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敏,1955年生于廣州。主要作品有詩集《米色花》、《瓶中船》,長篇小說《幸存者手記》和散文集《陽光碎片》、《成年禮》、《捕蝶者》和《涉過忘川》等。
三嫂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大姐未滿兩歲,而剛出生的嬰兒是我二姐。那時母親在廣東新興縣人民政府工作,公家便從新興縣城外的一戶農(nóng)家,請來了三嫂。1950年代初共產(chǎn)黨干部施行供給制,從住房家具到口糧零用,都由公家統(tǒng)一配給,薪水這個東西,要到1955年才有。三嫂到我們家?guī)Ш⒆?,也是由公家配給,每月酬勞五元,那時的幣制叫五萬元?!肮摇边@個詞現(xiàn)在我說起來有點別扭,那時卻是個時興詞,連三嫂這樣的農(nóng)婦也耳熟能詳,它指的是政權(quán),或說組織,無所不在,無所不能。
三嫂原住的村子叫南外村,大約是縣城南門外的意思。她的丈夫早早離世,一個兒子十幾歲便去往海外打工,家中還有一個女兒,約八九歲。三嫂給我們家?guī)蛡虻囊稽c收入,用于撫養(yǎng)她的女兒,供她上學(xué)讀書。
三嫂就這樣成為我們家的成員,須臾不可缺少,與我們朝夕相處達十年之久,帶大了我們姊妹四人。實際上,她比母親更可依賴,依靠,比母親更知我們的饑渴,冷暖,她完全是我們的家人。家里最貴重的東西是一個小紅匣子,里面裝著糧本,各種票證,錢。簡單地說,這匣子是我們一家的生活之本,它就由三嫂掌管。三嫂不識字,卻能記得清楚各人的糧食定量,各種票證的名目和它們所對應(yīng)的物質(zhì)數(shù)量,以此打理我們一家數(shù)口的生活,從沒聽說出過什么錯。
三嫂做活時,用一條背帶把孩子背在背上,她的背幾乎沒有直過。她把我二姐背到四歲,然后背我,到我兩歲,又背我妹妹。按照我母親的描述,母親總是趕在外面工作,哺乳期需要兩頭趕,每一到家,三嫂便把孩子交給她,同時端出飯菜,母親一邊吃飯一邊哺乳,一邊還要盯著鬧鐘,時間一到,她便放下碗筷,把懷里的孩子遞給三嫂,匆匆又撲出門。
1955年初,母親離開新興縣,遷往廣州與我父親團聚,三嫂便隨我們家一同到了廣州。那時新興到廣州的路很遠(yuǎn)很周折,對于三嫂來說是離鄉(xiāng)背井,三嫂的心里當(dāng)然和我母親不一樣,廣州對于她是全然陌生的所在,她是為了帶別人的女兒拋下自己的女兒。當(dāng)時母親是個孕婦,正懷著我,帶著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四歲,其中一個還生病發(fā)燒。三嫂擔(dān)著行李,用一個熱水瓶裝上粥,準(zhǔn)備路上喂給發(fā)燒的孩子。她們站在鐵軌邊上等過路的火車,小站之小連站臺也沒有?;疖囍笫禽喍?,之后再換長途汽車,又或者是汽車,輪渡,再到汽車,三嫂自己也記不清了。她記得的是,站在江邊等輪渡的時候,風(fēng)把人變得僵硬,十個手指都不會伸展。我母親對她說,這個孩子燒得太厲害,怕是不能拖到廣州了,我要馬上帶她去看醫(yī)生。母親把全部家當(dāng)交給三嫂,讓她帶著我大姐上輪渡,先去廣州找我父親。我母親作出這個決定,一點猶豫也不曾有,因為三嫂完全就是我們的家人。
所有人稱呼她三嫂,我父母這樣稱呼,我們姊妹也這樣稱呼,這兩個字叫起來很親切,我甚至覺得那音調(diào)里帶有撒嬌的成分,這是我們在父母面前所不敢有的。等我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照料一個孩子有多么操勞,而三嫂要操勞的還得多上幾倍。做飯洗衣不必說,還要擔(dān)米挑柴,把黃泥和煤粉揉在一起做煤球,排各種各樣的長隊,為了給我們買上一點肉、蛋和副食品。三嫂的手是粗糙的,掌上的溝壑密得可以吸水,我們當(dāng)中誰流了眼淚,她會用手在那哭臉上抹,三兩下淚水就干了。她的指關(guān)節(jié)像老樹的疤痕,拉不直,指甲倒像崩裂過的巖礫,沒有一個光滑平整。我以為人到老了都會那樣,幾十年后我也老了,才知道并不是的,那樣的手指其實全是疼痛。而三嫂的手卻能給我們止痛,我們肚子痛了,三嫂會在手心點一滴生油,搓熱手心給我們?nèi)喽亲?,直揉到紅紅的發(fā)熱。我們哪里磕碰青了腫了,她也那樣給我們?nèi)?,直到疼痛緩解消失。她用枇杷葉子煮水,給我們治咳嗽。她用大鐵盆盛上熱水,搓衣板橫架在鐵盆上,把我們當(dāng)中生病的那個擱在板上,讓蒸汽給發(fā)汗退燒。
我記事的時候,三嫂的女兒已經(jīng)在廣州念書,不久便進了工廠工作。周末她會到我們家來過,和我們一起玩,我們叫她阿姐。她把長辮子搭在我和妹妹肩上,讓我們假想自己也有這樣漂亮的辮子。
到我妹妹三歲,公家規(guī)定不能請保姆了,三嫂求我母親說,你再生一個吧,再生一個就是兒子了。但我母親不愿再生了。在我們這個國度,生不生孩子不歸個人決定,而屬于國家大計。我這一代,生孩子需要報告組織批準(zhǔn),必須持有有關(guān)部門發(fā)給的一張準(zhǔn)生證。我母親那一代,國家提倡的是英雄母親多生育,不生孩子需要報告申請組織批準(zhǔn)。母親打報告,三嫂小聲嘀咕,你看樓下那家,生六個了,二門那家,都九個了,公家不會批準(zhǔn)的。但母親一個報告再接一個報告,公家終于批準(zhǔn)了。幾十年后三嫂對我講起這件事,眼眶里還是濕的。
這個時候正好是1960年,大饑荒降臨了。那三年中國出生的人口明顯減少,從1952年到1958年,每年的出生人口浮動在1700萬到1800萬之間,1959年卻一下縮減到1300萬,1960年是1400萬,1961年是1100萬。饑餓的父母難以喂養(yǎng)孩子,這大約是母親鐵了心的主要原因。
城市人是有口糧定量的,即便以各種名目消減,也比農(nóng)村人要好過得多,何況我們還是住在軍隊大院里,供應(yīng)算是相當(dāng)優(yōu)越。但還是餓。院子里但凡有一點土的地方,都變成了菜地,種上番薯南瓜之類可以充饑的東西。更多的面積種的是君達菜,因為它速生,厚實,頂饑,我們叫它牛皮菜,三嫂叫它豬乸菜,說是她在鄉(xiāng)下喂豬吃的。雖說現(xiàn)在的菜攤不時也能看到這種菜,正如也能看到番薯葉和南瓜苗一樣,但我以為必得把它作為主食吃上一些日子,并且沒有油和佐料,才算了解它的滋味。
大約因為公社化之風(fēng)勁吹,大院里辦起了幼兒園,一來可解決家屬的就業(yè)問題,二來也解決我們這些小孩子的問題。我和妹妹進了幼兒園,三嫂也作為職工進了幼兒園。有三嫂在,幼兒園跟家便沒什么兩樣。周一的早晨,我和妹妹拉著手,頭也不回走出家門,一點無需母親操心。三嫂會等在幼兒園門口,把她自己口糧中的一個黑饅頭掰成兩半分給我們。饑餓大約和眩暈是同伙,我總是趕不開眩暈。一天傍晚,照例對著碗里的一小坨雙蒸飯,里面照例黑黑黃黃不知摻了什么葉子,我竟然就不餓了,反倒想要嘔吐,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三嫂守在我身邊,我就閉上眼睛再睡,覺得舒服得很。這個病房住著我和妹妹,三嫂是先帶我妹妹住進來的,幾天之后我也來了,于是她一并照看我們兩人。病房外面的草比人高,某天聽到草后面的坡地里聲音很亂,有人喊,狼,狼,打狼,快打狼。因為有三嫂在,我倒也不怕,就趴在窗子上看,看見深草后面許多晃動的鋤頭和棍子。三嫂說,現(xiàn)在的狼也好餓啊,好餓啊。她用手臂把我和妹妹團得緊緊。
大饑荒時期有許多人逃往英國治下的香港,數(shù)目雖有不同說法,但總歸是成千上萬。僅在1962年5月,廣東當(dāng)局短暫放開了邊卡,允許饑民自行赴港,前后十幾天,就涌過去三十萬人。據(jù)說當(dāng)時的廣九火車站,每天都潮水般擠滿企圖去往邊境的人們。我們居住的軍隊大院當(dāng)然沒有饑民,但不時會看見有人收到親友寄自香港的郵包,那些鐵皮的花生油罐,餅干罐,花花綠綠漂亮得很,誰也舍不得丟掉,大人們總有很多心機,把它們做成各種生活用具。這些郵包啟迪人們想象外面的生活,雖說想象力有限,但無疑是不會餓飯。三嫂動了去香港的念頭,她當(dāng)然不敢偷渡,便依法規(guī)申請赴港隨兒子生活,但法規(guī)這東西老百姓總是捉摸不透,結(jié)果是不獲批準(zhǔn)。
我們的幼兒園是一陣風(fēng)起來的,沒多久又一陣風(fēng)散了。三嫂又去給別人家?guī)Ш⒆?。后來三嫂的女兒有了一間很小的宿舍,并結(jié)了婚,三嫂在廣州總算有了自己的家,盡管那小屋連她的床鋪也擺不下來。三嫂的兒子沒怎么念過書,在香港做的是苦工,卻盡責(zé)寄錢回來,贍養(yǎng)幫補母親。國家非常需要外匯,便出臺條文鼓勵華僑給國內(nèi)親人匯款,國家收了外匯,按官方匯率折成人民幣付給國內(nèi)的收款人,鼓勵的方法是,按匯款的額度發(fā)給一定比例的物資購銷憑證,叫僑匯票,憑這種票,可以到華僑商店買市面上買不到的商品。三嫂記掛我們,我們家是她走動最勤的親戚,她來的時候,手里端一個紙袋,里面便是華僑商店里買來的面包,她把面包分給我們。我從沒吃過那樣好吃的東西,那樣噴香,那樣松軟,如果紙袋里還有幾點碎末,我和妹妹也會用指尖捏起來放進嘴里??粗覀兊某韵啵┑哪樕鲜菨M足的笑紋。
離開我們家之后,三嫂又背過幾戶人家的孩子,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之后她做了外婆,又背大了兩個外孫。到我結(jié)婚生子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七十歲了,還執(zhí)意要來背我的孩子。她的背一生都沒有直過。
三嫂留在我記憶中的樣子是沉默的,面容和體態(tài)都靜著,幾乎沒有聲音,沒有歌謠也沒有故事。她話很少,笑聲也很少,臉上的皺紋都是苦味。有時那些皺紋舒展一下,像小風(fēng)拂過水面,就是她苦中品出一點點甘甜。有一次她指著電視里的字幕問我,那里講“小”什么?我叫起來,三嫂你是識字的?她羞澀地笑了,說,那個不是你名字的“小”么?
好不容易熬到孫兒長大,經(jīng)過一輪拆遷,回遷,三嫂家的住房松動了一點,她終于有一個小間擺下她的床鋪,有一個安定的角落養(yǎng)老了。然而沒有安定幾年,外孫娶媳婦需要房子,三嫂便用一個帆布袋收拾自己的鋪蓋衣物,返回新興鄉(xiāng)間去了。三嫂叫我?guī)退I一個小電飯煲,說她帶回去自己煮自己吃,鄉(xiāng)下的老屋雖然幾十年沒有住人,收拾一下還是好的。我把三嫂送到長途汽車站,到了柵口,檢票的不讓我進去,我只好站在柵欄外,看著三嫂吃力地把巨大的帆布袋舉上車門,心里明白三嫂老了。
三嫂是在鄉(xiāng)下的老屋里去世的。她的侄女告訴我們,她那兩天不想吃飯,或者說,吃不下飯。不過兩天,就過去了。她沒有麻煩別人,她一生都照料別人,從沒有麻煩別人。
今年春天我們姊妹去新興給三嫂掃墓,現(xiàn)在路途順當(dāng)了,輪渡之類全不需要,不過兩個多小時車程。
三嫂歸老的老屋是她夫家的老屋,左近是她夫家的親戚,村中的祠堂還是她停靈時的樣子。她所以叫做三嫂,依據(jù)的是她丈夫在家中的排行,這個村子和這個祠堂,是以他丈夫 的名分容留她的。我從未聽她說起過她丈夫的故事,只知道他姓甘,因為他的女兒阿姐姓甘。即使三嫂,我以為熟悉,其實也并不知道她的故事。
村子后面不遠(yuǎn)處,是先人們居住的山墳,已經(jīng)許多世代了。由于城鎮(zhèn)的擴張和世事的衍變,自然已經(jīng)收縮了從前的蓊郁和靜穩(wěn),看上去倒像流變之中的一個孤島,近前已有車道穿過,距離三嫂的墳頭咫尺之遙,已是一片被人承包的果園。所幸墳前那幾棵大樹年歲夠深,應(yīng)該是三嫂所認(rèn)識的,夜里它們?nèi)羰窃谛★L(fēng)中說話,想來那口音三嫂也能聽懂。
三嫂的名字我是知道的,她姓陳,名灶養(yǎng),但她的墓碑上沒有她的名字。墓碑刻的字是:南外 甘復(fù)園 佑?xùn)|公陳氏甘太母之墓。南外是村名。甘復(fù)園是甘氏的一支,山坡上另有一些墳碑上也有這樣三個字。盡管三嫂與她丈夫共同生活的時間不長,至少有四十多年完全是靠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但在這片山墳中,她只能以其夫的名字為符號,碑上的佑?xùn)|公該是她的丈夫。阿姐告訴我們,她父親的名字其實是甘佐東,刻碑的寫錯了。此外碑的兩側(cè)還各有一列字,左側(cè)是立碑年月,右側(cè)是“二十一世”。我問阿姐“二十一世”是指什么,阿姐想了一想,搖頭說不知道。
清明剛過,墳上的草已很長,是雨水洗過的青綠。我們俯身拔草,燒紙錢,給三嫂燒幾套四季衣衫。但愿她用得著,但愿她能收到吧。
小學(xué)
我的小學(xué)校竟然還在那條小街里,五十年了。昨天偶然走過那條小街,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在這樣一個多變的時代,五十年而不變的事物難免令人生疑。它所以能在滿城的大拆大建中幸存,總是有原因的,我上學(xué)的時候聽說過,偉大的革命領(lǐng)袖早年在廣州操辦農(nóng)民運動講習(xí)所,就曾經(jīng)居住過這里。
校門依然敞開,但已經(jīng)不再是學(xué)校了,操場比記憶中的小,卻也還在,白晃晃的陽光凜然鍍在上面。兩層的舊樓還站在操場邊上,還是淺黃的粉墻,想必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粉刷,顏色比我記憶中的要新。樓下一層曾經(jīng)是一年級的教室,左側(cè)第一間是一年級一班,第二間是一年級二班。一班的墻上有一扇窗子,非常高,僅能用于通氣,就算使勁踮起腳,也不可能看到外面的風(fēng)景。我所在的二班就連這樣的窗子也沒有。為了采光,教室的后墻是全敞開的,坐在后排的同學(xué),弓一下背,身體就到了走廊上。這種老式的房子樓層高,仰頭向上張望的時候,覺得頂上黑森森的,橫排的木梁大約是歲月的顏色,縱排在梁上的木樓板也黑得深沉,沒有光線能讓我看到蜘蛛在不在那里結(jié)網(wǎng),但每當(dāng)下課鈴響,便能聽到頭頂上馬群奔騰。
班主任老師姓李,我一定不會記錯,她個子瘦小。1962年是饑餓的年份,幾乎每天兩節(jié)課過后,我便開始眩暈。但即使在普遍的饑餓之中,李老師的瘦小也還是過于明顯。那時不少女孩子入學(xué)時間較晚,全班一起立,李老師就失去了身高的威嚴(yán),于是我特別能感覺到她臉上的威嚴(yán)。大約因為作業(yè)得了幾個五分,李老師偏心我,派我做班長,全沒料到這其實是讓我每日都生活在恐懼之中。上課鈴響我便得站到講臺一側(cè),面朝全班同學(xué),等著老師出現(xiàn)在門口,待她點頭示意,我便喊起立。我不敢告訴她我是多么害怕這樣一件事,只好一直忍受害怕。我默念著起立起立起立,唇齒也加入無聲的練習(xí),有時她的示意突然打亂我的節(jié)奏,我就變成口吃。
大葉榕或許不是從前那棵了,因為它不應(yīng)該在圍墻外面,但看樹干的年齡似乎又是,橫在我記憶中的,還有眼前這特別壯碩的橫枝。從前操場邊上立著兩支粗大的竹竿,就是固定在榕樹的橫枝上,那是我們玩耍的器械,雙手和腳掌變成小獸的爪子,從竹竿底部一下一下攀爬到頂部,然后刷的滑下來,這種鄉(xiāng)村孩子擅長的游戲,也是我們體育課測試的一個項目。體育老師手持一個秒表,計算我們跑步的速度,也計算我們爬竿的速度,頸上還掛一根軟尺,量我們跳到沙池里的腳印。他高而且瘦,以致臉小得看不出喜怒,我們都叫他“米七”,這稱謂中有欽羨他的高度難以企及的意思。
我的書包是母親縫的,藍布面上的兩朵花兒也是母親親手繡的,那是她早年為自己預(yù)備的花兒,為的是等待一個她自己的時辰。后來革命來了,花兒就折到箱子底下,日子一天比一天粗糙,枯澀,她自己綻放的季節(jié)就錯過了。她把那塊藍布縫成我的書包的時候,心境肯定和在布面繡花的時候大不一樣。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我時常會用手指摩挲花兒的針腳,指尖就能知道那是花瓣還是葉子。
那是饑餓的年代。米和各種菜葉樹葉合在一起蒸成飯,再加水蒸一遍,看上去量增多了,叫雙蒸飯。樹葉不僅是我們的主食,更是我們的零食。早晨上學(xué),街面的落葉都是新的。有一棵樹,至今不知道叫什么樹,樹葉是酸的,我每天撿一把酸樹葉揣在兜里,做為零食。還有一棵樹,許多年后才知道叫石栗,葉子大而厚,結(jié)出的果子模樣有點兒像桃子,我也吃過掉在地上的這種“桃子”。酢漿草最好吃,也就不容易讓我先看到,看到的時候它必是鮮嫩的,我們叫它酸味草,輕輕一嚼就滿口清汁。
課桌與生活一樣簡陋,桌面凹凸不平,書包里必備的文具除了鉛筆,還有一塊鐵皮墊板,時新一點的是塑料墊板,把它墊在作業(yè)本的紙頁間,才能寫出平整的字。
同學(xué)中我記得最真切的是湯佩蘭,她總是坐在前排,與我為鄰。她不言不語,上課和下課都安靜地呆在自己的座位上,我也一樣,于是我們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湯佩蘭比我要大幾歲,她作業(yè)本上寫的字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這些字工整方正,筆劃很多,一行一行把方格子全部填滿,但顯然跟老師課上教的不一樣,跟所有的同學(xué)不一樣,無論語文課還是算術(shù)課,她的本子上寫的都是我不認(rèn)識的字。每次收作業(yè)本我都先收湯佩蘭的,偶爾一次慢了一步,她的本子就飛了起來,后排的同學(xué)接住了又拋向前排,左邊的同學(xué)接住了又拋向右邊。我和湯佩蘭在課室里來回來去跑,我聽到她開口叫喊,但沒聽清她喊的是什么。抓住那本子,我才偷偷看她一眼,她哭了,她的眼淚是清的。
這會兒我站在學(xué)校門口,太陽暴烈,過往的記憶都被強光遮沒,操場上停了幾輛車,陽光在那里更堂皇了,亮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米七不會走出來了,李老師也不會,這里沒有人認(rèn)識我,歲月已經(jīng)流變。
離開校門我拐向西面的巷子,我的好些同學(xué)曾經(jīng)住在這個巷子里。側(cè)壁的紅砂巖是前朝的遺物,但青石板路不見了,換成了水泥鋪的街面。街面太直了,不再是我記憶中曲曲拐拐的巷子。我沒有企圖找從前的舊房子,我想我的記憶是靠不住的。
而臺階下的那口井竟然還在,井旁的雞蛋花樹還在,它真的就是那口井嗎?五十年前我投落一顆石子到井里,現(xiàn)在它是否還在那里?
創(chuàng)作談
我心目中好的散文大約是,有自己的話要說,有詩性,有個人風(fēng)格,文字要干凈。耐讀,經(jīng)得起時間考研。其中有自己的話要說最重要?,F(xiàn)實的困難是要在言與止之間迂回周折,即如一棵樹屈曲成盆景,藝術(shù)是藝術(shù)了,但終究成不了大樹。我欣羨自由生長的大樹。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