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光
葉恭綽《骨董瑣記敘》云:“世之自命為豪俊者,窮智力以馳逐聲利之會,或規(guī)為遠(yuǎn)大,中乃枵然無有,甚者稗販異說,騖聲氣,樹標(biāo)的,而一言不智,禍且中于天下后世,則識小者之所為,豈果可謂之不賢哉!”葉氏之言,蓋有感而發(fā),所以認(rèn)為這種“搜采殘逸”、摩挲考訂的小道“殆遠(yuǎn)勝于飛鉗捭闔者之所為”。潛心于古董一道,是否真能如葉氏所說“利濟之道,或轉(zhuǎn)在此,不在彼也”姑且不論,“賢于博弈”倒是真的。自清代咸同以下,金石之學(xué)興盛,加之地不愛寶,鐘鼎彝器、甲骨文字紛紛涌現(xiàn),自朝廷重臣、文人雅士,以至于畫賈小販,醉心于此、潛搜幽討者頗為不少。究其原因,還是人們對已經(jīng)逝去的時代、人物的興趣使然,一種對知識的天然沖動使然,可以從中體驗到癡狂的至樂。
鐵云好古如好色
鐵云好色,其現(xiàn)存為數(shù)不多的詩作中頗多艷語綺句?!稇洷託q二十六韻》:“初聆弦索語,乍饜綺羅香。菱姐饒憨態(tài),青兒愛淡妝。琵琶真蕩魂,釵釧爛生光。”回憶二十歲時征歌選色的情景,絕似杜牧在揚州。再如《狹邪》《記得》《吉原》等篇,亦屬香艷之作。狎妓冶游本是當(dāng)時文人的一種生活方式,日記中翻牌子的記錄很多,絲毫無避諱。如一九○五年三月七日、八月十二日所記皆是。不過劉鶚的好色,也不像人們想的那樣不堪。劉大杰《劉鐵云軼事》記錄了一個老朋友眼中的劉鶚形象,其中說道:“他也喜歡叫姑娘,可是他自己說他從沒有同姑娘們睡過。他叫起姑娘來,一次總是十幾個,鶯鶯燕燕,坐滿一房,唱的唱,鬧的鬧,到后來每人賞些錢就走了?!薄独蠚堄斡洝穼懤蠚埡痛洵h(huán)的關(guān)系,也是這種做派。劉鶚對這些女性似乎有一種天然的同情。其《丁酉七月由燕赴晉,風(fēng)塵竟日,苦不勝言,每夕必以弦歌解之》之二云:“客心正自悲寥廓,那堪更聽蓮花落。同是走天涯,相逢且吃茶。 芳年竟幾許,報道剛?cè)澹蛔骷嗽诤?,于今第七年?!痹~后小注:“右調(diào)《菩薩蠻》,皆紀(jì)實也。男子以才媚人,婦人以色媚人,其理則一。含垢忍恥,以求生活,良可悲已!況媚人而賈用不售,不更可悲乎?白香山云:‘同是天涯淪落人。湯臨川云:‘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我亦云然?!眲Ⅸ樀难孕卸嘤斜瘧懼?,其豪奢也未必全然為了自家享受,讀者不可不知。
不過劉鶚好古比好色要厲害得多?!蹲猿啊吩娫疲骸拌F公好古如好色,鑒賞寬宏笑深刻。骨董鬼子雁行來,抱負(fù)牛腰橫座側(cè)。清晨舒卷至日昃,揀選精英論價值。低昂有時未即就,寤寐碌鏃思必得。商彝周鼎秦漢碑,唐宋元明名翰墨。家藏精刊殿板書,橫床插架勢屴崱。晝?nèi)账蚜_夜拂拭,精神疲敝囊橐嗇。債主紛紜漸相逼,嗚呼!心雖未饜力已窮,此時先生得少息!”又《遣興》:“終日摩挲上古銅,有時閑坐味無窮。窗前樹影偷遮月,屋里花香不借風(fēng)。讀畫夜深魚鑰冷,校碑晝永蠟燈紅。它年若享期頤壽,應(yīng)有人呼老蛀蟲?!薄墩撊^句》云:“刀布肩來滿一筐,苔花侵蝕古文章;湔涂自挹冰池水,銅臭銷完剩土香?!薄耙晃正R刀九府圜,安陽節(jié)墨字厘然;籀文筒率方尖布,都是東周列國泉?!苯曰蠲撁撁璁嫵鲆粋€古董癡人、老蛀蟲的形象。
《劉鐵云軼事》說:“鐵云無論到什么地方,身畔總要帶幾部宋版書,有一部宋版的《南華經(jīng)》,他最歡喜,是他的隨身寶。這本書他讀得最熟,他一生的人生觀,也受了這部書很大的影響?!?這話與《老殘游記》所載一致。老殘隨身帶著一本宋版張君房刻本的《莊子》,連季滄葦、黃丕烈也沒見過,一本是東坡手寫陶詩,是毛晉仿刻的祖本,兩書均在旅店大火中燒毀了。劉鶚對書籍版本似乎不甚講究,看他批注的《老子》《莊子》都是很一般的本子,在其他地方幾乎也沒談到過書的版本問題。兩部宋版書燒了也就燒了,并不顯得特別悲傷,也可以看出庚子(1900)亂前他對古董版本并不曾傾心鉆研,整天饑驅(qū)四方,主要精力還是放在河工之類實際事務(wù)上。關(guān)于庚子以前收藏古籍書畫的情況,其《山春雪融圖跋》稍有涉及:“是幀余昔年購于大梁。以方環(huán)山布景之奇,滿紙皆山,無露天空處,目所僅見,故甚愛之。后不知為何時為人竊去,亦付之無可如何而已。己亥夏日,京都隸古齋云:客從河南來,有畫若干,請看之。而此幅黯然列于其間,蒼蠅屎布列幾滿,急購以歸。使良工細(xì)心洗刷括剔之,頓還舊觀,如二十年故人他鄉(xiāng)忽遇,喜可知也。因志其離合之情如此。己亥七月劉鐵云?!焙笥小拌F云求購”印,而“此印為趙穆甫所刻,已隨庚子劫去矣”兩句,則為后來補記無疑。題跋二又云:“此畫己亥年復(fù)得固已奇矣,而庚子猝遭拳匪之亂,舊藏書畫遺失殆盡,此畫又復(fù)飛去。歷辛丑、壬寅,至癸卯春又為廠肆所得。以有予跋,立即送至,大喜過望,豈真有緣分之說耶?甲辰夏日補志于此?!贝水嬋员4嬗趧⑹虾笕耸种校舸媪素S富的個人和家族記憶。又《題唐詩三百首卷頁》詩云:“二十年來數(shù)宦囊,古書名畫百余箱;蠻煙瘴雨倉皇走,北望燕京淚幾行?!薄案又儭笔墙墨I(xiàn)一大厄難,很多世家收藏均毀于一旦。此詩作于庚子八月,劉鶚在上海,北望燕京,想起“牙簽十萬”很可能已經(jīng)焚毀,不由得悲從中來,要靠《唐詩三百首》這本留存了姊弟之情的小書來發(fā)紓幽憤。不過,比起“愁看大澤龍蛇起,忍使頹波日夜流”的悲憤來,這些書畫又顯得微不足道了?,F(xiàn)存《抱殘守缺齋書畫碑帖目》簡單目錄中,僅著錄了十六種書,其中有六種宋版書,其詳情亦不可知??偠灾偶趧Ⅸ樀氖詹刂胁⒉徽加兄匾恢?,公私目錄中亦罕見著錄。鄙見所及,唯《春秋經(jīng)傳集解》明刊本一種,后歸鄧邦述群碧樓。
劉鶚大力收購甲骨碑帖是庚子以后的事,現(xiàn)存金石題跋多作于一九○二年至一九○八年間。甲骨文的收藏以及《鐵云藏龜》的版行,是近代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與此同步進(jìn)行的還有其金石碑帖、秦磚漢瓦的收藏。據(jù)其日記所載,光緒二十七年(1901)劉鶚已開始重新收購碑帖,羅振玉從上海為他代買了北宋拓本《圣教序》,北平延慶閣也給他送上“展卷墨光如玉”的《澄清堂帖》。就其收藏而言,光緒二十八年(1902)是個關(guān)鍵年份,最重要的事件是傾全力收購了福山王懿榮的舊藏。王懿榮是可與潘祖蔭、翁同龢、盛昱比肩的收藏家,庚子殉難后家人債務(wù)叢積,謀出售所藏。這一年的舊歷六七月間,劉鶚與王懿榮次子漢甫多次接觸,最后議定以二千金購其漢印、瓦頭、古錢,計秦漢印五百余方,瓦頭七十余件,古錢數(shù)量較大。這段時間除在家中考釋古錢外,還往王家觀看彝器古董,購買了尊一、觚四、古劍八、漢弩機二、秦漢古鏡各一、漢永光燈一、簠鼎若干等等,還“好古近謬”地跑到王家拉回了一車殘磚碎石。興之所至,復(fù)用福公司股票易得宋拓六種:《圣教序》《九成宮》《皇甫君碑》《岳麓寺》《道因碑》《智永千字文》,“狂喜不禁”,以至于友人贊嘆“窮得闊極了,闊得窮極了”。此外,王漢甫還將一部分器物賣給了李盛鐸,包括商鼎六、鬲四、漢幾燋斗六七件、陶器二十余件、零星漢器七八件、瓦頭五片,共計二千二百金。劉鶚前去觀看,兩眼放綠光一樣地感嘆:“甚矣,富之可貴也?!钡搅伺f歷八九月間,陸續(xù)購入王懿榮所藏拓片一千八百三十余器,陳介祺所藏拓片、瓦當(dāng)八百余紙,從而集兩大藏家于一身。這一年最重要的收獲,是將王氏所藏甲骨一千多片也整體購入,并從濰縣商人趙執(zhí)齋手中買入一千三百多件。舊歷十一月初五日,“查龜板、牛骨,統(tǒng)共一千八百九十多片”。后來又收得三千多片,前后共計五千余片,為他出版《鐵云藏龜》打下了基礎(chǔ)。可惜的是,一九○三、一九○四兩年日記殘缺,其詳情已不可知矣。除此以外,劉鶚于一九○五年還購入了沈韻初、唐鷦安兩家的一部分藏品。沈氏藏品系從高仰之手中購入,計漢碑五十余種,六朝造象七八十種,唐石百余種,宋石三百余種,多為劉燕庭所藏舊拓本,僅費二百五十元。唐家藏品系從上海汲修齋老板程冰泉手中購入,計晉唐小楷十二種,包括宋拓《樂毅論》《畫像贊》《曹娥碑》《黃庭經(jīng)》《宣示表》《丙舍帖》《陀羅尼經(jīng)》《心經(jīng)》,以及《出水本十三行》《明拓麻姑仙壇記》《景君碑》《寶晉齋殘?zhí)返?。在短短的幾年之間,劉鶚不惜巨資,將南北數(shù)家舊藏薈萃一處,成為當(dāng)時海內(nèi)甲骨碑帖收藏最富之人,居家之時,唯以檢點藏品為事,坐擁百城,雖南面王不易也。但是他也深深知道這種快樂并不會很長久,其日記云:“鎮(zhèn)日無一事,亦無一人來。清閑靜逸,于是臨帖數(shù)紙,讀書數(shù)篇。覺此樂境得未曾有。蓋人生世間高壽不過七八十歲,少年后志于功名,老來耳目手足俱不適用,中間三、四十年,家室之累,衣食之資,日奔走風(fēng)塵,以求錙銖之利而不可必得,況有余資搜集古人書籍、文字、金石之美,豈不難哉!既集余資,而此類者非若黃金、白玉、越錦、吳綾之可立致之也。既集之矣,人事之煩攪,家室之叢雜,自朝至于深夜,又無寸晷之閑,俾得摩挲而玩賞之。然則如今日者,求之于一生之中,不知其有幾次也。悲哉!”他越來越不像一個實業(yè)家,唯以臨習(xí)《圣教序》《石鼓文》、檢點金石古泉為樂。
這數(shù)年間,劉鶚與北京、上海的書賈們也保持了良好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出入其門的北平書肆有宜古齋、論古齋、翰文齋、正文齋、茹古齋、澄云閣、肄雅堂、晉古齋、古錢劉家等,南方則有汲修齋程冰泉、常熟周謹(jǐn)生、蘇州護龍街漢貞閣唐伯謙等。在這些商人中,濰縣趙執(zhí)齋、不知名的范賈以及宜古齋的李云從是特別的幾位,趙、范是發(fā)現(xiàn)甲骨文的功臣,李則是光緒朝名拓工?!肚宕坝洝肪硐略疲骸坝腥衾钤茝恼?,直隸故城人,幼習(xí)碑賈,長益肆力于考據(jù)。當(dāng)光緒初年,各衙門派員恭送玉牒至盛京,盛伯兮侍郎、王蓮生祭酒、端陶齋尚書,皆在其中。一日夜宿某站,盛與王縱談碑版,端詢之,王奮然曰:爾但知挾優(yōu)飲酒耳,何足語此。端拍案曰:三年后再見!及歸,遂訪廠肆之精于碑版者,得李云從,朝夕討論,購宋明拓本無數(shù),又購碑碣亦無數(shù)。其第一次所購,即《郛休碑》也,以五百金得之,羅列滿庭院,果不三年而遂負(fù)精鑒之名矣。云從為潘文勤所賞識,有所售輒如數(shù)以償,故云從得以揮霍十余年,終以貧死?!眲Ⅸ樤啻握堅茝蔫b別鐘鼎禮器,并在日記中說“聞其金石之學(xué)甚精,蓋久與潘、王、盛諸君相周旋者”,其卒年或在一九○二年。古董交易中,劉鶚精于砍價,比如庚子亂中失去的黃大癡山水,有人索價三百,而劉鶚以三十金的低價得之;書賈攜來吳平齋舊藏《東海廟殘碑》《嵩山三闕》,索價二千金,劉鶚還價二百金,成交價未見記載,估計不會高出太多。
劉鶚經(jīng)商屢戰(zhàn)屢敗,卻不能遮掩他銳利的眼光,收藏一道也是如此。他沒有將自己的寶貝秘而不宣,而是一邊考釋,一邊已經(jīng)在想著石印出版了。他得到大量甲骨的時間是一九二○年底,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鐵云藏龜》到次年八月份就已經(jīng)基本石印完成,僅僅制作拓片就花費了半年的時間,而羅振玉、吳昌綬序言的寫作時間要稍晚些。與此同時,《鐵云藏陶》的出版已在規(guī)劃之中,劉鶚命自己的御用拓工張茂將所藏陶器精拓五百余片,再加上自己所藏陳介祺舊拓七十余紙,后附泥封,于一九○四年初作為抱殘守闕齋三代文字之二印行。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研究,劉鶚受諸城劉喜海影響甚大,每每與《長安獲古編》相對照。有的學(xué)者依據(jù)拓片上的朱印指出,劉鶚?biāo)厝獛磐仄s來自鮑康、胡義贊、潘祖蔭、王錫棨、楊繼振、王懿榮六大藏家,據(jù)日記所言,應(yīng)該還包括劉喜海的一部分藏品。劉鶚在部分拓片上做了批語,部分文字與他日記中的言論吻合,很有可能是一個未完稿,故而未能付印。劉鶚的古印璽的收藏,則有《鐵云藏印》存世。劉鶚究竟藏了多少好玩的珍品,數(shù)量很難確定,他的丹徒老鄉(xiāng)鮑鼎根據(jù)自己所見,編了一部《抱殘守缺齋藏器目》,算是多少還原了一部分廬山真面。他的碑帖收藏精品亦不少,則選擇了跟有正書局老板狄葆賢合作,出版了諸多碑帖印本,包括著名的宋拓本《圣教序》《崔敬邕墓志》等等。
劉鶚從王懿榮手中購得甲骨文,并把它首次公諸于世,是一個帶有象征性的事件,意味著以潘祖蔭、盛昱、王懿榮為代表的傳統(tǒng)金石學(xué)進(jìn)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具有開風(fēng)氣的作用。在他身邊,也形成了一個新的金石圈子,包括羅振玉、方若、王孝禹等人,并借羅振玉的影響力得以擴散。劉鶚的身上有一種現(xiàn)代商人氣息,善于利用新的印刷技術(shù)和新媒介傳播新發(fā)現(xiàn),甚至把收購甲骨等視作一種投資行為。傳統(tǒng)的收藏家一般不會在世時出賣所藏,劉鶚不然,早在一九○七年就已經(jīng)擬定了《國粹求沽告白》的廣告,刊登在《時報》上。收入《劉鶚集》的《國粹求沽告白》,原載一九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時報》,委托趙鶴舫以及汲修齋程寶權(quán)經(jīng)理其事,已在劉鶚去世以后,恐怕已經(jīng)作過修改。根據(jù)這份告白,抱殘守闕齋藏龜甲一萬二千片,價銀一萬二千元;三代秦漢印章二千余方,價六千元;周秦漢三朝瓦當(dāng),價五百元;宋拓碑版四種,六千八百元;唐宋名人書畫十二種,價一萬一千六百元。大概劉鶚?biāo)剌既A,盡在其中。劉鶚《道在瓦甓》詩云:“東華門外榷場開,無數(shù)英雄盡發(fā)財;只有癡人劉老鐵,斷磚殘瓦拾將來?!焙翢o疑問,劉鶚是個好色復(fù)好古的癡人,只可惜“色”既不可長久,“古”也只能陪著他走上短短一程。
海上畫賈記
關(guān)于書商畫賈及裝裱工匠的記載,僅在名人日記、著作中偶一見之,且多語焉不詳。今年春節(jié)前后,“吳湖帆書畫鑒藏特展”隆重開展,其中有幅《水檻遣心圖》,與蘇滬著名裝裱大師劉定之有關(guān),引起了我特別的注意。此圖為鄭慕康繪,葉恭綽題名,周鍊霞、冒鶴亭、謝稚柳、黃葆戉、沈尹默等人題跋累累,吳湖帆為之書引首。吳氏引首云:“老友勾曲劉先生定之,具精治書畫之閑五十余年,經(jīng)其妙手而還舊觀者,不知幾千百事。昔項墨林尊當(dāng)時裝潢名家曰書畫神醫(yī),殆非虛譽。定之先生屬鄭君慕康造六十七歲象,索余補圖,引書數(shù)言歸之?!敝苠€霞亦云:“……補得天衣無跡縫,裝成云錦有神工。只今藝苑留真譜,先策君家第一功?!本叨荣澝懒藙⑹系募妓?。這幅畫非常珍貴,是書畫家與裝裱藝人、書畫商交往的一個活的證據(jù)。
劉定之(1888-1964),字春泉,或曰象如,句容人。黃葆戉題跋述其先世事跡:“定之祖卓堂先生,為邑諸生,于嘉慶十九年江南北奇荒,先生家本儒素,慨將所有田產(chǎn)變賣捐巨資,首為之倡,事達(dá)上聞,生獎有官,卒祀鄉(xiāng)賢祠,垂諸史乘。定之父小山及諸兄,皆列庠序,惜不永其年?!倍ㄖ椎?,十五歲到蘇州拜師學(xué)裱畫,十年后開設(shè)了自己的裝池店,后追隨吳湖帆來到上海,在武勝路三百八十一號開設(shè)了“劉定之裝池”,蜚聲一時。定之擅交際,與當(dāng)時吳中文人以及海上收藏家均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同時也擅長羅致一流的裝裱師,如有“海上三生”美譽的周桂生(1901-1962)?!冻蠛m日記》云:“壽林主席畫及二貓圖均付桂生攜去裝裱。桂生(姓周)者,劉定之處裝潢名手,可惜亦具名士氣,以一手藝人所入幾何而嗜煙落拓,不亦難乎!但以技術(shù)論,確乎亦一藝術(shù)家也。定之好尚門面,實力殊弱,故控制桂生亦頗不易也?!标惥迊碛浽疲骸皳?jù)劉定之告余云:蘇揚二派,迥然不同。蘇州派擅精裝,紙、絹畫雖數(shù)百年不損也,但漂洗灰暗紙絹,及修補割裂等技術(shù)遠(yuǎn)遜于揚幫。揚幫能一經(jīng)裝治,潔白如新,但不及百年,畫面或如粉屑,或均爛損不堪矣。故湖帆自藏之書畫,均劉定之所裱,如得元、明、清名家破損灰黑色之畫將以出售得巨價者,必交一馬老五者裝裱之?!惫鹕鸀槌V萑?,蘇裱名家,與他齊名的劉道生屬于揚幫。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以后,劉定之先后任職上海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兩地許多名畫都由定之裝治,其中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卷》尤為巨觀。定之亦兼營書畫買賣,《丑簃日記》中的相關(guān)記載不少。
一個大收藏家的身后,往往站著一個或一群書賈畫商。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既是富商大賈云集之地,亦是藝術(shù)史上豪杰會聚之地,新派畫家、舊派文人、畫賈掮客皆寄身于此,辦畫展,開學(xué)校,買古董,吸大煙,捧佳人,不亦樂乎。閱讀吳湖帆的《丑簃日記》,就仿佛置身歷史現(xiàn)場,看著各色人等進(jìn)進(jìn)出出于吳家客廳,除了龐萊臣、張珩、葉恭綽、王季千、徐邦達(dá)、潘博山等重要的收藏家、鑒賞家在這里賞畫談藝,烹茗煮酒,梅景書屋還活躍著一群眼光毒辣的書畫商,包括孫伯淵、曹友卿、吳賓臣、吳壁城、劉定之等人。
那時不少收藏家過著一種蘇滬雙城生活,吳湖帆尤其享受這一點。從現(xiàn)存日記看,他返蘇度歲、訪友、雅集、閱肆的記錄很頻繁,僅以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四至五月十四一個月的日記為例,就去了集寶齋、晉宜齋七八次。四月二十四日記云:“孫伯淵攜先尚書公畫冊來,李平書舊物,余前年已見過,敬書觀款一行。又顧若波山水冊,乃壽張文達(dá)公八十歲者,雜仿宋元明清,在若波畫中可算精品,然氣息太新,終非上乘。又王石谷寫唐六如詩意,‘愚一款,山水,狹立軸,作于癸亥,時年五十二歲,筆墨疏簡有韻,爽利而雅,真是杰構(gòu),無奈知者太少,咸以非精目之。余乃以二百金購之,實較普通認(rèn)真諸作高出萬倍也。下午與戊吉同至?xí)x宜齋觀董香光仿宋四家書卷。”一次閱肆的收獲,估計要讓今天的實力藏家羨慕不已。晉宜齋的老板是劉定之,集寶齋的老板是孫伯淵(1898-1984)。伯淵,蘇州人,出身寒微,其父念橋以鐫刻碑石、拓裱碑帖為生,在護龍街開了家碑帖店,小本經(jīng)營。父親因病去世后,十三歲的伯淵便和母親一起操持小店。憑著他的精明能干,立穩(wěn)了腳跟,并與顧鶴逸、吳湖帆、潘博山、彭恭甫等蘇州收藏家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在書畫鑒定方面曾得到顧鶴逸的悉心指點。集寶齋總店設(shè)在蘇州,“七七”事變后伯淵方攜帶所藏碑帖、書畫來滬,設(shè)立分店,蘇州店面則交其弟經(jīng)營。他在上海的住所取名“石湖草堂”,與吳湖帆、馮超然密邇相鄰,大大擴展了他的交游與眼界,漸漸成為了滬上最重要的書畫商之一。
一九三七年下半年,是滬上書畫家很難熬的一段日子,米價飛騰,交通斷絕,人心惶惶。圍城中的吳湖帆十分焦急,一邊費盡力氣打探故里消息,一邊托伯淵賣畫易米,托曹友卿買米。十一月二十五日日記云:“伯淵取去仇十洲《長門賦》卷、董文敏《升山湖圖》二件,預(yù)備易米之需耳?!贝文暌辉率湃杖沼浽疲骸安疁Y代余售去煙客《為奉山畫》及陸師道、仇十洲、董文敏、王麓臺小聯(lián),饒去邵寶字卷,共價貳仟元,真是李后主揮淚別宮娥,無可如何耳!此款專為度歲之資,計折虧五百元以上,亦即生平第一大蝕本事也。心殊悶損,然亦不能怪伯淵之不盡力,乃時勢使然耳?!笨梢姰?dāng)時的窘境。即便如此,嗜古如命的吳湖帆依然繼續(xù)購買書畫,伯淵先后為他帶來沈石田二卷、王煙客畫等,并贈給他王玄照冊頁、吳飛卿畫扇。每有妙品尤物,伯淵總是先請湖帆挑選,湖帆亦每每托他物色心儀之作,到伯淵店中走訪亦是戰(zhàn)亂中的賞心之事。俗話說“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孤島”時期江浙世家及海上富商的藏書藏畫紛紛出賣,故市場上不乏佳品。湖帆靠鬻扇作畫為生,手頭并不寬裕,有時還要變賣家藏,依然閱肆不倦,盡力購藏。
孫伯淵是吳湖帆最重要的書畫供應(yīng)商之一,也是吳中收藏世家售賣書畫古籍的首選。常熟失守后,著名藏書家宗子戴“所藏盡付一炬”,年關(guān)將近,宗氏后人委托伯淵出賣先期攜出的少量藏品便是一例。伯淵長袖善舞,資本雄厚,嗅覺靈敏,出手迅捷,手筆頗大。近代書史上還有三宗藏書的出賣跟他連在一起,一是暖紅室劉氏藏書,一是群碧樓藏書中的一部分,還有一宗就是引起轟動的《也是園元明雜劇》,憑著他商人的機靈與手腕均大賺一筆。不過伯淵亦非一味好利之人,新中國建立后他將收藏的近四千件碑刻、畫像石造像題記等捐獻(xiàn)給各大圖書館,其中包括商周青銅器拓本、秦漢刻石、宋拓張旭郎官記碑冊、宋拓米芾方圓庵記、宋刊《竹友集》等,也算是一樁了不起的功德。
關(guān)于這些書畫商的事跡零碎而稀少,除香港印過一本介紹孫伯淵生平事跡及捐贈目錄的《滿地香泥舊有痕—碑帖專家孫伯淵》外,其他人僅散見于《丑簃日記》《張蔥玉日記》而已。經(jīng)常出入梅景書屋、木雁齋的古董商,還有汲古閣主曹友卿(或作友慶),吳賓臣、吳壁城兄弟,以及蘇州刻碑名手黃慰萱、黃懷覺叔侄等人。曹友卿的汲古閣裝池,位于鳳陽路五百四十四號,雇用了被稱為“書畫神醫(yī)”的蘇裱名家洪秋聲,常為湖帆裱畫,著名的《董美人墓志》《七姬志》即經(jīng)曹氏裝裱?!鞍艘蝗笨箲?zhàn)后,劉定之大病一場,故這段時間吳湖帆所收諸畫基本上由汲古閣裝裱。當(dāng)時的裝池店似一例兼營書畫買賣,曹氏尤精此道,梅景書屋最有名的藏品之一《富春山居圖》殘卷即由其經(jīng)手,鄭所南畫蘭卷亦由曹氏收來。至于清初“四王”的畫作,由汲古閣經(jīng)手的更不在少數(shù)。鄭重先生說:“曹友慶經(jīng)營的書畫不在量大,而在質(zhì)高,經(jīng)他手售于吳湖帆、張蔥玉及其他收藏家的都是重要藏品,在書畫收藏史上都占有一席地位的。”確實如此。吳賓臣兄弟為安徽涇縣人,也是很有辦法的畫賈,不知從什么地方搞來這么多好東西?!冻蠛m日記》載:“吳賓臣攜來石谷八十四歲仿叔明山水,四尺整幅,生辣蒼練,洵晚年杰構(gòu)也。索價八百元,未免太貴,舍之則不忍,因留玩數(shù)日。”最后湖帆還是以四百元的價格買下,像這樣的記錄很多。吳賓臣賣畫與其他人略有不同,常以低價售之,而索湖帆畫作或題跋,讓曹友卿艷羨不已。此外,當(dāng)時還有一位有個性的古董商人陳渭泉。吳湖帆一九三九年五月七日日記云:“午后至陳渭泉處觀畫,晤蔥玉、石園、友卿、昌伯諸人。所見東丹王畫馬卷,有宋高宗書‘此東丹王所畫也一行七字,并無他款,絹本,至精。后有皇甫弟兄跋?;矢λ牡苄纸灾獮闆_汸涍濂,今于卷后又發(fā)現(xiàn)濂跋自稱兄,又堂弟云云,又得漉、澹、浣、潢四弟兄,可知漉等皆沖之堂弟。今知有八皇甫矣,奇哉快也。又黃鶴山樵《太白峰巒》長卷,有乾隆御題,山樵無款而只鈐一印,觀此卷尚非全璧,其后蓋已截去半卷矣?!?渭泉從事書畫買賣數(shù)十年,所見尤物不少,曾影印王石谷《溪山晴靄圖》卷,鐘繇《宣示表》的賈似道刻本原石也曾由其收藏。據(jù)張珩言,渭泉有個“臭豆腐干”的外號,雖為賈人,“頗知寶重前人遺墨,非以重值即可致者,非其人且不獲見,故時多惡之”。
葉景葵曾說:“夫鬻書與藏書,皆有功于書者也。吾以為鬻之功或高于藏,山巖壤壁之珍本,茍無人輾轉(zhuǎn)販賣,焉能為世人所共賞?”書畫買賣又何嘗不是如此。畫賈奔走射利,本無可厚非,在此過程中耍一些慣常的小伎倆也是人之常情,要之不能專以欺人為目的。吳湖帆對此持一種寬厚態(tài)度,從未大加撻伐。以吳湖帆、張珩為代表的這一批收藏家,之所以能在亂世中過著一種傳統(tǒng)、文雅的精致生活,遍觀佳藏,經(jīng)眼之富,罕見敵手,離不開這些畫賈們;我們今天能在博物館欣賞那些銘心妙品,也離不開這些畫賈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