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憶 鄭立峰[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廣西 玉林 537000]
異域的書寫——試論海外華人女作家陳謙、謝凌潔的小說創(chuàng)作
⊙李佳憶 鄭立峰[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廣西 玉林 537000]
陳謙與謝凌潔是近年來比較活躍的海外華人女作家,她們歷經(jīng)生命移植的苦痛,以融貫中西的雙重經(jīng)驗,在異質(zhì)文化語境中識別自我,跨越傳統(tǒng),透視個體內(nèi)在精神命運,開辟了華文文學異域書寫的新境界。本文試圖從作家創(chuàng)作的動因、自我身份的找尋、突破舊題的寫作嘗試這三方面切入,通過分析對比兩人背景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異同,探討兩位女作家在跨文化視野下別樹一幟的書寫。
移民 華人文學 雙重經(jīng)驗 異域書寫
20世紀90年代以來,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中國當代文壇一股不可忽視的潮流。隨著全球化的不斷發(fā)展,異域視角和不同文化的交叉滲透使得這股潮流呈現(xiàn)多元化的趨勢,海外華人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其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與本土女性作家相比,身具國內(nèi)與海外雙重生存經(jīng)驗的華人女性創(chuàng)作更多了一種“跨域”的深層文化訴求。旅美的陳謙與現(xiàn)居比利時的謝凌潔是海外華人女作家群中盛開的兩朵奇葩。她們走出家鄉(xiāng)廣西,向大洋彼岸的異域而去,兩人的作品產(chǎn)量雖不高,但都頗具分量。在足踏中西兩大文化圈的基礎(chǔ)上,她們用獨到的女性觸覺與領(lǐng)悟能力,在異質(zhì)的文化語境中書寫出別樣的篇章。
在異國定位嶄新的坐標,告別熟悉的故土,伴隨著全球華人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大規(guī)模流動,海外華人文學就在這長時期的漂泊中逐漸形成。漂泊,寓意著無所歸依,它兼?zhèn)渖眢w流亡與精神流浪的二重含義。選擇離開故鄉(xiāng),就意味著要將自我原有的一切連根拔起,移植到異域全新的文化土壤中去,這其中尤為纖細敏感的女作家經(jīng)歷的將是一場艱難的精神漂泊之旅——生命移植的苦痛決定、異邦扎根的艱難、在陌生社群中的彷徨孤獨、新舊觀念碰撞擠壓下的無所適從……生存、精神、文化、身份、情感等一系列問題籠罩而來,帶給女作家的是以在異域的特有心境進行創(chuàng)作的推動力。
“在美國經(jīng)歷,打開人的眼界,開放人的心靈,甚至改變?nèi)说氖澜缬^。震撼和感慨之后的思考,是我寫作的原動力?!睌X取了這一推動力的女作家中就有陳謙。自幼生長于廣西南寧的陳謙,畢業(yè)于廣西大學,于1989年赴美留學,獲愛達荷大學電機工程碩士學位,并成功供職于硅谷。看似一帆風順的人生背后,實則隱伏著看不見的危機。危機不單單來自現(xiàn)實,當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獲取學位,工作穩(wěn)定,房、車與“美國夢”都近在咫尺后,日常的生活給陳謙帶來了移植的陣痛。隨著扎根異國的步調(diào)逐漸完善,公式化的職場生活反而放大了女作家內(nèi)心的苦悶——“異邦境遇中作為文化與性別雙重弱者的女人的漂泊更能夠揭示生存的無奈、人的精神孤獨與人的自由意志難以實現(xiàn)等等的境況”。恰在當時,海外掀起了中文網(wǎng)絡(luò)寫作的第一波浪潮,陳謙懷抱異鄉(xiāng)生存的寶貴體驗,開啟了她的創(chuàng)作之旅。
與理工科出身,為尋求更大機遇而移民美國的陳謙不同,從小生長在廣西北海的謝凌潔選擇比利時這個深受海洋影響的國家似乎更多了一抹感性的溫情,而比利時只是她生命旅程中的一站,真正與她心靈相通的是北海南部一個叫僑港的小鎮(zhèn),那里聚居著一群身份特殊的人——被稱為印度支那的難僑們。他們遍布世界各地,被異國接納,在別處生根,但即便是新辟的家園也無法抹去深植于僑民們基因深處那源自戰(zhàn)爭與逃難的苦痛?!八麄兊娜松潜患藿拥?,仿似一棵從他鄉(xiāng)移植回來的大樹,龐雜的須根卻似乎永遠地留在他鄉(xiāng)了,不少人想奮力尋回自己的根基,卻是徒勞”。這種于母國和僑居國之間兩相融合、撕扯后遺留的空懸感,正是遷徙后留下的精神隱痛。而由于自身原因曾一度辭別故鄉(xiāng),輾轉(zhuǎn)六年后才得以回歸北海的謝凌潔從這時開始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與僑港之間存在的某種精神聯(lián)系。多年的離鄉(xiāng)之旅使得再入故土的她與僑港一樣成為“外來者”,她與僑民們都是移植異域的“難兄難弟”。無論身處北海僑港還是比利時,隨汪洋來去歐亞大陸的謝凌潔都能精準地抓住兩者共鳴的某個契合點,汲取華人身份的特殊養(yǎng)料,用文字編織迥異于本土女性作家的“聲音”。
盡管移民的過程使心靈在遷徙中懸蕩漂移、備嘗艱辛,但華人女作家們的移民經(jīng)歷及雜糅身份,也給她們帶來了全新的創(chuàng)作體驗?!巴獠渴澜缡钱愘|(zhì)文化潮汐的沖擊,其內(nèi)心深處是自己本土文化血脈的涌動”。面對強勢的西方觀念對傳統(tǒng)東方文化的“圍剿”,女作家們急需通過某種方式傳遞個體內(nèi)心情感,重新確證“自我”身份。寫作成為不二之選,而她們寫作的過程本身就是探尋自我身份的過程。
曾于美國硅谷供職的理科高才生陳謙,擅長以白領(lǐng)女性的身份來書寫都市華人女性。小說《望斷南飛雁》《覆水》中的女主角南雁與依群,兩者都是通過一場不平等的婚戀,以“弱者”的姿態(tài)移植到異鄉(xiāng)美國,在西方巨獸面前,代表異質(zhì)文化的她們曾是一片尷尬的空白。
南雁嫁給丈夫沛寧是不假思索的。對這個不喜歡化學分析師工作的小姑娘來說,沛寧如何優(yōu)秀在她看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沛寧代表了她人生前程中一種極具吸引力的可能性——美國”。南雁通過沛寧拿到了“去美國學設(shè)計”的夢想通行證,但真正到達美國后,瘦弱的南方女孩才發(fā)現(xiàn),她在異質(zhì)文化國度與男權(quán)社會的雙重壓迫下陷入了絕望的泥沼中,她不但為巨大的生活壓力與日?,嵤滤?,更走上了沛寧一早就安排好的“陪讀太太”的路。在傳統(tǒng)思想根深蒂固的沛寧看來,美國夢的實現(xiàn),是不分你我的。他的價值觀促使南雁化身助手、保姆、全職太太,與他一道走過那條架構(gòu)在懸崖上的通往“終身教授資格”的細鋼絲,縱使深淵之下白骨累累,也在所不惜。而南雁,正緩慢地成為催發(fā)沛寧生長的一堆肥料。曾經(jīng)閃亮的夢想堆積了現(xiàn)實的灰塵被擠入生活的角落,進入灰暗的蟄伏期。南雁在小說前中期卻如沛寧所愿,默然被貼上陪讀太太的標簽,在干涸的生活中壓抑著躁動的靈魂。
與南雁經(jīng)歷相仿的依群,命運多舛,自小喪父,并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她的歲月是那么的蒼茫無望,直到美國人老德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這個舊日里曾與依群已逝的姨媽定下終身的異國男人,在依群身上看到了過去情人的影子。于是老德向一無所有的依群伸出了救贖之手——依群沒有拒絕。“美國的概念是天涯,更在那些山山水水之后的不可知處——她心底是怕的,可是她點了頭”。原因無他,依群知道,“如果對命運不服的話,這是唯一的挑戰(zhàn)機會了”。年輕的依群嫁給了年長她三十歲的老德,一場跨國婚戀改寫了她的命運。依群的選擇看似無奈艱難,結(jié)果卻是必然的。面對西方強勢代表的老德,象征東方弱勢群體的依群的出路“是用自身東方氣質(zhì)得到西方男性的青睞從而被拯救以進入西方社會。華人女性和西方男性的兩性關(guān)系同時也是種族關(guān)系”。依群這個微小的個體承載著民族群體命運的內(nèi)質(zhì),與強大的西方民族甫一接觸,便潰不成軍。赴美前夕,在香港的賓館,前臺女人用復雜眼神打量依群,在背后稱她為“現(xiàn)代灰姑娘”。誠然,依群以青春為籌碼拿到前往美國重獲新生的綠卡,但她從此也成為這段不對等婚姻的陪葬品。
進入迥異于母國的異域空間,女性自身的柔弱、無助與焦慮被陌生環(huán)境無限放大,她們往往會受現(xiàn)實擠壓自覺或不自覺地依附于強大的話語體系,使本就處于邊緣的地位更為岌岌可危,甚至迷失自我,漸漸“失聲”。為了不在生存艱難與精神困頓的境況下向現(xiàn)狀投降,對自我的認知便成為必然之策。“女性的角色是被規(guī)定的,正因為如此,女性的定位會弱化其自身的角色意識。角色意識是形成角色權(quán)利和義務(wù)、地位與作用觀念的前提。角色中滲透著角色的自我認可、自我評價,因而它又是角色自信心、自尊心的源泉”。陳謙的高明之處,在于她清醒地認識到女性只有在不斷沖撞現(xiàn)實的壁壘,飽嘗內(nèi)心的掙扎與苦痛后,才有可能真正追尋自我,認識到自己“是什么”“要什么”以及“能夠做什么”。
南雁就是在沛寧即將功成名就,夫妻榮華唾手可得之時毅然“出走”,去追尋自己最初學設(shè)計的夢。“美國人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發(fā)現(xiàn)它,完成它”。南雁汲取了西方先進的價值觀,最終跳出了東方長期被規(guī)劃的賢妻良母形象,在加州溫暖的陽光中重新定義了自我。而依群,不但在美國治好了疾病,更依靠自身努力,在老德的幫助下融入異國,于硅谷任職,徹底站穩(wěn)了腳跟。她已不再是那個孱弱的“現(xiàn)代灰姑娘”,她由“灰姑娘”逆襲成為老德口中的“女王”。
相較于美國大都市的風起云涌,謝凌潔的世界更多的是與海天相連。在她筆下,城市喧囂紛擾的主流旋律被荒蕪不盡的海浪侵吞而去,只留下一個遠離現(xiàn)實與歷史,被雙重邊緣化的“異域地帶”——海邊、港口、漁民、在海上漂泊無根的女人們,就是這座“邊城”的全部。農(nóng)耕傳統(tǒng)的中國,鄉(xiāng)土文學分量十足,現(xiàn)代化以來發(fā)展重心由農(nóng)村逐步向城市轉(zhuǎn)移,反映都市生活的作品也層出不窮。謝凌潔和她構(gòu)建的海洋文學的出現(xiàn),恰恰彌補了當代文壇的一點空缺。特別是她對海邊女人的書寫,與陳謙的現(xiàn)代都市白領(lǐng)麗人相映成趣,成為華人女性創(chuàng)作中的一抹亮色。
如果說陳謙的小說在努力探求兩性之間和諧共處的可能,謝凌潔筆下那些靠海而生的女人們則大多還在男性掌權(quán)的囚籠中蜷縮著,男女之間的“對抗”掀起無形的硝煙。依靠大海眷顧存活的女性,她們的命運已與那片熟悉的海域緊密相連,在變幻莫測的自然法則面前,個體的存在變得無比渺小——就像面對喜怒無常的男人。海邊的女人缺乏職場女性的獨立果敢,岸上的一切對她們而言都是一種未知的誘惑,“靠岸”意味著終止海上無休止的漂泊,讓女人們的靈魂有一個休憩之所,但男性的陰影卻讓女人們被迫逃離陸地,折返大海,將自我重新置放回“無根”的狀態(tài),而這也意味著“身份丟失”的悲劇。
蘇拉與馬格是小說《水里的月亮在天上》的兩個女主人公,她們都為了同一個男人折送了一生的幸福。蘇拉被漁政當官的李偉看中,從漁民搖身一變成了城里的太太。無數(shù)漁民艷羨的身份沒有讓蘇拉實現(xiàn)進城讀書的夢想,李偉只將她作為延續(xù)香火的工具,在榨取了蘇拉全部的母體價值后任由她拖著殘破的身心回到了海邊小小的漁船。馬格與蘇拉相比則更為悲情,她在商場上精明強干,卻甘愿為李偉付出一切,官場上為他打點,日常更是他的情人。她對蘇拉不屑一顧冷嘲熱諷,對李偉死心塌地俯首帖耳,只為有一天能代替蘇拉成為李家真正的女主人。但迷戀權(quán)勢,擅長統(tǒng)治的李偉從未有過真心,他將蘇拉當作生育機器,對馬格則是忽冷忽熱,用強勢迷惑這個骨子里驕傲但內(nèi)心敏感脆弱的支那女人,讓她成為官場幫手和泄欲對象。利己主義的他不會讓兩個女人擁有屬于自己的顏色,在李偉男權(quán)霸道的有色目光審視之下,蘇拉和馬格不存在話語權(quán),她們只能依照男性的想法固定她們的角色。
迷失自我,將自身命運系于男人的女人們不止一個,謝凌潔在《懷念父親》中塑造的母女形象也是如此。小說中的“我”無比仰慕無所不能的父親,但父親的英雄形象在他拋棄家庭與一個東北女人離去的那一瞬間被作者無情剝落,留給“我”和母親的是難以愈合的傷痕。失去頂梁柱的母親精神失常須靠藥物治療,殘缺的家也一蹶不振。這時,外來青年海洋以彌補家庭缺失的形象登堂而入,使陽剛不足的漁船升騰起許久未見的活力。但好景不長,海洋雄性侵略者的因子在“我”懵懵懂懂覺醒了女性魅力的時刻轟然爆發(fā)——“我”在海洋的強勢下失去貞潔,而備受母親信任的海洋早已將漁船抵賣籌款逃往國外。至此,海洋的軌跡與父親的身影逐漸重合,曾經(jīng)的“我”迫切希望尋找父親,但如今的一切都消融在海里,就像母親與父親曾經(jīng)的愛情,在生活的苦難中,甜蜜被海水稀釋成苦澀,女人也像泡沫一般,蒼白無色。
“傳統(tǒng)文學中的女性一直處于被言說和被欣賞的被動狀態(tài),女性只能不斷地反顧自己、質(zhì)問自我是否符合男性的需求,能否得到男性的欣賞,而女性自身的情感需求卻始終被壓抑著?!碧K拉、馬格、“我”……作為“被言說”而“失語”的女性,其實她們的期望很簡單,就是一個機遇,一個“家”,然而能與男性平等對話的精神歸宿還是太遙遠了,女人們漂泊的心終究到不了岸邊。蘇拉與殷西里天涯海角的愛戀以海難的喪鐘宣告終結(jié),為了兒女,蘇拉將自己推向現(xiàn)實,推向另一個陌生的城里男人;馬格一直以來的守望像是一個笑話,李偉的倒臺讓馬格名義上的丈夫林進還原了男人的本色,謾罵與毆打蠶食著女人的后半生;“我”懷了海洋的孩子,而孩子的父親不知所蹤,明天黯淡無光。沒有自我的女人們,在海浪中繼續(xù)生存,與遠方大洋彼岸的知識女性遙遙相望,東西之間,卻是難以忽視的距離。
新世紀以來,伴隨全球一體化浪潮的翻涌,異質(zhì)文化間的碰撞交融已成必然,海外移民作家的跨域?qū)懽髡酥@股巨浪,穩(wěn)步走向蛻變與成熟。與以往移民文學中表現(xiàn)的生存苦難、身份危機、失根傷感等主題不同,物質(zhì)條件的改善、文化立場的轉(zhuǎn)變、作家視野的開拓,使新時期的海外作家敢于站在新的時空角度,為世人展示迥異于傳統(tǒng)“中國經(jīng)驗”的嶄新書寫——跨過對外部世界隱憂的關(guān)注,轉(zhuǎn)向?qū)τ篮愕膫€體情感命運的思考與關(guān)懷。
陳謙無疑是個中翹楚。她的創(chuàng)作往往力圖揭示“離開了故土家園而把生命成功移植到另一個空間后,女性個體的生存樣態(tài)”。而女性命運延伸的方向,主要靠她們自己抉擇?!稅墼跓o愛的硅谷》是頗具代表的一部長篇,女主人公蘇菊在事業(yè)有成,各方面近乎完美的男友利飛與靈動率性、自由奔放的畫家王夏之間矛盾搖擺,于庸常安逸的物質(zhì)生活與張揚自我的靈性道路中探尋著“愛”與“無愛”的悖論。她曾一度聽從內(nèi)心渴望“飛翔”的召喚走出了家庭的圍城,與王夏共舞,但過后又對沒有盡頭的流放之旅心懷恐懼,退回俗常的現(xiàn)實世界,想通過婚姻給自己帶上鐐銬。雖然最終,蘇菊抉擇的兩條路都失敗了,她沒能完全沖破心靈的禁錮,達到她內(nèi)心的彼岸,但作者陳謙卻毫不掩飾對這一角色的欣賞:“人生肯定是有一種比物質(zhì)更高的境界,它是值得你追求的,哪怕是嘗試著追求。”因為追求過,蘇菊雖敗猶榮。同樣搖擺不定的還有《覆水》中的依群,她雖然在美國填補了身體的殘缺,卻沒能填補婚姻的漏洞。已升級為硅谷職業(yè)女性的依群,與曾經(jīng)強勢的領(lǐng)路人老德之間的地位產(chǎn)生了戲劇性的置換,老德的衰老讓依群無法享受真正意義上的婚姻幸福,而艾倫的出現(xiàn)點燃了依群內(nèi)心一直壓抑的自我欲求。一方面是美國崇尚的個性解放的異質(zhì)文化誘惑,一方面是深入骨髓的忠貞報恩的傳統(tǒng)思想,依群是該放手追逐還是退縮不前,成為小說中最為牽動人心的部分,也是陳謙始終追求的部分,她專注于尋找“Why”,即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和其生發(fā)的過程。不論女主人公做出怎樣的選擇,故事的內(nèi)核指向的都是人生困境,深入個體生命的深層內(nèi)視。
除了上述的兩位女性,陳謙其他作品中大部分的女性角色都主動或被迫地直面著人生的選擇?!逗我匝詯邸分械耐暧窀试赋洚斍谕膲|腳石,助他實現(xiàn)美國夢,自己卻從未想過能和勤威天長地久?!兑粋€紅顏的故事》中遭遇男友背叛的朱顏用身體報復現(xiàn)實的殘忍,卻驚覺自己陷入了新的男權(quán)陷阱。失貞的她最終草草嫁人,用職場上女強人的姿態(tài)粉飾內(nèi)心的空洞,這是在異化自我的困境中被逼無奈選擇的路?!稓堁分械牡の脑诓蛔杂X中用傳承自母親的專制的“愛”來束縛胡力,使后者不堪忍受出走美國。丹文從丈夫的叛逃中看到昔日自己逃離母親的影子,醒悟的她成長為堅強到可以獨闖美國的女子,只為向胡力問一句“Why?”《繁枝》中的錦芯與《蓮露》中的蓮露,兩者都因男性的背叛而留下心理創(chuàng)傷,最后都走向毀滅一途。這些女性只是龐大人口基數(shù)中的一個小小群體,各自的命運卻不甚相同,陳謙正是將隱匿于群體與文字背后的關(guān)于個體的憂患與反思用異域視角娓娓道來,在傳統(tǒng)的海外文學中蕩開鮮活的一筆。
相比之下謝凌潔的小說延伸的緯度更為寬廣,視野所及更為開闊。除了關(guān)注僑民的命運與生存,她的筆觸如海浪一般層層暈開,觸及人性深處的方方面面?!掇p子》以先鋒的寫法表現(xiàn)了女性之于男性成長的重要意義。秧子先后被兩個至親的女人拋棄——前者是迫于生計改嫁的母親,后者是一直撫養(yǎng)他的奶奶。在判斷因高燒變傻的孫子已不能給家庭傳承香火后,奶奶在某天毅然出走,再也沒有出現(xiàn)。秧子只能用幻想中橋那邊披著圣光的女人和兩條辮子抵御周圍看客譏諷的目光,而失去家的秧子,最后追尋著母親的光輝沉入了大海?!短栒赵谏汉鲘u上》的男主角西里收養(yǎng)了自殺身亡的蘇拉的狗,試圖通過與動物建構(gòu)和諧關(guān)系來擬態(tài)、幻想他與蘇拉之間不存在的親密感情,茫茫中突顯出個體生命的迷惑與孤獨?!遏~和船的對望》《知了
知了》兩部作品將舞臺搬到了都市,挖掘個體宿命的力度沒有減弱。胡非是現(xiàn)代城市里靈性未減的女畫家,她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吸引了曾以畫家為目標的越洋。越洋對胡非物質(zhì)化的瘋狂追求使女畫家進退兩難,胡非只想保持自我純粹的精神空間,但越洋卻身負世俗功利的欲望企圖強行攻入胡非的圈子。貌似知音的越洋在爭執(zhí)中錯殺了胡非,兩人的命運似乎在越洋看到《魚和船的對望》這幅畫時就已注定——他們在追與逃、靜與利的兩岸遙遙對望,終究逃不過雙雙擱淺的宿命?!吨?知了》則罕見地沒有什么情愛成分,它講述的是一對母女長時間的追擊戰(zhàn)。自小因性別缺失了父親的蕭瑤以網(wǎng)癮為麻醉劑逃離了家庭,逃離了自己女性的身份,如同游俠一般在陌生的城市輾轉(zhuǎn)流浪。被丈夫拋棄的蘇語,在城市間追尋女兒的足跡,兩條閉合的曲線最終相遇竟是在冰冷的監(jiān)獄。也許在男人轉(zhuǎn)身離開母女的那一刻,命運之輪已開始轉(zhuǎn)動。而兩個女人之間的“對抗”,不過是生活里一段并不陌生的插曲。還有多少孩子在虛擬世界游離,又有多少父母放棄一切去追尋,等待這些家庭的將是怎樣的結(jié)局?這是謝凌潔透過一個現(xiàn)象進行的沉思,是對人性的關(guān)懷與悲憫。
現(xiàn)代文明飛速發(fā)展的今天,海外早已不是蒙著面紗的未知之地。更多的人搭乘異質(zhì)文化的潮汐,在異國他鄉(xiāng)開始新一輪的書寫,并不斷向世界展現(xiàn)華文小說嶄新的藝術(shù)風貌。華人女作家陳謙與謝凌潔,以海外視角追尋個體生存命運,用本源民族積淀熔鑄異邦文化精神,站在更廣闊的空間維度開啟了海外華人文學異域書寫的新篇章。曾有人指出:“以中西文化交融的視角講述中國人的故事才是華文文學嶄新的標識?!蔽覀冇欣碛善诖?,兩位女作家未來的創(chuàng)作會是東西鏖戰(zhàn)后又一聲驚艷文壇的啼鳴。
注釋
①? 江少川:《從美國硅谷走出來的女作家——陳謙女士訪談錄》,《世界文學評論》2012年第2期,第9頁。
② 宋曉英:《精神追尋與生存突圍》,山東師范大學2006年碩士論文,第75頁。
③ 謝凌潔:《走過歐亞大陸兩岸——致中國僑港》,《廣西文學》2013年第11期,第76頁。
④ 肖薇:《異質(zhì)文化語境下的女性書寫》,四川大學2002年碩士論文,第53頁。
⑤⑥⑦⑩ 陳謙:《望斷南飛雁》.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40頁,第137頁,第138頁,第63頁。
⑧ 夏亞婷:《北美新移民華文小說研究》,海南大學2015年碩士論文,第34頁。
⑨ 李建華、周萍:《官德:身份倫理的視野》,《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2期,第42頁。
? 何京敏:《何處家園——論當代女性小說的漂泊感》,《理論月刊》2004年第10期,第109頁。
? 劉桂茹:《深度激情的生命訴求——旅美作家陳謙小說論》,《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第131頁。
? 趙依:《追尋華文文學的新標識》,《雨花》2015年第22期,第40頁。
作 者:李佳憶,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2013級漢語言文學本科生(卓越班),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鄭立峰,文學博士,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是2015級國家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項目“廣西籍女性作家影響研究”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