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到了五月底六月初,幾天東南風呼呼刮過,麥地里就跟倒了哪位畫家的黃色顏料桶一樣,嘩啦一下,滿眼都是金黃。麥子大豐收,多少人家的青壯勞力都磨鐮霍霍,喜滋滋就下了地。那年,我家種了十畝麥,父親母親望著那滿地流金愁眉不展、唉聲嘆氣。
父親的腰疾犯了,腰硬得像木頭,不能彎腰不能蹲。他是家里的主勞力,眼看著十畝地的麥子都要熟得掉頭了,卻一棵也收不回來。幾天時間,父親急得起了滿嘴的燎泡。母親只有垂淚的份兒。她更下不得地,常年病秧子一樣的她,指著藥罐子浸著。
那個男人被父親領回家的時候,我們正圍在飯桌前吃早飯。很尋常的早飯,玉米馇子稀粥,干硬的大煎餅,中間一碗母親用清油素炒的豆腐,外加一盤自家制的老咸菜。父親母親都是好客的人,那天飯桌上的寒酸讓他們極不好意思。父親不住地搓手,最終還是向那個男人發(fā)出了邀請:兄弟,粗茶淡飯沒啥好吃的,要不您就將就著吃一口?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大哥。
那男人倒絲毫不客氣,連手也沒洗,坐下就吃。
我們一家眼睜睜地看著男人風卷殘云,筷子來筷子去,一大碗豆腐就見了底,母親疊好的餅也去了一大摞??蓺獾氖牵赣H還讓母親去給他再煮碗雞蛋面:兄弟怕是餓壞了呢,再去給兄弟煮碗雞蛋面。
他就不看看我和弟弟妹妹的臉早都氣綠了。
男人是父親在路上遇到的麥客,也是我那時見過的最不靠譜的麥客。那瘦胳膊瘦腿兒佝著背的樣兒,能割麥嗎?而他見著飯的親熱勁兒,讓我對他更不信任。
“跟八輩子沒吃飯一樣?!蔽彝鶑N房里收拾碗筷時,忍不住低聲抱怨。那么小的聲音竟然還是被父親聽到了,他用力“咳”一下,嚇得我再沒敢吱聲。
我猜得一點兒也沒錯,那個男人白頂了個麥客的名字,他腋下夾著鐮刀,到我家地里還沒割上一壟麥就暈倒在地里了?;诺酶赣H又是掐人中又是喊人,好半天才把他弄醒了。醒了,那男人竟然當著一群人的面“嗚嗚”地哭了:對不住了,主家。吃了您家的飯卻干不了活兒……
果真是個糟糠枕頭,里外都糟。男人說他身體不好,孩子又病了,為給孩子籌集醫(yī)藥費,他就算把老命豁上也得來。來我家之前,他已經(jīng)從南往北趕給人家割了幾十天麥了,實在太累了。
那天,男人沒能為我家割成麥,卻把母親壓箱底的幾十塊錢帶走了。是父親讓他帶上的。為此,母親甚至跟父親悄悄吵了一架,又流了半夜淚。那筆錢,她說她硬是從雞屁股里摳出來的,為的是給我們姐弟幾個買筆買本兒學文化。
那是個月光極好的晚上,跟母親吵完架后的父親,把我們姐弟幾個一一從床上叫起來。月明地里割麥不刺撓,還好玩。一向笨嘴拙舌的父親,竟然想起那么誘人的理由,把我們從舒適的睡床上給哄起來了。困得要死啊,嘴也噘得老高,可還是乖乖地跟在父親身后往村外的麥田里走。
麥客來了,沒給我們割倒一壟麥子;麥客又走了,把我們家僅有的幾十塊錢給帶走了。多么好笑,他臨走前竟然拉著父親的手說:您家大業(yè)大,拔根毫毛也比我們窮人家胳膊粗。
是啊,沒錢的人家哪請得起麥客啊,沒錢的人哪能出手如此闊綽。
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父親身后往麥田里趕,天上的月亮從云間探出腦袋,快一陣慢一陣地緊緊跟著。六月的月夜,到處明晃晃一片,暖暖的東南風吹來,“沙沙沙”,是風掠過麥梢兒的聲音,空氣里滿飄著熟麥的香。道邊小河里的水,“嘩啦啦”地淌著,草叢里有蟲聲,有蛙聲,起起伏伏,就把人的困意慢慢趕跑了。
父親走在最前邊,腰桿兒挺直,倒一點兒也不像個患有腰病的人。他一邊走一邊教導我們:人過日子,都有個三時兩運兒,誰沒個難處啊。但難跟難不一樣,有大難,有小難,小難的就得幫大難的……你娘她一時想不開,其實她也是心軟的人,我知道……
那天夜里,父親到底還是揮開鐮刀下地了,月光底下我們無法看清父親臉上的表情,但從他那僵硬的彎腰姿勢,我們知道,他的腰一定很難受。我們幾個小的,除了我,妹妹和弟弟從來沒拿過鐮刀,可那天晚上,他們竟然割得像模像樣兒,雖然弟弟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
一塊地快割完時,我們聽到母親溫軟的呼喚聲。月光底下,母親挑著飯和水,顫顫悠悠地向我們走來……
選自《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