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琪

父親的十字繡（外一篇）

◎丁 琪

父親的十字繡遠近聞名。

每逢午后，或是黃昏，父親就用兩只矮幾支起三尺許長的木匾，上鋪一層薄如蟬翼的塑料膜，再把完工一半的十字繡《江南醉鄉(xiāng)圖》輕輕固定在匾上。四周邊角展平，然后放一方鎮(zhèn)石防風，絲線、錐子、剪刀、號簽等各安其位。父親呷一口茶，定一回神，便埋首開工。

父親非常執(zhí)著，馬路上皮卡車的疾馳與工地上打樁機的轟鳴，都莫奈他何。有時，我偷偷溜進店里，他也渾然不知。直到日影偏西，竹籬旁、角落里的光線持續(xù)暗淡，至于消泯，他才壓一壓酸痛的腿，怏怏地直起身子，收拾彩色的殘局，回里屋。

看父親繡花，我常常忍俊不禁。細察還真有點兒“張飛畫仕女”的味道。

附近有土菜館，父親在此抽線繡花，會吸引周圍的食客駐足圍觀。大家都暗暗稱奇。在稱贊和驚異中，父親的技藝愈加嫻熟了。他去年繡過一幅《八駿揚蹄》，用古銅色的畫框裱好，懸在鄉(xiāng)下老宅廳堂側(cè)面的板墻上，與四近的蒙塵灰暗的家什相比，很是搶眼。

而現(xiàn)在，他小半天便能繡成一扇翠屏，或是湖中嬉戲的綠頭鴨，或是山間的一座冷廟。色彩搭配屬于精細活兒，方寸之間都要遵循一定的比例，同時亦須兼顧遠景近景的層次，既不流于板滯，又不逾于法度。有的看出門道了，便湊趣道：“老先生，這幅必定賣個高價兒！”

父親只是笑笑，繼續(xù)點綴五角亭邊的一叢花樹。

又有人問他:“老爺子高壽哇？”

“六十六啰！不中用啦！”父親回道。說話時，線頭卻穿梭在指間。

父親收線時，決不允許浪費絲毫，倘有殘絲?？|，便做成粼粼的波紋。若是未使完的線團，就別出心裁地襯幾朵牽?；ǖ妮砝?，在蜂來蝶往中盈盈欲動。

大家又評論一回，賞鑒一番，才各自散去。

翌日，三五個孩子端了盛著蓮蓉粥的碗，也漸次聚攏過來。

鄰家的小豆包指著里面牛背上的牧童說：“他吹的那個笛子，我也會吹! ”

從旁的囡囡不屑地回句：“你會吹？噗！你會吹牛吧!”

聽到這里，父親也撐不住笑了。

小豆包氣急敗壞，一個趔趄，不慎把半碗蓮蓉粥傾灑在斑斕的繡布上。大家一時蒙了。小豆包忙撂下瓷碗，反剪雙手，悚然立著，等候父親的發(fā)落。

父親不以為意，先用軟毛刷蘸著清水將這片罹難的區(qū)域瀝凈，再尋一個電吹風烘干。

父親刮刮小豆包的鼻子，舉過小豆包，讓他窩在自己的膝蓋上，一面騰出手去翻閱樣圖，一面問他：“爺爺剛才繡的那句詩，你會認么？”

小豆包就指著一字一頓稚氣地念道：“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敝車暮⒆觽円哺胶椭睢?/p>

父親滿意極了，忙不迭地贊道：“念得好！念得好！”他放下手中的活兒，呷一口濃茶，去柜臺里摸出一把奶糖分發(fā)給孩子們。

父親不服老，談起當年的勇毅，嘴角常掛著淺笑。有時我故意激他：“如此粗獷之人，誰料想會做女紅!”

父親停住，罵道：“混賬！女紅咋啦？做啥事兒都得有模有樣，有板有眼！”

我忙點頭稱是。

父親先前患有飛蚊癥，視物重影，有時眼白布滿血絲，但并不顯得頹唐。兩杯燒酒下肚，聲如洪鐘。

父親患有血壓病，起伏無常。我想讓母親留在店內(nèi)招待主顧，父子倆到荊襄河邊散散步。他很犟，非要借著醺勁兒再繡兩把。

我有些擔心，想勸他歇會兒，便對他說：“泡泡腳吧，歪著看會兒電視?！?/p>

“免崽子！”他喝斥，“你就瞧好了！”

仍舊擺開陣勢，錐子與絨線聯(lián)袂在繡布上演繹一出好戲！杜甫云，咫尺應須論萬里，這回的畫面感果然很強！淺淺淡淡，重重疊疊，但見西疇一帶稻秧郁郁蔥蔥，檻外數(shù)株桃杏妖妖灼灼，長橋橫臥江流溶溶蕩蕩，溪壑翹首，樵夫荷三擔松薪才出林莽，沙津彌望，漁翁駕一葉扁舟忽逝瀟湘。

一簇庸凡的物事，經(jīng)他的鑲補點染，即化腐朽為神奇了。我想到唐代草圣張旭醉后披發(fā)書一“壽”字，醒時猶莫可追。父親秉意隨興，不拘格套，似比平素益加虎虎有生氣。

歲月流轉(zhuǎn)，父親堅牢的意志終無法為他實際的蒼老作掩護。黃昏時分，父親枯敗的霜發(fā)漸漸溶解在余暉之中。他佝僂著身子，肩胛似乎在向著地心塌陷。伐木般丁丁的咳嗽聲，亦沉重地敲打著我的耳膜。群雁南翔，孤帆已遠，覷看流云，淚眼婆娑。

父親年輕時光風霽月，曾是一爐炭火，熾烈而勃發(fā)。如今，他變得孤僻了，沉靜了。面對無謂的紛爭，毋寧選擇緘默。他想掙揣這單調(diào)而麻木的生活，將殘存的熱情寄寓于多彩的尺幅之間。人，畢生都在逐夢，無論他驕于富貴，還是溺于貧窶。

是的，這是一幀鮮活的夢，我要祈禱，惟愿這份夢中的鮮活永駐父親的生命中。

從容之美：一把雕塑生命的刻刀

我們所經(jīng)之事如恒河沙數(shù)。沉湎于情懷，受制于情緒。喜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悲則拋珠滾玉，肝膽俱裂； 怒則拍案沖冠，雷霆萬鈞。尋根溯源，是我們安身于一個異彩紛呈、光怪陸離的時代，立命于一個精神匱乏、物欲橫流的世界，周圍洋溢著干澀浮躁的空氣，肌體負載著屈尊于世俗的陣痛。我們的心靈找不到一處溫馨的港灣、寧靜的歸宿，而昏昏冥冥的世俗的影子卻紛至沓來：生的考驗，死的詰責，名的侵擾，利的羈絆。

大約是前幾年的十月間，韓國演藝圈接連不斷上演藝人自殺身亡的悲劇。夢魘撕扯著他們的靈魂，巨大的生存壓力透支著他們的生命，在精妍的外貌、光鮮的軀殼之下，隱藏著內(nèi)心強烈的躁動和焦灼，而最終選擇與殘酷的現(xiàn)實決裂。與其承受靈魂的苦刑，不如自我解嘲，自我釋放。何故埋首南窗？何故身居斗室？逃離出來，接受陽光的洗禮，笑迎麥地的贈予，盡享那份淡定和平和。屆時，你會覺得身輕如燕，健步如飛。閑捉柳花且適意，醉眠瑤草更從容，是的，大千世界里萬物諸類何斯為美？從容最美。用從容去詮釋生命。

從容如竹木深澗暗泉清響，如絕壁岑寂幽谷足音，如瓦榻坊間豪飲美酒，如碧波湖肆啜品香茗。人生苦短，倏忽即逝，因之追慕自足、瀟灑、風流、酣暢，力避寥落、凄苦、惶然、悲愴。元祐黨禍，蘇東坡時乖命蹇，謫居九死蠻荒的海南之村，猶能隨物賦形，恬然自安，銜觴吟詩，品竹聽泉，揮毫寫出：“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的不朽之詩句。被梁啟超冠以“百代官僚楷?！钡脑鴩浅Ｗ⒅匮心ブ救?，調(diào)理性情。上面圣，下察民，為官作宰，處理機務，修己教子，勉學治家，更是圓熟。波瀾不驚，從容不迫，終至臻于當世治政之道，免于后嗣殺身之憂。這在當時滿目瘡痍、風雨如晦的末世晚清，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年僅三十五歲的瞿秋白被捕時，其情其景，令人為之動容：近水流碧，遠山橫翠，他環(huán)顧四周，遂安然穩(wěn)坐，說一句“此地尚可埋骨，風水甚佳”，引頸就義。

魯迅有詩曰：“愿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睆娜菘捎龆豢汕螅捎^而不可得。雖是風度，更是境界，非磨礪不能致耳！于其自身，則應摒棄俗慮以養(yǎng)其雅趣，祛除雜念以資其靜心。歸結(jié)要旨：首則依從內(nèi)心，方能豁然開朗，天地平曠；次者容于物人，即以吐故納新，可得永年。陰郁如冬，明媚如春，卸去冬的濃妝，終會顯露出春的底色。勉勵諸君，洗心滌肺，燦爛前程，你我共有。

（責任編輯 陳安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