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興剛
細雨如絲,山頂?shù)那嗨捎由n翠,近眼處梯田里的柿子樹跟花椒樹像是剛出閣的女子,害羞地扭捏著身子,牽牛花攀援在雜草樹干上,咧著嘴笑。
雨林跟在爹身后,額角滲出汗來,被雨絲打濕的襯衫緊緊貼著后背,發(fā)福的身子明顯吃不消,腳底一滑差點摔倒。雨林氣喘吁吁地跟爹商量:“爹,下雨路滑,家轉(zhuǎn)吧?”
爹雙腳就像兩個大吸盤,每一步都穩(wěn)穩(wěn)吸住腳下的土地,雙手背在身后,沒搭理雨林,仍舊往山上走去。爹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爹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捧黃土。
雨林知道爹要帶自己去哪!再過幾道地堰就是祖林了, 那里住著爺爺奶奶,爺爺?shù)臓敔斈棠蹋斎贿€有娘。
這里對小時候的雨林來說再熟悉不過了,祖墳這塊地爹怕種在人家手里不方便,愣是承包了幾十年。小時候,爹在地里翻地瓜秧,累了就坐在娘的墳前默默地吸旱煙,雨林就到近處的荒坡地里捕螞蚱捉山蝎,有一次不小心被山蝎的毒針蟄了,急得爹直跺腳。
“狗子,你許久不來了,給你娘磕個頭吧!”爹說。
“你咋又叫我小名哩?不是說好了叫雨林的嗎?”雨林有些不快,雨林覺得這名不體面,可爹老是叫,小時候咋叫都行,現(xiàn)在自己都是一鎮(zhèn)之長了,爹還是叫,讓自己在下屬面前很沒面子。
“咋了?當了干部你就不是狗子了?你永遠是陳莊人的狗子。”爹瞪了雨林一眼。那年狗子考上大學,把爹愁的在娘的墳前蹲了一天,傍晚回家,家里擠滿了左鄰右舍,這家三十那家五十,愣是把狗子的學費湊足了。送狗子走的那天,爹含著淚說:“你永遠是陳莊人的狗子,學成了就回來報恩?!钡貞浿卵劾餄B出水來。
爹深吸一口氣,泥土的氣息滲進肺葉,舒坦! “ 這簸箕山可是塊寶地啊,咱陳莊世世代代都被這簸箕山養(yǎng)育著,小伙子長得壯實,大姑娘出落得水靈?!钡哉Z。這簸箕山像一張簸箕,矗立在陳莊的西北面,冬天擋住寒風,夏天這山上花草樹木茂盛,像是天然氧吧??涩F(xiàn)在……站在這 山上往村子里看,一層薄霧籠著村子,山的東環(huán)面幾十口石灰窯正噴云吐霧,股股濃煙不斷進入村子上空那層薄霧里。
狗子大學畢業(yè)后回來,在鎮(zhèn)政府從小職員干到秘書,又干到書記,狗子還算懂得報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事找到狗子,狗子都盡力幫,鄉(xiāng)親們都豎大拇指,爹心里也美滋滋的。特別是最近幾年,農(nóng)村資源開發(fā),大把的鈔票裝進鄉(xiāng)親們的口袋里,大伙吃香的喝辣的,沒有不夸狗子是個好干部的。
這幾年狗子身體發(fā)福得厲害,也經(jīng)常有人開小車跑家里來給他送營養(yǎng)品,爹覺得哪里不對勁,又說不好是哪里不對勁,自從這石灰窯的項目投產(chǎn),爹覺得要有事情發(fā)生。
“狗子,你能告訴我那霧是霧嗎?”爹突然目光如炬,手指著村子問雨林,雨林不語,爹接著說,“以前那是霧啊,吸一口都舒服,可現(xiàn)在不是霧,嗆眼刺鼻!
“爹,咱陳莊世代窮,我是想要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啊,靠山吃山,咱莊稼人沒別的選擇。”雨林給爹解釋。
“轟”的一聲巨響,腳底下的土地都在震顫,一大片山體被炸藥轟了下來,他們又在開采料石了,挖掘機、推土機轟鳴著,把一大塊一大塊的石料投進窯口里。
“靠山吃山?這山吃完了再吃什么,子孫吃什么?恐怕鄉(xiāng)親們還沒富起來就被這毒煙嗆死一半了?!钡曇纛澏?,眼角流出淚來。雨林憋紅了脖子沒找到敷衍的理由。
“狗子,今天當著你娘的面說實話,這項目是不是你批的,你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好處?”爹步步緊逼。
雨林一陣驚慌,后背竟嚇出汗來,撲通給爹跪倒:“爹,我絕不會干對不起良心的事,這項目是上面領導批的,我也是沒辦法不得不簽個字走了下程序?!?/p>
爹把雨林扶起來,眼里換成從前那慈祥的目光:“爹信你,咱當官要仁,良心可不能讓狗啃了?!?/p>
又是一個輕風細雨的日子。石灰窯因為污染和破壞生態(tài)被叫停,雨林因為收受賄賂被立案調(diào)查。爹坐在雨林娘的墳前,不停抽著煙,爹對娘說,他沒臉子再回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