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剝開糖紙的時候,她吞下了一顆糖。
然后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說,“都不如以前的酸了?!彼f這話的時候,皺了皺眉頭。
我咬下一口,感覺著酸酸的味道在舌尖綻開,一團黏糊糊的甜味膩在舌尖,好像真的沒有原來的味道了。
吃得是三塊錢一大包的話梅糖,黑袋,套在一個透明的小袋子里,賣糖的小鋪子夾在城市的縫隙里,就像記憶夾縫里小學(xué)對面亙古不變的小賣部,永遠混合著零食、小吃和各種各樣的廣告,混合著些許難言的滋味,記憶里禁錮的小獸在悄然蘇醒,然后我就走進去了。
老板娘梳著黑黑亮亮的發(fā)髻,穿一身清爽的小碎花長裙,清清淡淡的小碎花,好像在記憶的某個河畔輕輕沉浮,但總也抓不住那個瞬間,她抓著一把圓形大蒲扇,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清風(fēng)。
這是哪里???這分明是那些年攥著一把零錢跌跌撞撞跑進的那個小店,這分明是拉著媽媽的手死乞白賴要進的地方。漆紅的架子上靜臥的商品——這出售的分明是回憶。
老板娘搖著扇子呵呵地笑,她分明也是一個回憶。
后來我抓著一袋話梅糖出來了。好像,好像沒有原來的味道了。它原來是什么味道?我好像忘了。
二
有天母親給我講故事。
她說從前有個孩子睡覺不老實,胖嘟嘟的身子在床上亂滾卷成一個球,后來當(dāng)媽的進屋往床上一看,孩子不見了。
母親說到這兒,看著我開始笑。我用手推她,急著聽結(jié)局,眼睛瞪著她,透出幾分懵懂,她笑得更歡了。
她說,那孩子終于被找著了,當(dāng)媽的往床下一看,就看到胖嘟嘟的小人兒在床下抱著拖鞋淌著口水,床低,小娃娃滾下去可能醒了,但那迷瞪的雙眼或許只睜了一小會兒,就抱著拖鞋繼續(xù)睡過去了。
母親說完這些,就問:“你知道那小娃娃是誰啊?”我搖頭。
“那就是你?。 蹦赣H笑了,我卻哭了。
或許是遲到了多年的眼淚,摔下床底的時候沒哭,但那眼淚總該有個去處啊,于是多少年后變成看客的小娃娃,總找到了發(fā)泄那一汪泉水的機會。是多少年前的痛覺終于傳遞過來了。小娃娃后知后覺地知道,自己該哭了,她也不知道為啥。
可我覺得自己聽了一個別人的故事,流了一場別人的眼淚。那個小小的娃娃,不是我。我的渡船上尚未搭過這樣一位過客,可能某天某月某日,我看著一艘飄飄浮浮的游船,游船上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小娃娃雙手拍著洶涌的河水,濺起一串串水花,她拍著水,呵呵笑。
船翻了,小娃娃踉蹌了幾下栽進了湖里,幾個沉浮就不見了蹤影,我撐著船蒿遠遠地看,想去把她撈上來,但水太急了。我依舊撐著蒿站在遠處,縱然那小娃娃有一張像我一樣的臉。
終于有一天,我想去把她撈上來,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找不到她落水的地點了。
有天母親給我講了個故事,她說從前有個孩子聽著故事就哭了。
“那是誰呀?”我問。
我養(yǎng)了頭白駒,它把我吃了。
三
有天食堂排隊打飯,擁擁攘攘的人,竟排出了車水馬龍的氣勢。長龍緩慢地蠕動,位置漸漸向前正在高興之余,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我回頭,一個短發(fā)的女生,笑瞇瞇的眼。我當(dāng)時想:這年頭,插隊都這么囂張。
她開口了,她說“同學(xué)”。我想她要是想插隊我是答應(yīng)呢還是拒絕呢?
她說:“同學(xué),你還記得我嗎?”
短短的發(fā),笑瞇瞇的眼,記憶的汪洋里似乎激不起這朵小小的浪花,我錯愕了,或者說,我尷尬了。
那一瞬間她的眼睛似乎暗下去了,她的瞳孔里印出幽暗的天空。但也只是那一瞬間,下一秒她的眼睛又亮了,她向我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蘇啟明?!?/p>
回憶里,一張熟悉的笑顏在腦海里浮現(xiàn),大海的寶箱一旦打開,金光滿滿地溢了出來,我好像什么都想起來了?!疤焐弦灿幸粋€你,你叫啟明星,你是天邊最亮的星?!币彩俏易盍恋男?。
“你好,我叫王韶雪。”
月亮下去了,星星依舊亮著。我記得你,你是我的星。
四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第一句話嗎?”我低頭悄悄地問你,哪怕我都已然不記得了。
“記得呀?!蹦闾ь^,朝我微微地笑,電腦屏幕反射出的光,把你的臉印得粉紅,你的手依舊忙碌著,你正在幫我把PPT放進U盤里。
我抬頭,直直地看向了你。
“老師,我可以當(dāng)你的語文課代表嗎?”你俏皮地說,臉上的紅暈展開,突然覺得你像一個孩子,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因為你把我的心,和我貼得好近。
那是在夏天,第一次坐在高中的課堂里。
“老師,我可以當(dāng)你的語文課代表嗎?”
“可以??!”
“老師,我叫王韶雪,你的辦公室在哪兒……”
有天,我把回憶鎖在了箱子里,卻把鑰匙弄丟了。但好在你為我準(zhǔn)備了一把備用。
有天我養(yǎng)了一頭白駒,它說:“我只吃掉你的影子,你依舊在?!?/p>
有天我乘著船來到了湖里,湖水依舊平靜,擺渡人依舊在,熟悉的船上,有一個熟悉的小娃娃。
有天擺渡人長大了,船終于放不下她的時候,她去了陸上。
陸上有許許多多長大了的擺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