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均華
陸游《釵頭鳳》新解
胡均華
關(guān)于陸游《釵頭鳳》,我所見到比較權(quán)威的有《宋詞小札》以及北京燕山出版社《宋詞鑒賞辭典》中的賞析文章(均為劉逸生撰稿),還有上海辭書出版社《宋詞鑒賞辭典》中的賞析文章(楊鐘賢、張燕瑾撰稿)。但仔細讀來,其中都有不很貼切、不太透徹甚至自相矛盾之處。
上闋分兩層?!凹t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边@是第一層,通過幾個特寫鏡頭追憶詞人和唐婉新婚時的一段美滿幸福的愛情生活。“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边@是第二層,追述后來被迫與愛妻分離的痛苦。下闋亦分兩層?!按喝缗f,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边@是第一層,過片,由回憶到現(xiàn)實,與開篇形成強烈對比?!按喝缗f”對應(yīng)“滿城春色宮墻柳”,“人空瘦”對應(yīng)“紅酥手”。仍舊是“滿城春色”,然而,人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至此,對前面三個層次的分析都是不錯的。問題就出在對詞的最后一個層次的分析上。
先看劉逸生教授的分析——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這幾句寫出陸游此時此地的心情。桃花已經(jīng)落了,池臺亭閣也冷落起來了。是暮春光景嗎?是的。然而更是陸游此時情懷的真實寫照。美滿的姻緣已成過去,縱然春光大好,又有什么用呢?再想起從前夫妻倆的山盟海誓,彼此曾經(jīng)表示永遠相愛?!钡饺缃?,彼此仍然認為決不是假的。但如今就連托人捎一封信給她也變成不可能了?!K于只好又長嘆幾聲:“莫!莫!莫!”(不行!不行!不行?。。?/p>
這里,就有問題了。顯然,劉教授的分析認為下闕的兩個層次,都是寫眼前之景,寫“此時此地的心情”。但詞中不是明明寫著“春如舊”么?劉文在前面也已經(jīng)寫道:“那是一個明媚的春日,……眼前花繁葉茂,春色盎然?!北竟?jié)分析也說“春光大好”。怎么一下又說“桃花已經(jīng)落了”,又變成“暮春光景”了呢?況且陸游一行人還在,唐婉一行人也在,說不定還有別的游人呢!那么說“池臺亭閣也冷落起來了”顯然也不太符合當(dāng)時場景。矛盾是顯而易見的。
但這是詞人自己寫的呀!難道詞人自己不知道這里的自相矛盾么?非也!詞人并沒有錯。是我們讀的問題。問題在哪里?待會再說。
再來看看楊、張二位老師的賞析文字——
詞的最后幾句,是下片第二層,寫詞人與唐氏相遇以后的痛苦心情?!疤一洹眱删渑c上片的“東風(fēng)惡”句遙相照應(yīng),又突入景語。雖系景語,但也是一筆管二的詞句。不是么?桃花凋落,園林冷落,這只是物事的變化,而人事的變化卻更甚于斯。像桃花一樣姣好的唐氏,不是也被無情的“東風(fēng)”摧殘折磨得憔悴消瘦了么?從詞人自己的心境來說,不也像“閑池閣”一樣凄寂冷落么?……下面又轉(zhuǎn)入直接賦情:“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彪m說自己情如山石,永永如斯,但是,這樣一片赤誠的心意,又如何表達呢?明明在愛,卻不能去愛;明明不能去愛,卻又割不斷這愛縷情絲。剎那間,有愛,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唐氏的憔悴容顏何悲戚情狀所產(chǎn)生的憐惜之情、撫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萬箭簇心,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再一次沖胸破喉而出:“莫!莫!莫!”(罷了!罷了!罷了?。?/p>
不難看出,劉文中存在的矛盾,在這里同樣顯而易見。
以上述兩家為代表,筆者所見到的關(guān)于陸游《釵頭鳳》最后一個層次的分析,一般都不出此窠臼。詞意不通的問題均沒有得到解決。其實問題并非難以解決,不過是讀之不細,有所疏忽罷了。愚意以為,把全詞上下兩闋按下述四個層次分析,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即早先——后來——如今——今后。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最后這一節(jié),實際上是詞人設(shè)想今番與以前的愛妻唐婉在春日沈園不意邂逅過后的景象,并使詞中的此時此景此情延伸到詞外。這就是詞已盡而意無窮呀!詞人之苦心孤詣,后來者不可不察也!
陸游在這里要表達的是:今日沈園一別,重逢更在何時?哪里會那么巧呢?哪里還會有今天這樣的不期而遇呢?試想:眼前雖然是花繁葉茂,游人如織,往后呢?春,終將歸去,桃花終將凋落。春去了,誰還會來這里呢?——這就有了“閑池閣”!這里,詞人描繪了一幅無聲的場景,就像戲劇中的一個“靜場”,就像圖畫中的一處“留白”,就像音樂中的一段“間奏”。人去園空,桃花零落,冷閣閑池......這是多么令人心旌顫抖的一幅凄楚無比的畫面哦!這樣看來,即使是那么一個讓人痛徹心扉的一次邂逅,也是彌足珍貴的啊!此時無聲勝有聲??!從今以后,咫尺天涯!唐婉??!你我當(dāng)初共同許下的山盟海誓縱然還在,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們相互之間哪怕是一封書信,都無法傳遞呀!那么,你,一個纖纖弱女子,將何以終日?!我,懷著對你無比深切的懷念、惦記和憐惜,將何以終日?!......無可逾越的障礙,無法抑制的情感,無法解決的矛盾……詞人無法再想下去了,只好無奈地對天長嘆:“算了罷!算了罷!算了罷!”這是帶淚的呼喊、帶血的呼喊?。?/p>
(胡均華,詩人,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