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思/文
論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的證成
●陳 思*/文
在我國,立法中有刑事證明標準差異化傾向、理論上有層次論作為基礎,實踐中也有相關的探索,故刑事案件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具有可行性??疾靸纱蠓ㄏ档男淌伦C據制度,也均實行有差別的證明標準,同時設置了相關的配套規(guī)則和義務。我國在具體構建時,可根據被告人認罪與否、罪行輕重、案件難易程度等不同實行有差別的證明標準。
刑事案件 差異化證明標準 證據制度
證明標準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而是一個復雜、多層次的綜合系統(tǒng)。[1]我國刑事案件證明標準的立法規(guī)定是“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排除合理懷疑”。該標準適用于我國所有刑事案件和各個訴訟階段。現有立法規(guī)定的證明標準,雖然能夠防止司法擅斷,然而不同的案件、同一案件的不同訴訟環(huán)節(jié),在證明標準的把握上,既有一致性也有區(qū)別性。為解決上述問題,2016年中央政法工作會議提出,要研究探索對被告人認罪與否、罪行輕重、案件難易等不同類型案件,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本文擬以案件類型為視角,[2]通過對我國立法傾向、理論基礎、實踐探索的分析,論證刑事案件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的可行性。同時在考察國外的經驗上,提出構建我國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的具體設計。
(一)我國立法中已有證明標準差異化的傾向
1.對死刑案件適用更加嚴格的證明標準。死刑案件除需要排除合理懷疑以外,還需要排除其他可能性。2010年“兩高三部”《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規(guī)定》)第5條規(guī)定,辦理死刑案件,對被告人犯罪事實的認定,必須達到證據確實、充分。同時明確了證據確實、充分需要滿足五種情形?!缎淌略V訟法》修改時,吸收了該《規(guī)定》第5條的前三種情形,確定了一般刑事案件要達到證明標準需滿足前三項規(guī)定。保留了“共同犯罪案件中,被告人的地位、作用均已查清”、“根據證據認定案件事實的過程符合邏輯和經驗規(guī)則,由證據得出的結論為唯一結論”這兩項規(guī)定,體現了立法機關對死刑案件和普通刑事案件在證明標準適用上有所差異的態(tài)度。
2.對毒品案件中“明知”采用推定的證明標準。毒品犯罪作為故意犯罪,行為人主觀上應對毒品具有“明知”。根據現有證明標準,裁判者需根據確實、充分的證據,判定行為人主觀上系確切的知道。但由于毒品犯罪的特殊性,行為人的內心狀態(tài)呈現出較強的隱蔽性,特別是行為人不認罪時,對“明知”很難達到確定性證明程度。有鑒于此,相關規(guī)范性文件采用了推定的證明標準。如“兩高一部”發(fā)布的《辦理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2項,對毒品犯罪行為人主觀明知規(guī)定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同時對“應當知道”規(guī)定了八種情形。推定在證明標準上,不要求達到“確實、充分”,不僅有效防止了實踐中因證明不能而放縱犯罪,也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降低了訴訟成本。
(二)理論上有刑事證明標準層次論作為基礎
許多學者主張刑事證明標準具有層次性和多元性,不同的訴訟階段、證明主體和證明對象應適用不同的證明標準。
1.關于不同的訴訟階段適用不同的證明標準。該觀點以訴訟階段論和證明過程論為理論基礎,認為刑事訴訟中的偵查、起訴和審判三個階段均存在司法證明問題,基于案件在三個階段所要達到與所能達到的訴訟認識不同,證明標準在不同階段存在著層次性。[3]同時認為我國的刑事證明標準體系是由立案偵查、逮捕、移送審查起訴、提起公訴以及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構成,這些證明標準隨著訴訟進程的推進不斷提高。[4]
2.關于不同的證明主體適用不同的證明標準。該觀點認為,控辯雙方因舉證能力和舉證性質的差異,應適用不同的證明標準。刑事證明責任原則上由控方承擔,辯方只在例外的情況下承擔證明責任。在舉證所要達到的證明程度上,控方要認定被告人有罪,須在證明標準上達到“排除合理懷疑”,即具有高度蓋然性;而辯方承擔的證明責任只要能使有罪認定產生合理懷疑即可,即只須達到“蓋然性占優(yōu)勢”。
3.關于不同的證明對象適用不同的證明標準。該觀點認為,證明對象有實體法事實和程序法事實的區(qū)分,對二者應實行不同的證明標準。實體法事實指對解決案件實體問題,即定罪量刑問題具有法律意義的事實。[5]程序法事實指對解決回避、訴訟期限、強制措施等程序問題具有法律意義的事實。因實體法事實關系到被告人的定罪量刑,有必要對其適用較高的證明標準,而對程序法事實的證明則相對簡易化。
(三)實踐中已有實行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的探索
1.“兩個基本”思想的提出和運用為差異化證明標準的實施提供了探索空間。1985年,彭真同志在五大城市治安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了基本事實、基本證據的“兩個基本”思想。他指出,案件只要有確實的基本證據,基本的情節(jié)清楚,就可以判。[6]該思想提出后,相關文件和司法解釋進行了確認。黨中央1983年 《中共中央關于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決定》、最高人民檢察院1984年《關于在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斗爭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答復》、最高人民法院2001年《向全國各級法院發(fā)出關于貫徹全國社會治安工作會議的通知》等均有對“兩個基本”含義的表述,表述內容為: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確鑿。盡管其不能直接在司法實踐中被引用,但在事實上內化成刑事證明對象和刑事證明標準,指導著具體的刑事證明活動。[7]值得注意的是,“兩個基本”思想雖是在嚴打時期提出,但其提出的本意是為防止在一些與定罪量刑關系不大的細枝末節(jié)上搞煩瑣哲學,久拖不決。對影響定罪量刑的“基本事實”和“基本證據”,它并沒有降低證明要求,而是必須達到確定無疑、排除其它可能性的程度。[8]
2.對輕微刑事案件適用速裁程序辦理體現了刑事證明標準適用上的針對性與差異性。2014年8月,在全國人大的授權下,“兩高兩部”發(fā)布了《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辦法》(以下簡稱《辦法》),開始為期2年的刑事速裁程序試點工作。根據該《辦法》第1條、第6條的規(guī)定,適用速裁程序案件的證明標準是“事實清楚、證據充分”,即不要求“證據確實”。證據確實體現了對證據質的要求,要求據以定案的每一份證據都必須是客觀真實的。證據充分體現了對定案證據量的要求,要求具備足以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一定數量的證據量。對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規(guī)定有差別化的證明標準,體現了對特定范圍類的案件在刑事證明標準適用上的針對性與差異性。
(一)英美法系國家的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
英美法系國家的證明標準以多元化為基本特征,不同訴訟主體針對不同訴訟階段中的不同證明對象,存在不同的證明標準。如美國的證據理論根據證明所需的確定性程度,將證明標準由高到低劃分為九種:絕對的確定性、排除合理懷疑、明晰且有說服力的證明、優(yōu)勢證明、可成立的理由、合理相信、有合理懷疑、懷疑、無線索。[9]同時實踐中實行差別化證明標準,在訴訟階段方面,起訴時一般只需有“充分的證據”,而有罪判決則須達到“排除合理懷疑”。在不同性質和類型的案件方面,總的原則是犯罪的性質越重,必要的證據要求就越高。在被告人認罪與否的案件方面,認為被告人自愿、明智地選擇有罪答辯,意味著其不再受無罪推定原則的保護,檢察官無須以“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證明其有罪,案件不再進入正式審判程序,法官在審查有“有力證據”證明其有罪答辯的事實后,可直接對其定罪。[10]
為了保障刑事證明標準的正確適用,英美法系國家設置了一系列與證明標準相關聯的訴訟制度。具體包括:第一,堅持無罪推定原則。無罪推定以控訴方承擔證明責任為前提,而達到證明標準是卸除控訴方證明責任的標志,因此證明標準的適用與無罪推定原則緊密相連。第二,實行陪審團決議制度。陪審團裁判不需要闡明判決理由,且被告人無權利就定罪的裁判結果進行救濟。對此,英美法系國家實行陪審團成員一致同意制,要求一定數量的陪審員對定罪與否的裁判結果一致同意。因為一致同意的結果,對證明標準的運用在形式上進行了制約。
(二)大陸法系國家的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
大陸法系國家證明標準差異化的特征也很明顯。以起訴和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為例,關于起訴的證明標準,《德國刑事訴訟法典》規(guī)定為:有足夠的事實根據、有足夠的犯罪行為嫌疑。[11]《法國刑事訴訟法典》規(guī)定為“控告是否充分”、“控告是否有足夠的證據”。[12]關于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德國和法國的規(guī)定均為內心確信。根據程度的不同,心證分為四個等級:微弱的心證;蓋然的心證;蓋然的確實心證;必然的確實心證。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為必然的確實心證。根據訴訟程序的不同,大陸法系國家在證明標準上也體現出差異性。德國的協商性司法中,法官只需調查部分相關證據以確定該供述具有事實依據,即可終結案件審理程序。[13]相類似地,法國處理違警罪的簡易程序、意大利刑事命令程序等均在證明標準方面比其它案件降低了程度要求,均不需要達到“內心確信”。
為規(guī)范差異性證明標準的適用,大陸法系國家除設置了相關的證據規(guī)則予以調整以外,還通過強調檢察官的客觀公正義務和法官負有查明案件事實的職責,約束證明標準的具體運用。
(三)兩大法系刑事證明標準的比較及對我國的啟示
1.兩大法系均實行有差別的刑事證明標準。英美法系國家根據訴訟階段、被告人認罪與否等情況的不同,在證明標準的適用上有所差異,同時對證明標準有高、低程度的九種區(qū)分;大陸法系根據訴訟階段、不同類型案件適用的程序不同等,在證明標準的適用上有所差異,同時對心證的劃分也有高、低四個程度的劃分。
2.兩大法系刑事訴訟關于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具有一致性。雖然在文字規(guī)定上兩大法系分別表述為“排除合理懷疑”和“內心確信”,但二者在本質上體現出一致性。因為要實現內心確信必須做到排除合理懷疑,而排除合理懷疑也就意味著達到了內心確信的程度。同時關于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均在程度上要求最高,但又都承認訴訟活動和認識的局限性,而不要求達到絕對確定的程度。
3.兩大法系均對刑事證明標準的適用設置了配套的規(guī)則或者義務。兩大法系中刑事證明標準可以有差別的適用,但并不意味著可以不受約束而隨意適用,實行有差別的證明標準,前提是必須要遵循相應的規(guī)則或者是確保裁判者的調查、核實義務。雖然具體的方式不同,但承認需要受到約束卻是共同的。
(一)根據被告人認罪與否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
被告人自愿認罪,可以大大降低錯案發(fā)生的概率,減少國家在查明案件事實上的投入。對被告人認罪案件,可“適當降低證明標準”,適用低于普通程序的證明標準。作為對證明標準適當降低的補償,處罰上可相應從寬。所謂“適當低于”,是指根據常識、常情、常理相信存在基本犯罪事實、而且該事實是被告人所為。但值得注意的是,適當降低被告人認罪案件的證明標準,不能同時降低實體公正和人權保障。裁判者應審查被告人有罪供述的自愿性,確保被告人是在自愿、明知的情況下作了有罪供述;同時應對認罪的事實基礎予以審查,確保除被告人供述以外,還應有其他證據予以補強。
(二)根據罪行輕重不同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
1.死刑案件實行嚴格的最高證明標準。死刑案件的證明標準應比一般有罪案件的證明標準更加嚴格,必須證明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排除其他可能性,對事實沒有其它解釋余地。同時要注重審查證據的合法性,堅決排除非法證據。對于認定被告人有罪證據不足的,依法應作無罪判決。如果定罪的證據確實,而影響量刑的證據存有疑問,則在處刑時應當留有余地。
2.重刑案件和普通程序中被告人不認罪的案件實行一般證明標準。重刑案件是指《刑法》條款規(guī)定的最低法定刑為10年有期徒刑以上的案件,對于此類案件的證明標準應當僅次于死刑案件。被告人不認罪的案件因錯案的風險遠高于認罪案件,故也應適用和重刑案件相一致的證明標準??梢园凑瘴覈缎淌略V訟法》規(guī)定的“證據確實、充分”和“排除合理懷疑”進行適用。
3.普通程序中被告人認罪的案件和簡易程序中可能判處3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刑事案件,實行較低證明標準??杀日毡桓嫒苏J罪案件中“適當降低證明標準”的程度進行適用。
4.簡易程序中可能判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輕微犯罪案件以及速裁程序案件實行最低的證明標準。可以在“適當降低證明標準”的程度上進一步進行放松,達到“優(yōu)勢證據標準”即可。
(三)根據案件難易程度不同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
根據案件難易程度的不同,刑事案件可以區(qū)分為重大、疑難、復雜案件和簡單案件。對重大、疑難、復雜案件實行較為嚴格的證明標準,有助于平衡利益沖突、平息訴求紛爭、化解社會矛盾。對簡單案件實行較為寬松的證明標準,有助于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成本。對重大、疑難、復雜案件實行的證明標準,可參照現有《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證據確實、充分”和“排除合理懷疑”進行適用。對簡單案件實行的證明標準可參照“適當降低證明標準”和“優(yōu)勢證據標準”進行。
注釋:
[1]蔡宏圖、毛仲玉:《“排除合理懷疑”與我國刑事訴訟證明標準的完善》,載《河北法學》2014年第9期。
[2]本文系在案件類型的基礎上討論我國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的證成,研究時有涉及訴訟階段、證明對象、證明主體等問題,但不是我國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的因素。
[3]吉冠浩:《刑事證明標準的形式一元論之提倡—兼論審判中心主義的實現路徑》,載 《證據科學》2015年第6期。
[4]參見陳衛(wèi)東:《反思與建構:刑事證據的中國問題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前言第5頁。
[5]參見陳光中、周國均:《論刑事訴訟中的證明對象》,載《政法論壇》1983年第6期。
[6]參見彭真:《在五大城市治安座談會上的講話》,載《彭真文選(1941-1990)》,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09頁。
[7]劉樹選:《刑事訴訟中“兩個基本”的理論和實踐》,載《廣東商學院學報》2003年第2期。
[8]張穹:《關于“嚴打”整治斗爭中的法律適用問題》,載《檢察日報》2001年7月23日。
[9]卞建林譯:《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guī)則和證據規(guī)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頁。
[10]參見謝登科:《論刑事簡易程序中的證明標準》,載《當代法學》2015年第3期。
[11]參見李昌珂譯:《德國刑事訴訟法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72頁、第89頁。
[12]參見余叔通、謝朝華譯:《法國刑事訴訟法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86頁、第99頁。
[13][德]約阿希姆·赫爾曼:《協商性司法——德國刑事程序中的辯訴交易》,程雷譯,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4年第2期。
*重慶市渝北區(qū)人民檢察院刑事檢察局助理檢察員[40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