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發(fā)燈
我們總是盼著春天到來,春天一來,油菜花就瘋長,當長到一人高,我、鐵橋、紅梅背著背簍鉆進油菜花里扯豬草就可以不被發(fā)現(xiàn),野豌豆就成熟了。
摘一個熟透的野豌豆角,去了籽,放到嘴里,腮幫一鼓,呼兒……呼兒……清脆的聲音傳出油菜田,傳到田埂、堰溝,傳到對面的山上去了。
我們?nèi)齻€鉚足了勁,比誰的聲音大。鐵橋總是死不要臉,他說他吹的野豌豆,比對面山上黃牛叫得還好聽呢!紅梅不說話,紅梅是跟娘嫁到我們這里來的,她的后爸也就是我的大伯太兇,她只有在外面打豬草的時候才敢和我們玩,平常在家里大氣都不敢出。紅梅害怕我們在外面也不和她玩了,所以不管什么事我們說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我就很討厭鐵橋,無論什么都要和我爭個高下。其實是我吹的野豌豆聲音更大更好聽,但鐵橋硬說:“不行,我比你們兩個都大,再說今天是偷的我們家油菜地的豬草!”
我不服氣,那次偷我們家的瓢兒菜,你也說你吹的野豌豆好聽!
就在這時候,我們的爭吵聲戛然而止,因為我們對面的田埂上,傳來一個比我們的野豌豆大十倍的號角聲:荷……荷……嚕……荷……
兩頭短,中間長,聲音還要轉上幾個彎,就像是從田埂飛出來,飛到后山,再到小丫口,再飛進我們耳朵的,好聽極了。我們當即決定,他這個聲音才是老大!
我們一路盯著聲音跑,一不小心卻回到了我們自己的院子里。
聽到號角聲,幾乎每家都提出幾只豬仔,一只只豬仔被這個吹號角的男人摁倒,在另外幾個人的協(xié)助下,男人拿出一個心形帶柄的刀子,在豬仔的腰部劃開一個口子,用手指在里面鼓搗一陣后,從里面取出一個石子一樣的小肉肉,又將刀子叼在嘴上,拿出針線給豬仔縫上,豬仔終于停止了哀號。
我想,這個男人是做什么的呢,對小豬仔這樣殘忍?又看見他會用針線,他會是裁縫嗎?
大伯說傻小子,那是劁豬匠!
我也不明白劁豬匠到底是干什么的,雖然看見他把一只只豬仔弄得哭兮兮的,但覺得他吹的聲音好聽:荷…荷……?!伞?/p>
這時候我們才仔細看這個男人,有點兒丑,有點兒老,一只腳還有點兒跛。但我們佩服他、喜歡他,每當他的號角響起,四面八方早有人將豬仔捉出來,你家一只,他家兩只,就像體育課老師吹集合哨子一樣。
所以,每到春季,我們就吹野豌豆,我們希望劁豬匠聽到野豌豆聲音,快點兒回到我們這里來。劁豬匠也好,再跟在他后面,他不趕我們了,還和我們說話,逗我們,說你在家不好好讀書,小心我把你也劁了。鐵橋不說話,我卻捂緊襠部,躲在后面放慢了腳步。我們知道了他姓張,有一個女兒還在讀小學。張劁匠一來,我們豬草也不打了,就背著空背簍跟在他后面,裝著給他帶路的樣子。有了這層遮掩,大人竟沒罵我們,遇到客氣的人家,還給我們拿出個橘子或者捧一捧爆米花。
春季是人們殺完年豬后,買“接槽”的大好季節(jié),所以劁豬匠的生意也特別好,生意一忙,張劁匠和我們說話的時間就特別少。但忽然有一天,大人們都沒時間管我們了,張劁匠陪我們說話的時間多了,他反倒急了,沒了耐心和我們說話。再到后來,張劁匠干脆不來了!
他這一不來,把我和鐵橋急壞了,于是我們更加賣力地吹野豌豆,使勁地爭誰的聲音大,我們想把張劁匠吹出來。張劁匠卻狠了心要和我們捉迷藏,再也不露面了。我們?nèi)フ壹t梅,卻發(fā)現(xiàn)紅梅獨自在家里推磨,見我們?nèi)?,她示意我們不要說話。我悄悄問紅梅,劁豬匠呢?她說劁豬匠把她家的豬仔劁壞了一只,爸爸和他打了一架。張劁匠說他再也不會來了。
我和鐵橋都急了,硬拉著紅梅冒險找到張劁匠家,卻沒找到人。我們躲在他家屋后,卻見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在剁豬草。女孩個子不高,赤著腳挽著褲腿,剁完了豬草,又去出去背柴。女孩背了一捆柴,吃力地蹚過一條小河,這捆柴嚴嚴實實地壓在她的身上,底部已經(jīng)拖到河水里了,女孩卻若無其事地哼著曲兒:豌豆苞谷,牽牛下河,打濕幺妹的褲腳,哥哥罵我,嫂嫂嫌我,沒得話說……
要不是早就知道有個小女孩在下面,我們會以為是那一捆柴自己在移動。
我們問人,旁邊的人說張劁匠哪里有女兒,他的哥哥娶了后嫂子,生了個女兒,哥嫂先后離去,留下女兒卻不受待見。是張劁匠自己跑去把小女娃娃當女兒的,聽說前幾天出去劁豬被人打瘸了另一條腿,又想辦法替小侄女掙學費去了……
聽到這里,紅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們也很想聽劁匠的號角聲,難道,紅梅比我們還想得厲害嗎?
大人們都出遠門去了,家里不喂豬,也不用再打豬草了,我們突然懷念起來那個號角聲。我們在嘴里學著,在心里學著,白天在田野里學著,夜晚在床上還學著,突然覺得不對,張劁匠的號角聲,分明吹的是:呵……呵……?!恰?/p>
選自《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