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合
(1.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北京 100871;2.菏澤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播系,山東菏澤 274015)
莫言八九十年代小說高密味方言尋蹤
曹金合1,2
(1.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北京 100871;2.菏澤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播系,山東菏澤 274015)
帶有地域文化色彩的方言俗語在莫言的小說中比比皆是,他的汪洋恣肆、泥沙俱下的語言構(gòu)成成分中離不開特定地域的方言俗語元素,富有鄉(xiāng)土氣息的為人稱道的語言,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神話傳說、閑言碎語的滋養(yǎng)和熏染。從稚拙走向成熟、從絢爛走向節(jié)制、并把方言上升到語言的本體性的高度,正是高密味的方言在莫言八九十年代的小說中靈活運用的蹤跡表征。
莫言;八九十年代;小說;高密味;方言①
帶有地域文化色彩的方言俗語在莫言的小說中比比皆是,這是莫言在長期的鄉(xiāng)村生活中熏陶的結(jié)果?!拔覀兌米钌钗?,用起來最靈便的,往往是那些從小學(xué)來的鄉(xiāng)土的語言,和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有無限關(guān)聯(lián)的語言,即學(xué)者們所謂的‘母舌’(mother tongue)。這種語言,一般地說,是豐富的,有活氣的,有情韻的。它是帶著生活的體溫的語言。它是更適宜于創(chuàng)造藝術(shù)的語言。”[1](P312)可以說,高密方言就是莫言從小習得的“母舌”,山川風物、地理條件、生態(tài)環(huán)境、宗法觀念、倫理道德、傳統(tǒng)文化等地域色彩濃郁的自然景觀和社會景觀構(gòu)成了方言代代傳承的基礎(chǔ)條件。在方言俗語的流傳過程中,越是沒有受到正規(guī)教育的民眾,越是對方言的領(lǐng)會和運用更加嫻熟自然。莫言從呱呱墜地到二十歲當兵離開家鄉(xiāng),這段語言學(xué)習的黃金時段基本上都是在拉呱、講古、閑聊等相互交流的過程中度過的,民間比較純粹的方言俗語、民間諺語、歇后語、成語、俏皮話等各種語言形式作為一個龐大的語料庫,就沉淀在莫言腦海的深處。等到莫言走出最初的模仿階段,進入高密東北鄉(xiāng)王國的建造的時候,故鄉(xiāng)的語言所具有的鮮活性和新奇性就在他的靈活運用中大放異彩。當然,故鄉(xiāng)的制約通過語言形式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表現(xiàn),也是形成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莫言所深刻感悟到的。他在《與<文藝報>記者劉颋對談》中提到“所謂故鄉(xiāng)的限制,我覺得更是一種語言的限制。一個作家的語言有后天訓(xùn)練的因素,但他的語言的內(nèi)核、語言的精氣神,恐怕還是更早時候的影響決定的。我覺得我的語言就是繼承了民間的,和民間藝術(shù)家的口頭傳說是一脈相承的。第一這種語言是夸張的流暢的滔滔不絕的,第二這種語言是生動的有鄉(xiāng)土氣息的?!盵2](P232~233)所以,莫言汪洋恣肆、泥沙俱下的語言構(gòu)成成分中離不開方言俗語的地域元素,富有鄉(xiāng)土氣息的為人稱道的語言,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神話傳說、閑言碎語的滋養(yǎng)和熏染。
方言作為一個民眾的特定地域生活方式和語言表述的標志,是聚族而居的鄉(xiāng)村文化外在的鮮活表征,它不僅作為一種交流和傳遞信息的工具能喚起彼此之間熟悉的記憶,而且還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對民眾的生命意識和文化精神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莫言用富有地域文化色彩的方言表達自己對民眾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的理解的時候,無論是小說中人物的對話還是敘述者對事物和現(xiàn)象的描摹,無不鮮活生動。正如陳思和所認為的那樣:“莫言藝術(shù)最根本也是最有生命力的特征,正是他得天獨厚地把自己的藝術(shù)語言深深扎植于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民族土壤里,吸收的是民間文化的生命元氣,才得以天馬行空般地充沛著淋漓的大精神大氣象?!盵3](P275)其實,這種方言的靈活運用伴隨著莫言創(chuàng)作的始終,即使是初登文壇盡量用別人的語言講述別人的故事的時候,也在不經(jīng)意之間摻入了高密方言。這就是他的處女作《春夜雨霏霏》(1981)中的軍嫂在向遠方的丈夫傾訴情感的時候,回憶自己辛勤勞動的場景:“我好像聽到了土坷垃重壓之下的棉苗兒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與求救的呼叫,于是,就拼命地挑呀挑,能救活一棵算一棵吧!我的勁沒有白費,那半畝棉花,苗兒竟出齊了?!泵鑼戃娒褚患矣H、舍小家顧大家、保家衛(wèi)國等陳套的故事是莫言模仿當時的主題模式的試水之作,本來沒有什么新奇之處,但在這里用的方言“土坷垃”一下子將一個村婦從失語的尷尬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使得人物的思想、話語和行為回歸自己的個性和本分,也對“痛苦的呻吟與求救的呼叫”之類的知識分子話語的矯揉造作性起到了彌補的作用。莫言顯然也感覺到這種來自鄉(xiāng)村、識字不多、文化水平低的民眾說出文縐縐的精英話語的別扭之處,所以在緊接著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選擇與人物的出身和身份特征、文化修養(yǎng)相吻合的方言來塑造人物,實現(xiàn)了他后來總結(jié)的“盯著人物寫”的理論主張。在《丑兵》(1982)中來自鄉(xiāng)村的丑兵因為相貌不佳,惶恐地對副連長說的話:“副連長,看你說到那里去了,都恨我長得太次毛,給連隊里抹了灰?!保弧逗谏碁?1984)中新兵蛋子“我”對自己行為的反思:“是的,我一定要盡快聰明起來,為了這白面饅頭,為了這大白菜燉豬肉,為了爭取跟地瓜干子‘離婚’……”。這里用“太次毛”、“地瓜干子”之類的方言而不用“丑、差”、“ 地瓜干”等俗套的普通話,目的不僅是避免語言太熟太爛之后形成套版式的“狗屎化效應(yīng)”(王蒙語),更重要的是讓人物“開口即響”,對塑造人物質(zhì)樸、憨厚的性格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
到了1985年,在域外文化思潮和文學(xué)思潮的影響下,莫言在向先鋒小說的形式主義實驗靠攏的同時,也以清醒的民族意識和“在地性”的文化視角,踐行著“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創(chuàng)作理念。表現(xiàn)在語言上,就是大量的方言開始出現(xiàn)在不同人物的言行舉止之中,在對話和敘事者的概述中出現(xiàn)的具有地域色彩的方言,達到了語言載體與描述對象的有機統(tǒng)一。《爆炸》(1985)中姑姑作為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在去王干壩接生之后,半夜回家的路上的感覺:“我的頭皮一炸一炸的,頭發(fā)都支楞起來了?!庇梅窖浴爸Ю恪钡男蜗笮院王r活性要比普通話中的“豎”生動得多,仿佛頭發(fā)脫離了姑姑的生命意識的控制而具有了主體性的色彩,更加凸顯出恐怖的氣氛。《大風》中的爺爺兩手捧回一棵草來對母親說“‘星兒他娘,你看看,這是棵什么草?’說著,人興頭得了不得?!薄靶莾核铩钡姆Q謂表現(xiàn)出鄉(xiāng)村公公對兒媳婦的親緣關(guān)系的重視,不經(jīng)意之間將宗法文化濃郁的地域環(huán)境中重視子嗣的心態(tài)和女性的無名狀態(tài)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非常鮮活地表現(xiàn)出爺爺?shù)乃实男愿?。敘述語中用“興頭”而不用“高興”,顯然與對話的語言一致,更能表現(xiàn)爺爺?shù)纳駪B(tài)。《秋水》中的景色描繪“后來東半邊水天一色,中間夾著個翻轉(zhuǎn)的徹底紅球。一會兒顯出金色來,顯出銀色來,形狀也由狼亢肥碩變得規(guī)矩玲瓏。”方言“狼亢”對形狀的描繪顯得新穎別致,與雅言“規(guī)矩玲瓏”相對照顯得錯落有致?!度ヱR》中的劉起自我欣賞花費全部家當買來的三匹馬,在里手拉著梢兒的栗色小兒馬蛋子的“顏色像煮熟了的老栗子殼,紫勾勾的亮?!薄巴馐帜瞧ダ业臈椉t小騍馬,油光水滑的膘兒,”用“紫勾勾”來形容渾身沒一根雜毛的小馬顏色的純粹,用“油光水滑”表現(xiàn)小騍馬身體的強健,方言的動態(tài)性和比擬性不僅恰當好處地描繪出馬的形態(tài)和神態(tài),更重要的是把劉起的自豪的心態(tài)活靈活現(xiàn)的展示出來了。說動物其實是為了刻畫人物的性格,所以他想到自己趕車時的情景:“露出當胸兩塊疙瘩肉,響鞭兒一搖,小曲兒一哼,車轅桿上一坐,馬兒跑得‘嗒嗒’的,車輪拖著一溜煙,要多瀟灑有多瀟灑,要多麻溜有多麻溜……”為他寧可氣跑妻子也要車把式的氣派和尊嚴的變態(tài)行為提供了心理依據(jù),“要多麻溜有多麻溜”的方言所內(nèi)含的豪情壯志非常吻合主人公的性格特征。當他硬著頭皮請求妻子回去和自己過日子的時候,滿腹委屈的妻子說的話:“你滾,你滾,你別站在這兒硌應(yīng)我。你要還是個人,還有點人性氣,就痛痛快快跟我離了……”在口語中夾雜方言“硌應(yīng)”就把一個不識字的女性對丈夫的怨恨情緒刻劃得惟妙惟肖?!栋坠非锴Ъ堋分猩贂r的“我”幫暖姑蕩秋千的時候,她把形影不離的白狗叫過來說:“白狗,讓你也恣悠恣悠?!薄绊в啤钡寞B加讓一個少不更事、天真無邪的少女的歡快心情表現(xiàn)了出來,表面上說的是白狗,事實上表現(xiàn)的是人。十多年之后再見面的時候,面對著物是人非的戀人現(xiàn)實生活狀況的交流,暖對“我”解釋生三個孩子又沒有違反計劃生育的理由:“一胎生了三個,吐嚕吐嚕,像下狗一樣。”“吐嚕吐?!钡臄M聲詞含有的順暢的動作意味是普通話所不具備的,而且出在一個文化教養(yǎng)很低的家庭婦女之口,粗野中帶有的嘲諷意味也就呼之欲出。《球狀閃電》中不識字的繭兒對沒考上大學(xué)的蟈蟈所說的話:“蟈蟈,你考不上大學(xué)我反倒歡氣——你別生氣,俺不是那個意思。”“歡氣”而不是“高興”才能充分地顯示出深受地域方言影響的少女言語的本分,語義的悖反也將少女渴望與心愛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心態(tài)暴露無遺。結(jié)婚之后,深受現(xiàn)代文明和個性意識影響的蟈蟈想拋棄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堅持和父母分家,此時繭兒著急中的勸阻:“蟈蟈,不能分啊,鄰親百家會笑話我們的?!庇谩班徲H百家”比起眾所周知的“鄰居”顯得更富有倫理色彩,更符合聚族而居的鄉(xiāng)村按照宗族觀念劃分的親緣關(guān)系的現(xiàn)狀。
也許是受到尋根文學(xué)向民族文化的生命之根深入挖掘的啟發(fā),更是莫言潛藏的方言語料庫得到了噴發(fā)和展示的機會,在1986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仍然運用了大量的方言來展示自己與眾不同的語言風格?!吨贰分械拇黻犻L楊六九和馬桑鎮(zhèn)的女人搞曖昧關(guān)系,夜晚回去之后感覺到“心臟卻焦躁得仿佛皺皮的堿嘎渣”,用“堿嘎渣”這種地域性的事物來形容心態(tài)的焦躁非常形象,它的脆弱性和干燥性與人的焦躁心態(tài)的表現(xiàn)特征非常吻合,讀來有一種親切之感?!都t高粱》中的玲子暗戀任副官,所以“玲子一聽到喇叭響,就從家里風快地跑出來,跑到土場邊,趴到土墻上,等著看任副官?!?對于懵懂無知的少女玲子每天渴望早一點見到任副官的期盼心情,敘事者選擇了方言“風快”而不是普通話“飛快”來形容,是與作者非常熟悉鄉(xiāng)村的民眾喜歡以習見的風物作比喻的語言特征有密切的關(guān)系?!陡吡痪啤分械墓掀ば∶睂h長撒謊作偽證的時候說的他老婆為鄰居家的雞搶食“還老大不歡氣呢”;余占鰲殺死單家父子之后,為到我奶奶的燒酒作坊留個好印象特意“穿著一身漿洗得板板錚錚的白洋布褲褂”,在這里,無論是人物的口語還是敘述語都用了方言,“歡氣”、“板板錚錚”帶有的民俗色彩是普通話所無法體現(xiàn)出來的,特別是“板板錚錚”表達的神態(tài)是普通話“非常整潔”所沒有的,由此也可見方言的用語之妙?!豆返馈分械挠嗾荐椪业揭郧柏溬u軍火的相好女子,聊起打日本鬼子的汽車隊被冷麻子出賣吃了大虧的時候,她的提醒:“你別跟他們糾纏,那些人一個個鬼精蛤蟆眼的,你斗不過。”用“鬼精蛤蟆眼”這樣的貶低化和妖魔化的方言來形容國民黨的部隊冷麻子之流的居心叵測,非常符合一個閱人無數(shù)的風塵女子的身份特征?!陡吡粴洝分杏谩袄强骸眮硇稳菔蒡呑酉褚欢聝A圯的墻壁一樣倒在地上的樣子,用“當浪”表現(xiàn)二奶奶戀兒對爺爺不高興的臉色,用“右手捂著腚溝子”來描繪鐵板會的成員高聲嘹亮地念著咒語時的動作,都是對方言的巧妙運用。《奇死》中的狐貍成了精之后,“村里人無論把雞窩插得多牢,它都能搗古開;無論設(shè)置多少陷阱圈套,它都能避開?!痹趦上鄬Ρ戎羞\用的“搗古”方言,顯然具有擬音和擬義的雙重成分,在方言和普通話的交叉運用中顯得妙趣橫生。耿十八刀想燒點熱水喝的時候,“從院子里盛來二十幾瓢雪,倒在巴渣裂紋從沒刷凈過的鍋里?!薄鞍驮鸭y”比“破爛”的形象性和生動性是顯而易見的,所以作者就用鄉(xiāng)村中的方言直接修飾鍋的殘破程度。對于比較特殊的無法在字面中看出方言的基本含義的詞匯,莫言也會在小說中采取加注的方式予以解釋。如《草鞋窨子》中的張老三喝醉酒之后碰見小“話皮子”掛號,“掛號”的含義顯然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去醫(yī)院或排隊買東西要走的程序,因此作者在括號里加以說明:“(由人做鑒定的意思,人說:你會走了。它就真會走了)”,“索緒爾指出,在話語中,各個詞一個挨一個地排列在言語的鏈條上,彼此結(jié)成了以語言的線條或時間特征為基礎(chǔ)的關(guān)系,排除了同時發(fā)出兩個要素的可能性。這種以時間長度為支柱的結(jié)合就是句段關(guān)系。”[4](P18)在這里對方言的解釋,盡管打亂了讀者按照線性的邏輯順序和言語鏈條進行閱讀和理解的信息線索,但在增長見識和加深理解的雙重收獲下會感覺到方言的特殊韻味。于大身在草鞋窨子里講故事,講到熱鬧之處就要離開此地到北海販蝦醬,被小轱轆子扯著他的衣服不放,只好求饒似的說:“小轱轆子,行行好,放了我吧,這件事麻纏多著呢,沒有半夜說不完”,方言中的“麻纏”還原出了鄉(xiāng)村民眾進行勞動的過程中總結(jié)的經(jīng)驗的本真含義,要比普通話中的“復(fù)雜”更為形象和逼真,也更符合人物的身份;在聽到“我”要跟著父親改行賣冰糖葫蘆的時候,他的意見是:“也好,一個人一輩子不能死丘在一個行當上,就得常換著。樹挪死,人挪活?!薄八狼稹币取肮潭ā备鼙憩F(xiàn)鄉(xiāng)村人的生命感受,與后面的“樹挪死,人挪活”的比照更能凸顯方言的生命蘊含?!渡n蠅·門牙》中的徐團長在知道蒼蠅的厲害之后,一把攥住我們主任的手腕說:“哎喲祖宗,您可千萬別惹它們啦,俺是真草雞啦。當年挨美國炸彈也沒有這滋味難受?!薄安蓦u”包含的“慫、夠嗆、受不了、很無奈”等豐富的涵義,要比普通話中意義相近的任何一個詞都貼切;班長看上了騾子的新媳婦之后,騾子說:“班長,您開什么玩笑,就是天仙下凡,您也不喜要呢!”“喜要”要比“喜歡”、“稀罕”的含義更為豐富,也更符合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的說話口吻;我的老鄉(xiāng)搬出兩箱手榴彈,說:“我們這些稀拉兵,會不會放真手榴彈?”用“稀拉”來修飾“兵”不僅符合老鄉(xiāng)沒有多少文化修養(yǎng)、來自鄉(xiāng)村的文化身份,更能體現(xiàn)出這些新兵蛋子沒有經(jīng)過實彈演習的松散狀態(tài)。更讓人忍俊不禁的是班長在被爆炸的手榴彈的彈片打掉門牙之后,迷迷糊糊地說:“咦,則希稀磨東希?”“則希稀磨東?!睂崬椤斑@是什么東西”,在這里固然有班長的門牙被打掉、迷迷糊糊、口齒不清的特定語境,但模擬的方言語音造成的語言能指和常規(guī)意指關(guān)系的分裂和對立,對描繪班長的滑稽可笑所起的作用是普通話所無法比擬的。
如果按照編年體的形式進一步考察莫言在1987年的小說中運用方言的情況,那么不難發(fā)現(xiàn)方言的自如運用已成為莫言小說中一道亮麗的風景?!都t蝗》中的“我”對那匹黑色的可愛馬駒的描繪是:“四個小蹄子象四盞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象孔雀開屏一樣扎煞開?!弊鳛閺霓r(nóng)村進入城市的知識分子的敘事者“我”完全可以用“伸展”、“鋪延”等詞匯來代替方言“扎煞”,取得與“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之類的優(yōu)美筆觸相和諧的語言效果。但在此處故意用方言“扎煞”的形象性來修飾馬的尾巴,就在雅言與方言的參差對照中取得動態(tài)的語言意味。此外,小說中對人物的形象、行為和語言的描繪都采用了方言,才顯得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生動。如“四老爺是個中醫(yī),現(xiàn)在九十歲還活得很旺相?!?;九老爺“用濃重鼻音哼哼著說“‘小雜種!流竄到什么地場去啦?’”;九老爺面對著“透徹的陽光他一定不敢睜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蹌蹌,跌跌撞撞”; 九老媽說;“干巴,你九老爺?shù)钠饽阋膊皇遣恢?,軟起來象羊,兇起來象狼。當年跟他親哥你的四老爺吃飯時都把盒子炮擱在波棱蓋上……”這里的“旺相”、“地場”、“狼亢”、“波棱蓋”都是典型的高密方言,用“旺相”的字面意思來代替普通話中的“健康”很具有形象和感性色彩;用“地場”而不用耳熟能詳?shù)摹暗胤健薄ⅰ澳睦铩?、“場所”之類的詞語,更符合從小就在鄉(xiāng)村長大的九老爺?shù)纳矸萏卣?;“狼亢”實際就是“踉踉蹌蹌,跌跌撞撞”,語義的反復(fù)、方言與雅言的穿插自然起到了強調(diào)的作用;“波棱蓋”就是“膝蓋”,讓大字不識的九老媽說出文雅的詞匯“膝蓋”是有悖人物的文化修養(yǎng)和身份特征的。寫動物給人的感覺,莫言也恰當好處地用了方言:“蝗蟲們伏在人們的頭頸上吮吸汗水,難以忍受的搔癢從每一個人的脊梁溝里升起,但沒人敢動一下。”“脊梁溝”要比“脊椎”更生動貼切,更符合鄉(xiāng)村民眾的直觀感受;寫毛驢受到驚嚇之后的模樣:“但那毛驢早已筋酥骨軟,羅鍋羅鍋后腿,一屁股蹲在地上”,“羅鍋羅鍋”采用的是重復(fù)疊韻的方式,將一頭喪魂落魄的毛驢的動態(tài)過程非常形象的展示出來。有時敘事者按照擬音的方式來對同一事物進行描摹的時候,會出現(xiàn)一個所指有兩個語音符號的現(xiàn)象。如“麥壟間的黑土蒙著一層白茫茫的鹽嘎痂”、“如牛糞的螞蚱團體從結(jié)著鹽嘎渣的黑土地里凸出來”,這里的“鹽嘎痂”和“鹽嘎渣”只不過是方言發(fā)音不同而造成的對同種事物稱謂的不同語音形式而已。此外,《罪過》中的四個青年“快速地揮動著胳膊往河心沖刺,急流沖得他們都把身體仄愣起來。”“就剩下一個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個傻不棱登的東西……”娘說?!柏沏丁焙汀吧挡焕獾恰倍际窃跀M音和擬意的基礎(chǔ)上使用的方言,顯得非常鮮活生動。
莫言曾經(jīng)說:“什么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創(chuàng)作就是突破已有的成就、規(guī)范,解脫束縛,最大限度地去探險,去發(fā)現(xiàn),去開拓疆域?!盵5](P42~50)對照莫言在88、89年間運用方言的情況,可以說他也是在盡量打破篤定的方言運用模式,在語言的王國中盡量去開辟新的疆域。《玫瑰玫瑰香氣撲鼻》(1988)中用“滾瓜溜圓”形容紅馬的胖,用搔得“夸嚓夸嚓”響這樣的擬聲詞來描繪搔頭發(fā)里的虱子,用“沒根沒梢”來說明小老舅舅講故事沒有頭尾的情況,馬掌匠用“夾肢窩”夾著一柄鋒利的鏟形刀來修理馬蹄,用“克搐”形容不高興的臉,都帶有濃郁的地方色彩。我老婆納鞋底的情形:“她先用粗針錐在厚約兩寸、堅若木板的鞋底上攮出一個眼,然后,把引著的大針遞過去,再把麻繩哧楞哧楞抽緊?!薄斑钡膭幼魃駪B(tài)和“哧楞哧楞”的擬聲方言的神韻,是無法用普通話中的任何一個詞替換的;皮團長鎮(zhèn)壓四肢生蹼的閹勇們的時候,用“蹬崴”來表現(xiàn)義士們臨死之前的掙扎也非常形象。《復(fù)仇記》(1988)用“挺括的綢緞”、“歪三斜四的漢字”、 “光溜溜一絲不掛”、“浪當著一根大舌頭”之類的方言習語,都在特定的語境中表現(xiàn)出修飾語和中心詞之間與眾不同的審美意蘊。《二姑隨后就到》(1988)中描繪兩個表哥的性格的時候,敘事者用對比的方式進行描述:“二表哥不是善茬子,大表哥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善茬子”和“省油的燈”在方言中都是“和善”、“省心”之類的意思,莫言用在這兒,采取方言之間相互比照的方式進一步增強二人的粗俗和野蠻,所以用方言刻畫人物的性格與表現(xiàn)的對象之間達到了毫無扦格的境地,這是莫言運用方言方面的一個新拓展?!稅矍楣适隆?1989)中的女知青何麗萍在毛澤東思想宣傳會上表演了九點梅花槍之后,受到了社員們七嘴八舌的議論“這丫頭注定是個騎著男人睡覺的角色,什么樣的車軸漢子也頂不住她一頓‘九點梅花槍’戳。往后的議論就開始下道了?!庇谩败囕S漢子”形容男子漢的強壯非常形象,這種具有鄉(xiāng)土性的形象化比喻是民眾在長期的生活中得出來的經(jīng)驗,用方言“下道”而不是普通話“下流”來評價男性社員的帶有黃色意味的聊天行為,實乃是由這種行為的復(fù)雜性所決定的。對民眾借助葷色的話語來發(fā)泄備受壓抑的情欲現(xiàn)狀,是不能用簡單的帶有明確價值判斷的“下流”、“下作”來評價的,所以敘事者用方言“下道”更能形象地表現(xiàn)民眾的這種復(fù)雜行為的思想蘊含?!妒健?1989)中方富貴老師的得意門生,兩個雙胞胎由于偏科最后“糊里糊涂、賴賴巴巴地混進了地區(qū)師范”。用“賴賴巴巴”比起“勉強”、“剛夠”、“正好”之類的詞更具有情感色彩,對表現(xiàn)雙胞胎考進師范時的成績更恰如其分。用“愣不拉嘰”來表現(xiàn)屠小英看到“女政委”打電話時嘴唇的奇妙運動,非常形象地描繪了她在丈夫死去之后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用“他的頭發(fā)支棱著。多像只傻不愣登的黑公雞!”來形容李玉嬋眼里的第八中學(xué)老師張赤球,“支棱”、“傻不愣登”都為表現(xiàn)整容師粗俗的行為埋下了伏筆。
總起來說,在八十年代的小說中,運用方言數(shù)量最多、技巧最優(yōu)、花樣最雜、最為成熟的作品當屬198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也許是為了沖淡政治性的因素對這篇小說藝術(shù)性的干擾,也許是在社會現(xiàn)實的積極干預(yù)中尋求超越生活事件的藝術(shù)魅力,莫言在這篇小說中對方言的靈活運用確實為匠心獨運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增色不少。莫言曾說過:“我希望你們不要滿足于按部就班地、平平板板地講述一個故事,而要在講述故事的時候優(yōu)先考慮到語言問題、結(jié)構(gòu)問題?!盵6](P195)那么,在這篇“結(jié)構(gòu)就是政治”(莫言語)的小說中,沒有方言對農(nóng)村生活的逼真描摹與再現(xiàn),是無法完成對事件的客觀描繪、對人物的形象刻畫、對風物的鮮活表現(xiàn)的。在自然環(huán)境和風物的形象描摹方面,用“黑咕隆咚”來描述方家的人吃飯沒有點燈的情景,用“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蔞花,有蛋黃色的苦菜子花,還有粉紅的野芙蓉花”來描繪河堤的漫坡上遍地花開的美景,都帶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白瞎垂础?、“白生生”作為修飾語所具有的鮮活性呼之欲出,更加映襯出春天百花盛開的盎然生機。當然,在小說中運用更多的方言是為了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心理和情感服務(wù)的,在這方面莫言運用的也最為成功。在描摹張扣唱戲的神態(tài)的時候,說瞎子張扣唱“表的是” 而咧得極大的嘴“能楦進個餑餑去”,“楦”是民間做鞋子的模具,在這里名詞動用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更形象的說明瞎子張扣的夸張表情和入戲至深。在刻畫四嬸的脆弱、愚昧、善良、多嘴、情深等復(fù)雜性格的表現(xiàn)特征的時候,就是用符合她的性格的言行舉止的方言俗語來表現(xiàn)的。在被警察逮捕遭到非人道的暴力行為的時候,選擇四嬸用方言說的話作為特寫鏡頭予以放大是有深意的:“警察們打開犯人的銬子,把他們的雙臂剪在背后,猛地往后一拖,讓他們背靠楊樹,雙臂拉到樹后,再用銬子鎖住雙手。高羊聽到四嬸叫苦連天:哎喲——天哪——把俺的胳膊蹩斷啦——”在這里選擇方言“蹩斷”來表現(xiàn)四嬸的痛苦感受,顯然有性別內(nèi)涵在內(nèi)的脆弱性的寓意,但用在這里一方面更符合四嬸作為一個鄉(xiāng)村老女人的性格特征,更重要的是通過四嬸的言語表現(xiàn)對司法行為的簡單粗暴做出了強有力的控訴!剛進監(jiān)獄,四嬸看到女看守長得俊俏就按照民間的倫理習俗向前攀談而不懂得監(jiān)獄的基本規(guī)矩:“俺看你長得這么俊,心里喜得不行,就隨口問問。四嬸說?!薄跋驳貌恍小北憩F(xiàn)出四嬸的心地善良,也符合人物的口吻。等到問東問西竟然問到人家找婆家沒有的時候,女看守忍無可忍一走了之,四嬸說:“現(xiàn)如今的閨女,都是火爆仗脾氣,不讓老人開口說話?!薄盎鸨唐狻钡脑u價出自四嬸之口,顯得妙趣橫生,同時也為四嬸的愚昧麻木、倚老賣老的行為感到悲哀。這里是戒備森嚴的看守所,遭受如此巨大的變故的四嬸竟然還有如此的閑心問長問短,阿Q的健忘和麻木心態(tài)在敘事者的啟蒙意識燭照下顯得更加觸目驚心。進入監(jiān)獄后,“中年女犯人回頭看了一眼四嬸,那眼里空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四嬸嚇得夠戧,坐著,手腳都不會動,就聽著那鐵門咣地一聲關(guān)上了?!薄皦驊辍弊鳛榉窖詫λ膵鸬男袨楹托睦頎顟B(tài)的評價恰如其分,也反映了四嬸膽小的性格特征。如果再往深處與整個的蒜薹事件聯(lián)系起來,那么如此膽小的四嬸怎么會成為暴民沖擊縣政府呢?!所以一個鮮活的方言所含有的豐富意蘊遠遠超過普通話的內(nèi)涵和外延,這也是莫言的“在地性”特征的體現(xiàn),也是對方言的熟稔才達到了運用自如的程度的表征。在丈夫遭受橫禍之后的哭泣和控訴:“老頭子,老頭子,你死得好慘。我摸著你的臉,摸著你的手。你的臉冰涼,你的手也冰涼,前天晚上你還是個旺活的人,今早上就成了個涼死尸啦!”用“旺活”和“涼死尸”的鮮明對比顯示出丈夫的意外車禍對四嬸的情感傷害之深,方言在表現(xiàn)四嬸多方面性格的時候,具有無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在方言表現(xiàn)其他人物的行為和言語的時候也是如此,對方四叔在金菊和高馬自由戀愛之后氣急敗壞的表現(xiàn):“我養(yǎng)的閨女,要她死她就死,誰能管得了?爹把煙袋別在腰間,斜愣著眼對娘說,你去給我把大門插上?!薄靶『⒆蛹?,沒有主心骨,風一陣雨一陣的。爹說,只要我喘著一口氣,就撇不了大把?!薄靶便吨邸?、“撇不了大把”之類的方言,將一個視自己的子女為物品的封建家長的權(quán)威性和霸道性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出來了。此外,楊助理員告訴方家二兄弟揍高馬的時候,“往腚上打,打暄肉!”;金菊的大哥在干活時逮著一只野兔,他用一根鞋帶拴住了野兔的腿。“拴得很緊,野兔的腿蹬崴著?!保恢心攴溉藢Ω哐蛘f的話:“那你爹也不是個好爹,也是個老雜種!他沒教育你,不能對著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嗎?”;在四嬸的眼里,“女看守留著個男孩子式樣的小分頭,頭發(fā)黑鴉鴉的,更顯出臉蛋子的白凈來?!?;高羊在文革期間由于家庭成分是地主而心驚膽戰(zhàn),“站在黃書記面前,他直打牙巴鼓?!?;高羊在賣蒜薹的路上勸說四叔的話:“像咱這道號的,都是下腳料做的,能活在世上為人,就是大福氣,您說是不是四叔?”;高羊逮捕之后,他的女人帶著女兒來探監(jiān)的時候,看到自己的丈夫,“他老婆猛地站起來,克搐克搐臉,括約括約嘴,嗚嗚地哭起來?!比隣斀o高馬講故事的時候,評價那個準天子的娘知道自己的兒子非凡人之后說“這女人恣瘋了”, 高馬聽故事的過程中插入的話:“三爺,皇帝也不容易,不能像咱這樣,信口胡咧咧?!倍际窃诜窖缘男揎椇托稳菹碌某晒?,無論是對人物的性格的刻畫、心態(tài)的描摹還是情感的表達都那么惟妙惟肖,因此也當之無愧地成為莫言所有的小說中方言運用的最為成功的樣本。
莫言在和楊揚的談話中曾說:“小說一要有故事,二是要有語言。一個作家寫作久了,總會想到要尋找屬于自己的語言?!盵7](P45)所以,對于已有十年的寫作經(jīng)驗的成熟作家,莫言在九十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方言的運用也面臨著轉(zhuǎn)型。他不再像八十年代那樣,在小說中采取炫技的方式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自己掌握的方言語料庫是多么的豐富,而是采取有節(jié)制的方式,讓方言和普通話在水乳交融中更好地為表現(xiàn)主題服務(wù)。在《白棉花》(1991)中描述文革時期摘棉花論斤數(shù)記工分的時候,用了“所以大家死命地摘”來說明因果關(guān)系,“死命”表現(xiàn)的婦女們在按勞分配的動力支配下,為獲得更多的收入而不惜一切代價的行為方式是其他任何一個詞所無法代替的。當然,在口語中夾雜方言更能表現(xiàn)人物的心態(tài)行為和性格特征,所以在小說中寫到李志高和馬成功散步的途中,碰到“電流”、趙一萍、孫紅花等官宦人家的富貴小姐的時候的對話:““這個小鼻涕孩是誰?”“馬成功,跟方碧玉一塊來的?!薄靶”翘楹ⅰ憋@示了借助后門關(guān)系剛剛脫離鄉(xiāng)村的女人對來自鄉(xiāng)村的少年的鄙視心理,可就是這方言俗語又將她們急于擺脫的鄉(xiāng)村身份暴露無遺,所以在這里用的方言可謂一箭雙雕。在廠長因為方碧玉毆打棉農(nóng)、破壞治安、目無領(lǐng)導(dǎo)等一系列罪狀決定開除她的時候,她說的入情入理的話:“我可以卷鋪蓋回家,但要把事情說清楚。廠長你不能不分青紅皂白,輕信一面之辭。說到底俺是個農(nóng)民,死乞白賴來干這份臨時工,無非是想來掙幾個錢,扯幾尺布做幾件新衣裳。”其中的“俺”、“死乞白賴”都是地道的高密方言,在這里一方面說明方碧玉來到棉花加工場當臨時工是非常不容易的,另一方面也顯示了她作為一個鄉(xiāng)村女性的尊嚴。即使是費盡心機得到的工作,只要把事情說清楚,她可以立馬走人,也顯示了她的性格的爽直利落、嫉惡如仇、不怕權(quán)貴的一面?!鹅`藥》(1991)中的爹和我冒著嚴寒去挖犯人苦膽的時候,我受不了黎明前的寒冷,爹說:“咬咬牙,武工隊都是趁太陽冒紅那一霎斃人?!庇谩懊凹t那一霎”來描述時間,非常吻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民的時間觀念,形象地展示出農(nóng)民就地取材的思維意識和長期積淀的生活經(jīng)驗?!稇?zhàn)友重逢》(1992)中小個子四川兵羅班長批評錢英豪的被子疊得不標準時,征詢我的意見,二人的對話:“難道你們軍區(qū)不搞內(nèi)務(wù)?我說搞搞搞,比這搞得還邪虎。我們一年到頭不敢曬被子,一曬被子就疊不出棱角來了。”“邪虎”暴露出我的鄉(xiāng)村出身,與“棱角”之類的普通話相對比更顯得生動有趣?!毒茋?1993)中的“一盆熱古嘟的洗臉水”、 “狼也不喜得吃”、“嗤嗡鼻子”、“可著勁往上竄”、“狼亢身軀”等句子和短語都是鄉(xiāng)村中描述動作神態(tài)常用的語言,特別是“熱古嘟”、“嗤嗡”等象聲詞的描摹更顯示出民間土語的鮮活性。
《豐乳肥臀》(1995)中的上官壽喜父子對難產(chǎn)的驢子擠壓助其一臂之力時,由于兩人都沒有力氣,所以用“浮皮潦草”來形容他們的手隨著身體的起伏在驢肚皮上揉動的情景,可謂形神兼?zhèn)?;司馬亭為了動員戀家的民眾離開家園躲避日本鬼子的掃蕩,不得不反復(fù)說:“我有確切情報,不是胡吹海嘮”,在特定的語境中把坊間說話的情態(tài)形象的展示了出來;仰面朝天躺在我們中間的六姐念弟被“我”響亮的噴嚏打擾之后的神情表現(xiàn):“嘴唇噘了一下,鼻子皺了一下,然后又閉上了眼??礃幼铀惶柟鈺竦煤茼В苁嫣?。”用“噘”表現(xiàn)她被我的突如其來的噴嚏嚇了一跳后的不滿卻又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用“恣”描繪一個沒有多少文化教養(yǎng)的鄉(xiāng)村少女的生理和心理感受,都是莫言從記憶的語料庫中妙手偶得的神來之筆?!度昵暗囊淮伍L跑比賽》(1998)中對語符“不善”在方言和普通話中的寓意大相徑庭的表現(xiàn)形式予以說明,由于要說明公社教育組的孫強跳高水平比較高,用“不善”來夸贊他會引起歧義,所以敘事者就在行文中插入對“不善”的方言義的解釋:“我們那兒對人的最高夸獎就是‘不善’,譬如說莊則棟這人不善,就是說莊則棟好生了得的意思,并不是說他人惡。”這樣,在形象地闡釋中舉的例子和孫強、朱總?cè)?、汪高潮等人跳高中的一人更比一人強的層級表現(xiàn)相得益彰,插入的方言以及釋義就成為整個文本中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蹲婺傅拈T牙》(1999)中的九十九歲的祖母在萎縮得如一條干蚯蚓般的牙床上,竟然又長出了兩顆小牙,對這件事情的感覺,敘事者用了“也不好說就是砢磣”的不確定的評價態(tài)度。在這里用“砢磣”來對“鶴發(fā)雞皮的老太太嘴里”的新牙進行評價,就將“惡心、丑陋、丟人、難看、難受、沒面子”等豐富的意蘊盡入彀中,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言語效果。對于我母親向絡(luò)繹不絕地參觀祖母門牙的群眾大罵公社干部和村干部欺騙他們的行為,村黨支部書記宋大叔用“你這人怎么這樣死性”來苦口婆心地開導(dǎo)她。“死性”對表現(xiàn)母親從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質(zhì)樸誠實的性格暴露無遺,盡管宋大叔是在貶義上用這個詞來表現(xiàn)母親頑固、不開竅、不圓滑世故的性格,但在這里方言在不同的語境中褒義和貶義的含混,不正體現(xiàn)出莫言運用方言的高超之處嗎?!《兒子的敵人》(1999)中的小林的母親惦記自己的兒子在戰(zhàn)斗中的安危,打算向一些穿灰色軍衣的兵問一下情況,但“他們的臉都緊繃著,一個個腳步風快,誰也顧不上跟她說話?!庇谩帮L快”而不用“飛快”來表現(xiàn)士兵們急匆匆的腳步,顯示了鄉(xiāng)村喜歡用熟悉的景物作比喻的方言特征?!恫貙殘D》(1999)中對開餃子館的老太太的話語和敘事者的描述語言都采用了方言:“告訴你,思意吃,就抓緊了時間麻利地吃,不愿意吃,就結(jié)帳給我走,別讓我看到你,看到你我就心中氣兒不順。我還想爭競,馬可拉拉我的衣角,”用“思意”而不用“愿意”、“麻利”而不是“快點兒”、“氣兒不順”而不是“不高興”,顯然更符合一個鄉(xiāng)村出身的老太太的身份和說話口吻;敘事者用“爭競”來表現(xiàn)“我”對一盤餃子被老頭子都先吸取了汁水的不滿,也比用“辯論”、“爭論”等詞語更符合特定的語境和語義。
當然,在九十年代的小說中,莫言根據(jù)題材和表現(xiàn)主題的需要,也有用大量的方言土語來刻畫人物、表達情感、推動情節(jié)的。在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帶有自敘傳色彩的中篇小說《牛》(1998)。也許是因為又回到了少年時期生活的熟悉的環(huán)境的緣故,莫言在這篇小說中對方言的運用可以說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在塑造人物方面,對浸潤在鄉(xiāng)土大地上的民眾的言語行動的方言描述,無疑為人物的神態(tài)、動作、情感和性格的表現(xiàn)增光添彩。如表現(xiàn)杜大爺?shù)臋C智玲瓏的性格特征的時候,首先借助他由老董騸牛的話頭說的“舊社會沒聽說騸人的蛋子,新社會……”,顯然帶有反動的意味,經(jīng)過麻叔的提醒和批評之后,在大庭廣眾之下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于是急中生智,先在氣勢上壓住陣腳,所以小說用 “翻著疤瘌眼”來表現(xiàn)杜大爺著急又心虛的動作神態(tài)非常形象;在小女兒杜五花和小木匠家定婚的日子,杜大爺面對訂婚的隊伍,“穿得時時務(wù)務(wù)地迎出來;對著小木匠家的人嬉皮笑臉?!?/p>
用“時時務(wù)務(wù)”而不用“板板正正”、“非常整潔”、“干凈齊整”等普通詞語,是因為前者還含有“時新”的含義,與后面的詞語“嬉皮笑臉”的原始本意的還原都顯示出民間語言的質(zhì)樸色彩,對塑造他懂規(guī)矩和禮節(jié)的性格行為起到了重要作用;杜大爺在和小羅漢溜牛聞到麻叔家炒牛蛋子散發(fā)出來的香味時,用“嗤哄著鼻子”來表現(xiàn)他對飲食的重視,也為他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公社的炊事員、縣公安局的狼狗飼養(yǎng)員和公社屠宰組組長等握有“食權(quán)”的人提供了依據(jù),顯示出他是一個非常重視物質(zhì)享受的人;當羅漢指責他“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好就等于舊社會好”是階級立場有問題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問:‘小爺們兒,您給我批講批講,什么叫階級立場?’”用“您”的尊稱和“批講批講”的方言交叉在一起混用,顯然在突出他的膽小怕事的性格特征,也非常吻合他的文化水平;和羅漢聊天的時候說的話:“新麥子面多筋道哇,包餃子好吃,搟面條好吃,烙餅好吃,蒸饅頭也好吃……那新饅頭白白的,暄暄的,掰開有股清香味兒,能把人吃醉了……”“筋道”、“暄暄”等方言土語將一個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比較饞的鄉(xiāng)村老頭形象和盤托出,非常逼真。此外,老董對麻叔的糾纏不休非常不滿,由開始的無可奈何稱他為“刁人”到惱怒后罵他“滾刀肉”都顯得非常貼切,將一個常跟基層打交道的獸醫(yī)軟硬兼施的兩面性暴露無遺。麻叔仗著自己根正苗紅對杜大爺?shù)钠蹓豪碛梢彩菨M口方言:“你不遛誰遛?難道還要我親自去遛?別以為你有幾個女婿在公社里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殺豬的,做飯的,擱在解放前都是下三濫,現(xiàn)在卻都人五人六起來了!”“姓甚名誰”、“下三濫”、“人五人六”等方言,表現(xiàn)了麻叔作為一個基層領(lǐng)導(dǎo)者真真假假的恫嚇、找準別人軟肋的領(lǐng)導(dǎo)風格,展現(xiàn)了他人性惡的一面。杜五花對羅漢癡心妄想娶自己的心思潑的冷水:“小羅漢,知道你肚子里那個小九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怎么可能呢?”,如果沒有“小九九”這樣的方言對一個沒有上過學(xué)的少女想法的形象表達,就不會在“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粗俗話語的對照下顯示出少女潑辣的性格。
汪曾棋曾說:“語言不只是一種形式,一種手段,應(yīng)該提到內(nèi)容的高度來認識。……語言是小說的本體?!瓕懶≌f就是寫語言。小說使讀者受到感染,小說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小說的語言是浸透了內(nèi)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盵8](P1)這種語言的本體性和浸透性在莫言的方言土語的靈活運用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不過,總體來看,莫言很少采取炫技的方式,將現(xiàn)實生活中適用范圍非常狹窄的方言土語不經(jīng)改造就直接引入小說,即使是需要將當?shù)乇旧耐琳Z融進小說的時候,他也采取在旁邊加注的方式,讓不同地域的人了解陌生的方言所要表達的意思。所以,莫言的方言運用之所以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一是他在自己主體性的介入方言的過程中,尊重方言的個性特征,沒有把方言作為隨意調(diào)遣的語言工具來使用;二是方言的運用緊緊圍繞刻畫人物的性格、渲染環(huán)境氛圍、表現(xiàn)主題的需要而展開的,在方言的本體性與小說中媒介傳達的對象之間取得了動態(tài)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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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呂 艷]
2017-04-17 [基金項目]本文為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研究項目“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的歷史連續(xù)性研究”(項目編號:16CZWJ02),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文學(xué)的‘歷史連續(xù)性’研究” (項目編號:13BZW126)。
曹金合(1973-)男,山東棗莊人,北京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菏澤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播系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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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7)04-006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