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博
它本是唐古拉山脈頂峰飄落的一泓清泉。經(jīng)歷了陡峭冰川的夾道歡送,它被濺入沱沱河中,與無數(shù)相仿的個體碰撞、融合,最后逐漸成為一股愈發(fā)強大的洪流。尚來不及思考,匯聚的力量就挾帶著巨大的勢能沖向了東方廣大豐饒的平原。數(shù)千年來,在這條汪洋大江的沿岸,無數(shù)炎黃子孫繁衍生息、安居樂業(yè)。人們感嘆于它的宏偉,名之曰“長江”。而長江翻騰入海之地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因為坐落在那水天一色的極東方,故被稱為“其地居海上之洋”。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可能更熟悉的是它的另外一個稱呼——
———上海。
我家從曾祖父一輩起就定居上海。到了我祖父一脈,響應國家號召去了東北,從此就在東北落地生根。我的父親想必是有著南方人的情懷,于我六七歲的時候攜一家又回到了上海。盡管大部分親戚都在這邊,但我對于這座城市總是有著客體的意識。我曾經(jīng)被市中心的繁華絢麗所迷倒,也曾經(jīng)對過分精明的大爺大媽感到難以理解。習慣了東北的粗獷,突然來到了一個風格截然不同的城市,一開始著實是有些不適應的。
我家住在漕河涇,這里保留著老城區(qū)的風貌,道路兩邊參雜著郁郁蔥蔥的大樹,上面支著長長短短的晾衣桿,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馬路上。旁邊有一條味道不怎么招人喜歡的河道,時常有環(huán)衛(wèi)工人撐著篙撒著網(wǎng),從水中拎起一筐筐垃圾。小河的旁邊是一座販賣各種東西的市場,夏天能聽到最多的不是蟬的嘶鳴就是小販們搖著扇子賣力的吆喝。我時常來這里買玩具,但玩具的壽命往往活不過花錢帶來的肉痛期。學校離我家很近,因此我結識了許多小伙伴。我們一起玩角色扮演,一起舉起刀槍棍棒
“械斗”,一起品評昨天電視里放的動畫片。那時的日子是最愜意的。
上了初中,一大票人各奔東西。我的母親嚴辭拒絕了一個偏遠的私立中學,把我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公辦學校。但是每天徒步上學還是要繞遠路,因為河道被大大小小的機器封閉了起來。也許是居民們不堪其苦投訴了,亦或是政府為迎合世博打造美麗城區(qū),總之一番清理之后河水的臭味消退了。晚上五光十色的燈光打向河面,來河邊散步鍛煉的人慢慢變多了。緊接著,那座混亂的市場成了下一個開刀對象。轟隆隆的推土機推平了地面,也掩埋了我兒時一部分吵鬧擁擠的記憶。這里變作了一條寬闊平坦的道路。司機們很高興,因為有近路可以抄了;我也很高興,因為再也買不到坑爹的東西了。初一初二倒沒什么負擔,初三的苦
卻是老生常談。所幸我還是憑借著一點點小聰明考上了一間重點高中。
高中離家就更加遠了。它坐落在衡山路使館區(qū)內(nèi),地段高大上,地價更是讓人望塵莫及。它什么都好,可惜就是交通不便利。地鐵是這里唯一的交通命脈。最致命的是上下學時間和人流高峰完美契合,因此我過上了每天和上班族搶占登車空間的悲慘生活。對于居住的地方,至今記憶猶新的是,那幾年的時間房價漲得正兇,房地產(chǎn)商們拿大把的鈔票砸向戶主,
把許多舊房子推倒,一座座現(xiàn)代化的高樓拔地而起,構建了以新型工業(yè)為主的開發(fā)區(qū),人潮蜂擁而至。我是做夢也想不到,十幾年前還是一片破舊的地方,現(xiàn)在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副光景。對我而言,最大的好處就是生活便利了不少。原有的幾間超市拆了建、建了修,弄得越來越像回事兒。朋友來了,也能找?guī)准也诲e的大飯店湊合幾頓。但樹上晾衣桿上晾衣服的獨特風景,也隨著插滿了晾衣桿活像一只刺猬一般的垃圾車的遠去而不復存在了。
這兩年,上了大學之后,我的生活重心轉移到了荒涼的上海東南邊。蘆葦蕩里數(shù)飛機的日子養(yǎng)生得很,習慣之后發(fā)覺未嘗是件壞事。但在閑暇時分我卻不禁思考起一個問題:我從小居住的地方,一開始是否也是這么的原始荒涼?那么,這偏僻的臨港是否有朝一日也會城市化,變成我所熟悉的樣子?也許對于一個對這座城市完全陌生的人,他不會受任何的觸動,但我在見識了家鄉(xiāng)徹頭徹尾的變化之后,心情卻是猶疑的。一方面,城市的現(xiàn)代化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另一方面,城市的變遷也同時帶走了許多東西。來到上海之后,我所熟悉的人事風物都出于這一帶,也僅僅存在于這一帶。可以說,古老的漕河涇地區(qū)是我對于上海整體感覺的縮影。時間的變化總會讓人泛起感傷,盡管我還遠遠沒到嘆息物是人非的年齡。我只希望,在臨港這一片泛起我第二次記憶的
勝地,它的變化是存在但卻緩慢的。至少讓在這里土生土長的孩子們(盡管不多)快樂地感受到城市的變遷。因為上海固然龐大,固然現(xiàn)實,卻是無數(shù)人祖祖輩輩所世代居住的地方。它是夢的開始,也可以是夢的延續(xù),但萬萬不可以成為夢的終結。一只蝴蝶的誕生需要從繭中蛻變,一座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城市也是如此。也許結繭的過程很痛苦,很漫長,但它一定不可或缺。因為沒有人會想到,蟄伏在繭中的幼蝶到底受到了多少繭的庇護,它會不會也從心底里依戀著繭。因此,只要是我們居住過的城市,它的一星一點都沒有任何理由被抹去。盡管城市發(fā)展的腳步不會有半分停留,但那一塊小小的繭,總會深深地縛在每個人的心中,欲去之而萬萬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