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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意死亡

2017-02-15 22:38封延彤
躬耕 2017年1期

封延彤

上帝一直是我的破綻——臧棣

1

從密閉的囚車里出來,看到又是一個晴朗的天。湛藍的天幕上,沒有一絲云彩。

“又一次醒來,又一次你頭頂大海,”林的腦海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詩行。

從宣判的那一刻起,林知道他隨意的人生結(jié)束了。但他人生的結(jié)束不是隨意的,是經(jīng)過一級級的申訴、調(diào)查、取證之后才決定的。想到這里,他苦笑了一下,仿佛得到了一點安慰。但轉(zhuǎn)念又一想,他必須要死了。而他的死,是因為那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的死,那個人的死亡是因為他隨意一跳,他隨意的一跳又是因為隨意認識的春。那么他的結(jié)局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隨意的。

真的是隨意的。庭審時回放的視頻監(jiān)控畫面上,那個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年青男子,有電梯不坐,一層又一層攀爬,一樓又一樓轉(zhuǎn)悠、閑逛、溜達,沒有買一件商品,像一個有所作為卻又無所事事的人。在第十八層的欄桿旁,他低頭向下,長時間的凝神、思考,突然后退幾步,一躍而下,像一頭精壯的猛獸,在展示青春的迅猛、矯健和力量。其實真的是隨意的。事先他確實沒有謀劃、計量,那點錢算什么,大不了從頭再來。

一切的一切,應(yīng)該是從十二歲時的一個夢開始的。

那是初夏,他和媽媽早上五點就起來,在村邊一個叫三十畝地的自家地里鋤玉米,一直到十點多?;貋砗?,媽媽去做飯,他倒床上就睡著了。夢里,他又來到了玉米地。這時的太陽依然是十點多鐘的太陽,白還是那么白,只是不熱了,甚至于是溫暖的,還閃著一種金黃色的光。河溝里飄過的風(fēng)也沒了腥氣,還帶著一股爽涼的清香。他能看到他睡在地里,寬大的玉米葉剛好能遮住腰身,有四個女子在他周圍。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們寬大華麗的裙角與輕盈飄逸的腰帶。她們圍在他的身邊嬉鬧著,笑盈盈的,很開心的樣子。后來,在夢里,他看到他醒了,身邊的女子們他都認識,他甚至能叫出她們的名字。夢里,他拉著右邊的女孩手,親親地叫了一聲春,談起了什么,后來,他們又在一起談?wù)撝裁?。正美著,忽然聽到媽媽在廚房大喊開飯了,睜開眼,一切都不見了?;琶ζ鹕?,粗糙的竹席上,留下一個重重的人形汗痕。

2

他和春是在劉公島認識的。

那次總公司組織旅游,分兩批,他在第二批,同坐一輛大巴車。他注意的卻是另一個更年輕的女孩娜。

人生就是這樣隨意,你想認識張三,它非給你李四。

娜在他的前排,頭發(fā)染成栗紅色,不時驕傲地擺動一下,讓他心煩。那是一種莫名的燥,有異性荷爾蒙引起化學(xué)反應(yīng)的燥,也有麥草的燥,更有挑撥的燥。

也許她認為這是一種美麗的顏色,但在他看來,那是一種饑腸轆轆的聲音,因為它和春天的麥草是一樣的顏色。無數(shù)個春天的日子里,放學(xué)回來的他,在媽媽的催促里,從村莊的麥場里,用籮頭把麥桔掏回家。麥垛最底下的桔桿就是這種顏色,或金黃或黃白的麥桿,經(jīng)過一秋一冬的麥桔桿,在一場又一場秋雨的浮泡后,再經(jīng)過冬日寒冷的等待與蒸熏,就成就了他童年惟一的栗紅色,那是一種痛苦的顏色。

和娜緊挨的是同事紅,公司有名的老色鬼。他討好的笑聲和貪婪的眼光,讓林覺得,有一場好戲上演了。

在紅老練地套問中,林知道,娜是單位一位女性同事的親戚,同事有事,她剛好在她家玩,就頂了這個有限的名額。

那時春坐在哪里,他已不記得了,也許他曾經(jīng)看過她姣好的面容但忘記了,也許她低低的謹慎的假睡讓他忽視了她。

娜困了,他看到紅出手了。他很容易地故意慢慢與她靠在了一起,他看到他故意側(cè)頭面向了低睡的她。

高速路像一條黑黑的蛇,彎曲著伸向遠方。蛇是靠身體的彎曲前進的。在彎曲中,他看到紅的半邊臉熟練地在大巴車的傾斜中貼在娜栗紅的卷發(fā)中。他甚至能聽到他深深地吸氣聲,那是一種50多年里永不滿足的吸。在道路的彎曲中,在軀體的搖擺中,他看到紅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無意地撫過娜青春的身體。

在高速服務(wù)區(qū),他看到孤單的娜開始故意躲開熱情的紅。

有兩次,娜甚至主動向林走來,和他聊天。他淡淡地應(yīng)付著,不想陷入他們之中。

他知道他和她產(chǎn)生不了任何交集。他們是永遠平行的,從相同的點出發(fā)的不同的線。她的言語,明確地標識出她的出身和他相同,她的頭發(fā)和眼睛里光亮的混沌,則明確地顯示出,她和他是不同的兩類相同的人。他的眼神是清澈的,又是憂郁的,而她的眼神是清亮的,茫然的。相同的是脆弱。他警惕一切,敏感而又收縮,她接受一切,混沌而又遲疑。

他不喜歡同類項,不僅女孩,也包括男孩子。他的朋友,一定是比他家富足的,而且一定要是異地的。因為異地,讓他可以忘掉自己,因為富足,讓他可以看到不同。即使一種細微的不同,比如一本他沒看過的書,比如一首他沒聽到的歌。

到青島游玩,不能不去劉公島。那里有中國甲午海戰(zhàn)最大的展覽館。在這個不大的島嶼上,珍藏著中國近代史海戰(zhàn)最慘烈的傷痛和記憶。在那里,一百多年前的大炮和戰(zhàn)艦,加上現(xiàn)代化的燈光和影像,將那一段已經(jīng)遠去的歷史鮮活地展現(xiàn)在你面前。面對著慘敗的歷史,林被深深地刺痛了。不過,他想到的是自己。他想,衰老而脆弱的晚清,多像他幼小而無助的童年,不,就是他的童年。不同的是,清朝在掙扎和腐朽中死去,他在貧窮和饑餓中慢慢長大。

大家紛紛拍照。這時候,他開始注意到了春。

春細長的個子,身材和面容像林志玲,瘦弱而輕盈。不同的是,都小了一號。就像出生和生活地,一個在小縣城,一個在大臺灣。

比起美麗,更多的是春的IPD吸引了他,那個比手機屏大五六倍的新物件吸引了他。筆記本電腦般大的屏幕,巨大的相片,真人大小的頭顱和微笑。剎那間,你可以把一個人輕易地捧在面前,你可以把一個真人舒心的笑凝固在一瞬間,永遠燦爛放在你眼前,那種震撼,是一種迷幻。特別神奇的是,她可以要要命地用手指隨意地拔弄相片,連續(xù)的相片,像一段視頻,你留下的不僅瞬間,而是鮮活生命連貫的一段。

他的相機是兩年前流行的,卡西歐牌,超薄的,優(yōu)雅得像一張名片。但和她的放一起,沒法比。那不是尺寸上的大小,就像是觀念上的差異,是理念上的區(qū)別。形象地說,如果他的冒著輕煙,那么她的,則閃著光環(huán)。

帶著好奇與吸引,在觀看過程中,他跟著她的節(jié)奏,在她身邊。需要拍攝的時候,他總是適時地出現(xiàn),加上年齡相近,都是年青人,他的相機里有了許多她的相片,她的IPD里,有了許多他的相片。

多年后,最讓他心疼的,是這些相片,最后要他命的,也是這些相片。

3

大巴車依著來時的速度,走上了重復(fù)的路。在回來的路上,他倆坐在了一起。再準確地說,他倆是一排,中間只隔了一個走廊。坐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剛開始時咋坐,全程基本都咋坐?;貋頃r也一樣。只要剛開始你坐在哪里,你就一直坐在那里,一般不換。坐車時,他跟在她后面,看到她坐下后,猶豫了一下,他沒坐她身邊,而是坐到了另一邊。這樣既能看到她,和她說話,又保持了適當?shù)木嚯x,也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但讓他想不到的是,紅坐到了她的身邊。

娜,遠遠地坐在最后邊。

大巴車三分之一的人都知道了他們的事。在賓館的時候,紅住在了她的對面。由于人們都不認識,她落了單。一個人早早地吃了飯洗后就睡了。和她一室的女子出去逛街吃宵夜時,紅遛進了房間。家鄉(xiāng)的五月,桃李花早已落盡,青島的梧桐樹剛剛睜開了眼。等她睜開眼時,紅早已笑著站在床邊。1000元,干不干?她尖叫著,穿著睡衣躥出了房間。林和三個同事剛回到樓道,她就躲到了他們的后面。紅罵罵咧咧地從她房間里走出來,手里不斷地摔著錢,說,媽了個B,裝啥裝,給十倍的價錢還不干!說罷恨恨地摔門進了對面。

說來也怨娜,貪圖什么小便宜,一個人來跟團。

更要命的是,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林出去晨練,又看到紅站在她門邊,不住地小聲地吆喝著:媽了B,啥人呀,家伙仨閑著也不讓玩。

這就是她和他的區(qū)別。春想著,要是我,要么要了他的錢,然后借故拿著錢找到公司帶隊領(lǐng)導(dǎo)給他小鞋穿,要么大家撕破臉,誰的臉上都難看。大不了,以后在小縣城誰都不理誰,本來倆人就不認識嘛!

紅故伎重演,春很快感受到了紅的熱心、好意與故意。林感覺春和她是相通且相同的。她不看他,但他能感覺她一直在看著她。他不看她,但她能看到他的心里面。

他們都是敏感的,都有一張端正而白皙的臉,完美得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不同的是,她是宛如新出爐般的新鮮,而他的,如剛出土般的有暗斑。雖然,那些斑線隱約,細微,不易看見。

春聰明地直起了腰,側(cè)身坐向走廊里面,故意把已經(jīng)放在行禮架上的背包放進在了她和紅之間。

但春的脾氣也讓林領(lǐng)略了一番。在她看他相機的時候,她將所有有關(guān)她的相片全部刪完了。只留了一張。在那一張里,他順著幽暗的炮眼,只能看到她小小的陽光的臉,臉上還帶著口罩,和遮陽帽。

發(fā)現(xiàn)時他差點叫了起來。她刪除的相片里面,不僅有她,還有好多的同事,以及和她合影的自己的照片。

他幽怨地看著她。她卻不動聲色地把耳機戴上,閉上了眼。

4

一個月后,他一直忘不了春。有時他也恨自己,為什么當時不直接坐到她身邊,讓她有了后來的羞恥感?有時他也怨她,為什么把所有的怨都撒在自己身上,把所有有關(guān)她的相片全部刪完?有時他誰也不恨,畢竟他們以前不認識,且都已有家庭。

他找到公司的電話薄給她打了個電話,問她還記得自己不?回答是當然記得。問她在忙啥,她說在查病房。她問他在忙啥,他說他現(xiàn)在在她們醫(yī)院門診室的走廓里面。他聽見話筒里沒有幽怨,只有驚愕,連問他具體的地點,接著能聽見她急促的腳步聲。春在華陀醫(yī)院,是個副院長,距縣城有七八十里遠。林在縣醫(yī)藥總公司上班。聽見她著急地連聲說,怎么看不見。于是他笑了,說,這是一個小小的欺騙,也是一個小小的懲罰,誰讓你刪了我的相片。電話那邊她也笑了,那咱們扯平了。

接下來好多天里,他們一直聯(lián)系,有時電話,有時QQ。他在公司機關(guān),工作很閑,她是副職,也能偷閑。

一天中午,在輝煌大酒店陪客,他喝了點酒,有點暈,怕醉,就溜進了隔壁的空房間里。

他發(fā)短信說想她了。

發(fā)出后,他立即意識到事大了。

他焦急地等著她的回信,一直沒有。

兩天后,他再也捺不住了,又發(fā)了一條,說那次發(fā)錯了。

還是石沉大海。

一個星期后的一天上午十點多,喝了一肚子茶水的林上衛(wèi)生間方便,嘲弄地對自己說,時間是虛無的,也是具體的。比如現(xiàn)在,一上午,就是幾杯水,和兩次到衛(wèi)生間的放水動作。

誰剛方便完畢,手機響了,他聽到是春喊了一下他的名字,然后就在那邊哭泣著,撕裂地叫喊著疼。

他愣住了,大腦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說。衛(wèi)生間還有一個同事,走廊里又不能大聲說話,好多辦公室的門都開著。

他沉默了一會兒,來不及洗衣手,急忙碎步向辦公室走去,邊走邊小聲地問,怎么了。那邊一直啜泣著,沒有回聲。

到辦公室關(guān)上門,他稍大聲了一點,但哭泣聲已經(jīng)停止,這時他聽到她清晰而又拘禁地聲音,剛才心口有點疼,現(xiàn)在好了,沒什么了,謝謝,打擾了。說罷,就掛了。

他又愣了,好久回不過神來。

到底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她在上班嗎?醫(yī)院里好多醫(yī)生呀,為什么不找醫(yī)生而打給了自己?打給自己,為什么又不說了?

她心口疼,是心臟病,還是別的?是和愛人生氣了嗎?還是別的?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不能再打電話去問她,即使打了她也不會說的。

好多天,他一直沉浸在這個電話里。他有點害怕。她嚇到他了。

他一直沒有再聯(lián)系她。

她也一直沒有再聯(lián)系他。

在監(jiān)獄里一個人慢慢回味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她為什么給他打電話。那是一種信任,那是一種寄托,那更是一種爆發(fā)。但他也是在監(jiān)獄里才徹底明白,他不會去的,不是他不能去,也不是他去不了,而是他不敢去。那是一種來自骨頭深處的力量,在阻止著他。

5

林現(xiàn)在依然能清晰地記得二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天。一大群小伙伴在他家屋檐下玩耍。秋雨的連綿也纏住了小朋友的腳,使大家的手腳上的玩耍轉(zhuǎn)移到了嘴上。沒有吃的,只能嬉笑斗嘴了。黃昏時分,滿天難得的晚霞,映在院子里,被杵得高低起伏的泥巴和水坑被覆上了一層如幻似夢的光暈,像五彩的云海,又像溫暖的棉花。

比自己大兩歲的堂哥軍娃,被平時喜歡沉默不善言語的他給斗嘴說住了,竟學(xué)著他媽媽口吃的樣子取笑他。他惱了,順手拿起一根棍子刷了過去,堂哥猴子一樣跳跑了。他一直追到家,隊長六爹攔住了他。問清緣由后,訓(xùn)了他一下,讓他走了。

四十多年里,這時他的力量第一次勇敢地爆發(fā)。事后,光腳被泥巴中石頭硌的傷痛他都不記得了,堂哥猴子一樣逃跑的身影和自己迅猛的勇敢一直留在了記憶里,溫暖著他——我也曾像個男子漢一樣保護過媽媽。

林的家在城郊鄉(xiāng),應(yīng)該說是相對富足的。

但事實并非如此。爹因為爺是偽保長而在文革初期被鄉(xiāng)醫(yī)院開除了,二十七八還沒成家。于是奶奶托北山當村支書的姑父娶了媽媽。

媽媽由于口吃,且兄弟姐妹多,只上了一年級便輟學(xué)在家。

媽媽的口吃注定了她坎坷的一生。在外邊別人取笑,在家里地位低下。無論她如何吃苦努力干活都無法改變它。

爺爺?shù)谋iL生涯只干了三個月,解放軍便變了天下。但就是那三個月,也變了爹的生涯。他剩余的人生都活在開除的陰影里。他忘不了白大褂的優(yōu)雅,忘不了那二年護士生涯里爺奶及村人們仰望的目光及自己的居高臨下。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干農(nóng)活,無論如何都不想挖那深厚無底還廣闊無邊的黃泥巴。他的一生只活在二年里。七十多歲的他,去年還在寫那些寫了無數(shù)遍卻又每頁都是新鮮的申訴書,到處奔走,申訴。家里的農(nóng)活他了無牽掛。

家里的一切活都基本都是媽媽的。于是,媽媽上哪兒都帶著他。他是家里的長子。除去在學(xué)校的時間,他都在幫媽媽干農(nóng)活。薅草,砍柴,挖地,洗衣服,做飯,修雞籠,掀車,為蓋房拉土杵泥巴做土坯……只要是一個男孩子和女孩子能做的,他都會做。只要是媽媽要做的,他也都做。

村子里的大人都夸他,說他是個好娃娃。

但只有他知道,他其實并不好。因為只有他知道,他其實不想干活。他干活只是因為媽媽。

在學(xué)校,他是一個好學(xué)生,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其實他并不聰明,這一點在他三四歲一直不會說話就能證明。但他刻苦,用心地學(xué),認真地背。他知道,只有上學(xué)這一條道路,才能讓他走出鄉(xiāng)村,才能讓他不干農(nóng)活,才有可能改變媽媽和自己的命運。

他忘不了六爹輕蔑的眼神,和輕薄的話語:你打他不對!他說錯了嗎?你媽不是那樣嗎?

6

又是半年多過去了。他在《伏牛日報》上看到了她。那是一個記者寫的人物報道,寫的是她。他知道那是咋回事。醫(yī)院出錢,報紙出版面。但不是正職的她能上報,那說明她確實干得不錯。

他打電話予以熱烈地祝賀。那邊淡淡地回復(fù)后,淺淺地說了句,有空過來坐。

是應(yīng)該去找她坐坐,他想。那次電話有許多疑問,更重要的,是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她。他早應(yīng)該打電話給她,不,應(yīng)該去找她。

他問她什么時間有空,定在了星期四。

他剛買了車。三十多萬的大眾途觀,硬朗,大氣,適合山路的越野車。八點半,到達醫(yī)院附近,在她指定的地點停了下來。他看到她騎著白色的五羊本田摩托。上車后,她說咱們上山吧。

初冬的山林滿目蕭然,天是鐵灰色的,地是灰鐵色。只有路是白的,曲曲折折,像一條細細的長長的繩索,散在山林間。那是誰的繩索,做什么用呢?

一路走一路攀談。她突然談到了媽媽。我恨我的媽媽,她就像一個魔鬼,她說,我愛我的爸爸。原來她爸也是個醫(yī)生,非常愛她,但在她七歲的時候死了。她媽痛恨短命的丈夫把重擔甩給了她,于是她就把仇恨甩給了三個娃娃。她是老二,姐是老大,還有一個弟弟。在她的記憶里,媽媽從沒給她買過衣服,她所有的衣服都是姐姐退下來的。媽媽從來沒有正經(jīng)地給她說過話,所有的言語都是咒罵。

在九歲的時候,她曾經(jīng)有過一場死亡。她看不到未來,更看不到希望,于是趁大家不注意,在房間里把頭伸進了細細的繩套里。模糊中,在她看到久別的爸爸來到她身邊的時候,姐姐回來看到了,救下了她。蘇醒后,姐妹倆抱頭痛哭了一場。媽媽回來了,將她毒打了一場,她記得最清的一句話是,老娘還沒死呢,福都沒享,你妄想!

她大聲地哭了起來,捂著心口蹲到了地上。他把她摟到了懷里,任淚水打濕了衣裳。

那為什么你看起來那么高傲堅強,有優(yōu)美華貴的氣場?

她說,你不知道,一個人,在經(jīng)歷了死亡之后,你就會變得無比堅強。

高中畢業(yè)第二年,差2分沒進分數(shù)線,她就嫁人了,一個司機,一個給爸爸開車的司機。丈夫是初中同學(xué),縣里一個局長的兒子,追了她六年。我沒有理由不嫁給他。你想,有那么一個媽媽在家里,那就是一個火坑,你隨時都在思索著死亡。

他用手指輕輕地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帶著溫度的淚水,是透明的,像一粒粒顫抖的有生命的珍珠,在那張精致甜美的臉龐上,讓他心碎。他輕輕地吻了她的臉龐。她沒有動。

他知道,為什么他們是相通的了。

在監(jiān)獄里,他也清醒地意識到,這個理由,同樣也適合于為什么他們是相悖的。

7

偶然一個機會,林突然又遇到了娜,而且還看到了她和紅住在了一起。

那是一個聚會后,他送醉了的紅回家,到處一看,娜在那兒。他驚呆了。紅得意地笑著說,只要他看上的,沒有能跑得掉的。原來娜剛離了婚,心情不好跟團去散心,沒想到遇到了紅。從青島回來后,紅一直糾纏不休,軟硬兼施,娜屈服了。她在他的另一套房里安了家,每月四千元,包了她。

床頭上掛著他們的照片。二十七八歲的娜穿著緋紅的蕾絲衣服,臉上滴出慘白的笑,五十多的紅穿著紫紅色的襯衫,臉肌擠擁著,顯出得意地笑。兩個同時微笑的人靠在一起,幸福中透著一股怪怪的味道。

送他出來時,他看著她,她的臉上始終是平靜的表情。他突然覺得,在一年多的時間內(nèi),她長大了。她的淡定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無法想像她鎮(zhèn)定的力量來自哪里。一些陰郁的氣息開始在胸口聚結(jié)。

他說,不要欺騙自己,不要糟蹋自己。

我沒有欺騙自己,更沒有糟蹋自己,我很清楚我的價值。他永遠不會離婚。但他給了我想要的生活。

你可以找工作,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

你以為我不想嗎?她冷笑道。我什么文憑都沒有,還有一個兒子要養(yǎng)活。我只是想這樣生活下去,不想貧窮,也不想死。

他看著她,心口突然疼痛起來。

8

在春摟著他哭泣的時候,他的心也在痛著。但和妻子在一起的時候,從沒有過。

妻子是個地道的城鎮(zhèn)女孩。父母都是機關(guān)干部。他看上妻子不僅僅是因為她家庭條件很好,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她相貌平平。他當時也不知道。當時只知道自己家庭條件差,自己只能養(yǎng)活自己,必須得找個有工作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的。再有,看到父母老人后,能接受,堅決不能嫌棄他們。

妻子很溫柔,脾氣特別好。倆個人斗嘴生氣的時候,她最大的抗爭就是哭。還不是大聲地,她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眼淚靜靜地淌下來。再就是睡,睡到床上,一天過去后,再和他講道理。

他很滿足有這樣一個妻子。齊耳的黑發(fā),覆眉的劉海,在她圓圓的臉上凸凹出一扇白晰的門靨。他知道那是一扇幸福的門。因為從妻子那細細的眼神里,他能看到一束祥和的光。

事實也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結(jié)婚近二十年,他們從沒吵過架。不是他不會吵,而是沒有理由吵。吵什么呢,一切都是那么美滿,自己家庭條件差,她家不時常資助補貼。沒錢買房,首付岳父給了大半,貸款是她銀行的姨父給批的。每到星期天,全家都在她們家吃飯。有女兒后,全家每個人的生日都在她家過,你說你有什么理由不幸福,不感激。你有什么理由不滿足。

更奇妙的是,在他們結(jié)婚后的一個偶然機會里,他發(fā)現(xiàn)她的十個手指紋全都是旋兒,而他的全都是簸。據(jù)上網(wǎng)百度,這是絕世的好姻緣。

9

從春那里回來之后,林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覺得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睜開了眼睛,每一個神經(jīng)元的觸角都伸展得很遠很遠。眼前晃動的一直是春的影子,風(fēng)中吹來的一直是春清冽的發(fā)香。他忘不了親吻時春渾身戰(zhàn)栗的樣子。當他將舌頭伸入口時,她幾乎昏到在他懷中。

我已經(jīng)二年沒有碰過男人了,她呢喃著說。

他驚呆了。丈夫在局長老子退休后,也從機關(guān)“退休”了,停薪留職做起了生意。先是開了個副食門店,后又辦了個建筑公司,利用他爸的老關(guān)系干起了房地產(chǎn),這幾年越干越大,生意風(fēng)生水起,隨著房價高漲,身價也扶搖直逼上億元。有錢了,也有女人了,家成了客棧,酒店反成了家。她氣不憤,吵過幾次架,人家干脆不回家了,在自己蓋的小區(qū)里成立了新家,據(jù)說不止一處。

其實一個人獨處也挺好的。這兩年女兒也大了,寄讀在學(xué)校,一個人時我就看書。小說、詩歌、散文、故事、佛道、基督等,哲學(xué)、天文,也都看,反而讓我覺得成長了許多。

是的。我也平時也看書,我也喜歡一個人獨處,林說??磿茏屓似届o,而平靜又有一種力量,它能讓你洞悉蒼茫,覺知真實的自己,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應(yīng)該做什么,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

春說,他走關(guān)系讓我調(diào)回縣城,我不回來。眼不見不煩。我想開了。

他忘不了他們走到半山腰時,那里突然凹下一個平場,半場上擺著十多座大大小小的墳?zāi)?。春平靜地說,她平時沒事一個人的時候,就在這個平坦、向陽的墳場看書、曬太陽。墳?zāi)故悄痰乃劳觯幸环N力量,讓你收縮、冷靜。剛開始看到時你也許會感到害怕、恐懼,但熟悉后,你會有一種好奇、新奇與刺激,于是你就會去探究、思考死亡。年節(jié)時,你看到新鮮的白紙條稚嫩地在風(fēng)中跳躍,你會覺得死亡里也有一種美好,它讓你寂靜地堅強,平靜地生長。一個沒有思考過死亡的人,是稚嫩的,是不成熟的。

他忘不了春說話時舒緩的語調(diào),而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閃著冷冷的光。

一剎那間,他覺得春的身上突然有一股強大的磁場,自已只是一個微粒,正不斷地被席卷、吸入。

還有,他還忘不了那個不斷搖晃、旋轉(zhuǎn)的世界。那時的世界,只是一條光滑濕漉的香舌頭。

10

春也在想著林。

從山上回來后,春覺得自己又活了,又溫暖地活了,從山上的某個墳?zāi)估镒吡顺鰜?,渾身冒著熱氣。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確實還有點發(fā)燙。

以前她無論干什么都是平靜的。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她甚至能看到自己高高在上,自己總在自己的頭頂上方。她坐著的時候,它在左上方看著。她走著的時候,它在右上方走著。她說話的時候,它靜靜地看著自己吃力、笨拙、疲憊的模樣。只有在睡著的時候,它才在自己的身體里,自由地穿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但醒來后又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荒唐。家里養(yǎng)有一些花,都是一些普通的花草。但都不是她買的花草,都是她撿拾的。那都是一些被棄的花,它們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大都在小區(qū)的垃圾筒旁,她經(jīng)過時看到了。就撿起,買了花盆,填些土,培養(yǎng)在家里。她從不到集市上買那些所謂的名貴花木,更不到田野里去挖那些自由生長的樹木。但她培養(yǎng)的這些花草,卻也從不精心去照料。她只是澆點水,讓它們活著,平靜地活著。她覺得自己就是那些花草。所有的生物都一樣,你不能太滿足他們。生命需要一定的克制。真、善、美也需要被克制,以及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害、壓抑和傷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悅的,流瀉的,到最后才會顯示出某種失控力量的變形。她記不清在那本書中看到了這樣的話。

當林摟住自己的時候,她覺得心里有一股溫暖突然涌了出來,好新鮮呀。但那股溫暖帶著魔力,扯著閃電,她的黑暗的世界突然一片光明,明得她睜不開眼,她只能麻木地站在那里,任閃電一陣陣地把自己擊中,任身體一陣陣地在扭曲中站起,在直立中扭曲。稍微鎮(zhèn)定一些,她聞到的是一種久違的卻又完全不同的氣息,一種香氣卻又不是香氣,一種渾密沉濕卻又讓人眩迷的氣息,帶著一種力量,順著自己的五官和毛孔,向自己的內(nèi)心侵襲。你不能也無法抵擋,你沒有力量。那是一種古老而又遙遠的,帶著獸性和魔力的虛無或存在,但它卻又與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干涸或缺失的渴望與必要相呼應(yīng),讓你欲罷不能、渾身無力卻又沉溺其中,不能自已。

那是一個特別的男人。公眾場合,他嚴肅、認真,卻又帶著一點陰郁或冷漠。

臉龐上的嚴肅與認真,給人以冽然不可侵犯或者拒人千里的感覺,但那眼神中的那絲陰郁或冷漠,卻又給人一種神秘昭示甚至是吸引。它極其逗起你的好奇,引領(lǐng)你去探究一段故事或者一種傳說。獨處時,卻又給人一種壞壞的感覺,那不是一般的壞,那是一種誘惑的壞,帶著一種蠻橫一些無賴。他的嘴唇帶著炎焰,能點燃你灼傷你,給你溫暖卻又讓你恐慌。他的手帶著閃電,穿越道德的禁忌和內(nèi)心的防線,直抵心籟,讓你心甘情愿地淪陷在欲望地帶。

但那只是你一時的沉迷,更致命的是他的內(nèi)心,克制,冷靜,隱忍,有力量,有一整套嚴謹與細致的大網(wǎng)。

11

林第一次感到強大是六爹將死的時候。

六爹的隊長干了二十多年。林小時候,六爹可威風(fēng)香行了。記憶中的他沒事的時候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慢慢地游蕩。藍灰色的中山裝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披在身上??尚Φ氖抢锩鏇]有背心,露出自己干癟的胸膛。常常有意無意走到自家門口,斜著眼睛東瞅西瞧。家里人礙于禮貌讓他進屋,他卻陰陽怪氣地說,還有一個重要的會,鄉(xiāng)里人催著呢。那時林小,他常用俯視的眼神看著,說話時,林常需仰望,在漫天的細雨中,常??吹降氖且粭U歪細的竹桿在神氣地晃蕩。

五年前,六爹的生命走向了終結(jié)。

那時林已在總公司上班。聽說六爹的肺結(jié)核又重了,就常給他帶了一些免費的藥品。

只要星期天聽說他回去,老頭子總是拄著那根細細的拐杖慢慢地走到他家,用拉風(fēng)箱的聲音親近地和他搭訕。

望著這個曾經(jīng)無比高大、趾高氣揚而現(xiàn)在正在腐朽的男人,林沒有一絲勝利的感覺,甚至是一種悲傷,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是那個男人,但也不是那個男人。以前的那個男人,動作緩慢,卻言語有力,眼睛瞇小,但不時你能看到一束刺眼的刀光。如今的這個男人,仍是那個男個,但動作遲緩,語言重復(fù),眼皮松馳,暗淡無光。眼角經(jīng)常流了一股細細的膿水,讓看得人不住地揉眼。他不說還罷,一說話咳喘不已。一個喘就是一個長長的呼和一個短短的吸,你能看到他脹紅的臉和將要脫眶而出的眼珠。你能看到為什么他的眼小,是因為眼黑少,眼白多。在長長的呼里,你聽到的是赫拉赫拉的聲音,粗粗的,啞啞的,他的肺里仿佛有無數(shù)個老鼠噬咬后的破洞,被一陣風(fēng)吹著,發(fā)出讓人慘痛揪心的聲音。他比以前更瘦了。如果說以前的瘦里有一種慘白,則現(xiàn)在的瘦是一種黑,咳嗽后是一種黑紅。他整個人就是一根粗大無葉的野藤,帶著尖銳的刺站在你眼中。

在六爹最后的那一年多里,林回老家的時間明顯少了,不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不敢看到六爹。

12

林雖然想念春,卻又不敢再聯(lián)系。他害怕春身上那個巨大的磁場,他甚至能聽到來自磁場深處那個巨大旋渦里深沉有力的嘯聲。他覺得自己還要再想想,自己還應(yīng)該再冷靜冷靜。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種本能,一種能夠預(yù)知的警惕本性。生活中,無數(shù)的事實證明了它的存在和正確。

放下春后,他很快淹沒在工作和瑣碎之中。

感覺就是這么奇怪,一個星期后,他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無聊和生活的無聊中。

星期天下午,在一個朋友家里打牌,他突然看到了娜。娜明顯變化了許多。清秀俊麗的臉上薄施紅粉,白色的內(nèi)衣外搭著一件淺藍色的網(wǎng)狀裙裝,一下子年輕了五六歲,再加上一件潔白的珍珠項鏈,活脫一個溫雅知性的妙齡姑娘。

面對娜脫胎換骨的變化,林在一剎那深刻地同情與理解了娜。

在之后的言語神情上,林較上次青島之行的漠然與客套上有了很大的變化,雖然話語不多,別人看不出來,但林覺得娜領(lǐng)會了。

她的眼神也幽深了許多。林在娜的上手,娜的牌打得順風(fēng)順水的,在結(jié)束的時候,竟小贏了許多。結(jié)束的時候,兩個人出來,娜說我們一起吃飯吧,就坐上了林的車。

車子飛快地行駛在盤山公路上,暮靄沉沉,萬物都在收斂、回攏。林卻覺得有點放松的感覺,也許是長時間在麻將室待久了的緣故。清江水清澈南流,偶爾有一只白鸛悠悠飛過。忽然林覺得娜就像水面的那只白鸛,年青而又迷茫,孤單而又彷徨。

一會兒,他們已來到了清江湖壩上。寬大的湖面像一面鏡子,倒映著清幽的天。而即將隱沒的霞光,在動蕩不安的水波上閃爍不定,像一片無助無奈而又無關(guān)緊要的心事或憂傷。

娜向他苦訴了她的委曲。她老家在百十里外的大平鎮(zhèn)。初中畢業(yè)后就待在了家里。到深圳打了三年工后,回到縣城做了一家KTV的收銀員。前夫看中了她,就結(jié)了婚。

結(jié)婚后她就后悔了,他是獨子,父母是老門老戶的小市民。兩個老人除了容貌不說外,其它的都對來自深山的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他是酒廠的工人,平時除了上班就是賭博。她掙的錢每個月必須給他,倆個人為這常常吵鬧、打架。

一年后有了個兒子,她也死心了,決心和好好過。誰知他又開始酗酒,醉了回家就打她。她說,我實在沒辦法了,只有離了,兒子歸他,爺奶照顧著。那個家里我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只有孩子。孩子是我心里永遠的痛。現(xiàn)在,他還常常打電話問我要錢,說是給孩子的。我也沒辦法。

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含著淚,在夜色中閃著光。他看到了她凝視著遠方,盡管那里只有黑夜。她說,你不知道貧窮的滋味,那是一種饑餓的感覺,你的心里空空的,不,是一片荒野。你能看到一頭羞愧的獸在低吼,它干癟瘦小卻無比強壯。它有一個永遠無法滿足的胃,但維持基本滿足的食物都沒有。我也有健全的手腳,我也有不笨的頭腦,甚至還有一副美麗的容貌,但在復(fù)雜的社會中,卻滿足不了它。我只能用我的心肺去喂養(yǎng)它。在我最艱難的時候,紅帶來了充滿惡臭的食物,它沒有選擇,它饑不擇食?,F(xiàn)在它吃飽了,但卻沒有消失,我知道,它依舊潛伏在我日益退卻麻木僵硬的心底里。

娜的話深刻地觸動了林,他看到黑暗深處也有一只獸躍了出來,渾身抖擻著從童年的鄉(xiāng)村躍了出來。原來,隨著歲月的流失,它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強壯了。黑暗中它倦怠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消失在黑暗中。原來,它永遠存在,存在于自己心靈的皺折里,它只是吃飽了而已。聽見她的聲音,聽見同類的聲音,就走了出來。

他心疼地閉上了眼,把娜緊緊地摟到了懷里。

13

春有點恨林了。從上次分別后,她一直在等他的消息。一天,兩天,三天,五天,七天,九天,一個多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剛認識的時候,自己刪了他的照片,好長時候不聯(lián)系,那是一種男子漢的穩(wěn)重,但現(xiàn)在呢?但恨過林后,開始恨自己,恨自己沒骨氣,恨自己沒勇氣,恨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恨的同時,她也知道她的恨其實是一種喜歡,一種無可奈何的喜歡,甚至愛。她喜歡這個男人,喜歡他冷漠而又謹慎的樣子,甚至認為那是一個成熟男人所必須的。她喜歡他的氣息。在想念的日子里,她又無數(shù)次嗅到他抱著時的氣息,那是一種健康、清爽而又帶著力量與野性的氣息,是她尋找已久而久期不遇的氣息。

是自己老了嗎?看著玻璃窗上的自己,黑發(fā)如瀑,仍然閃爍著光亮。她看到自己的眼睛一閃一閃的,有一簇火苗在閃躍。她知道自己又復(fù)活了。女人是感情動物,她們只能在感情里蘇醒與復(fù)活。他說他喜歡擁抱,是的,她更喜歡。他說,他感覺到抱住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另一個真實的自己。她不是,她覺得,只有在別人的擁抱里,她才能感覺到自已活生生的存在著,只有在別人的親吻與撫摸中,她才能清楚地覺知到自己木寂的五官和如花般豐盈的軀體,在這個黑暗而混濁的世界里的存在。只有在他的呼吸里,她才知道自己在呼吸著,只有在他強有力的心跳聲中,她才知道自己那弱小低微的心靈,找到了寄托與依靠。她決定給他發(fā)信息,發(fā)一個什么都沒有卻什么都含有的空白信息。她記得他說上次的莽撞嚇到了他。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愚蠢的,那是指青澀的小姑娘們。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聰慧的獵人,敏感,堅忍而又貪婪。

半天,短信過來了:還好嗎?

短短的三個字里,她收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信息。作為一個成年人,她認為自己了解他。醫(yī)藥總公司組織機關(guān)干部及各醫(yī)院負責人旅游那是很正常的事,那是對醫(yī)院的一種感謝與拉籠。但做為副職的她參加,就純屬偶然了。通常那都是院長的事。那次一把手家里有事,丈母娘死了,她就去了。旅途中,她也注意到了他。高大健壯的男子,平頭上那如初春草芽般的黑發(fā),蔚藍色的襯衫,是一個健康成熟篤定的男子漢。在青島,看著來來去去身邊無數(shù)的游人經(jīng)過,卻沒有一個和她有關(guān)。他們?nèi)缒_邊的碎石,遠山的樹草,都是疏遠的、陌生的、隔離的,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好像她是多余的,她感到了無比的孤單。他沒多余的話,車上時大多數(shù)時間都微閉著眼,偶然的對視中,定視一會兒,立即轉(zhuǎn)移了視線。在他的眼神中,她看到了純凈,山泉一樣的純凈與清澈。那是一種正直的坦蕩。在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身上,那應(yīng)該是一片干凈而無愧的天地。斷然轉(zhuǎn)移的眼神,說明他是一個謹慎的男人,或者叫文明或有素質(zhì)、有教養(yǎng)的男人,他知道該怎么做,不該做什么。與眾不同的是,在他身上,她總能感覺到一絲抑郁的氣息。那是一種遙遠的或者是與生俱來的黑洞,里面有好多的未知與謎底,但就是這樣的不知與神秘,產(chǎn)生了一種魔力,讓你由衷地從心底產(chǎn)生出一絲愛憐,不,是一種親切與好奇。旅游時,他有意無意地跟隨與配合,讓她相信,那是一種心與心的靠攏,她甚至于還有一點感激。五天四夜的接觸中,在不斷的試探與審視后,她有點喜歡他了。她喜歡他的端莊,更喜歡他的沉穩(wěn),那里面有她缺乏的安全和祥和,而這正是她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丶易嚂r,她一直有意無意跟著他。當自己坐到位上時,她認為他一定會坐到身邊,但沒有,而是令人討厭的紅。她失望至極。她知道他心知肚明。當他拿相機里的相片討好自己時,她決定要懲罰一下他。于是,她刪除了他相機里與自己相關(guān)的所有相片。

至于那一張炮管頗具藝術(shù)色彩的照片,她認為那是給他的絕妙的回擊。

14

六月,是那座山,但又不是那座山。他們又來了。又看到那座山,春,在那一刻想到了一首歌詞,萬水千山總是情。這座山是有情的,一直靜靜地等在這里,在六月陽光的熱烈和雨水的充沛里,越來越盛大、隆重、深情地等在這里。剛下過雨,天空藍得純凈,透明,充盈,閃著一層細細的絨光,像一個童話。黃色的山崗上,滿是團團云集綠色的樹,只有一條山路白白著,蜿蜒著,斷續(xù)地走向遠處。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著。林遠遠地看著,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幅畫,他看到她和他只是一個墨點,他們走進了一幅遼闊空遠靜謐的宋代畫。

到了半山腰,才發(fā)現(xiàn)只有一瓶水。你怎么沒拿水,她問。忘了,停車時不見了你,慌了。林笑著說。

每座山都是連著的。為什么?不為什么,因為它們是連著的。每棵樹都是靜立的,它們?yōu)槭裁床蛔邉??不為什么,因為他們是靜立的。我想做一棵樹,一棵靜靜的樹,它只是直立著,生長著,不爭不搶不吵不鬧,多好??吹酱阂荒槼了嫉臉幼樱钟终f,只是我有個疑問。看著春疑惑地望著他,他慢騰騰地說,它們想接吻可咋辦呀?春咯咯地笑了起來,酸疼得蹲在地上好久站不起來。

低低的櫟樹好密呀,他們一直往前走。陳年的葉子好厚呀,鋪在地上,像柔軟的床。在兩個人的世界里,他們又緊緊地擁抱著,不說話,只聽昆蟲與鳥的嘰喳。她在心里數(shù)著,感受著他強有力的心跳。他在自已的呼吸里,看鼻息前的長發(fā)慢慢地飄。

當他進入她的時候,他看到她閉著眼顫抖著,那是一種來自大地深處的愉悅,他知道他不會停止她也不會拒絕,那不是一種施舍。在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圖得是什么。你愛她嗎?她愛你嗎?以后倆個人應(yīng)該怎么生活?沒有這些疑問也沒明確的答案,他的腦海里混沌一片。他在亢奮里游走,她游走在亢奮里,他們忘掉了所有獨處時的謹慎與疑問,只是單純地、用力地、深深地向?qū)Ψ阶哌M、契入、聯(lián)結(jié)、融化、整合。

這是一種難解難分的靈與肉的粘連,或許需要上千年神秘與綿長的因緣。站在山頂,望著巨石,和上面的苔蘚。巨石在吸食著時間,苔蘚又在它的上面繁衍。它們的結(jié)合,也許與原始和混沌有關(guān),也許與一只鳥的糞便相連。

下山時,再次經(jīng)過那個墳園。細心的他,發(fā)現(xiàn),每一座墳?zāi)苟际窍蜿柕?。他為此驚嘆。死去的人也需要陽光,她幽幽地說,大步走在了前面。

15

林第一次看到死亡是在9歲的時候。那是初冬的一個夜晚,爺爺躺在床上,爹媽嬸娘所有人都擠在他家里的偏廂房。沒有人敢大聲呼吸。只有二媽和媽在床上扶著爺爺,當老師的三爹把耳朵靠在爺爺?shù)淖炫?,努力地想聽清什么。突然,林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呼啦一聲,就像他的琉璃蛋在坎坷不平的路面上經(jīng)過長長翻滾后,終于順利地滑到了最終的目的地第三個土窩里,所發(fā)出的聲響。于是就看到媽和二媽急切地晃動著爺爺?shù)纳碜樱舐暯泻爸?。爺?shù)念^耷拉著,再沒了聲響。片刻的靜止之后,在三爹那慌恐而又干澀的哭聲的引導(dǎo)下,所有的人都嚎叫了起來。林不明白為什么所有的人怎么瞬間都有了眼淚,他甚至看到三嫂看了他一眼,就用手捂住了臉,但在那尖細拐彎的聲音發(fā)出了許久后,也沒見眼淚流出來。他也木著臉干嚎了幾聲后,就被大人轟了出來。

三天的喪事,其實就是一件喜事。大人們忙忙碌碌,孩子們吵玩嬉笑,那是一種歡欣的氛圍,因為終于大家都像過年節(jié)一樣,都有肉吃了。多年后健在的奶奶一想起,就半真半假地嬉訓(xùn)道,孫子重孫四十多個,沒一個哭的,只想著吃,瞎養(yǎng)活你們了。

爺爺?shù)乃朗瞧届o的,安祥的。終年84歲。

真正清晰、真切、深刻地感知死亡,是在六爹身上。他現(xiàn)在每每想起來,就覺得疹得慌。

那天剛到家,媽就說去看看六爹吧,快走了。于是就到了六爹家里。兄弟姐妹們都不在,只有六媽在院里。黑黑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和混濁腥臭的氣息。開燈后,他嚇了一跳,六爹變白了,巨胖。是那種粉粉的白,豬八戒似的胖。身體蓋著厚厚的被子,只有臉露著。他的眼眶深陷著,眼珠卻凸現(xiàn)著,只有眼白在不停地奔忙。六媽大聲地說,林來看你了。也沒見回響。他靠近一看,嚇了一跳,六爹耳朵沒了。再細一看,不是沒了,是凹陷在粉白的肥胖里。他的整個人都變形了,不是以前的那個人。忽然,六爹出聲了,但他只是大聲地嚷嚷,忽高忽低的聲調(diào),含混不清。都半個月了,一直在吵吵,六媽說,和死去的人吵,和活著的人吵,但人家都不在這兒。他一直挺瘦的,咋胖成這了?我一臉疑問。醫(yī)生說他腎不行了,以前吃藥控制著,后來從醫(yī)院回來后就胖了,誰也沒辦法呀,可咋過呀!說著說著,六媽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出殯那天,依棺告別??粗詈蟮倪z容,他想到了一個詞:妖怪。以前看影視劇的時候,自己一直很奇怪,妖怪們?yōu)槭裁撮L得那個樣?難道導(dǎo)演或祖先們都見過?青白的臉,凹凸的耳與眼,只有嘴唇是鮮紅的,但裸赤的牙,是那么的刺眼。林想起了以前看過的書中說,人生是一場修行。每一個人都是一段因緣。你生前的樣子就是想要模樣。如果你潛心修行,慈悲愛人,道行深遠,那么你就會沖破輪回,保持生前的模樣;如果你罪孽深重,作惡多端,那么你最終的形象就是你本來的模樣。

林堅信六爹的前身就是一個妖怪。你看他在世時瘦瘦的像根竹竿,常瞇著細細的眼,家里比任何人都殷實,卻從來不曾滿足過。林相信自己的前世一定比他的層次要高的多,因為自己有第三只眼睛。那是一只冥冥之中存在的眼睛,它具有敏銳和智慧的力量。它能讓自己看到人生中有一扇又一扇緊閉的門。你必須依靠自己的修行去打開。你必須不斷地學(xué)習(xí)不斷地自省和開悟,然后才能去推開。你進去之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嶄新卻又古老的世界:對于你來說是嶄新的,但卻一直古老地存在著。每一扇門的后面都是一個你無法猜想?yún)s又完全不同的未知世界。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后面的每一個世界,都比前面的世界,更豐富,更遼闊,更精彩。如果說在前一個世界里,你能聽到花開的聲音,聽到時間在掌心的青脈里寂靜地穿行的聲音,那么在后一個世界里,你就能坐在云端,仰觀群星閃爍、星云涌動,俯察世間大河奔流,群山巍峨。那不是一個層次,也不是一個境界。但卻一脈相通,次弟趨近。

16

紅是一個特別的人,這一點單位的人都不奇怪。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但單位之外的人就不知道了。

從外表上看,他中等個子,皮膚晰白,如果是個女人,姿色絕對在中等之上??上莻€男的,他自己也這樣可惜地說過。他從不掩飾自己。用他的話說,俺是一個直爽、坦蕩、光明磊落的人,可惜他坦露的都是一些陰暗的色調(diào)。他從不隱藏自己對女人的沖動和對性的熱愛,遇到愿意傾聽的人,那他對女人的分析叫絕了。在他的眼里,女人那分三六九等的。從時間段上說,分童、幼、青、中、老,各個階段各有妙處,這大家一般只要學(xué)過生理衛(wèi)生的,都能明白和理解。從外表上看,人家那里可有講究,什么頸部以上有九等,胸部有六等,臀部有三等,腿有六等,更絕的是連大家常說的臭腳丫在他那里也有九等。這是看得見,還有看不見的。唉,就不說了。他總愛說的一句話是,哎呀,我這輩子投錯了胎,要是個女人多好,既能享受,又能掙錢,錢還來得快。

那一年,市公司一副總來縣視察,帶一女的,鮮艷水靈,沒見過。剛到單位,他就來勁了。按分工,他歲數(shù)大一點,來客招待沒他事的。但這次他表現(xiàn)得很熱情,忙前忙后,倒茶提水,問寒問暖,讓市領(lǐng)導(dǎo)們一個個都歡喜受用得樂開懷。但突然他的一句話,讓大家都愣住了:姑娘你今年24歲?大家都莫名其妙的,那姑娘也一頭霧水的:你怎么知道,這么肯定?他只是笑,就不說。到院里對來的司機說,她今天穿了個紅褲頭。本想和她開個玩笑的,誰知真猜對了。原來,他趁人家不注意,倒茶時低頭朝下向裙子里看了個一清二白。這一下,他的名聲在外了,以后市公司來視察的女同志們都一律改穿褲裝了。

除了這一點,其實紅的優(yōu)點也不少。比如掙錢。他很精明,八十年代投機倒把,九十年代辦舞場歌廳錄像廳,近幾年也小打小鬧地蓋房炒房,他一年都沒閑著。還有心腸好。別看人家在外面花,對家人也挺好的。自己常年嘴插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但回家的時候早晚都惦記著老婆和兒子,不是拎點菜就是帶半瓶酒,所以一家人也糊糊涂涂過得去。有一天林到他辦公室辦事,進去一看,他正哭著呢。一問,原來看韓劇看的。五十多歲的人了,看啥韓劇呀,看了也就看了,哭啥呀,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老婆和他結(jié)婚早,人高馬大黑,比他強壯。倆人生氣時,他常被抓得頭破臉爛的。聽歲數(shù)大的人說,前些年他上班時頭上纏著繃帶,人們見了問他咋了,他就哭著說是老婆打的。為啥?他說還不是因為老問題,一星期四五次,她嫌多罵他沒意思,說幾十幾的人了,就那么回事,沒意思極了,是頭驢你也該歇歇了。他硬上,打不過,就受傷了。他說著說著半真半假地哭開了,把大家都樂壞了。于是他的綽號就傳開了,不叫狼,叫驢。

17

轉(zhuǎn)眼又到了秋天,天氣涼了。

林來到辦公室,倒了一杯白開水,暖著喝著,開始修指甲了。小時候,他和女同學(xué)在一起玩要,常被抓。女孩子們常留著長長的指甲。其實也不是故意留的,那時候大人們掙工分,忙得沒時間給小孩子們剪而已。但林不,他急,指甲一長他就急,非要剪,大人們不給剪,就自己剪。因為他是人們所說的水指甲,一長就斷,斷的不是時候或不是處兒,還得受罪,何苦呢。但現(xiàn)在不,他開始故意留指甲了。指甲在遠古人類那時或許是武器,用于撕殺、剝離、防衛(wèi)等。對于現(xiàn)在的人們來說,那是一種象征或標志,換句話說,也是一件變相的武器。君不見有錢人家所謂的美人們,一個個粘著長長的假指甲,紅橙黃綠青藍紫,什么顏色都有。還有的人以此為生,專門開店為人服務(wù),美其名曰“美甲”。

林留的是真指甲,他的選擇純粹只是一種感覺上的喜好。他的感覺和別人的不一樣,長長的指甲長在手上,你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的存在。它不是骨肉,卻又像同骨肉,它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卻又好像不是。因為,在一定的時候,你必須剪除一部分。當你剪掉的時候,剪去的是你的一部分。是哪一部分呢,好像是身體中必須存在卻又是多余的那些:比如兇惡,有些時候你必須兇惡;比如陰暗,它一直在你的身體里面潛伏著;比如好奇,當你站在高樓欄桿處,你總有一種躍下的沖動;比如嫉妒,看到美好的事物在一個不配擁有的人的手里時你眼里幽暗的眼神,等等。剪好了,你必須打磨它,讓它光潤、鈍滑,以防扯掛、撕拉。這個過程,你覺得你在收拾或珍藏一件心愛的物品,比如刀,一把銳利的新疆小刀,細致、認真的擦拭干凈后,把它緩緩地放到鞘匣里。修繕好了,該享受了。用大拇指甲慢慢地剔除其它四指中的污漬,緩緩地,一下一下,你能真切、清晰地感受到一種銳利切入皮肉,卻又不疼痛,甚至帶有一種酸爽、酥麻的快感。你聽到嘣、嘣的聲音中,那些精心、費勁、隱藏的黑不見了。當你把拇指中的黑也除掉后,于是,你的身體潔凈了,仿佛你心底里那些隱約、潛伏的黑也不見了。之后,你得到了一種解放,一種釋放,一種拯救,一種凈化,于是你純潔了,于是你圣潔了。還有,在這個過程中,你可以慢慢地,遲緩地,就像去接近、捕獲一個易失的寶貝,去拭除藍得透明的天幕上的一片多余的白云,爭取一份純潔、完整的美好一樣。這時,身邊最好沒人,只有風(fēng)聲,還有陽光,最好是夕陽。于是,一種悠閑、滿足的感覺就出來了,一種生命的愉悅、快感就呈現(xiàn)了。

但這種愉悅和快感必須建立在一種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chǔ)之上。就像一棵樹,你必須有充足的雨水和陽光。對于人,那就是錢。說起錢,其實林也不缺。這些年,隨著職務(wù)和資歷的累積,他的資本也在不斷地增加。除了不斷上漲的工資之外,利用職務(wù)上的便利,他以兄弟姐妹的名義,爭取到了三個名額,辦了三家醫(yī)藥門市?,F(xiàn)在這樣的門市很吃香,利潤也很大,要不你看,一街兩行,到處都是紅紅的濟仁堂藥店牌匾。每次在街上走,看到濟仁堂三個字,雖然不是他的店,他都有一種自豪感和滿足感。三個店呀,現(xiàn)在資產(chǎn)至少在500萬以上!

但春前天給他打電話說起掙錢的事他也有點動心了。她丈夫在縣城新拍下了一塊地,就在新建的縣行政中心對面,計劃建成全縣最高檔次的住宅樓盤,請的是深圳設(shè)計院的專業(yè)團隊搞的,目前啟動儀式已經(jīng)舉辦了,縣四大家在家的主要領(lǐng)導(dǎo)都參加了,說這是全縣、甚至是全市的標桿性工程。目前資金遇到了困難,擬吸收一批社會資金,月息1.5分。如果是親戚,可以給到2分。天呀,2分什么概念呀,百分之二十的利潤呀!雖說藥品利潤大,但比起這差遠了,而且這不需支付門店房租、員工工資,不需報稅,更不需自己上下打點操心費事。

值得一搏!林狠狠地想到。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面頰發(fā)熱,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將贏得更大的轉(zhuǎn)折。

關(guān)鍵是沒風(fēng)險呀!黃金地段,縣城最高權(quán)力機關(guān)對面,交通便利,緊臨縣里剛剛建成的全市面積最大檔次最高的現(xiàn)代化廣場。什么概念?如果說縣委機關(guān)是領(lǐng)導(dǎo)上班的地方,那么廣場就是一個縣的庭堂,或者叫院子。而這個樓盤呢,應(yīng)該是縣領(lǐng)導(dǎo)及各局局長、各鄉(xiāng)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們的住房。當然縣領(lǐng)導(dǎo)們家大都是省、市的,那也至少是全縣最有錢最體面的人的聚居的地方。絕對不會爛尾!如果她丈夫出現(xiàn)問題,縣領(lǐng)導(dǎo)們一定會解決的。就是么定了。名字叫什么,教皇國際!什么概念?全歐洲風(fēng)格,還哥特式建筑,細細的,尖尖的,連在一起。遠看是一座連體的城,近看是一個個別致的亭。樓臺的外面,全是白白的似玉的材料雕刻而成,有長著翅膀的白胖小子,對了那叫天使,還有頭戴荊冠寶相的神仙,更多的是永遠盛開的宏大精致的異域樹葉和藤蔓,最絕的是每一幢樓的頂端,像一根根細細針尖直刺云霄。嘿嘿,那個氣派,比畫冊里、影視里還好看。

但錢從哪里來呢?自己的積蓄全泡在生意上了。你想想,三個門店,資金積壓在四百萬以上。手里流動資金只有幾十萬。這不月底的貨款就得三十萬!

要不貸款?他看著面前的茶杯,心神隨著那縷白白的淡淡的似有似無的水煙升到了空中。

18

在林閑嘣指甲的時候,紅也在擺弄著他的器官,思考著問題。不過,他是在床上。而且他的問題比林的要重大、重要的多。低俗、萎縮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思考的其實是一個永恒的卻又致命的問題。

紅常常在沒人的時候擺弄他的性器,不是他喜歡,而是他奇怪。他常常望著那個黑紅、松軟的器具發(fā)呆,陷入一些莫名的問題中。比如為什么男人必須要長這個,女人為什么長那個,為什么沒有一個既沒有凸起也沒有凹陷的器官?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性器都必須長在腿間,都是在人體最隱蔽的地方,為什么沒長在手上?長在手上多好,那多方便呀?但如果長在手上,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做愛就像握手?為什么沒長在發(fā)間,平時束起扎起,用時散開就可看見?但那多不安全呀,一不小心就能看見呀!呵呵,他獨自意淫亂想,不由自主高興得大叫起來。即使長在最隱沒的地方又如何?也沒意思呀,他一個人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看著床上還在沉睡的娜。自己比她年長二三十歲,她的身體仍像一朵剛剛綻放的花蕾,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讓人迷醉,但又有什么用呢?她還年青,自己已經(jīng)開始衰老了,越來越力不從心了。第一眼看到娜,他就認為她是她的人生終極目標,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她那金黃色的頭發(fā),妖艷的容顏,還帶點憂傷,讓人喜歡又讓你愛憐。但滿足了又如何?他感到心也無力了。他覺得他的心像一個氣球,而娜就是一根他精心挑選卻又尖銳無比的刺,他得到了她,但她卻刺穿了他,他的心在漏氣,他覺得他癟了,徹底地癟了。

他有些心慌。他覺得一定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線,無數(shù)看不見的神線牽著它,扶著它,控制著它,讓它豎起,讓它膨脹,讓它充滿力量。多年了,在沒有藥物的情況下,絕對沒有過這種現(xiàn)象。

他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手掌,看著那些白晰紅潤的血肉之上,那些清晰而又神秘的路紋:它們混亂而又必然的伸延,仿佛又肯定地聯(lián)結(jié)著,自已不知道為什么,更沒有人告訴他為什么。青年時覺得生活無望時,命運卻突然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交了好運,結(jié)婚后生意正蒸蒸日上時卻又突然一落千丈,五十多了茫然無措時走進了一片桃花林,可有錢了也有心上人了你的身體卻朽了?;仡^望望自己東突西撞一路走來覺得沒有白活時,但細細想想自己卻又覺得一切徒勞一切都是白忙。

他有些絕望。

19

評估結(jié)果出來了,三個門市,外加上林家一獨院房產(chǎn),估值550萬。這沒什么驚奇的,藥品現(xiàn)貨、行情、近兩年的經(jīng)營流水單據(jù),再加上評估所的主任酒后那番心知肚明卻又論據(jù)充分、情真意切的話,550萬到手了。這世界,沒有什么是意外的,連明天的烏云都是人們提前準備的。在約會的地點,在春等了十多分鐘后,林快速地停了車,快速地跑到她身邊,急切而興奮地說。

春倒緊張了。

是不是太多了,出了意外怎么辦?丈夫那邊怎么說?

別擔心。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親戚的。近兩年山里親戚們都有錢了,山茱萸、袋料香菇,哪家一年都十多萬塊。另一部分是同事的,都是有頭有臉的,無息貸款,家庭節(jié)余,哪家沒有幾十萬?還不說你們主要科室醫(yī)生、主任們,有提成有外快!林說。

那也是。只是……如果……,春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林擋住了嘴。放心吧,我已經(jīng)找人了解了,他企業(yè)的經(jīng)營情況我估計比你知道得還多呢!不會有事的。咱們只放一年,絕不貪,一年后收手。有了這132萬,咱們什么都不愁了。

林的胸膛激動地起伏著,像一頭剛剛停止奔跑的獸。他的眼睛,放著光,一種饑餓的光芒。

20

在一次次的清醒之后,又一次次的宿醉之后,紅決定永遠地醉下去了。那種揮之不去的無力與惡心,讓他迷茫,讓他絕望?;顐€人真沒意思呀,自己的余生只有老去,朽掉,像河邊樹林里的一截停止生長的木頭。在深夜里,突然一個人醒來,敏感的他,甚至于能夠聽到骨頭深處碎裂的聲響。他的兒子已經(jīng)三十多了,他的孫子也已經(jīng)上學(xué)了。沒有什么改變,有的只是重復(fù)。兒子和他很像,行為舉止和他很像,吃喝嫖賭抽,樣樣很像。甚至有人說相貌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他還不信,直到有一天,他翻出三十多歲時的相片仔細地看,真的一樣!不一樣的只是衣裳和發(fā)型,還有肥胖!那有什么,還不是老子給你的,沒有老子的打拼,你球娃和我那時一樣!

鉆牛角尖真是不一樣!古人說,智者不鉆牛角尖。但紅偏要鉆牛角尖,他一生都在鉆牛角鉆找到快樂。小時候吃不飽,一頓飽餐就是他的牛角尖。為此,他偷他搶,吃了一頓又一頓的飽飯,受了一個又一個的白眼,也挨過一次又一次的毒打,他都認了,他認為都值。沒有挨餓經(jīng)歷的人,你不知道餓的慌。記得小時連著一個多星期不敢去大便,現(xiàn)在的人誰能理解?再后來吃飽了算啥,還要吃香哩喝辣哩。不經(jīng)常下館子的人你不知道,飯店的飯和家里的確實不一樣,油大鹽大是一個,最讓人受用的還有眼光。每一次從飯店里酒足飯飽出來,你身子一晃一晃哩,某些人的眼球就也跟著一晃一晃。你到家睡一覺醒了,不晃了,但你出來,在那些人眼前一站,他們的眼睛仍一晃一晃的。那份神奇,那份滿足,永遠都像酒后的那支高腳杯,一晃一晃的。再后來到現(xiàn)在,都羨慕大旗不倒紅旗飄飄,嘿嘿,自己也做到了。糟糠之妻不下床,兒女乖孫跑滿堂。天倫之樂不缺,后續(xù)有望。身邊美女也不斷,一個接一個。就說現(xiàn)在的娜子,年青貌美,那頭金發(fā),洋人一樣,要氣質(zhì)有氣質(zhì),要模樣有模樣,比自己媳婦還年輕,你還有啥說哩?

但這次不一樣,紅覺得自己真是一只渺小的螞蟻,彷徨在一個巨大無比還堅硬無比的牛角尖里。

五十知天命。已五十多了,他隱隱地能看到自己遠方的光亮。

21

春忘不了林說話時眼睛中的光芒。林說話時春一直看著,他說的話她聽著,但那聲音和詞語是從他興奮、激動、閃光的眸子里蹦出來的,每一縷聲音和每一個文字都洋溢著青春、陽光、向上的光芒。那些光芒,是希望,是兩個人的希望。132萬,夠在縣城買一幢房了,甚至夠一個人后半輩子體面的生活了。自己從不敢奢求,但他說了,雖沒明說,但也值得自己一搏。

找經(jīng)理還是找他?

她想了好久。還是找他吧。她列了個名單,單位的,親戚的,給了他。他淡淡地看了一眼,說,按2分,給小汪吧。她找到了小汪,一個眼角上挑、體態(tài)窈窕的姑娘,辦了手續(xù)。

22

越喝,你卻越清醒,這是多少喝酒人想達到的境界。真神了,近來,紅覺察到自己擁有一股神秘莫測的酒量。年青時八兩都不醉,后來半斤就醉了。但現(xiàn)在自己八兩又不醉了!才怪了,一個人在家看電視,他讓娜弄了幾個菜,一個人自斟自酌,喝著喝著,一斤沒了,跟沒喝一樣!而且你的思想比沒喝時更清醒,更敏銳,也更遼闊。由于那種莫名的惡心感,姑娘們近幾個月是徹底地戒了,和娜雖然同床,但自己也不動了,但比以前對她更好了。這不,上個星期把一起住的兩居室辦理了登記手續(xù),以娜的名義。甚至,還陪她一起出去了幾趟,上海,北京,深圳,該去的景點都去了,還買了許多不該買的衣裳,搞得她感激莫名,他卻依舊如常。

這不,一斤酒下了肚,另一瓶也開了蓋,他讓娜陪他也喝了點,才喝幾杯就暈了。他把她扶到床上,脫衣進了衛(wèi)生間。洗了澡,他又怔住了,看見上兩腿間那團黑紅的物件怔又住了。沒意思,來點刺激的,他拿著早已準備好的兩根裸線,塞進了插座。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幾聲炮響,他就渾身亂顫地躺倒了地上。

23

春把12張資金周轉(zhuǎn)收據(jù)交給了林,每張都在30萬以上,共計600萬。她把自己的積蓄50萬也添上了。女人的心軟,都軟在了愛上。

林接過了單據(jù)。

24

紅躺在床上,娜慌了。他聽見他啊啊啊亂叫的聲音,掙扎著起來,看到他躺在地上。屋內(nèi)一片漆黑。她重新合了電,看到他手拿電線,兩臂漆黑,肌肉不停地抖動,笑容卻仍在臉上。他沒有死,她倒嚇死了。她哭了,是嚇哭的,也是真心哭的。你死了我可咋辦呀,她凄慘地叫道,扶他到床上。

你再找個年青的,他抽動著歪斜的嘴巴,冷冷地傻笑道。

他倆進了醫(yī)院,全身檢查一遍,沒有毛病。只是到燒傷科重新包扎了一下。別的都沒什么,兩個手心黑了,全是泡。燒傷科在六樓,兩個人一前一后順著樓梯往下走。突然她一扭頭,他不見了。趕快跑回去,只見他艱難地攀附著欄桿,想往下跳。她大叫了一聲,周圍的人全楞住了。兩個年輕人立即拉住了他,手忙腳亂地把他拉了下來。保安也來了,她卻走了。在門口,她打110報警了。他瘋了,她沒能力照管他了。

25

春回縣城了。調(diào)在縣醫(yī)院上班,不在科室,在機關(guān),工會副主席。這次是她主動要求的,理由是年紀大了,離家近些,照顧孩子方便。以前的理由更充分,我年輕,我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在縣城人才濟濟,人滿為患,自己回來會不受重視,自已的專業(yè)就廢了?,F(xiàn)在想通了,年紀大了,事業(yè)是年輕人的,回到家里,心甘情愿,滿心歡喜。教皇國際12個樓盤已完工9個,接近完工。丈夫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企業(yè)范圍日益擴大,地產(chǎn)、金融、酒店、礦產(chǎn)、冶金,丈夫更忙了。

她也更閑了。她的臉更紅潤了,步履更輕盈了,衣服更靚了。以前的人見她都說更漂亮了。

她只知道快樂了。每一天都有一個想念在等著她。每一次相見,都是嶄新的一天。林就是她的念想,林就是她的天。在華佗醫(yī)院時,她最喜歡的一首歌是《傳奇》,最喜歡的歌詞是: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想你時你在腦海,想你時你在心田。現(xiàn)在她最喜歡的歌還是《傳奇》,最喜歡詞還是那句: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想你時你在腦海,想你時你在心田。

時過境遷,人未變,心未變,只有愛情變了,更蜜更甜。

26

在派出所內(nèi),紅又清醒了。做了筆錄,打了電話,老婆、兒子把他接回了家。兩個星期內(nèi),他和常人一樣,和平時一樣,沒有什么異樣。他走到哪里,老婆跟到哪里,他該說說該吃吃。他和老婆逛商場,給老婆買衣服,抱孫子到超市,給孫子買零嘴吃。所有的人都以為那些事是他酒后一時沖動,他的壯舉也成為親戚和朋友們的笑料和談資。甚至有的人在路上遇見,還開玩笑地取笑他:喂,老紅頭,今天又跳樓沒有!他也哈哈一笑說,還準備跳,不過準備到你家樓上跳!說得那人也哈哈大笑起來。他又跟著笑。

事情過去了。他的自殺,像一塊輕巧的石頭,落在平靜的生活表面,濺起了幾朵意外的浪花,很快就平息了。只有在喝酒時,人們才警惕他。沒有人去勸他多喝,但也沒人攔著他多喝。只有紅明白,他徹底不行了。他真的像一塊落進水面的石頭。湖面平靜了,浪花消失了,但那塊石頭仍在下沉,而且越沉越快。更讓人可怕的是,那個湖太深了,深不見底,你不知道你在哪里,你更不知道你要向哪里。如果說電擊和跳樓只是出于酒后的一時沖動的話,那么這些天里,他也算是深思熟慮了,自己真的不想活了。活著有什么意思呢?該經(jīng)歷的自己都經(jīng)歷了,該擁有的自己也都擁有了,金錢,美女,地位,兒孫,什么沒有?

實際上從四十多歲以后,自己慢慢就有了這樣的意識,只是不明晰而已。那一年也是在一個酒會上,突然有同學(xué)說起來了白頭發(fā),好多的同學(xué)都說自己有了,但自己沒有,心里挺神氣的,還牛B哄哄地說你們的腎不好,遺傳基因不好。但在回家洗澡的時候,他有了新發(fā)現(xiàn),他下面那里有根白發(fā)!剛發(fā)現(xiàn)時只是奇怪,還自己嘿嘿地笑,大聲叫老婆來看。老婆罵了兩聲老不要臉后,他也徹底清醒了,他開始老了。再后來到美發(fā)店里修面的時候,那個渾身是肉手感極好的胖妞剛對他的頭發(fā)嘖嘖贊嘆后,卻又驚呼起來,原來,在他的鼻腔里,她發(fā)現(xiàn)了幾根白毛。她的發(fā)現(xiàn),讓一起去的幾個老伙計們都笑開了,都說他B毛白了。說是說,笑是笑,他真的能感覺到肌體在一天比一天地老化。比如酒量,比如飯量,比如干那活,等等。惟一壯大的只有肚子和體重。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體重一天比一天多,伙計們都說該減肥了。自己也知該運動了,但卻一直無動于衷。還有,身體的某些部分好像朽了。這不,秋風(fēng)一吹,自己兩腿關(guān)節(jié)就開始隱隱做疼了,還有肩部。這些地方以前好像有堵墻,現(xiàn)在都酥了,風(fēng)一吹就透了,直吹到心里、骨髓里。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白發(fā)越來越多,老化的范圍越來越大,幾乎所有的部位都和年輕時不一樣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駕老朽的馬車,被一只看不見的手鞭策著,往看不見的地方走著。等到那一天,這輛馬車散架了,它的任務(wù)也就完成了。

現(xiàn)在他知道了,他最終的使命就是死亡。

27

娜找到了林,把紅瘋了的事告訴了他。他說聽說了。紅已經(jīng)不上班了,請了長假。

娜的不安,傳染給了他。他也有些不安了。他和她驅(qū)車來到郊外的山莊雅間內(nèi),點了幾個菜,吃了起來。其間,他聽她細說了近來紅的種種異常和自己的擔心。他仔細地加以分析后,認為沒事,讓她放心。一是根據(jù)她的述說及他們的交往實踐經(jīng)驗,紅對她挺好的。如果紅繼續(xù)回來找她生活,應(yīng)該繼續(xù)像以往一樣對他,至少不會對其人身安全造成危險,她大可不必擔憂:二是紅的包養(yǎng)費早已提前預(yù)支了,且加上平時給的小費及積蓄,她近期與兒子的生活費用也不用愁。至于紅以她名義辦理注冊手續(xù)的房子,只要紅及其家人不再提及,自己不要主動提及,以免節(jié)外生枝,他正在病中,以治病為主。三是以他的了解,紅雖然頑劣,但對她是真心的,平時行蹤談吐也還算謹慎,她和紅的事目前為止,老婆和孩子們應(yīng)該都還不知道。退一萬步,即使知道了應(yīng)該也不要緊,紅的老婆雖然脾氣直了點,但為人還算耿正,不是那種壞得摔不爛的人。至于兒子嘛,那是小一輩兒的人,對上一輩兒人的事應(yīng)該還是比較忌諱的。下一步最關(guān)鍵的是,她不要慌,對紅還要像以前一樣。

聽了林環(huán)環(huán)相扣、入情入理的分析后,娜漸漸地放了心。幾杯啤酒下肚,娜徹底放松了。期間,他到外面上廁所,剛回來,娜就從門后抱住了他。她的臉貼著他的,他能感覺到那股灼燙,他還能聽到她心砰砰砰狂跳的聲響。她不停地把她的左臉貼著他的右臉,又把她的右臉貼上了他的左臉。在她的頭擺動了幾下后,他覺察到她的手加重了力量,她的鼻息更急促了。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任她抱著,直到她慢慢地平靜了,他扶著她坐了下來。他認為她誤會了。他上次在湖邊抱她,是心疼她,她的話打動了他,他感同身受。她哭了,他抱住她,他把她當成了妹妹,一個和自己一樣可憐的妹妹。上次怨自己沒說清,讓她誤解了他。

他向她認真地做了解釋,請她諒解。他說他不是紅那樣的人。他不是那種以色相為目標大小老少通吃的人。那樣他會覺得是一種對人自身的褻瀆,是一種沒有靈性的動物的獸性。甚至連動物中的有些都不如,比如企鵝,天鵝等等。他覺得每一個男人心中都有一汪清澈、純真的愛,但它卻是有限的。你不能把自己的愛無限止的給予人!為什么初戀是珍貴的,你一輩子都不會忘掉那個人?那是因為每一個人的第一次都是慷慨的,真心的,每一個人都想傾其所有,把所有的愛給對方。第二個呢?你會變得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地;第三個呢?第四個呢?直到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愛沒有了。一個沒有愛的男人,他不會愛人,也不配擁有愛,也不會擁有愛。一個沒有愛的男人,那不是人,那是一個雄性動物。道理同樣適用于女人。每一個女人心中都有一瓣清雅、馥郁的香氣。但一個女人的香氣也是有限的,她的香氣大部分都給了第一個讓她心動的人。在若干個之后,她的香氣也會變沒的,她也會變成一個沒有愛的人,她的眼中就只會有金錢,交易,和利益。之后,即使再濃的香水,也遮蓋不了她身上的惡臭。

他看她低著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不時地用手正了正裙擺,緊了緊衣裳。他突然覺得一陣悲傷,一種遙遠的悲涼。

28

深秋了。紅站在高樓上往下看,街道上奔走的汽車像甲蟲一樣,人像螞蟻一樣。遠處,密密麻麻的平房和樓盤像白色的石窟一樣,散布在鐵灰色的天幕下。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已褪凈了葉子,靜靜地站在路邊。五十八歲了,再過兩年就六十了。自己五十七次見到花開花落,葉生葉落,卻從沒如此清晰、感慨。樹和人一樣,只有在秋天才能看清本質(zhì)、真相。樹葉就是年青時的沖動和迷茫,季節(jié)一到,全凋落了,沒有什么可以保留,沒有什么可以珍惜。只有凋落,只有開悟,只有腐朽,只有惆悵。

紅想到野外看一看。

郊外更荒涼,滿目都是蕭瑟。到處都是光禿禿的一片,紅卻感覺到了一種溫暖、實在。野外更真實,只有在秋天,你才能走進一個老人的情懷。開車半個小時,就到了三十里外,不知不覺,他來到了一個巨大空曠的水庫大壩上。樹葉落了,山也瘦了,水也落了。浩渺的水面上,沒有鳥,沒有煙,更沒有魚兒躍出水面。只有一條寬長的白帶在水邊的山體上最顯眼。它,清晰地記錄著清江水庫自建成以來幾十年水面的起起落落。夏天的水多大呀,但現(xiàn)在,只留下一道線!

葉子落了,明年還會長出來。水面落了,明年還會漲起來。但你呢?他用舌頭抵了抵已經(jīng)開始松動的牙齒。有四顆牙已經(jīng)掉了二年了,一直沒有長出來。

紅又有一種想跳下去的沖動。但他知道他不會了,他不會再傻了。當他雙手抓住電線一心求死的時候,他沒有死。巨大的電流擊打著他,他感覺到自己雙腳在不停地蹦,雙手在不停地抖,身體無盡的赤熱、木麻。那是一種酸軟又刺痛的感覺,他不喜歡。其間他甚至能聽到屋內(nèi)不停發(fā)出的咆、咆聲,但碎了的是燈具,毀了的是電器,不是他自己。至于醫(yī)院里的跳樓,事后他更后悔了,真他媽的憨球,六層樓那么高,下去肯定頭破血流,難看也難受死了。如果摔不死搞個植物人,豈不害了老婆兒女一輩子。老子一輩子追求享福、痛快,死也要死個體面。

29

72萬到手了,半年利息。春接到汪經(jīng)理的電話后立即高興地給林打了電話。林聽了,有種出其不意卻又意料之中的高興。出乎意料是,這陣子全國樓市都在瘋漲,但銀行資金卻在收緊。國家在調(diào)控房地產(chǎn)。一些房產(chǎn)開發(fā)商貸不到錢,資金鏈斷了,華北、華中、華南、江浙好多老板都跑路了,影響很大,聽說好多買房人和放高利貸的人都到政府游行示威呢。自己的錢安全嗎?他一直很擔心。兩個人600萬利息是2分,但借款時限卻是一年,也就是一年后才付本還息。春丈夫辦的小額貸款公司里雖然利息1.5分,卻是半年一付息。自己心里不踏實,就慫恿春,讓她給丈夫說,先給半年息。剛開始春還有些猶豫,現(xiàn)在好了,這說明她丈夫的企業(yè)運行挺好的,流動資金充足。

夜晚,林和春決定去縣城最大的凡爾賽西餐廳慶祝一下。

拿著菜單,林在悠揚悅耳的音樂聲中,點了一份兩人套餐。一會兒功夫,菜可上來了,一盤凡爾賽特色牛排,一盤法式脆皮香蕉,一盤美式薯條,一盤水果沙拉,兩杯濃湯,兩杯果茶。酒是紅酒,自己從車里拿的。標準的兩人套餐,兩個人吃了兩個小時。林的牛排全吃完了,甚至撐了。他打著飽嗝對春說,知道為什么西方人那么高大威猛嗎,全是牛肉和奶油的功勞!他現(xiàn)在堅信人是脆弱的,渺小的,環(huán)境的力量是巨大的,物質(zhì)的力量是巨大的。豐厚的物質(zhì)可以強壯一個人的身體,也可以強大一個人的精神,它給你無比遼闊的自信,也給你無邊無際的力量,讓你去征服一切,讓你去擁有世界。為什么成吉思汗能夠征服世界,因為數(shù)量不多的他們擁有遼遠的北方,他們可以敗了重來。為什么大英帝國可以征服世界,那是因為他們擁有鋼槍火炮的力量。為什么自己可以擁有愛,也是因為自己的強壯和力量。對于春,他是滿意的,她青春、貌美、靈性,她和他一樣擁有艱難的過去,相同的過去給了他們戰(zhàn)勝一切的堅強;她和他一樣擁有進取的現(xiàn)在,相連的現(xiàn)在讓他們共同擁有一樣澎湃的激情和甜蜜;她和他一樣擁有美好的未來,那是他們愛情的果實,共同的希望。

358元。結(jié)帳的時候,春先走,林在后面。他們剛到車里。他突然看見娜和一個不認識的男子也從里面走了出來。

30

在紅死后的多年時間里,娜總是不經(jīng)意間就會想起他。每逢年節(jié)假期,她都會到他的墳上,給他燒錢、上香。

他真的是個好人,只是有點不正常。在和丈夫離婚后,她交往了許多男人,形形色色,但像紅那樣赤裸、直接的沒有。從青島回來后,紅就一直糾纏著她,不時地請她吃飯,她一直拒絕。那天紅到她租賃的小胡同巷里,直接打開一個包裹,里面是四捆沒拆扎紙的錢。一年四萬元,包了她。說,如果處得來,還有小費,還可以給她一套房。她猶豫了一下,就答應(yīng)了。相處的近一年時間里,她慢慢地了解了這個半老頭。老頭是個壞人,也是個好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聽他講,小時為了吃飽飯,他偷過、搶過。長大了為了搶生意,他打過人,用刀子捅過人。再后來有錢了,他用錢賄賂人。他的生存邏輯很簡單,這個世界沒有公平,只有強弱。沒有道德,只有臉面。有了錢,你就有了一切。雖然聽著難聽,但細想想也就是那個理。

在那方面,他有點變態(tài)。

他不是那種口是心非的人。除了喝酒外,他說他的人生意義就在女人。見到女人,他的眼睛就滯了,他的想象就展開了。他有點癡。那是因為他一直有美女情結(jié)。他說他近三十歲才結(jié)的婚,老婆比他還黑,還高大威猛,都是沒錢惹得禍。二十多歲那幾年本來掙了點錢,和一個心儀的姑娘也定了親,誰知由于嚴打,被朋友舉報偷盜,進去住了三年,出來時黃花菜都涼了,黃花姑娘也嫁人了。但他說他命里注定有美女,因為那是他奶奶說的。他那家伙上有一個顯眼的黑點子,奶奶說是叫花痣,說他一定會有個美女的。直到遇到了她。他說他喜歡她,喜歡她的漂亮,喜歡她的羞澀。他說他雖然粗魯,但是卻不喜歡粗魯?shù)呐恕Kf他倆有緣分,他一見就喜歡上了她。她越拒絕,他越喜歡。她問他喜歡自己哪一點,他具體也說不出來,籠統(tǒng)地說她像小時他家土房后茅坑邊盛開的喇叭花,嬌嫩,鮮艷,雖然說不出美在哪里,但總一種氣質(zhì)一種光芒一種精神在里面。但他老了,明顯地老了。有時看到他力不從心的樣子,她打心里可憐他。他把這一切都歸結(jié)為奶奶的錯。他說奶奶在時,常和他鬧騰,常拽他的小雞雞笑他,村里的其他老人也拽他。習(xí)慣了,沒事的時候,自己有意無意地也摸它。從小就養(yǎng)成了壞習(xí)慣,身體虧了。

從他那次自殺后,他變了。他不再碰她,甚至還給她介紹了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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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看到的那個男的就是娜的男朋友。第二天,林給娜打電話,娜在電話中說的。娜還在電話中托林打聽打聽這個人,并想聽聽他的意見。從那天哭訴后,他就把她當成自家人。

結(jié)果出來了,他姓石,比娜小三歲,還沒成家,以前在紅的建筑工地打工,很踏實、正干的一個小伙子。只是家在農(nóng)村,兄妹五個,他是老小。

那是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的前兩天,紅突然對娜說,他要認她做干閨女。她覺得他又瘋了。他把一家人及幾個要好的朋友喊到酒店里,喝得一塌糊涂。小石也在里面。八月十五過后,他介紹他們正式認識。他還給小石了一張凡爾賽的VIP卡,說是別人給的,他自己不習(xí)慣西餐,讓他們?nèi)ハM了。林看到的那晚,正是他們?nèi)サ牡谝惶?。但自那一次后,他們再也沒去了。不是卡里沒有錢,而是他們也不習(xí)慣。當然,更不習(xí)慣的是,那里面飯菜的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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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笑著接過了小石頭還給的卡,他知道自己的眼光沒有錯。如果他們把里面的錢全花光了,那他反倒不知所措了。那里面不是他們這種人去的地方,之所以給他卡,也是一種考驗?,F(xiàn)在的社會,誘惑太多了,大多數(shù)的年輕人都迷失在了里面。卡里只有三千元,如果他們花完了,他會拆散他們,再給娜介紹一個。但現(xiàn)在,拿著卡,他心里踏實了,他知道,他心里的另一塊石頭,也快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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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紅心里剛剛踏實的時候,整個縣城卻沸騰了。春的丈夫以涉嫌非法集資被公安刑拘了。20個億,一千多戶人家。中央電視臺質(zhì)量萬里行欄目到市里采訪,市里推薦到了縣里,縣里把教皇國際做為標志性工程推薦了。然而,當央視記者突然出現(xiàn)的時候,發(fā)現(xiàn)許多鋼筋不合格,大幅度瘦身,就給曝光了。春的丈夫在全國出名了。禍不單行,銀行貸款一億八千萬年底到期,需要還本付息再貸。但公司把錢給了銀行以后,銀行突然不貸了,說是上邊政策讓回籠資金,暫不貸了。春丈夫公司副總回憶當時的狀況說,就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一樣,瘦身鋼筋事出了之后,對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影響巨大,房子不好賣,市場低迷。一些已經(jīng)買過房子的人回過頭來要求對鋼筋進行鑒定,給企業(yè)帶來了很多麻煩和負擔。對于以往依靠非法融資運轉(zhuǎn)的地產(chǎn)企業(yè)而言,更致命的是,問老百姓借款融資變得不可能了,很少有人愿意再往房地產(chǎn)企業(yè)投資,房地產(chǎn)市場低迷,融資越來越困難,但他的項目需要的資金運作量越來越大,付的利息越來越多,最后轉(zhuǎn)不動了,崩盤了。

林得到消息后,趕快和春聯(lián)系。

春哭了。家里的所有房產(chǎn)及資產(chǎn)全讓丈夫給抵押貸款了,公司的資產(chǎn)全讓法院給封存了。丈夫被拘走的時候,除說了句照顧好女兒外,只摔給自己一個牛皮信封,里面全是照片。有在青島的,有山林的,有凡爾賽的,看來他什么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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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聽春哭訴時,自己也哭了。春在嚎啕大哭,他卻是靜靜地在心里哭。他不是不想哭著對春傾訴,是有些事他不能說。他知道他完了。在春把利息給他后,他又湊了二十萬,拿到了她丈夫的小額貸款公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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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的死很平靜,穿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在人們的意料之中。他死在家中。距離2016年還有兩天。他老婆對別人說,前幾天他和她還到商場逛了一圈,各買了一身好衣裳,死前第二天還和干閨女們等一大家人吃了個團圓飯。第三天可死了,一點征兆也沒有,太突然了。也有的人說,他自殺三次了,也該死了。一個人想死,是怎么也活不了的。只有娜知道是有征兆的:他對她太好了,好的讓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在他走的那一天,他還給她打了個電話,催她趕快和小石倆人把婚事辦了。

驗尸結(jié)果出來了。他服毒自殺的,喝得是“百草枯”,醫(yī)生說。百草枯對人毒性極大,且無特效解毒藥,口服中毒死亡率可達90%以上,目前已被20多個國家禁止或者嚴格限制使用。我國自2014年7月1日起,撤銷百草枯水劑登記和生產(chǎn)許可、停止生產(chǎn)。本來喝兩嘴兩天內(nèi)就必死無疑,他竟然喝了一瓶,一會兒就死了。看來,他以為自己是一棵大草一棵肥草,一棵有份量的草。

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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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殺人了,卻很轟動,普遍在人們的意料之外。事實上,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殺人了,而且殺死的還是一個漂亮的不認識的外地女人,22歲,大學(xué)剛畢業(yè)。元旦那天,放假了,他無處可去。650萬全打了水漂,家里不能呆了,好多的藥品銷售業(yè)務(wù)員和藥店員工都在那里,吵要藥費和工資。自己拿什么給?所有的收入及藥費全給銀行結(jié)了利息。以前拆東補西,這個月抵上個月,撐了過來,現(xiàn)在形勢不好,大家都不欠賬了,自己也沒辦法了。一個人就開車來到距家千里之外的紅都市。新辦了一個手機卡,給妻子發(fā)個短信就關(guān)了機,不經(jīng)意間就來到曾經(jīng)和春逛過的麗都大廈。一層層地走,一層層的溜達。在頂層的餐廳吃過飯后,站在十八層的欄桿邊向下看,不知不覺就跳了下來。誰知剛好有一個女子走過,自已沒死,倒把那女子給砸死了。

一年后,由于貸款不還及過失殺人,他被判刑20年。

其實,欠的錢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死了人,總得有個交待。過失殺人,是從結(jié)果上說的。主觀上講,他是隨意殺人,只不過他想殺的是自己,不料死了的卻是別人。事后,他給獄友們細細地總結(jié)道。

在醫(yī)院及服刑期間,只有女兒看望了他。巨大、空曠、森嚴的探望室里,孤單怯然地他看著已漸漸長大的女兒,很困惑。女兒剛生下來是和妻子長得很像,人見人說。但十一歲以后,慢慢地變了,慢慢地變得像起了他,而且不但相貌,連脾氣也隨他。醫(yī)院時女兒看他,他在暈迷中不知道,事后聽醫(yī)生說的。都說他福大命大,十八層樓上摔下,只斷了十九根骨頭。說女兒漂亮懂事,一進門就拉著他的手一個勁地哭著叫老爸。當他入獄三個月后,女兒又來看他了。當女兒叫了一聲爸后,他哭了,女兒也哭了。他的淚水是懊悔的淚水,但女兒的淚水是恐慌的淚水。他哭了幾下就停了,他不想讓女兒傷心,但女兒的哭聲卻停不下來。他看到女兒蒼白的臉上先青后紅,最后連眼睛都紅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什么能讓女兒平靜下來,他慌亂地坐在輪椅上,手拿聽筒,隔著玻璃,看著女兒抽咽的肩膀抖動著,長長的頭發(fā)全耷了下去,像年輕時受傷的媽媽。也就在這一刻起,他意識到自己犯罪了,自己對女兒犯罪了,自己對女兒永遠愧欠了。上帝沒讓他摔死,是在懲罰他。

他知道妻子就在外面。他知道她不會進來。

分別時,他只對女兒說了一句話:照顧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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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林也在獄中自殺了。

不是因為女兒再也沒有來看他。

在沒有自由沒有愛情也沒有希望的高墻內(nèi),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和尚。他的內(nèi)心清明、空曠,沒有欲念,更沒有悲喜和失望。他不后悔自己的沖動,不后悔遇到春,也不后悔那650萬元的荒唐,他認為那都是他人生必經(jīng)的坎坷,都是他心境必破的魔障。現(xiàn)在他開悟了,他覺得自己的思想更上了一個層次。他能夠靜靜地傾聽獄友痛哭流涕地講傷心的往事,謙卑地順從年青獄警的頤指氣使、趾高氣揚,他也能夠感激地仰視一只小鳥慢慢地從寂寥的天空慢慢地飛過,喜悅地注視一只卑小的螞蟻在自己的掌心一圈又一圈地奔忙。

父母還有兄妹,妻子自會有情郎。他惟一放不下的只有女兒。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頭獸已從他空蕩的心里跑出去了,他自由了。但又有一頭獸已幻化成一只看不見的飛蟲,又潛藏到了女兒以前滿足、平和、靜謐的身體里,慢慢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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