漸漸地淡漠,生活中讓人興奮的東西越來越少了的今天,至少我們應(yīng)該好好做頓年夜飯然后好好過年。因為它既是一年的結(jié)束也是一年的開始,用一頓美好的餐食來做一年的承上啟下,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