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燕
[摘 要]梭羅最根本的兩個身份是日記家與測量家,自然與自我的逢融合一是他的理想。本文將《梭羅1851年日記》與《瓦爾登湖》作比對閱讀,試圖以日記家與測量家的身份建構為切入點,探討梭羅自然寫作中“四季輪回”框架對人生哲學中“灰飛煙滅”主題的沖擊與解構,并論析其測量實驗中自然測量與精神測探之合盟。
[關鍵詞]梭羅;生態(tài)批評;日記家;測量家
梭羅逝后,愛默生悼詞的結束語是:“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知識、有道德或是有美的存在,那兒就是他的家園。”①愛德華·艾比(Edward Abbey)似乎比愛默生更了解梭羅對大自然的鐘愛,他改寫道:“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是有鹿和鷹,有自由和危險,有荒野或是有一條流淌的河,那兒就是亨利·梭羅的永遠的家園?!雹谒撬罅_的田園之夢。梭羅生前出版的兩部著作《康科德與梅里麥克河上一周》(以下簡稱《河上一周》)和《瓦爾登湖》,都是水環(huán)境與文學想象相映互滋的產(chǎn)品。梭羅的生態(tài)創(chuàng)作影響了繼他之后的美國生態(tài)文學作家繆爾、艾比、卡森等人;而以梭羅入住瓦爾登湖為象征的荒野尋歸,則影響了美國文學研究的環(huán)境轉向。謝爾曼·保羅(Sherman Paul)在他1958年的著作《美國湖濱:梭羅的精神探索》中,用新批評的細讀法把瓦爾登湖解讀成梭羅的“變形記”(The Metamorphoses)或“復生的寓言”(a fable of the renewal of life)③,認為瓦爾登湖播下了美國藝術文化有機傳統(tǒng)——他后來又稱作“綠色傳統(tǒng)”——的種子④。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在其1995年的著作《環(huán)境的想象》中,用一節(jié)的篇幅論述了綠色梭羅的經(jīng)典化過程,又用整章的篇幅探討了文學生態(tài)中心主義的批評范式,從而使梭羅在美國文學與文化構成中“湖邊圣人”的形象在綠色批評的研究中站穩(wěn)了腳跟。
在生態(tài)批評中,自然范疇里的時間與空間是環(huán)境研究不可忽視的兩個維度;而對自然、社會和精神生態(tài)的發(fā)掘,對于研究泛舟水上、又如植物般向下扎根泥土、向上朝天空伸展⑤的梭羅來說,也不可或缺。梭羅扎根在康科德,尤其鐘情于康科德的瓦爾登湖。他是記錄四季輪回的日記家,又是勘測峰谷湖洼的測量家。
一、日記家梭羅:康科德四季輪回的生態(tài)學
梭羅是日記家。自1837年10月22日寫下第一篇日記,到1861年11月3日記下最后一篇,梭羅的日記情緣共延綿24載。他留下日記39本,約200萬字。梭羅以日記傳世。他緣水而作的《河上一周》和《瓦爾登湖》,都是日記“儲蓄所”里的“零存整取”①。他的200萬字日記記錄了康科德的四季輪回,是“生活與文學的交集”②,自然與自我的匯融。
梭羅1817年出生,1837年從哈佛畢業(yè)。大文豪愛默生是建議梭羅寫日記的人。1837年10月22日,愛默生問:“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你寫日記嗎?”③于是那天梭羅寫下了他的第一篇日記,一寫就是24年,直到他病逝。從日記時長、數(shù)量和影響看,梭羅無疑可被稱為是日記家。梭羅1862年5月6日辭世,他留下的最珍貴的私人遺產(chǎn),是存放在一個箱子里的39本日記。1906年,波士頓的霍頓·米芙林出版社首次發(fā)行了《梭羅日記》全集,共14卷,200萬字④。梭羅生前與逝后發(fā)表的著作共20多部,幾乎都編選自他的日記。其中,編選自1845年至1847年日記的《瓦爾登湖》影響最大,在1985年《美國遺產(chǎn)》雜志“十本構成美國人性格的書”評選中名列第一,被譽為“超凡入圣”的書、“綠色經(jīng)典”。與日記結緣的24載,梭羅在行走與記錄中度過。對于日記家梭羅,觀察自然是愛好,思考生命是目的,記錄日記是手段。
1851年是梭羅自然觀察經(jīng)驗與日記文學創(chuàng)作已臻成熟的一年,也是梭羅修正《瓦爾登湖》的一年。我們將《梭羅1851年日記》與《瓦爾登湖》作比對閱讀,會發(fā)現(xiàn)梭羅自然寫作中順應自然的“四季輪回”框架。
作為自然寫作日記作家,梭羅不光分日記事,尤其重視四季結構。自1851年開始,他的日記格外留意自然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時間和順序⑤。日記里寫道:2月9日,小河開了凍,又見麝鼠潛水撈蛤;2月13日,溪邊有朵小花;3月27日,瓦爾登湖上的冰已化了2/3;5月10日,晚聽到草地上有鷸鳥聲;5月12日,聽到金色林鴝和長刺歌雀的啼鳴;7月16日,青蘋果長得與做菜用的尖頭蘋果一般大了;8月21日,伏牛花籽兒紅了;9月6日,山上空氣中飄著熟葡萄的甜香;10月5日,柳仍綠,但楓葉開始泛黃轉紅;10月30日,野蘋果可以吃了,知更鳥成群結伴而飛;11月11日,懷特水塘秋葉落盡,準備過冬;12月10日(據(jù)12日記載),地上有雪,幫梭羅一起測量的愛爾蘭人不肯像他一樣席地而坐吃晚飯。1851年康科德的春花夏鳥、秋風冬雪,日記里一一記載無遺。為何要如此細微地關注時序、時頻與四季結構?梭羅在1851年6月11日的日記里有自己的解釋:“只有狩獵季節(jié)的滿月和豐收季節(jié)的滿月引人注目,而我認為每一次滿月都值得關注并且具有其明顯的個性……據(jù)我所知,還沒有人觀察過季節(jié)里的細微差別。兩個夜晚也是不盡相同的。一本關于季節(jié)的書,每一頁的內(nèi)容都應該在相應的季節(jié),到戶外或相應的地區(qū)來寫?!雹?851年,梭羅延續(xù)1845年在瓦爾登湖畔小屋居住時就養(yǎng)成的習慣,每日下午與晚上在林間草地與溪邊湖畔觀察探測自然,上午在家潛心創(chuàng)作、書寫日記。他的《1851年日記》是“身體與心靈協(xié)作”的產(chǎn)品,是一部康科德的四季書。
關于四季結構書寫,梭羅熟悉借鑒的有17世紀約翰·伊夫林(John Evelyn)按日歷框架記錄的園林種植書《霍斯頓日歷》和威廉·霍特(William Howitt)1831年出版的《四季之書:或自然的日歷》①。正如梭羅所言,前人忽視了季節(jié)里的“細微差別”。梭羅日記在對自然細節(jié)的科學關注和四季生活的個人體悟上下功夫,超越了客觀書寫自然史的四季模式。他的《1851年日記》及生前所有未發(fā)表的日記和博物學筆記,在細節(jié)水準上都不輸甚至超過了與他同時代的自然作家麥考克絲(F. A. Michaux)和達爾文的作品。在四季生活的觀察實驗與生態(tài)領悟上,他的《瓦爾登湖》開創(chuàng)了美國自然散文寫作的巔峰,至今無人能及。
《瓦爾登湖》以春天開始,歷經(jīng)了夏、秋、冬,又以春天結束。四季輪回中,終點又是起點,生命開始復蘇,至于永恒。從1845年3月末到瓦爾登湖邊修建小木屋,到1845年7月4日入住,再到1847年9月6日離開,梭羅把兩年多的日記事件濃縮在一年的林中生活里,讓四季輪回的寓言綿亙永久?!锻郀柕呛酚媱澰?850年出版,最終正式出版于1854年。五年的時間里,梭羅七易其稿。在初稿中,梭羅并沒有把季節(jié)變換當作全書的一個重要框架。盡管作為一個自然寫作作家,他也強調說:“我期待著春天的信息。”②如梭羅1851年6月的日記所示,直到那時,他才開始正式考慮寫“一本關于季節(jié)的書”,用一種“四季書”的框架——把季節(jié)輪回作為寫作主題的布局。1854年的發(fā)表版里,“種豆”的夏天,“貝克田莊”豐收的秋天,“冬天的禽獸”,“冬天的湖”和“春天”等章次表明,梭羅的物候學興趣更濃了,他的季節(jié)書出版了。用弗萊(Northrop Frye)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來理解的話,以“春天”為末章的敘事模式是一種“春之信仰模式”,它與戲劇的上升運動結盟,趨向主人公的勝利③。梭羅在《瓦爾登湖》的四季框架里寄寓了自己遭遇《河上一周》銷售不景氣的失敗④后新生和成功的信念。
在日記家梭羅的季節(jié)書里,除了四季輪回的自然生態(tài)之外,我們還能讀出日記家四季寓言中的光陰哲學。從我們討論的《梭羅1851年日記》與《瓦爾登湖》兩部季節(jié)書里,我們一次又一次讀到了日記家對于自己的時間、生命和使命的思索。先來看《1851年日記》。7月19日,“我都34歲了,但我的生命幾乎完全沒有伸展開。簡直還只是萌芽狀態(tài)!有許多實例可以說明在我的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一個非常大的間隔,我都可以說自己白活了……生命的長度連讓人取得一項成功都不夠。在下一個34年里,奇跡也不太可能發(fā)生”⑤。梭羅對自己度過的34個四季評價不高。是什么樣的理想讓梭羅對自己34歲的生命不滿意?當日,梭羅接著寫道:“我想,我的四季流轉要比自然四季的循環(huán)慢得多;我的時間節(jié)奏與自然不同……假如生命就是等待,那就等待吧?!雹匏罅_在等待著什么?“藍知更鳥用背馱來了蒼穹”,梭羅迷戀“天國那藍眼睛的穹廬”;地上康科德的人們在沉睡,梭羅預備“要像黎明時站在棲木上的金雞一樣,放聲啼叫,即使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喚醒(他)的鄰人罷了”⑦。工業(yè)化進程加快的消費社會里,“人類在過著靜靜的絕望的生活”①,“金雞破曉”是梭羅的理想。他反復修改《瓦爾登湖》,等待著《瓦爾登湖》與《河上一周》不一樣的命運。怎樣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梭羅在1851年9月2日的日記中說:“……除非懷著熱忱去寫,否則我們寫不出優(yōu)秀和真實的東西……一個作家,也就是寫東西的人,他是自然萬物的筆錄者,他是玉米、青草和揮著筆的大氣。”②自然寫作日記家梭羅提倡寫作除了“返回自然”、觀察四季,還需“化身大法”,激情變身為大自然的一分子,物我合一,成為“揮著筆的大氣”。
梭羅用日記記錄著康科德的四季輪回,刻畫著生命的瞬息與恒長。他在1851年12月17日的日記中寫道:“利用每一次機會,就當是你最后的機會,用筆來表達你自己?!雹蹫槭裁匆衙恳惶斓娜沼浂甲V成“天鵝之歌”?日記家梭羅的動因與哥哥約翰的早逝有關。1842年,僅大梭羅一歲的哥哥約翰曾與梭羅一起泛舟康科德河與梅里麥克河,卻因剃須刀片劃破手指被感染,突然意外逝世。親歷哥哥的死亡,梭羅身心俱痛。在日記中,他是寒冬里一只因痛苦之沉重而不能釀蜜的蜜蜂。生之意義何在?梭羅在另一篇日記里反思自己“寒酸得很”的社會作為,堅定了“釀造生命之蜜”的使命感。他說:“我在想望著把我的生命的財富獻給人們,真正地給他們最珍貴的禮物。我要在貝殼中培養(yǎng)出珍珠來,為他們釀造生命之蜜?!雹苌檀?,四季如流。寫成四季書的《瓦爾登湖》里,梭羅說:“時間只是我垂釣的溪。我喝溪水;喝水的時候我看到它那沙底,它多么淺啊。它的汩汩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來?!雹菀呀?jīng)“灰飛煙滅”的生命,曾經(jīng)空谷回響的思想,在如流的四季輪回里,在日記家的文字之間,定格成了釣鉤上的永恒。
從1881至1892年間,梭羅日記的監(jiān)管人布萊克曾編輯出版梭羅日記四部,分別命名為《馬薩諸塞的早春》(1881)、《夏》(1884)、《秋》(1892)、《冬》(1888)。布萊克是梭羅的知音。
二、測量家梭羅:“瓦爾登湖是大地的眼睛”
梭羅說:“瓦爾登湖是大地的眼睛,望著它的人可以測出他自己天性的深淺?!雹匏罅_是測量家。他的測量工具除了羅盤、鉸鏈、鉛錘、釣絲和石頭,還有一支“春秋之筆”。他傍水而居、臨湖而作,做的是測量實驗。以四季為單位,梭羅用自然與自我合一之法,測出了望湖人天性的深淺,量出了日記家生命的倏恒。
因為有著測量的天賦與愛好,梭羅成了測量家。愛默生說:“梭羅對于測量有一種天然的技巧。他喜歡測量物體的距離、大小,諸如樹長、池深、河寬、山高,還有他鐘愛的幾個山峰峰頂?shù)拈g距。他的數(shù)學知識很好,加之他對康科德的地形了然于胸,他漸漸地成了個土地測量員。對于他,這工作有一個優(yōu)點——不斷地將他領到新的幽僻的地方,幫助他研究自然界。他在這工作中的技巧與計算的精確,很快贏得了人們的贊許,他從來不愁找不到事做?!雹邜勰K究還是了解梭羅的。《瓦爾登湖》的“經(jīng)濟篇”里,梭羅提供了自己某一階段的生活方式:“我當時在村中又測量又做木工和各種別的日工,我會的行業(yè)有我手指之數(shù)那么多,我一起掙了十三元三角四分。八個月的伙食費。”①除了動詞“測量”之外,還有“手指之數(shù)”“十三元三角四分”“八個月”等數(shù)字羅列,梭羅在習慣性的說話中印證了自己的測量頭腦。梭羅對于測量的熱衷主動,以至于政府派人勘測康科德河時,他早已測繪出了該河的全景圖,其中每一處數(shù)據(jù)都用細小的字體,標示得非常詳細與清楚。梭羅對測量工作有一種忘我的癡迷。1851年12月12日的日記有如下記載:“……二三十天以來我一直做著測量工作,過著粗陋的生活,甚至飲食方面都簡陋得很(我發(fā)現(xiàn)飲食總是隨著所作的工作的性質而改變)。今晚,我第一次在房間里生起火?!雹陂L時間做大量測量工作使其忘記了基本的生活要求,但梭羅卻不忘勤寫日記。《瓦爾登湖》與《1851年日記》中,動詞“測量”,計量單位“英尺”(1英尺=0.3048米)、“英寸”“碼”(1碼=0.9144米)、“桿”(1桿=16.5英尺=5.742米)、“蒲式耳”(1蒲式耳=36.3688升)和“吉耳”(1吉耳=1.4207升)等詞匯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梭羅不寫作的時候,幾乎都在測量;而他寫作的時候,也常在記述測量。二者相并堅持,所用工具不類,但同為測量:一是測量自然,一是“測量”人生。1851年12月12日的日記里,梭羅說寫日記是做“與內(nèi)心深處最神圣的天性相適應的事情,像鱒魚躲在青青河岸下一般潛伏在水晶般的思想里”。在“思想的深河”里,他“希望活下去!想活多久就活多久”③。測量與日記之后,隱藏著測量家制作一部描述康科德跨季經(jīng)年“自然史大全”的宏愿,還有一個用文字立不朽的日記家的夢想。
為了完成一部跨越時空經(jīng)緯的康科德自然史大全,測量家梭羅每天行走,常年勘察。各種自然景物是他的主要測量對象?!锻郀柕呛返谝徽隆敖?jīng)濟篇”中,梭羅這樣敘述自己的勞動:“很多年來,我委任我自己為暴風雪與暴風雨的督察員,我忠心稱職;又兼測量員,雖不測量公路,卻測量森林小徑和捷徑,并保它們暢通,我還測量了一年四季都能通行的巖石橋梁,自有大眾的足踵走來,證實它們的便利?!雹茉凇?851年日記》中,11月23日的日記記錄了康納屯濕地直徑3英寸的各類樹種棵樹列表。12月30日,梭羅記載道:“……今天下午在費爾黑文山,我聽到鋸子的聲響,隨后在山崖地帶我看見兩個人要鋸倒我正下方約200碼開外處的一棵高貴的松樹……它是這片森林遭到砍伐后幸存的十幾棵中的最后一棵,十五年來它顯現(xiàn)出遺世獨立的尊嚴,在后栽的萌芽林的上面搖擺著身子。我看到的那兩個人(活像一對小侏儒)猶如海貍或蟲子在啃著這棵高貴的樹的樹干,幾乎都看不到他們手中的橫鋸。我后來測量一下發(fā)現(xiàn)這棵樹高達100英尺?!雹萦辛恕笆迥辍薄白詈笠豢谩薄?00英尺”這樣具體的時間、樹數(shù)和樹高等測量數(shù)據(jù),伐木者之“渺小”與大松樹之“高貴”形象躍然紙上。當大樹就要轟然倒下時,“站在樹底下的兩個侏儒正逃離犯罪現(xiàn)場。他們?nèi)拥袅俗飷旱匿徸雍透印?。在梭羅筆下,伐木者儼如潰軍。“在高不可攀的地方給松樹提供一個枝椏做窩”,似大山之船的桅桿一般“仿佛站立了一個世紀”的“馬斯基塔奎德上空最有尊嚴”的大樹“倒下時拍打了山腰,躺倒在山谷里面,就好像它從未站立起來過,輕得就像羽毛一樣,像一個戰(zhàn)士收攏起他綠色的戰(zhàn)袍。仿佛它已站得厭倦了,以無聲的快樂去擁抱大地,讓自己的一切回歸塵埃。然而聽吧!在此之前你只是看到了,還沒有聽到任何響聲?,F(xiàn)在傳來了撞擊在巖石上的震耳欲聾的巨響,向人宣示即便是一棵樹,在死去的時候也會發(fā)出呻吟。它急于要擁抱大地,將自己的全部融入塵?!,F(xiàn)在一切都平靜下來了,無論用眼睛看還是用耳朵聽,這種平靜都永遠地持續(xù)下去”①。這是一棵樹鋸倒的畫面。梭羅的筆像一部現(xiàn)代攝影機,記錄下了200碼的山間距離造成的獨特視覺與聲響效果。日記在記錄,也在測量。梭羅從空間、時間和身形、聲音的維度測量了一棵樹的生命:大樹從站立到倒下的空間位移;似乎站立了“一個世紀”到將倒下的垂危中堅持“十五分鐘”,最后歸于“平靜永遠”的時間對照;身體“緩慢”“莊嚴”地倒下,聲音震耳欲聾似巨人發(fā)出一聲疼痛的呻吟。《瓦爾登湖》中,梭羅說:“我們可以用一千種簡單的方法來測定我們的生命?!雹谒萌沼洔y定一棵樹的“高貴”,也是測定我們自己生命或“渺小”或“高貴”的一種方法。
《瓦爾登湖》是梭羅一個經(jīng)典化的測量實驗。梭羅的“實驗性自我”在對瓦爾登湖湖底的測量及湖畔生活2年零2個月的體驗中成了美國文化的經(jīng)典形象。梭羅的測量實驗分自然測量、經(jīng)濟測算和精神測探三部分。
自然測量需要的工具,從德國生產(chǎn)的極其精密的圓規(guī)到常用的寒暑表、水準儀、直尺、軟尺、羅盤、鉸鏈、鉛錘甚至是釣絲和石頭,梭羅一應俱全。自然測量的對象包括湖邊樹木、道路、湖周、面積、湖岸四方山峰的水面高度、不同季節(jié)湖岸的水位漲落、湖底的形態(tài),尤其是湖深。傳說中的瓦爾登湖是個無底之湖,作為測量家,梭羅“渴望著把瓦爾登湖相傳早已失去的湖底給予恢復”③。1846年初,梭羅在融冰之前小心地勘察了它,“以十桿比一英寸的比例畫了湖的圖樣,在一百多處記下了它們的深度”④。在一塊重一磅半的石頭和綁著石頭的釣鱈魚的釣絲的幫助下,梭羅測得瓦爾登湖的最深處是“一百零二英尺”,湖水上漲時計“一百零七英尺”。測量瓦爾登湖后,梭羅寫道:“湖面這樣小,而有這樣的深度,真是令人驚奇,然而不管你的想象力怎樣豐富,你不能再減少它一英寸。如果一切的湖都很淺,那又怎么樣呢?難道它不會在人類心靈上反映出來嗎?我感激的是這一個湖,深而純潔,可以作為一個象征。當人們還相信著無限的時候,就會有一些湖沼被認為是無底的了?!雹萦邢夼c無限,是梭羅思考的問題。瓦爾登湖是一個象征,他測量自然,以發(fā)現(xiàn)證明自然的深奧無限;他書寫有限的生命日記,以實踐塑建無限的生命財富。
經(jīng)濟測算體現(xiàn)在《瓦爾登湖》“經(jīng)濟篇”的一份份賬單里。從房子到飲食、服飾的各項開支都細列在賬單里,梭羅要證明的是:靠雙手勞動,我們“每年之內(nèi)只需工作六個星期,就足夠支付一切生活開銷了”⑥;剩下的時間里,我們可以干無數(shù)有意義的事情。對于今天物化的社會里的人們而言,150多年前梭羅書寫在《瓦爾登湖》里的建議猶如驚雷:“簡樸,簡樸,簡樸?。 喕?,簡化?!保⊿implicity, simplicity, simplicity!...Simplify, simplify.)⑦在實驗的隱喻里,人類生活的浪費以賬單觸目,以規(guī)勸告終。梭羅測量家的“匠心”剖露無遺。
通過測量瓦爾登湖的湖深,梭羅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規(guī)則:“用一根直尺放在最長的距離上畫了一道線,又放在最寬闊的地方畫了一道線……最深處正巧在兩線的交點?!彼诎缀鹊氐臏y量驗證了這一規(guī)則的正確性。根據(jù)自己對湖和人的觀察,梭羅推想:
湖的情形如此,在倫理學上何嘗不如此。這就是平均律。這樣用兩條直徑來測量的規(guī)律,不但指示了我們觀察天體中的太陽系,還指示了我們觀察人心,而且就一個人的特殊的日常行為和生活潮流組成的集合體的長度和闊度,我們也可以畫兩條這樣的線,通到他的凹處和入口,那兩條線的交叉點,便是他的性格的最高峰或最深處了。也許我們只要知道這人的河岸的走向和他的四周環(huán)境,我們便可以知道他的深度和那隱藏著的底奧。如果他的周圍是多山的環(huán)境,湖岸險巇,山峰高高聳起,反映在胸際,他一定是一個有著同樣的深度的人??墒且粋€低平的湖岸,就說明這人在另一方面也膚淺。①
一個人與一個湖是如此地相像,用長度和闊度兩線相交的測湖法同樣可以測算出道德人心。從湖到人,一種精神測探法應運而生。瓦爾登湖“是大地的眼睛,望著它的人可以測出他自己天性的深淺”;瓦爾登湖是“神的一滴”,對它“莊嚴、純潔的景色”就算只有一瞥,“已經(jīng)可以洗凈國務街和那引擎上的油膩了”;它是文藝女神居住的帕那薩斯山的神泉,而火車到來,森林砍伐,湖上的冰被當作商品運走,瓦爾登湖的皮膚被生生剝掉,湖光山色的破壞必會讓繆斯女神都沉默②。精神測探上,梭羅的比喻把一個湖與一個民族的的精神、文化關聯(lián)起來,其深淺、潔污和雅俗互為鑒照。
梭羅死于深愛的測量工作。1860年12月3日,他在冬天的康科德森林細數(shù)樹木的年輪時染上了一場致命的風寒,其后未能康復。1862年,梭羅死于風寒引發(fā)的肺結核及其并發(fā)癥,結束了他作為測量家與日記家短暫卻豐產(chǎn)的一生。
三、結語
梭羅用測量發(fā)現(xiàn)自然,用日記記錄自然,他是每日行走在自然中的作家?!拔娜俗骷覒摽偸腔蛑饕谖葑永铮戎匀粡拇皯衾锪镞M來?”對這一設問,梭羅的回答無疑是否定的,因為“戶外是吸收來自周圍種種影響的地方”③。梭羅是提倡走進戶外感受自然的作家,像他喜歡的詩人華茲華斯一樣,“他的書房在戶外”④。梭羅尤其推崇“讓五官完全放松自在的散步”,“一種真正的目游(a true sauntering of the eye)”,“不是去就物,而是讓物來親近你”⑤。這種五官自由自在的目游散步是置身自然,忘卻自我,讓物的主體性充分影響審美者的參與交融審美法。漫步康科德,梭羅做了職業(yè)測量家,他測量瓦爾登湖的深度,測量康科德的一峰一樹?!爱吷杂玫目茖W測量法”是梭羅探索自然,“了解大自然之物質形態(tài)與精神內(nèi)涵的方式”⑥。在戶外,梭羅呼松樹為友,稱自己是“另一個自然——自然的親兄弟”⑦,康科德的自然與梭羅的自我渾然交融;在室內(nèi),梭羅“是自然萬物的筆錄者,他是玉米、青草和揮著筆的大氣”⑧。在《梭羅1851年日記》與《瓦爾登湖》中,測量家與日記家梭羅,在四季輪回的自然時空里探測到了瓦爾登湖及所有生命的秘密,在日記書寫的不朽中實現(xiàn)了自然與自我完美合一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