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母

何曉坤

你是我身體里最清澈的那滴水

你穿透時空和詞語的滋潤

讓我在別無選擇的宿命廢墟上

默默存活和生長

——題記

一

我一直堅信 你是命運轉(zhuǎn)盤里

那粒最微弱的塵埃 被錯誤地投放人世

像高空里飄浮不定的雨滴 整整一生

你都沒有找到下落的方向 面對風(fēng)

面對沒有重心的時間 你選擇了沉默

選擇了歲月中背陰的段落 你企圖

錯過陽光下那些陰冷驚悚的閱讀

你的夢想 注定像夢一樣易碎 縹緲

起風(fēng)的時候 你開始顫抖 恐懼

像寒夜中飄浮自戕的幻影

你抓不住自己的心 甚至抓不住

天空的一縷浮云 也抓不住你的影子

就在這種你無力把持的煎熬中

你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仿佛一株苦草

在凄冷的荒原上 被風(fēng)連根帶走

二

我所說的 并不是苦難與宿命的問題

你是我的祖母 我是你生命枯枝上

前世就已懸掛的那枚苦澀的果

我們的相依為命 前世就已注定

一個女人把我?guī)У绞郎?另一個女人

把我捂在懷中 這是宿世的果

結(jié)在了今生的枝頭 我真的心存感激

像一只已無力飛翔的老母鳥 堅韌的你

在時光的草叢中 以滿是傷痕的軀體

護(hù)住剛出殼的雛 在你虛弱的懷里

我就這樣一步步挪向塵世的叢林

今天 你恒定的體溫已滲入我的每根神經(jīng)

即便在夢里 我也能清楚地嗅出你的體味

我當(dāng)然也忘不了 那些粗糲的食物

通過你牙床的碾磨后 一點一點

送到我的口中 你期待我長大

期待劫后余生的家庭 能有一個

男人的身影 你因此幻想變成一眼泉水

小心翼翼地澆灌艱難復(fù)活的枯樹

小心翼翼地守護(hù) 枝頭上那枚

青澀的果

三

你幾乎是這個民族女性的化身

三寸金蓮 滿目和善 包容內(nèi)斂

恬退隱忍 你也曾有花樣年華

有手托腮幫遙望星空的憧憬

我想那時的你 一定是在幻想

明天 但肯定不曾想過 宿命

當(dāng)你的生命和一個男人捆在一起

你注定已不再是自己的主人

你有過榮耀 有過女人夢幻般的光陰

這些虛幻的時間 注定只是曇花一現(xiàn)

在這個英雄的男人身邊 在這道高高的門里

你只能是陪襯 是一道虛設(shè)的風(fēng)景

而你很知足 對自己有無邊的包容和寬恕

平靜地接納并呵護(hù)每一個未知的日子

不抱怨 不抗?fàn)?像滯留天邊的那片云彩

有風(fēng)的時候 歡歡喜喜隨風(fēng)而動

無風(fēng)的時候 便與天空保持恒久而癡迷的

遙望和守候

四

你肯定做夢也不曾想過 膽小怯■的你

今生還有兩個名字 地主和地主婆

你一定已經(jīng)寬恕無可琢磨的宿命之神

面對滿地憂傷的花朵 你顯得很平靜

感謝上蒼 感謝生命里額外的恩賜

感謝滿天舞動的石頭 感謝謊言和風(fēng)

這些赤裸裸的預(yù)言 讓你提前解讀

死亡和苦難 當(dāng)身邊的男人

一個個從你生活中消失 你的世界

就只剩下灰燼 剩下時間的背影和疼痛

父親 丈夫 兒子 這些溫馨的符號

現(xiàn)在已經(jīng)裂變成世間最鋒利的刀子

慢慢地 慢慢地 割向你的內(nèi)心

從此 這粒虛空里最微弱的塵埃

開始背起整座天空 在廢墟里爬行

當(dāng)我來到你的枝頭 你生命的根

已裸露在大地的窗外 另一個女人

我的母親 你宿世的女兒

正攙著你走過風(fēng)暴之后的荒原

攙著你小心翼翼地清洗黃昏的倒影

五

太多的風(fēng)吹雨打 太多的霜凍日曝

檢閱著這棵枯而不死的苦難之樹

在一天又一天的時間輪回里

你安靜地等待 無影無形的輪子

將你的靈魂碾碎 你甚至幻想

來去無蹤的風(fēng) 吹干或卷走

你潮濕得令人陰冷的聲聲嘆息

但你沒有脫逃的機會 甚至沒有

藏匿一個笑臉的力氣 我至今沒有忘記

風(fēng)聲鶴唳的寒夜 你像一只驚恐的老鼠

渾身哆嗦 綣縮在火塘邊的角落里

在這種顫栗和驚悚的無盡重復(fù)中

你再也沒有找到那把離內(nèi)心最近的椅子

而我 你生命枯枝上飄搖欲墜的苦果

注定要陪你喝干一世的脆弱和屈辱

陽光照耀萬物的清晨 我卑屈的小手

要努力扶著你瑟瑟發(fā)抖東搖西晃的身軀

跪在閃閃發(fā)光的瓦碴上 跪在大地的祭臺上

呆若木雞地看著你 對著藍(lán)得發(fā)冷的天空

面無表情地撕開麻木的肉身 把一顆

發(fā)皺的心 顫顫巍巍地捧在枯骨般的手上

黑夜降臨 我要把你背進(jìn)時光的囚室

看你顫抖著雙唇 顛三倒四地背誦

歲月的訓(xùn)詞 祖母啊

你蟲子般卑微低賤的命 就這樣

在時光支離破碎的夾頁里 默默演示

疼痛與滄桑 悲哀與苦難 而且不留

一絲痕跡

六

2011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 又一個清明節(jié)

我再次來到你的屋前 此時你已離開

讓你驚恐一生的塵世 整整二十七年

你的屋頂長滿蕨棵和荒草 天空很近

一只陌生而親切的鳥 安祥地盤踞在

我的頭頂 那種遙遠(yuǎn)的溫馨

像突臨的閃電 剎時便穿過我的肉身

親愛的祖母 我知道你就在我的頭頂

我還知道 你清修苦難的靈魂

已安居天國的花園 多少次夢中相會

多少次神靈傳信 我知道你宿命的劫難已盡 靈魂的傷口 已被時間悄悄撫平

而我依舊難忘 你在我懷中告別塵世的情景

祖母呀 沒在你的有生之年給你幸福

給你安全的信念 已經(jīng)是我此生不眠的痛

今天 捧著負(fù)罪的心 我跪在你的墳前

我要告訴你的是 在時光的刀刃上

我已學(xué)會遺忘和銘記 學(xué)會平靜與感恩

我還要告訴你 你是我身體里最清澈的那

滴水

你穿透時空和詞語的滋潤 讓我

在別無選擇的宿命廢墟上 默默存活和生長

你還是我心靈中央的那盞燈 讓我

時刻都能看見自己 看見時光的倒影

和苦難深處的溫暖 就像你遠(yuǎn)離苦海的靈魂

站在天國的陽臺上 平靜地遙望

埋葬肉身和記憶的山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