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華+何妍
摘要:獨特的悖論式語法結(jié)構(gòu)是《野草》的基本結(jié)構(gòu)模式。該模式是魯迅自覺實踐《苦悶的象征》文藝思想的表現(xiàn)。通過對此問題的分析,能夠見出域外文藝理論對于本土文學實踐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魯迅;文藝理論;《野草》;《苦悶的象征》
《野草》集在魯迅所有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特殊的意義。集子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從1924年9月15日到1926年4月10日,后來結(jié)集時再作“題辭”于1927年4月26日。許多研究者指出,此段時間是魯迅生命中最為苦悶、彷徨的時期,于是把這些“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以散文詩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故而,《野草》也成為“魯迅哲學”的一次集中展現(xiàn)。但所謂“魯迅哲學”到底是什么樣的哲學呢?研究者卻眾說紛紜。究其原因,主要是由魯迅本身思想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所決定的,但另一方面,也和《野草》高度的象征主義和獨特的語法結(jié)構(gòu)有關。關于《野草》的象征主義,研究者已經(jīng)談論很多了。本文擬就其獨特的語法結(jié)構(gòu)談一點看法。
一
《野草》全集算上“題辭”共24篇,其中幾乎每一篇都存在著一種獨特的結(jié)構(gòu)規(guī)律,即語匯或意象之間的悖論。例如《題辭》篇:“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沉默”和“開口”之間,“充實”和“空虛”之間,就構(gòu)成了悖論。還有下文:“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边@里“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間,也是悖論關系。此外,還有文中反復提到的“野草”與“喬木”,“生存”與“死亡”,“自愛”與“憎惡”等等,也都存在著悖論關系。正是這些存在著悖論關系的語匯和意象,使得《題辭》顯得十分晦澀。
《題辭》可以視為《野草》集的總綱,其基本的悖論式的結(jié)構(gòu)模式,在后面的文本中得到了更加徹底和豐富的貫徹。如《秋夜》中清醒的“棗樹”和做著夢的“小粉紅花”;《影的告別》中的“天堂”和“地獄”以及“黑暗”和“光明”;《求乞者》中兩個求乞者分別的“哀呼”與“裝啞”;《我的失戀》中愛人贈我的“百蝶巾”、“雙燕圖”、“金表索”、“玫瑰花”與我回她的“貓頭鷹”、“冰糖壺盧”、“發(fā)汗藥”、“赤練蛇”;《復仇》(一)中溫熱的血和冰冷的死,看者和被看者;《復仇》(二)中的“神之子”和“人之子”;《希望》中的“希望”與“絕望”,“青春”與“衰老”;《雪》中滋潤美艷的“江南的雪”與如粉如沙的“朔方的雪”;《風箏》中的“懲罰”與“寬恕”;《好的故事》中“好的故事”與“昏沉的夜”;《過客》中的“老翁”與“女孩”,以及過客的走和留;《死火》中的“冰”和“火”;《狗的駁詰》中的“狗”與“人”;《失掉的好地獄》中的“人類”和“魔鬼”;《墓碣文》中的“熱”與“寒”,“天上”與“深淵”,“一切”與“無所有”,“無所希望”與“得救”;《頹敗線的顫動》中的“眷戀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詛咒……”;《立論》中的“說謊”與“遭打”;《死后》中的死者與生者;《這樣的戰(zhàn)士》中的“無物”之“陣”;《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聰明人”和“傻子”,“主人”和“奴才”;《臘葉》中臘葉去年的“斑斕”和今年的“黃蠟”;《淡淡的血痕中》“怯弱的造物主”與“叛逆的猛士”;《一覺》中的“生”與“死”,漂渺的夢園與“人間”……
這里對《野草》集中每一篇章的羅列,是想證明一點:悖論的語言和意象的普遍存在,已經(jīng)構(gòu)成了《野草》集的基本語法結(jié)構(gòu)。這樣的結(jié)構(gòu)應該成為我們閱讀和理解《野草》的一個基本視角。
二
《野草》的悖論體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藝術追求。這里的悖論就像康德的“二律背反”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diào)”一樣,都是主人公思想內(nèi)容太過于復雜的結(jié)果。悖論的背后其實是作者兩種世界觀,或兩種思想傾向的深刻沖突。用悖論表現(xiàn)思想的沖突,在魯迅,是自覺實踐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文藝思想的結(jié)果。廚氏認為:所謂文藝,不過是兩種生命力量沖突而導致的苦悶的象征?!八^兩種力量的沖突,一是生命力受到社會的壓抑產(chǎn)生的沖突,一是生命力本身兩種人格的沖突?!?/p>
魯迅翻譯《苦悶的象征》是在1924年,正是寫作《野草》的同時。翻譯工作從四月開始,十一月即告完成并出版。魯迅在譯本引言中說:“至于主旨,也極分明,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生命力受到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xiàn)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在目下同類的群書中,殆可以說,既異于科學家似的專斷和哲學家似的玄虛,而且也并無一般文學論者的繁碎。作者自己就很有獨創(chuàng)力的,于是此書也就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而對于文藝,即多有獨到的見地和深切的會心?!笨梢婔斞笇Ρ緯慕邮芎驼J同?!兑安荨氛且韵笳髦髁x的方法,表現(xiàn)生命力受到壓抑而生的苦悶。
《野草》在此一點上與《苦悶的象征》有著驚人的一致:“這兩種力(‘創(chuàng)造生活的欲求與‘強制壓抑之力——引者注)的沖突,也不能說盡在自己的生命力和從外部而至的強制和壓抑之間才能起來。人類是在自己這本身中,就已經(jīng)有著兩個矛盾的要求的。”馮雪峰論證道:《野草》中的矛盾,“是悲觀與樂觀的矛盾,或者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是希望與失望的矛盾”。這些矛盾“一方面反映著現(xiàn)實社會中黑暗與光明的斗爭,一方面反映著作者在世界觀等問題上的矛盾”。這個論斷是符合實際的,《野草》集中的所有文章,確實可以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自我與社會的矛盾,一類是自我內(nèi)部的矛盾。這符合廚氏所謂生命力受壓抑的兩種表現(xiàn)形式。
概言之,兩種生命力壓抑的結(jié)果造成了作者思想上的矛盾。而這些矛盾在文本中的具體表現(xiàn),即是大量悖論語匯和意象的出現(xiàn),這也最終導致了文本的復調(diào)和悖論。
三
魯迅能夠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巨人,當然并非偶然;其《野草》集能夠成為現(xiàn)代新文學史上象征主義的典范之作,也絕非偶然。從早期寫作《摩羅詩力說》到翻譯《苦悶的象征》,再到《吶喊》、《野草》等集的創(chuàng)作,魯迅不僅自覺地引入域外詩學,同時也以其創(chuàng)作實績來踐行域外詩學對于本土的有效性。這種理論的有效性對于一個前現(xiàn)代的中國是不可想象的,但對于一個具有“歷史過渡性質(zhì)”的20世紀中國,卻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20世紀的中國面臨著太多的選擇,20世紀的中國文學也面臨著太多的選擇,歷史證明,魯迅的選擇最具有典范意義。
可資比較的是,陳寅恪曾論王國維道:“其學術內(nèi)容及治學方法,殆可舉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前兩目主要就王氏歷史、考古成就而言,獨有第三目,陳寅恪是就其“文藝批評及小說戲曲之作”而言。并且陳寅恪認為:“吾國他日文史考據(jù)之學,范圍縱廣,途徑縱多,恐亦無以遠出三類之外,此先生之書所以為吾國近代學術界最重要之產(chǎn)物也?!迸c王國維等更多地致力于理論批評和學術建構(gòu)不同,魯迅走的是另外一條道路。對于王國維,“外來之觀念”只是用以闡釋傳統(tǒng)材料的工具,而對魯迅來講,“外來之觀念”則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方法論,并進而影響到未來中國現(xiàn)代新文學文學的創(chuàng)作走向。魯迅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新文學的奠基人,其意義,也當從這個角度來加以看待。
注釋:
魯迅《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I頁。下文引《野草》,均同此,不再注出。
孫玉石《<野草>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99頁。
(日)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魯迅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
同上,第7頁。
李宗英、張夢陽編《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年版,第707頁。
陳寅恪《<王靜安先生遺書>序》,載《王國維論學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24頁。
參考文獻:
[1]魯迅.野草[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孫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3](日)廚川白村,魯迅譯.苦悶的象征[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
[4]李宗英,張夢陽編.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M].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
[5]傅杰編.王國維論學集[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