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生
曉蘇《父親的相好》敘事主體的選擇
何永生
父親節(jié)這天,我在《鐘山》2017年第3期上讀到了曉蘇短篇小說新作《父親的相好》。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叫呂爽的男子,青年時代曾經(jīng)一段不倫之戀,一波三折,卻不中綴,不僅藏于心,而且施于行;不僅我行我素,而且還得到了女兒的理解與尊重,甚至連外孫也可以當面拿來說笑的故事。這樣一個婚外情,不同的敘事主體一定會講出不一樣的故事。敘事主體不同,敘事立場、敘事視角、敘事腔調(diào)必然不一樣。不同的敘事主體不僅會使故事形態(tài)不一樣,而且會使故事的味道也不一樣。《父親的相好》選擇以女兒來講述父親的婚外情,讀者看到的父親的相好,其實是父親女兒眼中的相好。這個敘事主體的選擇別有講究,值得一說。
小說作者選擇故事講述人并不是隨心所欲的,一定會考慮講述者身份的合法性和合適性。這關(guān)系到故事的可靠性、可信性、合理性及可讀性?!陡赣H的相好》的故事講述人“我”是父親的女兒。作為女兒的“我”,并非講述父親婚外情事情史天然的合法者和合適者。按照“為尊長者諱”、“子為父隱”和“家丑不可外揚”的傳統(tǒng),恰恰相反。但正是這樣逆情悖理的設(shè)計,不僅滿足了小說閱讀陌生化效果的訴求和期待,增強了故事的可靠性、可信性和可讀性,而且通過講述人講述的話語方式和敘事腔調(diào),讓讀者可以收獲到更多除被講述人以外諸如講述者對故事中人、事的價值判斷、情感傾向以及這些判斷與傾向與日常生活規(guī)則和倫理產(chǎn)生的沖突,從而為讀者在獲得審美愉悅的同時,重新審視這些規(guī)則,重新定義某種生活提供一個機緣。
為了讓“我”取得講述人合法性和合適性,與讀者的前見達成某種妥協(xié),小說以概述的方式作了極簡短而又必要的鋪墊?!拔摇币苍灸艿匾庾R到“不該這么口無遮攔地談論自己父親的風流韻事,而且多少也有點難以啟齒?!庇伞氨静辉摗?、“難以啟齒”到娓娓道來,也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時期。大略看來,至少經(jīng)過了不讓人講,不聽人講,到“心情十分淡然”地面對,“還常常一個人回憶他們往事”亦生些許感慨的三個階段?!靶r候,每當有人提起父親和他的相好,我當場就要發(fā)怒,又是哭又是罵,還撲上去抓人家的臉。青年時代,聽見有人說他們,我馬上會無地自容,什么話也不說,只顧著趕緊走開”,而“人過中年……再遇上有人講起父親和李采”,“我”不僅能夠“十分淡然”地面對,還會“從中生出許多的人生感慨”。正是因為從懵懂少年到人過中年,不斷遭遇關(guān)于父親和他相好的傳說和議論,“我”對父親和他相好的事是了解的,有些事甚至是親眼目睹、親身經(jīng)歷和親自體察過的。加之“我”與此事關(guān)系特別,所以也特別敏感,接受的信息也特別豐富。所以,“我”的講述是比較具有可靠性和可信度的。這樣多種渠道斷斷續(xù)續(xù)虛虛實實的有關(guān)父親和他相好的情事和情史的獲得,加上自己親眼目睹和親身經(jīng)歷的第一手材料,不僅拓展了“我”敘事選擇的可能性空間,豐富了透視事件的視角,而且突顯了故事講述人的價值取向和情感趣向。
“人過中年”“看多了、看穿了、看淡了”“人間的事”,是理解、寬容和接受父親和他的“相好”;理解、寬容和接受那些對他們情事情史猜測、議論和傳播的基礎(chǔ);也是“我”能夠講述父親婚外情事情史之合理性的交待。讀者看到的故事就是在這樣“淡然”的心境下講起來的。講的很從容,且略帶抒情性,甚至不乏美好的韻致。也正是在這樣的講述姿態(tài)和敘事腔調(diào)下,父親和他的相好本來帶有道德污點的情事和情史慢慢變成了一段羅蔓蒂克的傳說,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成了美談;本來不無感傷和無奈的家庭生活變得有了波瀾,生動豐富起來;本來一樁家丑也慢慢演變成了一件世代交好的佳事。就這樣,父親和他相好的婚外情在女兒的娓娓講述中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轉(zhuǎn)變。讀者很可能讀著讀著就放下了法律、道德和倫常的棒棰,在不知不覺中欲辯已忘言了,進入了敘事主體預設(shè)的價值邏輯磁場。仿佛不如此,男女主人的情感世界在不睦的婚姻生活中難得有一抹光亮,日子簡直沒法過下去。當然,不如此,故事也沒辦法講起來和講下去。因為不如此男女主人早年的沖動就會成為不堪回首的荒唐,中年的執(zhí)著就會變成逆情悖理的執(zhí)迷不悟,老來的堅持也會變成老不正經(jīng)教壞年輕人的壞榜樣。這自然是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和價值評判,如果小說的情感邏輯和價值標的與生活中的高度同一的話,小說作為心靈世界的真實與現(xiàn)世生活沒有了任何的差別,小說作為人之精神世界某種特殊空間的存在就失去了應有的合法性。充斥生活的道德說教可謂多矣,未必缺少這一課。小說既要關(guān)照生活,也要與生活保持應有的距離,方才讓讀者有審視生活和自我的可能。當小說與生活同軌同轍,小說就成了生活的婢女,小說家也就成了街邊地推上拿著主顧提供的照片為死者放大肖像的手藝人。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女兒講述父親婚外情事和情史的這一特定故事講述人的設(shè)計,通過她的價值尺度和情感向度重新定義事件的性質(zhì),方才能夠?qū)崿F(xiàn)作者對婚外情在具體情境中消解法律正義性和道德綁架的可能,進而張揚愛情價更高的人道情懷。
從倫常和情理上講,女兒是父親婚外情的直接受害者,是父親婚外情最堅決的反對者,是母親權(quán)益和自身權(quán)利最堅決的捍衛(wèi)者,是父親相好天然的敵對者。在《父親的相好》中,盡管“我”在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對別人講傳父親和他相好的事表現(xiàn)過激烈的行為和隱忍的態(tài)度,但那都是不懂事的表現(xiàn)。在“我”人過中年,“看多了、看穿了、看淡了”“人間的事情”之后,也就是說在“我”懂事之后,對待父親既往的情史和一直未曾中斷的婚外情事的態(tài)度就幾乎完全發(fā)生了變化。作為女兒,“我”雖然與父親婚外情中的每一個相關(guān)者都存在高利害的關(guān)系,但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故事講述者,“我”卻顯得相當?shù)某弧T诔恢杏植环η楦袃A斜,但并不是傾向與自己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母親,而是對父親婚外情的好奇和對父親相好掩飾不住的好感。這種情感傾斜有悖人倫與常理,它肯定是違拗本能的。但在沒有受到外在壓力下的情感轉(zhuǎn)移或者說變異的驅(qū)動力來自哪里呢?社會學可能提供的價值驅(qū)動這一答案當然是切中肯綮的。小說文本沒有提供直接可供分析的支持,卻并不缺少間接的分析素材。那就是來自“我”對母親和父親相好的比較,來自對各個方面關(guān)于父親相好的傳聞和“我”親眼所見、現(xiàn)場體察李采與父親的生活情境以及李采對“我”友善的綜合。是在反復比較,綜合種種之后的合理反應和理性對待。這種比較在故事中仿佛不存在,因為它并不是顯性的,但又無處不在,因為它浸潤在故事的話里話外,產(chǎn)生了極高的溢出率。
在“我”講述的故事中,凡涉及到關(guān)于父親這位相好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不美、不雅、不善、不得體、不親近、不可愛的地方。她的長相、才華、氣質(zhì)和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綜合起來,就是典型的古典美與現(xiàn)代美的完美結(jié)合。在“我”的故事中,唯一對李采不利的傳言,是父親受處分回鄉(xiāng)下地種田以后,社員中“有人”關(guān)于父親和李采究竟誰主動猜測時候的議論:“肯定是那個相好主動找的呂爽,聽說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丈夫隔著幾百里,遠水解不了近渴呢?!奔词箤@樣一種近乎“合理性”推測,“我”也并不認可,先是用其他人對父親天生就是找相好的議論來加以平衡,后來干脆說“我至今沒弄清楚,父親和李采究竟誰是主動的”加以否定。在“我”講的故事中,對父親的相好雖有簡歷般的客觀情況介紹,但更多的是主觀感受式描述。李采是讀了兩年師范后分配到油菜坡小學的音樂教師,“她長一個小嘴,小得像個鵪鶉蛋,兩個眼睛卻差不多有雞蛋那么大”,她“能歌善舞”。如果說這只是一般古典美人的標準畫像,過于概念化平面化的話,那么,當“我”因一個偶爾的機會在一個平常家居的場合第一次親眼見到她的時候,簡直就“呆住了”,“她實在是漂亮,嘴和眼睛都像是畫到臉上去的。在這以前,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崩畈刹还馄?,而且還是極具現(xiàn)代氣質(zhì)的女性。她勇于擔當:在校長別有用心地處分父親的批斗會上她挺身而出,希望通過主動擔責以減輕校長對父親的懲罰;她在父親備受孤立,踽踽離開學校的時候,拿著趕織的毛衣和月餅淚眼相送;她知道母親因父親與她的婚外情史和情事后犯病,主動自取其辱,以療治母親的癔病。她自尊:寧可被發(fā)配到荒僻的雞公谷小學,也決不讓垂涎她美貌的校長討到哪怕是一個“謝”字的便宜。她善良心細:在“我”翻山越嶺到雞公谷尋父找到她那里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出了“我”是呂爽的女兒,“彎下腰笑著問我,還伸手在我頭上摸了摸”,她寧可委屈自己的親生女兒,在為“我”準備的面條碗里埋下兩個雞蛋,晚餐的時候不僅為我們父女準備了很豐盛的飯菜,還專門為“我”做了青椒炒肉絲;看到“我”衣衫破舊,就把為女兒準備的花布料請裁縫師傅連夜為“我”趕做連衣裙。她懂得男女風情:在她家門前,“我”親眼目睹了她和正在劈柴的父親之間的互動。“她出來時雙手不空,左手拿著一條毛巾,右手端著一個茶杯。她徑直走到父親跟前,溫柔地說,呂爽,歇會兒再劈吧!父親立即停下來,轉(zhuǎn)身面向李采。李采先給父親拋了個媚眼說,來,我給你把汗擦擦。父親像個聽話孩子,馬上把臉伸到了李采面前。擦完汗,李采又給父親拋了個媚眼說,出了這么多汗,也該喝口茶了!說著她就把茶杯遞到了父親嘴邊?!崩畈蓪Α拔摇钡年P(guān)心,自然是愛屋及烏,對父親的柔情蜜意,世間哪個男子能夠拒絕呢?這樣的事情,好多年以后,在“我”兒子和父親身上還有繼續(xù),那時父親已經(jīng)變成一個鄉(xiāng)下老頭,李采也已經(jīng)是城里人了,就像當年山山水水不能阻隔她和父親的愛情一樣,時間、城鄉(xiāng)差別、物質(zhì)和容顏也沒有阻止她對父親的感情。她照樣是那樣的熱情,一樣是問寒噓暖,打點前后,添衣備物,體貼有加,無微不致,還打發(fā)她的女兒照料我的兒子。
在這些關(guān)于李采大大小小點點滴滴的講述中,其實總是有一個潛在的比較對象,那就是我的母親,無論她在場還是不在場,她都隱隱存在。在“我”的眼里,母親說不上是一個好女人,還是一個不好的女人,但她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她叫尚賢,喜歡循名責實的讀者一定會發(fā)現(xiàn),母親不賢。她雖然沒有李采那樣風流的缺陷,但是也的確乏可陳,作為媳婦她沒有盡到對公公婆婆義務,作為妻子也沒有盡到對丈夫的責任,作為母親我沒有感受到她的溫情與呵護;作為祖母孫子更愿意拿爺爺?shù)南嗪脕砗蜖敔敹喝?。作為女人,她的光彩奪目僅在“很熱鬧,很喜慶”的新婚那個晚上有瞬間的綻放。在那個滿足爺爺面子的婚禮儀式上,“母親心情也特別好”,但“一層一層堆在臉上”“仿佛伸手就能抓一把”的“笑容”,在燈火闌珊之時,因為李采差人送來的一床毛毯,弄得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往下掉”。新婚之夜她和父親“各睡一頭,和衣而臥,連手都沒有挨一下。”本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促成的一樁婚姻,母親在新之夜就遭遇了感情的滑鐵盧。她的婚姻生活還未展開,就合上了頁。36歲那年她就患上了一種類似臆病的疾病,每遇刺激即口吐白沫,如土委地。多年后在獲得李采寫給父親的一封信后隨即發(fā)作,又好多年后,“有一天”“在清理箱子和柜子,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李采十幾年前為父親織的毛衣”,也會“不禁一陣心慌,兩眼直冒火,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母親一輩子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卻沒有一天走進父親的心里,也從來沒有走出過李采的陰影。
在“我”的故事里,李采遭遇的危機是外在的,她作為父親的相好是不合法的,是不道德的,但她總是憑借自己的努力去抗爭,去堅持,去平衡,去拓展,去維護,去經(jīng)營;母親遭遇到的危機是來自內(nèi)在的,她是父親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合法的,是道德的,但卻只能依靠外在的力量勉強維系一個形式的婚姻,她沒有化解危機的智慧,她自身所擁有的武器除了以淚洗面,就是自虐成疾,以至于“動不動就生氣”,最后還是靠李采提供的所謂治療秘籍以保全不再犯病,但對于感情這回事卻漸至于麻木。
在這里強調(diào)女性視角是不是有將母親性別虛無化的嫌疑呢?沒有。不錯,母親是女性,也有女性情嫉情妒的表現(xiàn),甚至還相當?shù)募ち?,但在某種意義,基本上出于本能。魯迅先生曾經(jīng)講過,母性是天然的,妻性是后天形成的。意思是兩性相悅是需要后天學習的,是需要有意而為之的。而女性視角也非凡女性則必然具備的天性,女性視角是超越女性本能,獲得自覺性別意識和社會意識之后所形成的女性的自我認識、自我確證、自我肯定、自我調(diào)適和自我救贖的心理傾向和行為能力。如果這一理論假設(shè)成立,則故事中的母親是不具有女性視角的。而“我”作為父親婚外情的受害者,之所以能平和、從容講述父親的相好,作為母親的女兒,正是因為“我”具備女性視角,擺脫本能的干擾,超越血緣和利害關(guān)系,才能以理性的眼光來審視深陷于這樁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庭情感糾葛中的人(包括父親、李采、母親和我自己)和事。女性視角和理性立場是這個故事能夠走出家庭,走到讀者面前形成問題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小說提供新的價值判斷的基礎(chǔ),能夠向讀者發(fā)出討論邀請的特殊魅力所在。
在女性視角下,父親這一輩子遇到的兩位女性,一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的紅顏知己;一個是于窮途末路在父母媒妁摻和下的合法妻子。一個是兩情人,一世相好,愛而不得,卻互相支撐,歲月有增愛而彌篤。這樣有始有終的婚外情,看似平常卻難得。一個是雖是明媒正娶,正大光明的妻子,也終致相濡以沫,但實際上是別人感情上的第三者,在別人的同情、自責和憐憫中討生活的“多余人”。在“我”講的故事中,對父親的相好和自己母親的情感投入是絕然不同的。這也是女性視角下超超血緣和超功利下的理性表現(xiàn)。
對父親的相好,這位明顯存在道德缺陷的女性,采取的是客觀敘述加情理辯護的策略。父親和他的相好,在他們情竇初開的時候,都曾犯過錯誤。年紀比父親大三歲的李采,在媒人“能調(diào)到城里”的誘惑下,輕易就嫁給一個自己不相識,后來證明也是不合適的電焊工。實事求是地說,這多少帶有騙婚的嫌疑的撮合,導致了李采婚姻生活的不幸,但既合國情,也無違鄉(xiāng)俗,屬于既合法,又合理。騙婚的媒人和丈夫都沒有錯,因為法律不追究,組織不過問,世人不理睬。這為她后來成為父親的“相好”埋下了伏筆。李采如果不和小她三歲且未婚的男同事——我的父親呂爽因相互愛慕而在“巖洞”屢行男女之事,也沒有錯。錯就錯在她無法壓抑女性的覺醒,要奮不顧身地追求一段永生不綴的愛情。李采成為父親的相好,開始也不過緣于孤男寡女青春荷爾蒙的作用,由心生愛慕而致發(fā)膚之親,如果說有感情,也就是因愛美之心而致肌膚之親產(chǎn)生的情愫。天下至愛,哪一個又不是始于斯,終于斯的呢?沒有肌膚親,哪得夫婦情呢。圣教之大禁男婦授受,其奧也在于此。李采與丈夫的不睦,“除了寒暑假”“基本守活寡”也不能說不是原因之一,更哪堪基本上是一場騙婚。普天之下,“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男子不多情”。何況是“身高一米八五”,“皮膚光潔、四肢靈敏、動作矯健”,“打籃球不用跳就能把球投進籃筐”“帥呆了”的小伙子和“小嘴”“小得像個鵪鶉蛋”,“兩個眼睛卻差不多有雞蛋那么大”“能歌善舞”的少婦呢?但假如父親和他的“相好”之情僅止于此,也就和其他男女的逢場作戲,甚或奸夫淫婦,或者現(xiàn)在的什么“辦公室戀情”和“網(wǎng)約炮戰(zhàn)”之類沒有什么兩樣了。父親和他“相好”的故事雖說尚未達到什么“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的程度,但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有此類經(jīng)歷的人們所望塵莫及的。他們在情感和人生面臨考驗時候的態(tài)度和行為都是讓身邊人有講頭的,有傳播價值的,能夠滿足人們內(nèi)心向往而又難以付諸行動的,是有些出格的。人們常將真、善、美并置,其實這里面并不存在天然的合理匹配,反倒是相左的時候多,真的不一定美、善,比如故事中的父親和母親的婚姻;而美的東西也不一定是善的(合道德),比如父親和李采的關(guān)系;但他們的相愛是真的。
但愛和美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超功利和非實用性。如果夾雜著利害考量和功利計算就是對愛和美的不尊重。所以,小說故事所傳遞的不是艷色和香情,更不是宣淫誨盜,替婚外情張本,而是幫助洗滌現(xiàn)實生活中飽浸利害和功利之毒的心靈,讓沉重的肉身變得輕靈起來,讓人生還有些意義以自慰。在“我”的故事中,父親的相好之所以美,也不僅止在于外表的美,而是在于其美的外表下所擁有的不屈的靈魂、善良的內(nèi)心世界與平衡理想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智慧、能力與勇氣。而父親對相好永不中綴的迷戀,也絕非僅限于李采的美貌和肉身,而是對理想女性的戀慕和真正感情生活的追求。而“我”對母親的“淡漠”和對李采的良好印象,是超越血緣之親,向往美好女性和反思什么是幸福愛情生活的結(jié)果。
作者讓“我”在故事的涉母敘述中采取了零度情感策略。正是因為這種零度情感策略,使母親在女兒和讀者這里獲得了不同的情感反應。母親作為生活的失敗者,本身就惹人同情,女兒的冷漠反而會使母親收獲讀者更多的同情。此所謂小說創(chuàng)作中之情感逆反原則,即同情一個人物就越讓她受罪。這與母女之間關(guān)系的好壞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而是作者的一種敘事策略,是小說作者處理情感的技術(shù)手段。但技術(shù)手段并非冷冰冰的工具要素,也不乏飽含溫度的人文情懷。通過這種敘事策略,不難看出作者對處于感情生活失利女性的同情,同時對她們不自知、不覺悟的無奈和悲憫。從這個意義上講,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女性啟蒙的問題深藏其間,相信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理解。是不是還有如何建立婚姻的容錯機制與文化,改良國人在男女關(guān)系問題上走極端的習慣思維,建立理解、寬容、友愛的兩性文化的問題。此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中國人在處理男女關(guān)系問題上,向來存在走極端的傾向,要么把她做成貞潔碑,要么做成性解放。什么樣的男女之情才算是真正的愛情?法律專家、道德家及蕓蕓眾生自然各有各的說法,作為小說家自然也有他的價值判斷。不過,他并不直接評判人世間的是是非非。他所能做的只能是調(diào)動各種各樣的敘事策略,創(chuàng)造一個個藝術(shù)的生活世界,呈現(xiàn)事件的“原貌”和“真相”,讓讀者來領(lǐng)略和領(lǐng)會。感謝《父親的相好》在讓讀者收獲不同審美愉悅的同時,也開啟我們認真對待生活與愛情的片刻之思。
(何永生,博士,學者,現(xiàn)供職于湖北省武漢市教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