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豐歌
故鄉(xiāng)那條被稱之為西河的河流有著許多傳說與故事,有的神秘,帶有傳奇色彩;有的悲壯,具有警世意義。那條河流雖無載舟之力,卻以其清冽與甘甜,養(yǎng)育著沿河兩岸的兒女,與逐河而居的人們的命運(yùn)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兒時最讓我向往而又感到神秘的是小河上游距我家約七八里路的那個叫“跳魚洞”的地方。我清楚地記得父親給我講“跳魚洞”的故事抑或傳說時是一個夏天的夜晚,那夜的天空明月高懸,群星閃爍,稻田里蛙鼓陣陣,蛐蛐在地頭放聲歌唱,與青蛙賽著歌喉。當(dāng)然,還有蚊子這些討厭的家伙也一邊“哼哼嘰嘰”地唱著流行曲,一邊盯著我們這些散發(fā)著汗臭味的身體,總想見縫插針吸一管血喂養(yǎng)轆轆饑腸。
父親坐在我家院子的長板凳上,手拿一把蒲扇,不時扇扇身邊繞來繞去的蚊子,呷一口母親泡的濃濃的陜青茶,給我們講他所看到的跳魚洞,他所知道的跳魚洞的故事。月光下的父親身影朦朧而又清晰,我們弟兄幾個則坐在他的身邊,沐浴著夜風(fēng)送來的陣陣清涼,看著他下巴上的山羊胡興奮地來回抖動著,聽得津津有味。父親說,跳魚洞其實(shí)根本看不到洞,只是一個不知到底有多深的深潭而已。但并不大,河水流至此處,像人把水倒入桶中注滿水后再從桶中溢出的感覺,水聲轟轟然,水花蕩起如煮沸的一鍋開水。父親說他年輕時經(jīng)常到跳魚洞游玩,在岸邊撿起一塊塊石頭扔進(jìn)洞中,聽那石落水中的一聲聲悶響,想象著洞的深度,和同行的伙伴爭論著那石頭什么時候能落到洞底這個永遠(yuǎn)也解不出答案的話題。而有關(guān)跳魚洞的傳說,父親是聽來的,也只能像傳聲筒那樣把聽來的故事原封不動地傳給我們。也許正因為只是傳說,就更能吸引我們的聽覺欲望。父親說很早以前有兩個愛釣魚的人,一天釣魚來到現(xiàn)在叫跳魚洞的這個地方,剛好跳魚洞旁有一塊大石,他倆便坐上去閑聊,但他們并不知道這個水潭有魚,因為憑經(jīng)驗判斷這樣的水潭是不會有魚的。但其中一人無意中將魚竿一甩,那魚鉤便落入潭中。魚鉤剛落入水潭,釣魚人便感覺有東西咬住了魚鉤,他一拉魚竿,一條肥大的魚便被拉了起來。兩個釣魚人高興極了,便同時將漁鉤扔進(jìn)潭中。那潭中的魚似乎特多,特傻,見鉤就咬。奇怪的是,先釣上大魚的人后來釣的魚越來越小,先釣上小魚的人后來釣的魚卻越來越大,時間不長,兩人的笆簍都裝滿了。釣魚越來越小的人沒了興致,要回,但另一個財運(yùn)正旺,不走,前者妥協(xié)了后者,兩人便繼續(xù)釣。不到一袋煙工夫,釣的魚越來越大的那位便感覺魚鉤很沉,像釣到了一條特大的魚。他怕魚絲拉斷,便讓另一位緊緊抓住漁竿,他則仗著一身好水性一個猛子扎入水潭中,想用手把魚逮上來。誰知釣小魚的人等了半天,還不見釣大魚的人上岸,感覺大事不妙,忙叫來附近山上住著的村人取來一根長長的竹竿,想把水潭中的同伴撈上來。誰知村人將竹竿插下去,卻探不到底,也沒探著那釣魚人,才知道這水潭比想象的要深,又找來兩根竹竿和前面那根竹竿接在一起,再插下去,居然還探不到底,方知那洞深不可測。那釣魚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人們都知道了那潭中的魚特多,也都知道那看似其貌不揚(yáng)的水潭深卻暗藏殺機(jī),并有人取了“跳魚洞”這么個怪名,且名聲也就傳了出去。有好長時間,沒人再到那里去釣魚。時隔數(shù)年,有膽大者被利益驅(qū)使,又到跳魚洞釣魚,但聽說還是剛開始釣著大魚,后來釣的魚越來越小者安然無恙;開始釣著小魚,后來釣的魚越來越大者又有兩人不明不白掉入水潭中淹死,仍是尸骨無存。此后,再沒人到此釣魚了。跳魚洞就被籠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在人們的傳說中越顯陰森恐怖。后來修公路,開山放炮時炸開的幾塊巨石堵住了原來的河道,河水向北岸移了幾米,跳魚洞便被幾塊巨石和泥沙堵上了。
父親的故事講完了,晚上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既為跳魚洞被石頭堵住感到惋惜,又對何時能親自到跳魚洞看看充滿著憧憬。而這個愿望的實(shí)現(xiàn)是我十三歲那年放暑假的一天,我和同樣沒去過跳魚洞亦同樣對跳魚洞感到好奇的三哥相約,在一天借砍柴之名沿小河岸邊的公路向跳魚洞進(jìn)發(fā)。因為父親說過,沿公路一直往上游走,見到有個最大的瀑布那里就到了。我倆沿著公路走了五六里路左右,便聽到一種“嗡嗡”的轟鳴聲傳入耳膜,三哥告訴我,可能快到跳魚洞了。我心里便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越往前走,聲音越大,剛轉(zhuǎn)一個彎,便見一掛如白練般的瀑布映入眼簾,瀑布落差高達(dá)七八米,河水在這里像脫韁的野馬呼嘯著奔涌而下,勢如破竹,水柱的巨大沖力將壁底雕琢成一個綠得發(fā)黑的深潭,濺起的水珠飛彈般打得沿河兩岸的樹木花草不住顫抖。在陽光的照射下,潭上形成一道美麗的彩虹。及至到了跟前,那轟鳴聲震得我說話要放開嗓子喊,三哥才能聽清。瀑布形成的巨大氣流裹挾著一股冰涼的罡風(fēng)迎面撲來,令人全身上下感到一種徹骨的冷。我和三哥沿公路向上游走了十多米,果然看到幾塊巨石聳立在河邊,我倆在那里仔細(xì)看了半天,怎么也感覺不到巨石下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跳魚洞,不覺有些失望。心想,真是看景不如聽景,便返回身,又到瀑布處逗留了老大一會兒,才想起要砍柴的事兒,便到山上砍了兩捆柴,汗流浹背地扛回家。
我參軍離開家鄉(xiāng)后,聽說跳魚洞的傳說還一直吊著人們的胃口,經(jīng)常有人到那里游玩拍照。當(dāng)然,他們是見不到真正的跳魚洞的。
其實(shí),我小時對故鄉(xiāng)那條河流更多的是心存敬畏。在我六歲左右時,小河就給了我個下馬威,讓我不得不對它另眼相看。那是在村子前的河邊和幾個小伙伴玩耍時,見到木橋,我便第一次單獨(dú)走了上去,看著流動的河水,我突然覺得河流和木橋旋轉(zhuǎn)了起來,頭一暈,一屁股坐在了橋上,幸好沒有掉到河中。我連忙從橋上跑到岸邊,嚇得心“咚咚”直跳。從此后,我即使在河邊玩耍,也不踏入河流半步,父母親上街趕場背我過橋時,我也緊緊閉上眼睛,不敢看流動的河水。住在小河兩岸的女人,往往有想不開的傷心事,想以死解脫,大都選擇跳河的方式。在我居住的村子里,就有兩位女性因家事跳河身亡。其中一位就是我遠(yuǎn)房的嬸嬸,至于整條河流有多少人選擇這種死亡方式,那就不得而知了。女人想不開尋短見為什么都愛在河水中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始終弄不明白。有次問母親,母親正忙著,沒工夫聽我的廢話,只說了句“跳河方便唄”,便干她的事去了。后來我想,母親說得沒錯,你想呀,上吊得準(zhǔn)備繩索、板凳,一般的女人都不愿在房間上吊,怕孩子見著害怕。在野外上吊,要選擇合適的樹枝,太高上不去,太低吊不死,還要選擇人少的地方,因為一旦有人發(fā)現(xiàn),想吊死的人十有八九會被救下來。找個上吊的地方還真不容易。吃毒藥吧,又要受痛苦的折磨。用刀自殺得有十二分的勇氣。女人都有愛美的天性,即使死,也想死得體面一些,不愿在自己身上留下傷口,也不想死后表情太難看。而跳河不僅方便快捷,還不傷身體,心一橫,“撲通”一跳,氣一閉,所有的委屈、煩惱、痛苦抑或羞慚都因這一跳而被河水沖得蕩然無存了。
我嬸嬸就是這樣死去的,當(dāng)時我三哥他們一幫放羊的孩子在對面山上看著她跳入村子前的鍋底潭中,那也是個深潭,且有回水渦,人下去是很難逃生的。當(dāng)三哥他們驚慌失措地叫來村人趕到潭邊時,嬸嬸已命歸黃泉。從此,有好長時間,我痛恨那條河流,恨她奪去了我一位親人的性命。而我走到窩底潭旁也同樣會產(chǎn)生一種恐懼的心理,覺得綠得發(fā)黑,水面泛著一層泡沫的潭水是那樣陰森恐怖。而河水仍靜靜地流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只有我心中留下了那難忘的印象。
對河流的恐懼隨著我年齡漸長和學(xué)會了游泳之后便漸漸消失了。隨著與河流的接觸越來越頻繁,我甚至對它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感情,因為它帶給了我許多快樂的時光。特別是夏天,我與河流打交道最多。每天中午驕陽似火時,我便和一幫同學(xué)在河中盡情暢游,享受這天然空調(diào)帶給我們的涼爽與樂趣。記得在一天中午午休時和幾個同學(xué)偷偷下河游泳,不巧返回宿舍時被值周老師逮了個正著,還在全校大會上挨了批,但我仍頑性不改,樂此不疲。
那時我們這些酷愛游泳的少年,還會在女同學(xué)們到河邊洗衣服時,故意向她們展示我們那點(diǎn)可憐的肌肉和優(yōu)美的泳姿?;蛘邚膽已律舷裉\(yùn)動員那般一個猛子扎入深水潭中,給她們做跳水表演。這時我們會暗中感謝河流給我們提供了展示力與美的機(jī)會。盡管我們都穿著短褲,女同學(xué)們見狀還是會羞紅臉龐,轉(zhuǎn)過頭去故意不理我們,只偶爾偷偷瞄我們一眼,臉上露出少女特有的圣潔的微笑。但就是瞄這一眼,也會讓我們心中興奮不已,甚至晚上睡在宿舍的床上還陶醉得無法入眠。
學(xué)校放暑假,如果和一幫伙伴到小河上游砍柴,砍夠一捆了,我們便用葛麻藤綁結(jié)實(shí),讓河流將柴火漂流到要到達(dá)的目的地?;蛘吒纱鄬㈤L褲一脫,用水滲透,再把兩個褲腿前端打成死結(jié),從褲襠處撐開,使勁扣至水中,這時,兩個褲腿因充滿空氣便鼓脹起來,形成兩個浮力很強(qiáng)的氣囊,兩條褲子,一前一后放一個,然后再把柴火壓上去,就變成一只不沉的柴船,我們再騎到上面,隨意漂流。當(dāng)然,也和伙伴們用雷管自制炸藥扔向深水潭中炸魚,待炸藥爆炸后,看著滿潭飄浮的死魚,幸福地游過去,一條一條地逮著扔向河岸,裝滿一笆簍的驚喜后,心滿意足地回家。那時,在我的眼中,河流似乎成了我忠實(shí)的奴仆,我想讓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柿?,隨手掬起河水“咕嘟咕嘟”灌進(jìn)嘴中,覺得河水是那樣甘甜。衣服臟了,小河又成了天然的洗衣機(jī),將衣服在水中悶濕,在河邊找塊平整的石頭,將衣服放上去一頓揉搓后沖洗干凈,涼在河邊的大青石上。不一會兒,衣服被太陽曬干了,穿在身上,這時會聞到一股太陽的味道,舒服極了。但到了下雨天,河里漲了水,小河又變成了猙獰的惡魔,那混濁的河水卷起兩岸的樹木和著山上雨水沖下的泥沙奔騰著、咆哮著,像瘋子般橫沖直撞。一旦山洪暴發(fā),小河發(fā)威,莊稼被淹,房屋被毀,人畜被沖的消息經(jīng)常能夠聽到。而每當(dāng)此時,本該從河流中那座木橋上過河到鎮(zhèn)上上學(xué)的我,也會被洪水阻隔而滯留在家,這時我只能望著混濁的河水詛咒該死的天氣,該死的小河。
離家數(shù)年后,我再次探家,發(fā)現(xiàn)河水比當(dāng)年小了許多,深潭蕩然無存,淹死嬸嬸的鍋底潭也被泥沙掩埋,變得毫無生氣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黃耿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