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君

1

說不好什么顏色，紫羅蘭？木槿紫？抑或薰衣草？我在自己所掌握的有限的紫色系中努力搜尋著。那抹紫色不是單一的，而是立體地交織在一起，飽滿而又鋪張地漸變潑灑在那條絲質(zhì)纖維上。我呆呆地凝視著在我前面移動的那條連衣裙。身著連衣裙的女人回過頭來——深深的絕望頃刻間襲上我的心頭——大而懈的眼袋，揉皺了衣服似的皺紋。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的膚色，讓我陡然想到老人故去時燒的黃裱紙。紫色系的服飾是很挑人的。這個女人選擇這個色系的旗袍實在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能把這種挑剔的色系駕馭得天衣無縫渾然天成的，恐怕只有花千紅了。

2

那一年的春天，在轉(zhuǎn)山營子經(jīng)常會看到這樣一幅畫面：兩個畫上畫的一樣的姑娘脖摟著脖，肩挨著肩走在村路上。一個臉色白凈，劉海兒燙成了彎彎的；另一個皮膚較黑，梳著兩根同樣黝黑的長辮子。在她們身后，跟著一個背書包的黃毛丫頭。那個燙著好看劉海兒的是花千紅。梳著長辮子的是王小玲。跟屁蟲似的跟在后面的那個就是我。那年春天，花千紅家從黑龍江搬到了我們轉(zhuǎn)山營子，和王小玲家住鄰居。而王小玲家是我一年當(dāng)中差不多有半年要賴在那里的。王小玲的爸是我的舅舅。介于這種關(guān)系，我自然成了她們兩個的小尾巴。那年花千紅和王小玲十七八歲的樣子，我十三，上小學(xué)五年級。

那時候，我正被一種身體上不動聲色的變化折磨著。我的胸部不知為什么開始發(fā)脹，碰上去還有一種觸痛感。盡管媽用縫紉機給我縫了很緊的小背心穿在身上，但我的胸還是可恥地顯露出來，于是我盡量含著胸，抱著雙臂。我想我的表姐王小玲也有這種恐慌?；ㄇЪt拉著她從村路上經(jīng)過時，她也像只含胸畏縮的老鼠似的。而花千紅則昂著頭挺著胸，像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王小玲扯了扯她的衣襟，花千紅嘻嘻笑著，不但沒收斂，反而故意把胸挺得更高了，惹得那些目光釘子似的釘在她的胸脯上。

暑假的一天，我們?nèi)齻€正在舅舅家玩。忽然間，花千紅“噓”了一聲，沖我們豎起了手指。我們支棱起耳朵，聽見從街上飄過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照相啦”的聲音。我知道，一定又是那個騎著鳳凰自行車、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小胡子走村串戶照相來了。怎么說呢？小胡子的穿著打扮有些流里流氣的。頭發(fā)留得老長，鼻梁子上架著蛤蟆鏡，上身是花里胡哨的“港衫”，下身的喇叭褲褲腳肥得能鉆進去一只貓。每次我媽和王小玲她媽聽見小胡子“照相啦”的喊聲，都說看模樣就不是什么好人！并警告我們離他遠點兒。其實那時候照相都是家里有了什么喜事，比如結(jié)婚啦，孩子“百歲”啦，“周歲”啦什么的。我家墻上掛的鏡框里就只有我爸和我媽的結(jié)婚照和我跟我弟的百歲照周歲照。照片是黑白的。我爸我媽穿著軍裝，胸前別著毛主席像章，我爸的上衣左上側(cè)的口袋還插了一支鋼筆。兩人按照男左女右的順序坐在一起，板著臉，將頭微微靠向?qū)Ψ剑砬楫惓?yán)肅。右上角寫著一行字：革命伴侶 志同道合。再有就是我和我弟的百歲照。我和我弟坐在鋪著毯子的椅子上，我的兩腿之間放著一個皮球，我弟則不知羞恥地張著兩腿。左上角寫著百歲留念。照片四周裁著整齊的鋸齒花邊。原來也是黑白的，顏色是后期繪上去的，我和我弟都被打上了紅臉蛋兒，身上的衣服也被染上了紅紅綠綠的顏色。轉(zhuǎn)山營子照相的人實在不多。沒個大事小情的，誰平白無故照相，要好幾毛錢呢。

走！看看去！花千紅不由分說，拉起我和王小玲跑了出去。

小胡子一條腿跨在自行車車座上，另一條腿支在地上，在樹蔭下歇涼。身上仍舊是那副流里流氣的打扮。見我們出來，沖我們打了一聲口哨兒，弄得我和王小玲滿臉通紅，直往花千紅身后躲。

花千紅卻沒當(dāng)回事。只見她昂首挺胸，邁步向小胡子走去。

小胡子把蛤蟆鏡架在腦袋上，有幾分輕佻地同花千紅打著招呼，嗨，美女，照相嗎？

花千紅挑釁地說，把你照的照片拿出來讓我們看看?？春昧四鼐驼眨床缓镁筒徽?。

小胡子像聽到了命令，立馬從自行車上下來，從自行車后面的貨架上拿下一個黑色的人造革兜子，從里面拿出一本影集，打開遞到花千紅面前，這些都是本人拍攝的，請欣賞。

花千紅一笑，接過影集。扭頭望向我和王小玲。

我和王小玲呆愣著相互望著。

花千紅走到我們身旁，沖我們眨了眨眼睛，悄聲說，看看怕什么，又不會要你們的命！

我們?nèi)齻€腦袋這才湊到了一處。

影集內(nèi)有各式各樣的相片，姑娘們身上的連衣裙緊繃繃的，顯得胸脯一覽無余；還有的耳朵上戴的耳環(huán)比乒乓球都大。上身穿的衣服倒是肥肥大大的，可是往下身看就讓人羞得不得了，那裙子短得不僅露出來白花花的大腿，連屁股簡直都要露出來了。男的大都和小胡子相似的打扮，有的甚至還把頭發(fā)燙得獅子狗似的，手里拎著四個喇叭的錄音機，下身的喇叭褲把屁股包裹得一瓣兒是一瓣兒的，真是羞死人！我和王小玲羞得面紅耳赤的。

花千紅揚起頭問，這些都是你照的？

當(dāng)然。騙你們是小狗！小胡子油嘴滑舌道。

花千紅又問，她們身上穿的戴的，你都有嗎？

小胡子說，當(dāng)然有了。說著拉開一個大一點的兜子的拉鏈，有幾分得意地對花千紅說，看看吧，應(yīng)有盡有。

花千紅瞥了一眼，隨后把目光重新聚集到影集上，指著對小胡子說，你照著這上面的，給我照幾張。要這張，還有這張。

小胡子喊了一聲，得令！哈腰在兜子里找衣服。

花千紅決定照相的決定下得太快了，我和王小玲還沒反應(yīng)過來，花千紅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和王小玲的嘴張得老大——花千紅選的竟是那套蝙蝠衫加上露屁股的超短裙！

我和王小玲剛要勸阻，花千紅已經(jīng)站在了柳樹下。

小胡子的眼睛也直了，怔怔地望著花千紅，竟然忘了他的本職工作。

花千紅喊了一嗓子，嗨！小胡子這才醒過神來，沖花千紅一伸大拇指，簡直就是仙女下凡呵！

花千紅捂著嘴嫣然一笑。

小胡子這種走街串戶照相的，照片通常都是要過四五天，等他下次來時才能洗完帶過來。

幾天后，小胡子來了，見到花千紅直伸大拇指，說簡直照得太漂亮了。花千紅拿著相片，臉上也是美滋滋的。我和王小玲湊上前一看，紅色的蝙蝠衫配上花千紅白皙的膚色，下身的黑色超短裙恰到好處地襯出花千紅的一雙長腿。

那一次，我和王小玲禁不住小胡子和花千紅慫恿，也照了兩張。不過我們穿的是自己的藍衣服。相片送來后，我和王小玲看了看，都沒說什么。不過我在心里還是認(rèn)為花千紅穿的蝙蝠衫超短裙好看。我相信王小玲也在心里這樣認(rèn)為的，從她頗有幾分沮喪的眼神我就看得出來。只不過我們倆都沒說出口。

花千紅拿著我和王小玲的相片大呼小叫，說，以后你們倆要是再穿這種衣裳就別照相了，簡直就是浪費膠卷！

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花千紅真是塊照相的料。我和王小玲同花千紅相比，簡直就是塊木頭。“預(yù)備”，隨著小胡子的喊聲，我和王小玲的身子立馬就僵了，手也不知往哪兒放好。花千紅連忙擺手說你們倆自然點兒，別板得像塊木板似的，要把照相當(dāng)成沒照相一樣。還有，別一個勁地眨眼睛，眨眼睛就照瞎了，要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和王小玲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一旦小胡子的“預(yù)備”聲響起，我和王小玲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成為兩塊只會眨眼睛的木板。我們按照花千紅在一旁連示范帶吆喝的那樣瞪著眼睛擺著身姿，準(zhǔn)備了大半天，才照了一兩張。照完不光眼睛，連脖子肩膀都跟著酸了。王小玲連說，這照相比干一天農(nóng)活兒都累，真是力氣活兒呢。

花千紅卻不像我和王小玲。她或者很隨意地靠在樹旁，或者低頭嗅著花香，再或者走在獨木橋上回眸一笑，一招一式都十分自然。我和王小玲佩服得不得了。

每到給花千紅照相，小胡子的興致就特別高。只見他端著照相機，一會兒蹲下身子，一會兒又跪在地上，前后左右，咔咔一通照，嘴里不住地叫好，夸花千紅有鏡頭感。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基本就整天處于一種翹首企盼的狀態(tài)中。小胡子來送照片那天就是我們的節(jié)日。聽見小胡子喊“照相啦”，我們?nèi)齻€就興奮得滿臉通紅，爭先恐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村街上跑。拿到照片后，頭挨著頭肩并著肩擠在一起，評論哪張照得好，哪張照得差，哪張照成了瞇瞇眼，哪張眼睛夸張地瞪得像銅鈴?？吹接幸馑嫉牡胤剑瑫Φ们把龊蠛系?。小胡子就在一旁望著我們?nèi)齻€笑。

小胡子對我們也挺夠意思的。有時候會慷慨地白給我們照幾張，不收錢的。我們自然也不白用小胡子，從家里偷來瓜果梨桃煮熟的苞米什么的塞給他吃。小胡子對花千紅特別偏心，每次給我們?nèi)齻€照完合影后，還會給花千紅多照兩張。我和王小玲也不嫉妒。說起花千紅在照相上舍得花錢還有一段插曲。她媽讓她去公社鎮(zhèn)子上把她家不愛下蛋的老母雞賣了，花千紅去是去了，雞也賣了，回來卻撒謊說賣雞的錢丟了，挨了她爹好一頓罵。沒雞可賣了，花千紅瞄上了山上的草藥，什么蒲公英、地龍、大將軍草，花千紅扛著鎬頭上了山。刨了一春帶半夏，曬干后送到鎮(zhèn)子上的供銷社收購站，賣的草藥錢差不多都用在照相上面了。幾乎每次小胡子來，花千紅都會照。白給花千紅照幾張也是可以理解的。小胡子還送給花千紅一本不大的小影集，花千紅把照片都放在了里面，差不多快有一本了。

讓我們感動的還不止這個，我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我們等照片的日子沒那么漫長了。根本用不上四五天，兩三天小胡子就會出現(xiàn)在轉(zhuǎn)山營子，有時第二天就送來了。小胡子說怕我們著急，所以就連夜開夜車洗出來，給我們送來了。我們自然感激不盡。

從那以后，小胡子把我們這兒當(dāng)成了據(jù)點。每次來，根本不喊，直接到我們這兒來了。那段時間我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轉(zhuǎn)山營子，綠意蔥蘢的盤龍嶺，碧波粼粼的亮馬河，統(tǒng)統(tǒng)成了我們的背景，微觀地出現(xiàn)在我們方寸的光影中。

我對是否穿那套蝙蝠衫和超短裙照相一直很糾結(jié)，我在腦海中想象著穿上那套服裝會是什么樣子，甚至做夢都夢見了。我相信王小玲也和我一樣，因為她不止一次地問我，你說咱倆穿上花千紅穿的那套衣裳會什么樣？上次小胡子來，我和王小玲在花千紅的鼓動下，穿上小胡子照相用的那件連衣裙各自照了一張相，那件連衣裙好看是挺好看的，只是太瘦了，屁股和胸脯都包得緊繃繃的?；ㄇЪt和小胡子都異口同聲地說要的就是那個效果。相片出來后，我和王小玲都沒敢拿回家去明目張膽地鑲進家里的鏡框中，讓爸媽看見，不把我們罵個狗血噴頭才怪呢。

我決定，等下次小胡子來時，就穿花千紅穿的那套照上一張！我把我的這個重大決定跟王小玲說了，王小玲尋思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說，你要是照，那我也偷著照一張。

我還想穿花千紅的那件“港衫”照一張?；ㄇЪt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件“港衫”， 聽說香港很流行。我和王小玲問她她笑而不答，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我和王小玲爭著搶著輪番往身上穿。尖尖的領(lǐng)子，細碎的花朵，很花哨，不知什么料子，摸上去很涼，也很滑，穿在身上不粘肉皮兒。

可是我們等了快一個星期了，也不見小胡子的影子。這在從前是絕無僅有的。這個小胡子到底怎么了？病了？還是有什么事情？我們想和小胡子聯(lián)系，可是那家伙沒固定的照相館，只是走村串戶打游擊，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姓啥名誰。

我們一天天盼望著。我發(fā)現(xiàn)，不光我和王小玲盼著，花千紅更是期待小胡子的到來。花千紅的企盼與我和王小玲有著微妙的不同。我和王小玲盼望歸盼望，但那是平靜的。花千紅的就不同了?；ㄇЪt的盼望中，不知怎么多了一份焦灼，一份魂不守舍。有一次我放學(xué)回家，看見花千紅站在亮馬河邊，呆呆地沖著小胡子來的方向，久久矚望著。

小胡子就像一陣風(fēng)從轉(zhuǎn)山營子吹過，然后就無聲無息了。

可是另一陣風(fēng)卻在轉(zhuǎn)山營子刮起來了。那陣風(fēng)表面看上去很微弱，波瀾不驚的，背地里卻很強勁，刮得簡直是翻天覆地的。

那陣風(fēng)和花千紅有關(guān)。

那陣風(fēng)起源于王小玲她媽。

王小玲她媽說有一天她在亮馬河邊洗衣服，看見花千紅和小胡子衣衫不整地從河邊的柳樹趟子里鉆出來。王小玲她媽在轉(zhuǎn)山營子是出了名的呱呱鳥，沒出幾天，這件事就成了轉(zhuǎn)山營子家喻戶曉的頭條新聞。

這件事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我媽和王小玲她媽建立了同盟，禁止我和王小玲跟花千紅在一起玩。說跟啥人學(xué)啥，跟著蜜蜂找花朵，跟著蒼蠅找?guī)挛液屯跣×岣ㄇЪt學(xué)壞了。我不知道她們所說的學(xué)壞是怎么一回事。我問王小玲，王小玲捂著臉，說，哎呀，等你長大就知道了。然后很害怕地說，以后咱不和花千紅玩了。

王小玲真的不再找花千紅玩了，有時和花千紅走個對面，王小玲就跟見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似的，拉著我毛兔子似的逃掉了。我沒弄明白，也沒覺得跟花千紅玩會學(xué)壞。

一天晚上，我又住在王小玲家。半夜出來上廁所，聽見從花千紅家傳出來什么東西打在人身上的聲音，還有花千紅他爸狠歹歹的咒罵聲，打死你個傷風(fēng)敗俗的東西！一家人的臉都讓你丟盡了！整得我們連門兒都不敢出！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是花千紅斬釘截鐵的聲音。

你當(dāng)啥當(dāng)？咋當(dāng)？我們頭都抬不起來，腦袋都要耷拉到褲襠里了你知道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上學(xué)時，我看見花千紅走在一群社員后面去出工。我趕上前，從后面拽了一下花千紅的衣襟?；ㄇЪt回過頭。我看見花千紅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不知道說什么，花千紅他爸也太狠了，怎么把花千紅打成這樣?；ㄇЪt沖我慘然一笑。

不僅如此，我還聽王小玲她媽說，如今誰也不上前搭理花千紅了，以前花千紅到生產(chǎn)隊出工，一條壟剛鏟個地頭兒，剩下的那多半條壟早被那幫經(jīng)常在花千紅身旁打戀戀的小伙包圓兒了。可是如今，那幫家伙像躲避瘟疫一樣，一個也不靠前。以往我總看見李向東顛顛地在花千紅家院子里挑水劈柴，跟個長工似的，最近也沒了蹤影。我不知道這幫人中什么邪了。

我想方設(shè)法逃離我媽和王小玲她媽以及王小玲的監(jiān)視，隔著籬笆墻抻著脖子望著花千紅家院子，希望能看見花千紅，卻好幾天不見花千紅的影子。

一天下午放學(xué)，我從村街上經(jīng)過，看見王小玲她媽、李向東他媽和幾個女人坐在柳樹下面。一些惡毒的議論隨風(fēng)飄進了我的耳朵里。

從打那丫頭一家從黑龍江搬來，我就看出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兒。你看那眉眼，還有走道的樣子，恨不得身子扭十八道彎兒，瞅著就不著人調(diào)！

我聽說不止一次和那個小胡子鉆柳樹趟子苞米地。你家向東還總和她打戀戀，這要是娶回家，還不讓人笑掉大牙！可得把你家向東看住了。

我家向東早不去她家了。

瞅小胡子那流氓樣兒！真是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都是一路貨色！

那個丫頭好幾天沒看見人影了，上哪兒去了？

能上哪兒去，跑騷去了唄。

這幫爛舌頭的，還在嚼著花千紅！我回頭狠狠瞪了那幫女人一眼。扭回頭，猛然見一團跳動的火焰闖進我的視線。是花千紅！花千紅穿著照相穿的那件紅色的蝙蝠衫，下身是黑色的超短裙。

我簡直看呆了。

呆的不止我一個，還有樹下那幫女人。只見她們一個個張著嘴瞪著眼，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術(shù)。

花千紅邁著豪邁的步伐，昂首闊步從那幫呆愣愣的女人身旁經(jīng)過。

從那以后，花千紅像變了一個人，三天兩頭換上時髦的衣裳出現(xiàn)在村街上。惹得她爸在院子里咬牙切齒地罵。

3

穿上花千紅的那套蝙蝠衫和超短裙照一張相，成為那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以至于繼續(xù)演變成為我夢中的一個情景。隨著小胡子從轉(zhuǎn)山營子消失，那個情景像輕風(fēng)拂過的水面，風(fēng)過漣漪散，我心湖的水面逐漸趨于平靜了。

直到一天放學(xué)，花千紅找到我，頗有幾分神秘地問我，還想照相嗎？我脫口而出，當(dāng)然想了！然后迫不及待地問，小胡子來了嗎？花千紅垂下眼簾怔了一下，抬起頭說，明天我?guī)闳デ喽炎诱障囵^照！

青堆子是我們公社政府所在地，距離我們轉(zhuǎn)山營子二十多里地，我們曾去鎮(zhèn)子上的供銷社收購站賣過曬干的草藥。我吭哧著表示想穿那套紅色的蝙蝠衫和超短裙照張相，花千紅當(dāng)即說她明天給我?guī)е?。我們約好第二天早晨在村西的亮馬河橋上集合。

第二天早晨，我撒謊說找同學(xué)玩，避開我媽和王小玲她媽還有王小玲的視線趕到亮馬河橋頭，見花千紅早就等在那里了，肩上背著一個黑色的人造革包。我問，那套衣裳帶了嗎？花千紅一拍肩上那個黑色人造革包，說，放心吧，都在這兒呢。

那天的天氣真好，秋高氣爽的。風(fēng)嘩嘩刮著路旁白楊樹的寬大葉子，像在鼓掌歡迎我們。二十多里地在我和花千紅的說說笑笑中很快就到了。

青堆子不大，僅有的不寬的一條街，卻是應(yīng)有盡有。有供銷社、理發(fā)店、副食品店。

花千紅拉著我的手，走進了供銷社旁邊的紅光照相館。

這個紅光照相館倒是看見過，只是一直沒進去過。地方不大，地上支著一個蒙著一面紅一面黑的厚布的大家伙，看樣子是照相機。墻上掛著看上去顏色很舊的衣服和塑料花，還有小孩照相用的木馬、皮球一類的玩具。

一個刀條臉的小個子男人坐在凳子上正在打盹兒，腦袋上是左一塊右一塊的斑禿，跟花斑豹似的，看著讓人惡心。

花千紅喊了一嗓子，嗨！

那個瘌痢頭抬起頭，眼睛登時就亮了，忙不迭站起身來，熱情同花千紅打著招呼，來啦？快坐下歇歇。

看樣子花千紅是這里的?？停c癩痢頭很熟識。

花千紅大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說，今個兒好好給我老妹照幾張！

癩痢頭說，沒問題，你就放心吧！

那天，我終于實現(xiàn)了我的心愿——穿上了那套我夢寐以求的衣裳照了相。

那天，花千紅也照了好多相。只是沒用紅光照相館的服裝，她對那兒的服裝嗤之以鼻，穿的全是自己帶來的。花千紅的那個人造革的包里簡直就是百寶箱。一會兒從里面拿出一件衣裳，一會兒又拿出一件，樣式都很時髦。

看得出來，癩痢頭給花千紅照相的興致極高。他手里捏著一個氣囊，一會兒鉆進蓋在照相機的紅黑相間的布里面，一會兒又從里面鉆出來，顛顛跑到花千紅跟前給花千紅整整衣領(lǐng)，抿抿發(fā)梢，極盡殷勤。也不知是忙的還是怎么的，瘌痢頭的臉上泛著光，連腦袋上的那些斑禿都顯得明晃晃的。

花千紅給癩痢頭提了好多意見，比如，照相館的服裝太舊，樣式也太老了，應(yīng)該換代了。布景也應(yīng)該換，別老是那幾個老掉牙的布景，換些洋氣的。癩痢頭連連點頭稱是。

三天后，花千紅遞給我一個裝著照片的小紙袋。我從里面倒出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個小亭子前，站著一個時髦的摩登女郎。紅色的蝙蝠衫，黑色的超短裙，鼻梁上架著黑色的蛤蟆鏡，耳朵上還戴著碩大的圓球耳環(huán)。呀，這是我嗎？我邊看邊捂著嘴，嗤嗤笑著。

花千紅的照片也照得相當(dāng)時髦。

我決定，下次一定照花千紅照的那樣。

那張照片我當(dāng)然沒讓王小玲看見。讓她看見用不上半天我媽和王小玲她媽就會知道。我把那張照片藏在了書包里。白天背到學(xué)校去，晚上拿出來躲在被窩里偷偷看。

有一次大意了，早晨起來時讓我媽看見了。我媽瞥了一眼，一把把照片撕成了兩半兒。我氣得哇哇大哭起來。我媽拿著掃炕的笤帚疙瘩對我刑訊逼供，逼問我相片在哪兒照的，是不是背著她跟花千紅在一起打戀戀了。還罵我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我抓過書包，飯也沒吃就哭著跑出了家門。我找到花千紅，哭著拿出被我媽撕成兩半兒的照片給她看。花千紅滿不在乎地說，下次我讓癩痢頭給你多洗幾張不就行了嘛。我想起用底片可以重新洗，這才破涕為笑。

花千紅讓癩痢頭用底片重新給我洗了好幾張。我把照片藏得很隱蔽，我媽一次也沒發(fā)現(xiàn)。

因為這件事，我媽聯(lián)合王小玲以及王小玲她媽對我嚴(yán)密監(jiān)視。不過，沒過多久，她們對我就鞭長莫及了——秋天，我到青堆子中學(xué)念初中了。

青堆子中學(xué)離紅光照相館只隔了一條街。中午學(xué)校有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時間，那段時間我差不多都會去紅光照相館。當(dāng)然了，必須是花千紅在那兒。而十天有七八天，花千紅都在那里。

那段時間癩痢頭為花千紅照了好多相，足足裝了三四本影集。還有很多外景的。我問花千紅怎么回事?；ㄇЪt說是癩痢頭下班后為她出去照的。

別看癩痢頭人長得丑，照相技術(shù)卻不賴?；ㄇЪt有好幾張照片，已經(jīng)張貼在紅光照相館的櫥窗上了。

初一下學(xué)期開學(xué)沒幾天，花千紅喜滋滋地告訴我說，她要結(jié)婚了。我問跟誰結(jié)婚?；ㄇЪt說和羅建軍。我聞聽就是一愣。羅建軍不是別人，正是癩痢頭！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怎么和他結(jié)婚？他根本配不上你！花千紅說，他對我好。沒有人對我那么好。你還小，有些事還不懂。還有，和他結(jié)婚以后，我就可以天天照相了。

那年五一，花千紅和癩痢頭羅建軍結(jié)婚了。

花千紅拉著我，讓我欣賞她和癩痢頭的結(jié)婚照。

那時候的結(jié)婚照還是很生硬的。拿王小玲的做個比方。王小玲嫁給了李向東，我看過兩個人的結(jié)婚照。王小玲穿著花衣裳，梳著光溜溜的長辮子，李向東穿著四個兜的人民服，領(lǐng)口扣子系得緊緊的。兩人表情僵硬地頭挨著頭，眼睛瞪得大大的，木訥得很。

而花千紅和羅建軍的則有所不同。兩個人分別坐在兩把紅色的電鍍椅子上，中間擺著兩盆塑料花，后面是亭臺樓閣的布景?；ㄇЪt燙著時髦的爆炸式頭，旁邊別著一朵紅花，上身是紅色的蝙蝠衫，下身是紅色的喇叭褲，手里捧著一大束塑料花，臉色緋紅，一臉的幸福；癩痢頭羅建軍穿著一套灰藍色的西裝，可能怕頭上的斑禿打鏡頭，弄了一頂前進帽戴在了腦袋上，顯得那張刀條臉愈發(fā)地沒了。我的心里泛起了那句俗語：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我念初二那年秋天，花千紅竟然成了紅光照相館的老板娘。國營照相館實行改革推行承包制，花千紅果斷讓癩痢頭把照相館承包了下來。

再去紅光照相館時，門口已經(jīng)換上了簇新的牌子：新顏照相館。進到里面一看，的確是舊貌換新顏，有了很大的改觀。室內(nèi)四壁粉刷一新，照相用的布景都換成了新的。枝型的吊燈，拾級而上的樓梯，樓梯上鋪著紅色的地毯，兩邊是白色雕花的欄桿和扶手，金色的沙發(fā)，茶幾上擺著一部白色的電話。很洋氣，有點像上海灘大富豪家的別墅。墻上掛滿了花千紅的照片，有全身的，也有半身的；有在室內(nèi)照的，也有在室外照的。桌子上還擺著好幾本影集，都是花千紅的。最為搶眼的是花千紅的結(jié)婚照。

花千紅正忙著給一對年輕人照結(jié)婚照。一會兒過來給新娘整整頭發(fā)，一會兒又鉆進紅黑相間的布內(nèi)忙活。癩痢頭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抽煙。花千紅也不叫他。我真是有些看不慣。

新娘明顯效仿了墻上花千紅的結(jié)婚照，發(fā)型、穿著和結(jié)婚照上花千紅的一模一樣?？梢赃@么說，花千紅引領(lǐng)了青堆子那個年代的時尚。

新顏照相館的生意好得很，很多時候花千紅忙得根本顧不上跟我多說話，只是匆忙跟我打聲招呼，轉(zhuǎn)身又忙去了。加之初三了，功課緊了，我得利用中午有限的時間復(fù)習(xí)，所以去花千紅那兒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

記得那次我去新顏照相館是個雨天，室內(nèi)沒人照相，冷冷清清的?；ㄇЪt垂著頭坐在沙發(fā)里，腿上攤著一本影集，抬頭看見是我，沖我凄然一笑。

猛然，我發(fā)現(xiàn)花千紅右邊的額頭上有一塊雞蛋大小的淤青，忙問她怎么弄的?；ㄇЪt說不小心撞的。

可是我看見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像個桃子，像是哭過。我懷疑花千紅撒謊，沒說實話?；ㄇЪt穿著一件長袖衣裳。我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把衣袖往上擼去——花千紅的胳膊上竟然青一塊紫一塊的。

我說，這是怎么回事？分明是人打的！

花千紅沒吭聲。

我問，是癩痢頭打的？他憑什么打人？

花千紅捂著嘴哭了起來?？蘼暫軌阂郑绨蛞宦栆宦柕?。

我著急地說，你倒是說話呀！

花千紅停止哭泣，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新婚之夜她坦誠地把她受小胡子騙的事告訴了癩痢頭。癩痢頭當(dāng)時還沒表現(xiàn)出什么。可是后來癩痢頭每逢喝多了酒，就對她拳腳相加，罵她是破鞋。最近越來越嚴(yán)重。

我說，你怎么把那件事告訴他！

花千紅說，我覺得夫妻之間應(yīng)該坦誠……

我憤懣地說，你的坦誠換來了什么？拳頭嗎？

花千紅的眼中又蓄滿了淚。

我氣憤地大罵癩痢頭狼心狗肺，娶了這么漂亮的媳婦不知珍惜，讓她跟癩痢頭離婚。

花千紅擦了擦眼淚，輕聲說，沒事了。然后遞給我一本影集：看看我新照的相片。

我把影集推到一旁，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看相片！

花千紅輕聲說，每次挨打后，我就看這些相片。看見這些相片我就忘了身上的疼。是這些相片撐著我……

我一時愣在了那里。

花千紅沒有聽我的話跟癩痢頭離婚，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一想到花千紅，總有一幅畫面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個女人眼眶淤青著，膝蓋上攤著一本影集……

4

我沒有考高中，而是直接報考了縣里的師范學(xué)校。那個年代師范還包分配，所以吸引了不少女生。

我念師范的第二年夏天，一天傍晚，門衛(wèi)喊我說有人找。我來到校門口，看見暮色中矗立著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身著綠軍裝的軍人。一個身穿紫色連衣裙的女人背對著我。女人轉(zhuǎn)過身來，我一下子愣住了，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花千紅！

短暫的擁抱嬉笑詢問過后，花千紅給我介紹了坐在輪椅中的軍人。軍人名叫徐華陽，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二級英模。這倒不足為奇?；ㄇЪt接著介紹徐華陽的另一個身份，讓我震驚不已。我愛人，我們今天剛?cè)ッ裾值堑挠洝?/p>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地望著花千紅。難道她想開了，跟癩痢頭離婚了？

花千紅說，我們出去散散步，邊走邊說。

我們?nèi)チ藢W(xué)校后面的護城河邊，沿著河堤大壩邊走邊聊。

一年前，癩痢頭羅建軍喝多了酒失足掉進水塘里淹死了，花千紅成了寡婦，獨自經(jīng)營著新顏照相館。一個月前，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英模報告團來縣里作巡回報告，花千紅來縣城買照相器材，無意中走進禮堂，正聽見徐華陽作報告。徐華陽曾經(jīng)是戰(zhàn)地攝影記者，在前線為戰(zhàn)士們拍攝了很多珍貴的照片。在一次拍攝中被炮彈炸傷，造成高位截癱。

花千紅說到這里，我猛地站住了。

后來，徐華陽不在場時，我問花千紅，為什么如此快速地做出決定嫁給徐華陽？花千紅說，你沒看見他拍的那些照片。當(dāng)我看見他拍的那些照片時，我的心里轟然響起一個巨大的聲音，我被深深地震懾住了。

花千紅興沖沖帶我去了她和徐華陽的新家。

徐華陽榮立的是二等功，退役后縣里把他的工作關(guān)系落在了縣供銷合作社，并分給他一套房子。房子是兩間舊房，院門兩旁爬滿了郁郁蔥蔥的爬山虎，推開院門，簡直像走進了一座小花園。各種顏色的月季迎風(fēng)搖曳，紅的，粉的，黃的，還有幾種顏色摻雜在一起的。月季下面的地面上匍匐著繁星似的各色太陽花，過道的上方還支起了一棚葡萄架。

花千紅拉著我走進室內(nèi)。房間不大，卻讓花千紅收拾得窗明幾凈井井有條?；ㄇЪt把房子進行了一番改造，外面一間被隔成了南北兩間，南面進門的地方自然做為廚房，北面的小間被裝成了臥室，里面除了放下一張雙人床，其余的地方只能放兩只木箱。另外的大間自然成了客廳?？蛷d內(nèi)最顯眼的就是墻上花千紅和徐華陽的婚紗照，徐華陽一身戎裝坐在輪椅上，胸前佩戴著耀眼的軍功章；花千紅則頭戴白色的頭紗，身著潔白的婚紗，長長的拖尾瀉在身后。我不禁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那時候我們那地方還沒流行婚紗照，潔白的婚紗永遠是每一個女人的終極夢想。花千紅問，好看嗎？我連連點頭?；ㄇЪt哈哈大笑，說她身上那婚紗是她用蚊帳改的。你要是喜歡等你結(jié)婚時我也給你做一件。兩年后，我結(jié)婚時，花千紅真的為我用蚊帳做了一件白色的婚紗，頭紗和拖尾更長。多少年后，看見壓在箱底那件婚紗，我還是百感交集。

花千紅和徐華陽結(jié)婚后沒多久，就在縣城南什字街租了一間門市，開了一家照相館，取名最可愛的人。徐華陽只是在縣供銷社掛個名，在那開工資，根本上不了班?；ㄇЪt就每天推著徐華陽，早早來到照相館。打掃衛(wèi)生收拾停當(dāng)之后，等著顧客上門。那時候照相館的生意還是不錯的，彩色兒童攝影、人物藝術(shù)照、全家福等等，在徐華陽的指導(dǎo)下，花千紅又推出了新式的 “逆光像”“分身照”等拍攝手法?；ㄇЪt善于發(fā)現(xiàn)顧客的“美”， 通過姿勢、造型使他們能夠揚長避短，照出來的相不僵硬，不做作。除此之外，花千紅還新開辟了一個重頭項目，那就是照婚紗照。所用的婚紗就是她自己用蚊帳改的。花千紅還啟用了一個極具說服力的活廣告——她和徐華陽的婚紗照。她把兩個人的婚紗照掛在了照相館的櫥窗上，追趕時尚的年輕人哪能錯失這樣的機會，一傳十十傳百趨之若鶩而來。照相館的生意如日中天。

生意好，花千紅自然要忙。馬不停蹄地開票、拍照、收款，明媚的笑容自始至終掛在臉上。短暫的沒有顧客的間隙，還要給徐華陽倒水擦手，然后才坐在椅子上捧起寫著最可愛的人的搪瓷缸子喝上一通水。

其實有的姑娘不是單一為了照相而來的，她們是為看徐華陽而來的。那時候的姑娘們大多數(shù)都有英雄情結(jié)，我們師范學(xué)校就有兩個女生崇拜英模崇拜得不得了，看過英模報告后，兩個人激動得睡不著，連夜給英模寫信，愿把青春獻給最可愛的人。信寄出去后每天跑到收發(fā)室詢問是否有她們的信。結(jié)果自然是石沉大海。聽收音機里報道，每天都有英模收到數(shù)量可觀的年輕女性寫來的表白信。來照相館看徐華陽的姑娘們大都站在一旁望著徐華陽竊竊私語，表情羞澀中夾雜著崇拜。每逢這個時候，花千紅便會落落大方地迎上前去，問她們想照什么樣的相。她們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徐華陽身上移開，羨慕地把目光轉(zhuǎn)向花千紅。

那時候我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被分配在向陽小學(xué)。一年后我和同在向陽小學(xué)教體育的丈夫結(jié)了婚，又一年后，我們的兒子降生了。

花千紅和徐華陽卻一直沒有孩子?？吹贸龌ㄇЪt十分喜歡孩子，每次抱著我兒子都不肯放手。我和她說體己話，她說這些年她和徐華陽根本無法過性生活。我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丶液笪液驼煞蛱崞鸫耸拢煞蛘f他在報紙上看見過報道高位截癱病人實行人工授精成功懷孕的。我立馬把這個消息反饋給了花千紅。經(jīng)過治療，花千紅終于懷孕，生下了女兒苗苗。

苗苗最大程度地汲取了花千紅和徐華陽的優(yōu)點，紅撲撲的臉蛋，水汪汪的大眼睛，外帶兩個小小的酒窩，看著就讓人喜歡得不得了。花千紅既要照顧苗苗，又要照顧徐華陽，還要打理照相館的生意，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兒子過生日我?guī)鹤尤ニ抢镎障?，見花千紅一個人忙前忙后，沒一時歇著的時候，不時用拳頭捶著后腰。不過臉上始終漾著笑容。我勸她別太累了，她很滿足地說，雖然累，心里頭卻舒坦。

夏日的傍晚，納涼散步的人們經(jīng)常在護城河邊看見這樣一幅溫馨祥和的畫面：一個體態(tài)輕盈的女人推著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容光煥發(fā)的軍人，軍人的膝蓋上坐著一個花仙子一樣的小女孩，女孩銀鈴般咯咯笑著，軍人不時扭頭笑著望向身后的女人，女人臉上洋溢著安詳滿足的笑容，宛若護城河中波光瀲滟的河水。

我想，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指的就是花千紅吧。

苗苗上小學(xué)那年，仿佛就在一夜之間，彈丸之地的縣城聳立起數(shù)家規(guī)模不一的婚紗影樓。花千紅“最可愛的人”照相館的生意因此陷入困境。面對眾多款式新穎令人眼花繚亂的的婚紗，誰還會熱衷蚊帳做成的仿冒品呢。

花千紅的照相館只能接一些小來小去的活兒，比如，照個一寸兩寸的證件照，或者孩子過生日照幾張照片留個紀(jì)念，效益可想而知。好在徐華陽每個月還會領(lǐng)回來六七百塊的工資，日子還算過得去。

這種狀況沒保持上兩三年，徐華陽所在的供銷社宣告解體——徐華陽下崗了。花千紅的日子更難了。

那時候我在向陽小學(xué)教五年級，苗苗就在我的班上。一天下午快放學(xué)時，我發(fā)現(xiàn)苗苗閉著眼睛趴在桌子上。走過去一摸額頭，火炭似的。我趕緊給花千紅照相館隔壁的食雜店打電話，請他轉(zhuǎn)告花千紅苗苗病了讓她馬上去縣醫(yī)院，這邊我趕忙騎上自行車載著苗苗趕往醫(yī)院。

苗苗是由于拉肚子引起的發(fā)燒，打了吊瓶后觀察了一會兒沒什么大問題了，我們才帶著苗苗從醫(yī)院出來。走到醫(yī)院后面的胡同里時，花千紅說家里晚上沒有菜，她要去買點。胡同里邊是個路邊菜市場，城邊子的農(nóng)民常常把吃不了的青菜拿來賣。我推著苗苗跟隨著花千紅往前走。花千紅一路走著，不停地打聽著菜價，眼看著要走到胡同盡頭了，還不見她買上一種青菜。走到胡同盡頭花千紅折返身往回走。在一個戴著草帽的老頭的攤子前蹲下身去，目光在幾堆兒蔫頭耷腦的青菜堆兒里踅摸來踅摸去，問，多錢一堆兒？收攤的時候總有一些農(nóng)民對于一些剩下的青菜不再以斤兩為單位進行交易，而是論堆兒。老頭說五毛?；ㄇЪt又問，這一堆兒能有三斤？老頭撇了一下嘴說，哪堆兒我都約過，不夠五斤不要錢?；ㄇЪt伸手在一堆兒長短不齊的黃瓜里扒拉了一下，說，頂花帶刺兒的才多錢一斤？三毛錢一堆兒，這幾堆兒我包圓兒了。老頭想了想，說，自個家出的，你拿走吧，我好回家?；ㄇЪt撐開買菜用的花布兜子，把地上的幾堆兒蔫巴青菜裝了進去。

買完菜，我們邊聊天邊往回走。我問，照相館生意還不好？

花千紅說，還那樣，不死不活的。

我說，要不改行干別的吧。

花千紅幽幽地說，你知道，我從早就喜歡照相，如今干這行我一方面是為了賺錢，一方面是圓我的夢。

好長時間沒來花千紅家了，院門兩側(cè)蔥郁的爬山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長勢茂盛的倭瓜秧，一個碗大的倭瓜藏在葉片下面。

花千紅推開院門，我們同時愣住了。只見徐華陽爛醉如泥地歪在輪椅中正打著呼嚕，衣服上滿是令人作嘔的嘔吐物，輪椅旁橫躺豎臥地扔著酒瓶子和花生米袋子。

花千紅三步并作兩步奔到輪椅前，哈腰伸出雙臂準(zhǔn)備把徐華陽從輪椅中抱出來。我見狀急忙跑上前去，想幫花千紅的忙?；ㄇЪt見我過來，急忙騰出一只手，往后推著我說，你別過來。我說，我來幫你吧?；ㄇЪt連連說，不用不用。說完搖著徐華陽的胳膊，醒醒，別睡了，我給你去洗澡。徐華陽醒了過來，半睜開惺忪的眼睛，兩手四下劃拉著，酒……酒呢？把酒……給我……我要來個……一醉解千愁！花千紅不理會徐華陽，重新哈下腰，弓著雙腿，使了好幾回勁才掙扎著把徐華陽從輪椅中抱了出來，腳步踉蹌著向屋內(nèi)走去。

我?guī)е缑缭谠鹤永飳懽鳂I(yè)。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花千紅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

我說，怎么喝成這樣？

花千紅憂心忡忡地說，這段時間經(jīng)常這樣，他心情不好，供銷社解體了，以前逢年過節(jié)民政部門還來慰問慰問，如今最可愛的人，成了最可憐的人……

我一時無語。

從那以后，隔三差五的，徐華陽就會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我見花千紅走路一瘸一拐的，問她怎么了。她說徐華陽喝醉了，把酒瓶子摔得粉碎。她收拾后沒掃凈，半夜徐華陽嚷著口渴要喝水，她光著腳去倒水，不小心踩在了碎玻璃碴上。照相館的生意依舊不景氣，花千紅沒有放棄，依舊不死不活地?fù)沃?/p>

5

轉(zhuǎn)眼，苗苗上初中了。

春天的時候，花千紅對我說，她想開個婚紗影樓。

我一聽一拍巴掌，早就該擴大經(jīng)營了！

我知道，這些年，家里生活需要錢，徐華陽看病吃藥需要錢，還有苗苗，以苗苗現(xiàn)在的成績，考上高中不大可能，要想到一高念書，只有交一萬八千塊贊助費。到處都是需要錢的地方，花千紅怎么能不著急抓錢。開婚紗影樓這件事我舉雙手贊成。如今年輕一代的消費觀念有了很大的改變，結(jié)婚或多或少都要到婚紗影樓照上幾幅婚紗照掛在墻上見證他們的愛情。條件好的甚至要消費上萬元。

我說，那還等啥，趕緊開業(yè)大吉吧。

花千紅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問，怎么了？趕緊說！

花千紅囁嚅著說，可我手頭只有幾千塊錢，還不夠個零頭……

我問，需要多少？

花千紅說，至少十萬。

我愣住了。我和丈夫兩個人都是工薪階層，靠那點死工資生活。除了隨人往份，孩子念書，跟花千紅一樣，手頭上只攢了不到兩萬塊錢，就是把咱兩家所有的積蓄都加在一起，離那個大數(shù)還差得遠呢。

我對花千紅如實坦言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如果她需要，我當(dāng)義不容辭。

花千紅說，算了，咱兩家加起來也不夠。

我問，能不能先開一個規(guī)模小一點檔次低一點的？

花千紅說，你不了解，這行競爭很激烈，你開個不疼不癢的，生意肯定不會好。要開就開個規(guī)模大些的，才能站穩(wěn)腳跟。

我一時又無語了。

一天晚上放學(xué)，我剛出校門，見花千紅站在右邊的一棵柳樹下。我奔過去問，你怎么來了？有事？

花千紅沉吟了一下說，你還記得當(dāng)年那個……小胡子嗎？

我聞聽就是一愣。小胡子這個代名詞已經(jīng)從我們的世界里消失好多年了，我知道這個人是花千紅心中的一塊疤一個痛，所以從來沒提起過，好像這個人從來就不曾在我們的世界中存在過。今天花千紅怎么提起這個人來了？

花千紅說，這個世界太小了。前幾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小胡子……

我又是一愣。

花千紅說，昨天他來照相館找到我……

我憤然地說，還覥臉來找你？找你干嗎？趕他走！

花千紅說，他想投資和我一起開婚紗影樓……

我瞪大了眼睛，他想投資？

花千紅說，他如今干耐火生意，城邊子那個鑫盛耐火材料有限公司就是他開的，手頭有點經(jīng)濟實力，開婚紗影樓一直也是他的心愿。他說，如果我愿意，可以一分錢不用我拿，他投資，我來管理…….

我急忙問，你答應(yīng)跟他合伙了？

花千紅沒吭聲。

當(dāng)年一聲不吭就從地球上蒸發(fā)了，這種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四氵€搭理干嗎？我義憤填膺，聲音加大了幾個分貝，惹得過往的學(xué)生都扭頭張望。

回家后，我思忖了好久。我不知道花千紅心里是怎么想的，換作我，打死也不會和那么個男人合作。轉(zhuǎn)念我又設(shè)身處地地為花千紅想了想，我知道拒絕和小胡子合作，花千紅開婚紗影樓的心愿可能就泡湯了。我今天太激動了。那天花千紅從學(xué)校離開后，一直沒有音訊。如果同意和小胡子合作，我想她是不會不告訴我的。

暑假到了，丈夫和我商量利用假期回他老家看看父母。丈夫老家遠在黑龍江農(nóng)村，平時沒時間，只有寒暑假，我們一家三口都有時間。我和丈夫帶著兒子便踏上了回鄉(xiāng)的火車。

到婆家的第二天晚上，我的手機響了。掏出手機一看，是一個不熟悉的座機號。我沒接。電話一直執(zhí)著地響著。我剛按了接聽鍵，花千紅帶著哭音的聲音傳了過來，燕燕，快救救苗苗！我心中猛地一驚，苗苗怎么了？花千紅在電話里哭著說，苗苗出了車禍……我問，傷著哪兒了？要緊嗎？花千紅哽咽著說，說是小腿骨折了。在縣醫(yī)院，要做手術(shù)，可是我拿不出那么多手術(shù)費……我說，我現(xiàn)在婆婆家。還沒等我繼續(xù)往下說，電話里傳來了嘟嘟的忙音。我急忙重?fù)芑厝?，對方一直占線。大約過了一兩分鐘，電話終于接通了。對方卻說他們是公用電話，我問剛才打電話那個女的呢。對方說已經(jīng)走了。

花千紅家沒安座機電話，她又沒有手機，我放心不下，連夜往回趕。婆家距離他們縣城還有三四十里地，交通很不方便，只有早晨一趟汽車通往縣城。我雇了三輪車，到了縣城買了下半夜的火車票，第二天下午才趕回到了縣城。下了火車我直奔家里，從抽屜里拿出存折，又馬不停蹄地趕往醫(yī)院。

我到骨科病房打聽到苗苗住在301病房，急忙推門走了進去。見苗苗躺在病床上，左腿打著厚厚的石膏，花千紅正在給苗苗喂水。

花千紅看見我，忍不住眼圈紅了。

我從衣兜里掏出存折塞到花千紅手里說，沒有過不去的關(guān)。這上面有兩萬塊錢，你先拿去給苗苗治病！

花千紅把存折推回到我手里，輕聲說，手術(shù)費和住院費都已經(jīng)交了……

我說，從哪兒借的趕緊還給人家！我這有，咱不跟別人借！

花千紅張嘴剛要說話，病房的門開了，一個挺胸疊肚的男人拎著一袋子?xùn)|西走了進來。

開始我沒怎么注意，以為是別的病床的家屬。這個病房還住著兩個病人。卻見花千紅起身接過了男人手里的袋子。

我正疑惑著，男人徑直走到了我跟前，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是燕燕女士吧？

我抬起頭仔細一看，登時愣在了那里。雖然體型身材和二十多年前判若兩人，但我還是從眉眼間看出來了，來人竟然是小胡子！

我呆愣著。

花千紅以為我沒認(rèn)出來小胡子，給我介紹道，燕燕，這是劉總。

我醒過神兒來，挖苦道，劉總二十多年前不是從人間蒸發(fā)了嗎？怎么？從外星球剛回來？

劉總明顯尷尬了一下，繼而自嘲地哈哈大笑起來，燕燕女士還和當(dāng)年一樣，風(fēng)采依舊呵！

我沒理他。

劉總走到病床前，從袋子里逐一往外拿著東西，問苗苗喜不喜歡，想吃什么盡管說。

我一下子明白了苗苗手術(shù)費的來處了。不用問，一定是從小胡子那兒借的。

后來，我得知了苗苗出車禍的原委。苗苗沒考上高中，花千紅拿不出一萬八千塊錢的贊助費，想讓苗苗去職業(yè)高中。一來學(xué)費不高，二來還可以學(xué)點一技之長，像什么幼師了，裁剪了，以后也好找工作。苗苗說什么也不想去，并且和花千紅大吵大鬧，說花千紅無能，還說養(yǎng)活不起她就別生她?；ㄇЪt氣憤至極，揚手打了苗苗一個嘴巴。苗苗大哭著跑出家門，被街上一輛轎車撞了個正著。肇事轎車趁著夜色逃逸，花千紅哭喊著把苗苗送到了醫(yī)院。

至于苗苗的手術(shù)費，花千紅對我說，她給我打電話得知我在婆婆家后心急如焚。她手里只有口挪肚攢的幾千塊錢，已經(jīng)交了住院押金了，醫(yī)生說那點錢根本不夠，讓她趕緊張羅錢去。除了我之外，花千紅在縣城幾乎沒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徐華陽沒去單位上過班，也沒有可以伸手借錢的同事，老家又遠在河南農(nóng)村，父母的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的?；艁y中花千紅看見小胡子留給她的名片，上面寫著小胡子的手機號。無奈之下，花千紅撥通了小胡子的手機。不多時，小胡子就開著車來到了醫(yī)院，為苗苗交上了手術(shù)費。并一直陪在花千紅身旁，直到苗苗被推出手術(shù)室。

聽了花千紅的述說，我對小胡子還算有了點好感。

周末，我熬了骨頭湯，裝在保溫桶內(nèi)，給苗苗送過去。

到了病房一看，花千紅和苗苗都不在。問了同一個病房的病友才知道曬太陽去了。醫(yī)院的后面有一個不大的小花園供病人休息，我想娘倆一定到那兒去了。去小花園一看，娘倆果然在那兒。出乎我意料的是，小胡子也在。從花千紅嘴里得知，小胡子真名叫劉國慶。二十多年后我們才知道他的真名，是不是有點滑稽。三個人坐在一張長椅上，劉國慶不知在說什么笑話，逗得苗苗咯咯笑個不停。花千紅低眉斂目的笑得很含蓄。

花千紅見我過來，忙從長椅旁站了起來。

我說，劉總也在。

劉國慶打著哈哈說，是呵是呵，過來看看苗苗。

我對花千紅說，我熬了骨頭湯，回去讓苗苗喝點吧。

花千紅說，好。

劉國慶起身站了起來，轉(zhuǎn)過去躬下身子，對苗苗說，來，上馬！

苗苗笑著伏在了劉國慶的后背上。

劉國慶費力地直起身子，喊了一聲，駕！

苗苗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劉國慶背著苗苗走在前面，我和花千紅跟在后面。

花千紅說，剛才來時就是他把苗苗背過來的。

我望著吭哧吭哧走在前面的劉國慶，說，這家伙還算有良心。

花千紅輕聲說，他說當(dāng)年他們?nèi)野岬叫陆チ耍愿摇覀円簿蛿嗔讼ⅰ?/p>

我在心里想，如今劉國慶所作所為，也算彌補他當(dāng)年的愧疚吧。

6

冥冥之中，我有個預(yù)感，花千紅一定會和小胡子合作開影樓。果不其然，苗苗的腿好了沒多久，花千紅就來找到我，說她決定和劉國慶合作開婚紗影樓。苗苗骨折那段時間，劉國慶的確表現(xiàn)不錯，經(jīng)常帶著補品來醫(yī)院看望苗苗，苗苗住院花了兩萬多塊，我把存折交給花千紅，讓她去銀行把錢取出來還給劉國慶，劉國慶說什么也不讓，說以后再說。總的來說，這個人還算不錯。當(dāng)年的事也許真的是事出有因。不管怎么說，花千紅的心愿總算可以實現(xiàn)了。

在大市場附近，花千紅找到了一個門市，能有二百多平，上下樓，年租金五萬元。地點絕對算得上黃金地段，價位也不算貴。征得劉國慶的同意，花千紅就大刀闊斧地干了起來。找力工把原來的裝修扒掉，然后聯(lián)系裝修公司，看設(shè)計出來的效果圖，研究預(yù)算。家裝公司進行裝修，花千紅也沒閑著，招兵買馬，飛去廣州進婚紗。那段時間，花千紅往日豐潤的雙頰瘦了下去，臉色慘白得沒一點血色。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拼命三娘”，說劉國慶真是有眼光，找了個這么敬業(yè)的合伙人。

影樓開業(yè)那天，我叫了一輛三輪車，裝上一對花籃準(zhǔn)備送過去以示祝賀。離影樓還有一段距離，突然聽見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再看影樓門前煙霧繚繞，數(shù)不清的禮花爆竹呼嘯著躥上半空。

冒著飛揚的紅紙屑和硝煙，還沒到門口，三輪車就走不動了。影樓門前兩側(cè)擺放著的兩排花籃，已經(jīng)排到馬路上了。擺在最前面的花籃足有一人來高，下面包著金燦燦的紙，上面一律用紅掌，天堂鳥，蝴蝶蘭等鮮花制作。買花籃時我了解了一番，像這種花籃，檔次和價格一律都在我送的康乃馨太陽花制作的花籃之上。相比之下，我送的花籃愈發(fā)顯得寒酸。

門前站著幾個身穿紅色旗袍的姑娘，花千紅也在其中，看見我急忙迎上前來?；ㄇЪt身著一身紫色的西服套裝，高挽秀發(fā)，雖然化了妝，但還是看出來有幾分憔悴。

我心疼地拉住花千紅的手，開業(yè)了，不用累了。

花千紅淡然一笑，挽著我的胳膊往影樓內(nèi)走。

影樓上方懸掛著五個大字：大富豪影樓。名字幾天前我就知道，當(dāng)時我就忍不住想笑。問是誰起的。花千紅說是劉國慶起的。真是暴發(fā)戶。

劉國慶西裝革履，背頭向后梳理得油光可鑒，滿面春風(fēng)同前來祝賀的朋友打著招呼。轉(zhuǎn)身看見我，夸張地?fù)溥^來想擁抱我，被我一把推開。

幾個脖子上帶著手指粗細金鏈子的男人上下打量著花千紅。

一個說，是嫂夫人吧？

另一個笑嘻嘻地說，是幾嫂?。咳┻€是四嫂？

劉國慶哈哈大笑。

幾個男人也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花千紅的臉色異常難看，轉(zhuǎn)身快步向樓上走去。我瞪了那幫男人一眼，急忙追了過去。

花千紅管理影樓的確是把好手。她不惜重金聘請專業(yè)的攝影師、化妝師以及后期制作人員，率先將數(shù)碼攝影技術(shù)應(yīng)用在婚紗攝影上，在縣城創(chuàng)建了首家數(shù)碼婚紗影樓。影樓獨特前衛(wèi)的拍攝手法和化妝造型方式，以及很多吸引人的免費項目，比如，送相框、相冊、擺臺，受到了很多追求時尚的年輕人的追捧。聽說在影樓拍婚紗照，甚至要預(yù)約。

影樓不光開設(shè)婚紗照，還拍個人藝術(shù)寫真。苗苗就拍了好幾套，一會兒是身著旗袍風(fēng)姿綽約的舊上海名媛，一會兒又是蓬松梨花頭的日系甜美小女生，再一會兒又變身為熱烈狂野的比基尼女郎。花千紅選了幾張掛在了影樓的墻上，和她媽媽當(dāng)年一樣，引得縣城的女孩紛紛效仿，一時間影樓生意風(fēng)生水起，成為了縣城婚紗影樓中的老大。

只是，花千紅愈發(fā)顯得憔悴了，整個人都脫了相，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顴骨高高地凸起，大大的黑眼圈，眼窩深陷，仿佛大病了一場。我勸花千紅別那么拼，讓她去醫(yī)院看看，別是病了。她淡淡一笑說沒事兒。

一個周末，花千紅給我打電話，說她在米蘭咖啡廳，讓我過去一趟。

我趕到咖啡廳，見花千紅閉著眼睛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顯得有幾分疲憊。我走到她跟前她才覺察到。

花千紅垂著眼簾，用小銀勺緩慢地攪著杯子里的咖啡，低聲說，我不打算在影樓干了……

我聞聽就是一愣。

在花千紅的管理下，影樓簡直可以說是日進斗金，蒸蒸日上，用不了幾個月就會收回成本大賺特賺了。這個時候花千紅怎么會提出不干了？

我說，我沒聽錯吧？你不打算在影樓干了？

花千紅點頭。

我問，為什么？

花千紅深深垂下頭去，燕燕，我也不瞞你，有件事一直壓在我的心上，我和劉國慶……我對不起華陽……

我怔怔地望著花千紅。我知道花千紅說的對不起指的是什么，只是這太讓我措手不及了。

花千紅垂著頭，艱難地說，影樓開業(yè)前，去廣州進婚紗那次。本來是我一個人去的，誰知第二天劉國慶也飛了過去。晚上我們吃了粵菜，喝了酒，回到賓館后，他來到我的房間內(nèi)聊天。后來，他……他就……留在了我的房間……燕燕，你知道我什么時候?qū)鴳c的恨消失的？就是苗苗出車禍那天。那天我無助得簡直像掉進了深淵，而他，就像個從天而降的救星降臨在我面前。苗苗被推進手術(shù)室后，他陪我等在手術(shù)室外，握著我的手不住地安慰我說沒事。他一直陪著我，直到苗苗被推出手術(shù)室……停頓了一會兒，花千紅繼續(xù)說，從廣州回來后，我始終不敢正視華陽…….前幾天，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華陽……

我脫口而出，你怎么能把這事告訴他呢？

花千紅說，你不知道，這件事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我心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再不告訴他，我就要瘋了……

這輩子男人什么事都可能原諒你，只有這種戴綠帽子的事不會原諒?；ㄇЪt就是這么實在的人，先前對癩痢頭羅建軍坦白，換來的是羅建軍的拳腳相加；如今又把這種事告訴了徐華陽，徐華陽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會原諒她嗎？

我急忙問，徐華陽什么反應(yīng)？

花千紅說，他以為我會和他離婚。我怎么會呢。他說，他能接受，他本身就是個廢人……

我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磥硇烊A陽是個例外。

可是，白天他這么說，到了晚上，卻瘋了似的用手折磨我…….花千紅低頭啜泣著。

我呆住了。繼而一把抓住了花千紅的手，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一方面苦心經(jīng)營著影樓，另一方面還要承受著心靈與肉體的折磨，難怪她那么憔悴。

花千紅哽咽著說，所以，我不想在影樓干了……

我說，可你不在那兒干了，你家的經(jīng)濟來源靠什么？

花千紅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想重新開個小照相館。

我說，小照相館你又不是沒開過，一年到頭掙個仨瓜倆棗的，有什么意思。

花千紅說，錢雖然賺得不多，可我的心平靜……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備課，突然手機響了。一接原來是苗苗，說讓我到她家來一趟。我問出了啥事，苗苗又不說。撂了手機，我急忙趕往花千紅家。

到了花千紅家，見原來客廳那屋亮著昏黃的燈，拉開房門，一股嗆人的煙霧撲面而來，屋子內(nèi)跟著了火似的，徐華陽坐在輪椅內(nèi)正在噴云吐霧。苗苗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面沉似水，花千紅坐在床邊低著頭。苗苗出生后，客廳這屋就成了花千紅和徐華陽兩個人的臥室，苗苗住在小屋。

苗苗見我來了，話匣子像機關(guān)槍似的哇哩哇啦開火了。

燕姨，你給評評理，我媽說啥也不想在影樓干了。那個影樓就像她的孩子，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撫養(yǎng)大了，馬上能賺錢了，她可倒好，拱手送給別人了！問她啥原因，她還不說！

我看了看花千紅，又望了望靠在輪椅中的徐華陽，思忖了一下說，苗苗，媽媽不想干了，自然有她的原因。

什么原因？你倒是說呀！說呀！苗苗咄咄逼人步步緊逼。

住嘴！坐在輪椅上的徐華陽斷喝一聲。

苗苗毫不相讓，爸，我是為這個家著想。她要是不干了，我們一家三口以后靠什么生活？喝西北風(fēng)去呵？

苗苗的腿好了后，一直沒上學(xué)，也沒找工作，整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出去玩。我勸花千紅給苗苗找個工作，花千紅說苗苗的腿還沒好利索，上班怕落下什么殘疾。

花千紅輕聲說，我可以重新開個照相館。

苗苗高聲說，現(xiàn)在這行競爭多激烈別人不了解你還不了解嗎？以前你那個小照相館一年能賺幾個錢？夠干嗎的！

花千紅說，可以增加點新項目，比如……

苗苗打斷花千紅的話，你就是增加一百個新項目，也沒影樓掙得多！這個時候不干，不是有病，就是吃錯藥了！

徐華陽大喝一聲，混蛋！你給我滾！

滾就滾！苗苗大步走了出去，一把摔上了門。

花千紅從影樓不干后，自己重新租了一個二十來平米的小店，依舊干她的老本行。和從前一樣，只能照一些一寸兩寸的證件照。生意清淡得可想而知?；ㄇЪt又想方設(shè)法增加了幾個小項目，像什么復(fù)印打字，代繳電話費等，生意勉強還算過得去。

不常看見苗苗去照相館，卻能經(jīng)常看見花千紅用輪椅推著徐華陽，徐華陽坐在輪椅上，花千紅不時停下來，給徐華陽整整衣領(lǐng)，掖掖腿上的毯子，一副知疼知熱的樣子。我在心里為花千紅祝福，祝福他們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吧。

我以為從那以后花千紅的日子會平靜下去了，誰知根本不是那回事。

有一天，我去醫(yī)院看望一個生病住院的老師，上樓時看見一個女人背著一個男人一步一挪地往上爬，我從后面扶了一把。女人回過頭，我頓時驚呆住了，竟然是花千紅。我問，怎么了？花千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趕快幫我把他弄到急診科去。我一看，徐華陽滿身酒氣，耷拉著腦袋，昏迷不省。顯然又喝多了。我和花千紅急忙把徐華陽送到了急診科。果然是急性酒精中毒?；ㄇЪt背著徐華陽樓上樓下，又是催吐又是洗胃，好一頓搶救。最后，醫(yī)生讓到觀察室觀察半天。

徐華陽掛著點滴，躺在床上昏睡著?；ㄇЪt坐在旁邊的床上喘息著。我拿起一瓶礦泉水遞給她，猛然看見她的發(fā)際線旁赫然鼓著一個雞蛋大小青紫色的包。我指著那個包問怎么回事?；ㄇЪt往下拉了拉頭發(fā)，說沒事。我緊緊抓住花千紅的手，問是不是徐華陽打的?；ㄇЪt捂著嘴低聲啜泣起來。我一步躥到床前想把徐華陽薅起來，被花千紅從后面拉住了胳膊。我氣憤地說，你整天累死累活的，他還竟然對你家暴，良心讓狗吃了嗎！花千紅哭著說，一開始時他的情緒還不錯，后來照相館也賺不了多少錢，家里的日子又開始緊巴起來了，他就開始酗酒。燕燕，難道是我做錯了嗎？我不應(yīng)該從影樓不干，更不應(yīng)該……把那件事告訴他是嗎？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7

讓人沒想到的是，苗苗到大富豪影樓上班去了。理由是不能放著到手的錢不掙。剛?cè)r在前臺負(fù)責(zé)接待，不到一個月便榮升為店長了。

苗苗升為店長后的第一個舉措是，把婚紗照中的隱形消費加了進去。對于婚紗照中的隱形消費，我或多或少還是了解一些的。所謂的隱形消費就是商家因為競爭，往往降低成交價格，以此制造消費陷阱，讓你把錢花在二次消費中。具體表現(xiàn)在，服裝的隱形消費。新人拍攝前往往要選婚紗，商家通常推薦給你中低檔的婚紗。但是在拍攝當(dāng)天，服務(wù)小姐會說她家新進來一批款式新穎的婚紗，并帶你前往試穿。遇到了自己特別心儀的婚紗，新人往往會愛不釋手不忍脫下來，這個時候，服務(wù)小姐會恰到好處地告訴你，這套婚紗需要額外的服裝升級費用了。新人們常常抱著一生就拍一次婚紗照的想法，“心甘情愿”地進行“二次消費”。其次表現(xiàn)在后期選片上。商家與你簽訂的合同中會嚴(yán)格規(guī)定照片的數(shù)量，尤其是對于后期的精修片。影樓常用的手段是讓你多多加片，他們會讓你看很多拍攝出來的漂亮的照片，適時地對照片大加贊賞，然后問你要不要，不要的照片他們將刪除。如果你要，就得加錢吧。很多套系價位在三四千的，結(jié)果往往都要加到七八千，甚至上萬?；ㄇЪt問，這種事情劉國慶知道嗎？苗苗說當(dāng)然知道了，劉總不同意我怎么敢私自做主?；ㄇЪt說，這樣你們會失去很多顧客，做生意應(yīng)該講誠信。苗苗不以為然地說，婚紗照這玩意就是一錘子買賣，人一輩子能結(jié)幾回婚。能宰就宰！花千紅堅持說，很多人可能這輩子只結(jié)一次婚拍一次婚紗照，可是哪個人沒有親戚朋友，一傳十十傳百，口口相傳，你的生意就沒了。苗苗說，你都不干了，就別咸吃蘿卜淡操心了?；ㄇЪt也不好再說什么。

婆婆寄過來一包蘑菇木耳等土特產(chǎn)，放學(xué)后我騎著自行車順路去了花千紅的照相館，想送給她點嘗嘗。到了照相館一看，卷簾門落下來上了鎖。問旁邊小超市的老板娘，說花千紅感冒發(fā)燒，提前回家了。我只好向她家的方向騎去。

推開花千紅家的院門，見花千紅坐在門口，正用搓衣板一下一下搓著床單。

我說，病了怎么還洗？

花千紅喘息著說，弄臟了，還能擱到明天呵。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

我說，咳這么厲害，走！去醫(yī)院。

花千紅無力地擺擺手。

我說，你就不能買臺洗衣機？

花千紅說，買洗衣機又要花錢，我習(xí)慣了。

我要幫她洗，花千紅叉開兩手，說什么也不讓。我把土特產(chǎn)放在窗臺上，說，婆婆郵來的，給你留一半。

花千紅說，你有一口東西，也想著我們。

我沖她擺擺手，推起自行車，剛走到院門口，突然院門“嘭”地一聲被踹開了。接著呼啦啦進來四五個男人，為首的是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女，腰間的贅肉像套了個游泳圈。

胖女人叉著腰站在院子當(dāng)中，沖站在她身后的幾個人一揮手，給我砸！

身后的幾個男人操家伙就要動手。

我大喝一聲，住手！

胖女人歪著腦袋斜了我一眼，說，你是誰？

我說，我正要問你，你是誰？私闖民宅還要砸東西，想抄家嗎？

胖女人指著花千紅說，你問問她，我是誰？

花千紅從后面扯了一下我的衣服，然后轉(zhuǎn)向胖女人，恭敬地叫了一聲，嫂子。

胖女人用手指著花千紅的鼻子，你個騷貨！年輕時你就勾搭劉國慶，如今人老珠黃了，就讓你閨女上，娘倆輪番上陣，還要不要臉！

花千紅滿臉漲紅，聲音顫抖著說，你別胡說八道！

胖女人抻著脖子說，我胡說八道？劉國慶都承認(rèn)，你還裝什么無辜！給我砸！

幾個男人操家伙就往上沖。我和花千紅左攔又擋，怎么也攔不住。窗戶上的玻璃被砸個稀碎。

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掄起手上的木棒向著房門上的玻璃砸去。徐華陽搖著輪椅正好出現(xiàn)在門口，一道紅色的蚯蚓正從他的額頭蜿蜒而下。

華陽！花千紅驚叫了一聲撲了過去，一把捂住了徐華陽的額頭。

胖女人和幾個男人一時都住了手。

花千紅聲淚俱下，哭喊著，華陽，挺??！燕燕，快打120！

我剛要打電話，只見徐華陽掄起右手，狠狠地照著花千紅左邊的臉頰就是一巴掌，把花千紅打了個趔趄。

花千紅捂著左邊的臉頰，呆呆地望著徐華陽。

徐華陽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滾！都給我滾！

第二天晚上放學(xué)后，我直接去了照相館。頭天晚上劉國慶老婆和那幾個男人見徐華陽受傷后，快速離開了。我打了120，和花千紅一起，把徐華陽送到醫(yī)院。所幸頭上的傷口不很嚴(yán)重，經(jīng)過簡單包扎后，又把徐華陽送回了家?；氐郊液螅ㄇЪt怎么解釋，徐華陽還是不相信，咆哮著讓花千紅滾。從家中出來后，我讓花千紅去我家住，她說什么也不肯，執(zhí)意要去照相館。我們倆在街上拉來扯去的好半天，最后花千紅說她想在那里一個人靜一靜，我才松了手。這一夜，花千紅是怎么過的？

到了照相館門前，見門虛掩著。我推門走了進去，室內(nèi)靜悄悄的。我喊了一嗓子，無人回應(yīng)。掏出手機剛想給花千紅打個電話，猛然看見黑色布景旁邊坐著一個人，一看，正是花千紅。

花千紅垂著腦袋，頭發(fā)散亂地涂在臉頰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我急忙奔了過去，見花千紅滿臉是淚，頭發(fā)一綹一綹地粘在臉上。

我搖著花千紅的肩膀，問她怎么了。

花千紅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下，一頭撲在我的肩上放聲痛哭。

通過花千紅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一幅讓我退一萬步也不會想到的畫面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上午，花千紅給劉國慶打了電話，讓他轉(zhuǎn)告他老婆，不要往苗苗頭上潑污水。那串號碼她好久沒打過了，自從從大富豪影樓不干后，她就沒有撥打過那串?dāng)?shù)字。開始那幾天，劉國慶不時打電話給她，讓她回去接著干。遭到花千紅拒絕后，也不再提回去干的事了。只是有時打電話約她去賓館，花千紅自然明白去賓館的含義，以后看見劉國慶的電話也不接。一來二去劉國慶也就不再打電話過來了。劉國慶問花千紅在哪兒?；ㄇЪt說在照相館。

沒過多長時間，劉國慶就趕了過來。進屋就把花千紅抱住了，說讓她受苦了，替黃臉婆向她道歉，并說由他補償造成的損失。

開始時花千紅還支撐著身體，努力與劉國慶的身體做著抗衡，聞聽這話，鼻子一酸，身子一下子成了軟塌塌的面條。神智也像被施了催眠術(shù)似的恍惚不清。劉國慶便裹挾著花千紅往里屋布景那兒去。

花千紅仰面躺在紅色的布景上，正前方的攝影燈發(fā)出刺眼的光，她只好閉上了眼睛……

劉國慶從花千紅身上翻身下來，點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嘟囔著說，感覺就是不一樣呀。

花千紅警覺地問，你說什么？

劉國慶掩飾著說，沒說什么呀。

你說了?；ㄇЪt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掐住劉國慶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什么不一樣？跟誰不一樣？

劉國慶的臉憋得通紅，他費力地咳嗽了幾聲，一把推開花千紅坐了起來，你個臭娘們，要掐死我呀！我說了怎么了？就是不一樣！你個秋后的老黃瓜種能和頂花帶刺兒的小黃瓜紐兒比嗎？

花千紅步步緊逼，你說的是誰？

劉國慶穿上衣服說，明話跟你說吧，就是你閨女苗苗！

花千紅像被雷擊中了，呆呆注視著劉國慶。

劉國慶揉著脖子，你們娘倆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你就跟塊木頭似的，一點情趣也沒有。再看看你閨女在床上那姿勢，那花樣，要多銷魂有多銷魂。應(yīng)了那句老話了，寧肯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就是死了都值了！

花千紅聲嘶力竭地大喊，你這個混蛋！我要去告你！

你告我什么？強奸罪嗎？跟你說吧，是你閨女主動向我投懷送抱的。送到嘴邊的鮮肉哪有不吃的道理。劉國慶整理著衣領(lǐng)。

一定是你逼迫她的！你不得好死！花千紅隨手抓起一個籃球向劉國慶砸去。

劉國慶后退一步，籃球轱轆到劉國慶腳邊，劉國慶用腳踩住籃球，說，我說話你可以不信，你自己養(yǎng)的總不能不信吧？你親口問問，不就一清二楚了嘛。我先走一步，告辭了。

劉國慶走后，花千紅抓過手機給苗苗打了電話，讓她馬上回照相館。

中午，苗苗回來了。人還沒進屋，濃郁的香水味兒先飄進了屋。苗苗身著迪奧連衣裙，肩上背著香奈兒包包，嘴里哼著歌。

花千紅盯著苗苗一張化著濃妝的臉。自從去影樓上班后，苗苗的穿著打扮就和從前大不相同?；ㄇЪt只當(dāng)是從街頭買的山寨品，如今仿冒國際大品牌的東西比比皆是，什么LV，愛馬仕，香奈兒，只要是國際知名品牌有的，就有仿冒的，價格也便宜得很，三十二十就能買得到。

有什么事電話里不能說，非叫我回來一趟？苗苗拉開小巧的香奈兒包，從里面拿出一管口紅，對著粉餅蓋子上的小鏡子，在豐潤的雙唇上來回涂抹著。

花千紅注視著苗苗，問，你身上的連衣裙還有包都是多少錢買的？

苗苗停下來，警惕地問，你問這個干嗎？

花千紅不依不饒，我問你，它們都是真品嗎？

苗苗點點頭，是。

花千紅的心里一驚。從苗苗以往的嘟囔中，花千紅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奢侈品的價位，那絕對不是他們這樣的家庭消費得起的。

花千紅艱難地迸出幾個字，誰給你買的？

苗苗合上粉餅盒，劉國慶。

花千紅的心里山崩地裂，像有一座大廈瞬間倒塌了，她咬著牙問，他為什么給你買那么貴的東西？

苗苗滿不在乎地說，告訴你又有何妨，我付出的是我的身體，我的青春，他付出的是金錢，就這么簡單。

花千紅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聲音戰(zhàn)栗地問，是他逼迫你的是嗎？

苗苗揚著頭說，不是，是我主動的。

花千紅咬緊牙關(guān)問，為什么？

苗苗說，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嘛。他能給我所要的一切，高檔化妝品，名牌包包，大牌服裝。

花千紅逼視著苗苗，一字一頓地問，你就為了這個？

苗苗說，是。

花千紅揚手給了苗苗一記耳光。

你打我？苗苗捂著臉，眼里閃著淚光，說，從小到大，我穿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 人家同學(xué)下課都跑到小賣店買雪糕冰激凌，我只能眼巴眼望地瞅著。長大了還是這樣！人家穿金戴銀，名牌加身，我只能背三十二十的仿冒品！憑什么我就得過這樣的日子！我比她們差在哪兒？你還好意思打我？你以為我愿意跟那么老眉卡眼的嗎？都是你！你要是養(yǎng)不起我就別生我呀，干嗎讓我到這個世界上來！說完背著包，摔門而去。

8

花千紅大病了一場。病好后，她沒再營業(yè)，終日把自己關(guān)在照相館內(nèi)，眼睛癡癡地望著一個地方，像傻了一樣。我到照相館去了幾次，竟不知如何安慰花千紅。苗苗的態(tài)度實在出乎我們的意料。更為要命的是，自從那天哭著跑出照相館后，苗苗一次家也沒回，更沒和花千紅聯(lián)系一次。

周六，我又去了照相館。我想帶花千紅出去散散心，整天那個樣子，我真的有些擔(dān)心。到了照相館一看，花千紅正從墻上往下摘她的那些大幅照片，墻角已經(jīng)摞了好幾幅了。我問，摘下來干嗎？掛得好好的?；ㄇЪt說，我把照相館兌出去了。我一愣，問，什么時候的事？花千紅說，今天早上。我答應(yīng)明天就給人家倒房子。我問，以后你怎么打算？花千紅沒回答我，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大幅照片，傷感地說，也許一開始我就是錯的，我壓根就不應(yīng)該喜歡照相……

那天我們哪兒也沒去，在店里收拾東西?；ㄇЪt翻出厚厚的一摞大小不等的影集。我數(shù)了數(shù)，竟足足有十二本。那些影集記錄了從年輕時一直到現(xiàn)在各個時期的花千紅的風(fēng)采。有小胡子劉國慶給她拍的，也有癩痢頭羅建軍拍的，還有英模徐華陽拍的。有一本是花千紅和我還有王小玲我們?nèi)齻€人的合影。照片都有些泛黃了，我和花千紅一張張翻看著，欣賞著，一同回憶著當(dāng)年拍照時的情景以及當(dāng)時發(fā)生的可笑的故事。我們互相指責(zé)對方照相時滑稽的表情，然后孩子似的大笑起來?；ㄇЪt慘白的臉上甚至笑得掛滿了淚花。那些發(fā)黃的照片，讓我們在笑聲和淚水中重走了一回青春路，度過了難忘的一天。

周一正趕上學(xué)生期末考試，我從辦公室出來急著去教室監(jiān)考，卻一眼瞥見花千紅站在走廊內(nèi)。我急忙上前詢問有什么事?；ㄇЪt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紙袋，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說，我又翻出來一張我們?nèi)齻€的合影，覺得是我們?nèi)齻€照得最好的。我洗了三張，給你一張吧，留個紀(jì)念。我接過一看，是我們年輕的時候在轉(zhuǎn)山營子的照片，照片上我和花千紅還有王小玲三個人肩挨著肩脖摟著脖站在亮馬河橋上，背景是連綿的青山，我們穿著那時甚是時髦的服裝，年輕的笑容像初升的太陽。我把照片夾在書本里，同花千紅沒說上幾句就匆忙趕往教室。

我給學(xué)生發(fā)完考卷，抬頭看見花千紅佇立在操場上，好一會兒才轉(zhuǎn)身慢慢向校門口走去。

我在教室里徘徊著。學(xué)生考完試過不了幾天就要放暑假了，我想帶花千紅出去散散心，順便考察一下市場，看看做點什么生意比較好。有事情做，大概就會把心里的事忘了吧。

第二天休息，我給花千紅打電話，里面卻提示對方已關(guān)機。我忽然想起，昨天花千紅到學(xué)校給我送照片時，好像有什么話要對我說，還有佇立在操場上的身影，一絲不祥的預(yù)感從我的心頭掠過。我急忙去了花千紅家，見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條，徐華陽滿身酒氣地靠在輪椅里，呼嚕打得山響。卻不見花千紅的身影。我用力搖著徐華陽的胳膊，醒醒，千紅呢？徐華陽費力睜開惺忪的眼睛，囫圇不清地嘟囔道，走了。我一把抓住徐華陽的袖子，去哪兒了？徐華陽搖搖頭，腦袋一縮，重新打起了呼嚕。

我氣惱地松開徐華陽，急匆匆奔出門去。花千紅在縣城除了我沒什么朋友，在轉(zhuǎn)山營子的爹媽也在頭幾年相繼過世了，她會去哪兒呢？我猛然想到昨天花千紅給我送照片時說她洗了三張照片，給了我一張留作紀(jì)念。她會不會回轉(zhuǎn)山營子給王小玲送照片去了？我急三火四的奔向轉(zhuǎn)山營子。

王小玲這幾年的境況很糟糕。兩口子在土地上忙活了半輩子，日子還是清湯寡水的。后來，李向東去城里打工，穿著橙紅色的馬甲在馬路上掃大街。去的時候一米八的大個子，回來時變成了一尺多長的骨灰盒——環(huán)衛(wèi)工作業(yè)時被撞身亡。如今王小玲自己一個人生活，唯一的女兒遠嫁他鄉(xiāng)。

我趕到王小玲家時，她正在鎖門。我一把拉住她，花千紅來過嗎？

王小玲說，我正要找她回來吃飯呢，出去大半天了。

我拉著王小玲奔出院子，邊走邊問，她沒說去哪兒嗎？

王小玲搖頭，說，只說出去走走。

我問，她什么時候來的？都跟你說了什么？

王小玲說，昨晚天剛擦黑兒來的。帶了一大包影集，昨晚跟我一邊翻看一邊回憶咱們當(dāng)姑娘時候，直看了大半宿。

花千紅的手機仍然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我急得抓耳撓腮。

王小玲猛地一拍大腿，沒準(zhǔn)給她爹媽上墳去了！

我倆轉(zhuǎn)身奔向盤龍嶺。

七月的盤龍嶺草長鶯飛，一片葳蕤。我和王小玲撥開擋在面前的樹枝，憑著記憶在一丘丘被瘋長的野草覆蓋著的墳塋中找尋著。王小玲說，我記著就在這附近，不知是哪一座。

我環(huán)顧四周。猛然看見一抹紫色散落在一片綠色之中。我不顧一切地向那抹紫色奔去。

花千紅身穿一件紫色的碎花連衣裙，臉色安詳?shù)乜吭趬炃?。腳邊，是一攤尚未完全燃燒透的灰燼，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堆影集。一張卷曲的照片上，紅色的蝙蝠衫配上花千紅白皙的膚色，下身的黑色短裙恰到好處地襯出花千紅的一雙長腿，臉上的笑容扭曲到了一邊……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