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添香夜讀書》
院中臘梅幾支花,案頭宣爐一炷香。紅泥火盆映雪夜,琴瑟嬌娘暖玉堂。
宣德爐從一誕生,就成了千古之謎。
人們對宣德爐甚是寵愛,并尊敬為“文房首器”,即便是近六百年后的時下,亦是趨之若騖,若想尋得一尊稱心如意的好爐,已經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古話就有“百家諸器易得,宣爐佳器難尋”的慨嘆,以至于自古就沒有停止過仿造,乃至于宣德爐的真假新老,甚是難辨。以至于宣德爐的存世數量,更是無法說得清楚,成了千古之謎。
宣德爐的崇高地位
除了宣德爐之外,就目前我們所能看到的全部器物,沒有任何一種器物是以皇帝年號命名的,也更沒有任何一種器物、即便是新近仿作的,仍然是叫原來的老名稱。這種現象,在中國乃至世界上,也是個絕無僅有的特例——宣德爐。
至于景泰藍一物,倒是現今制作的也叫景泰藍,這點上頗似宣德爐只是從根上就出現了問題。早在中國的宋代,景泰藍在波斯一帶已經有了。俄羅斯所生產的景泰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其華美精致是世界上其他國家無可比擬的,這在圣彼得堡的博物館中,很有些讓人們大開眼界的物件。我曾經上手過兩件十七世紀的器物:一件是長流細頸的酒壺,一件是高大華貴的尊,其東正教的俄羅斯味道很濃烈,掐絲與填料精妙鮮亮,高貴與精美無與倫比。蒙古人統(tǒng)一了中國,建立了元朝之后,其強大的鐵蹄踏遍歐亞,帶回來許多先進的技術與文明,景泰藍這才從波斯進入中國。
所以景泰藍是個異域的器物品種,不像宣德爐的源流那樣,源于中國兩座文明之巔的:夏商周的青銅器文化、宋代的瓷器文化。由于元代與明代早期所作景泰藍器物,都不加款識,導致后來者(包括明代的景泰年間)紛紛改造加款,冒充為本朝的器物。甚至還有將幾件殘破的舊物予以拼湊,造成許多景泰藍古器物,不倫不類,叫不出是何等名稱,查不出為何等用途。就景泰藍器物本體而言,不啻是一種精美的物類,且亦以永樂、宣德年間的官器為好。
可見,景泰藍無論是源流、在中國之誕生、還是制作的發(fā)揚光大,都不能算是景泰年閘的產品,更不是中國文化的正統(tǒng)。又怎么能與正宗的宣德爐文化并論呢?
帝王將相、文人雅士們的最愛
至于宣德爐的燒煉把玩,安置使用,鑒賞藏玩、學問研究等等,一直是個世世代代藏玩宣德爐者的瓶頸課題。
然,宣德爐有如此高貴的出身,又得到古來帝王將相、文人雅士們的寵愛歌頌,不但重資求購,四下尋訪,每得佳器,欣喜若狂,沐浴焚香,禮拜入藏。甚至于若是聞有好爐,不辭萬里跋涉之艱辛,專情前去求購,即便不得,一睹尊顏亦然滿足。且又著書立說,詩文歌頌,歷朝歷代,又留下來多少為人稱道的名人逸事呢。
明清兩代的許多皇帝都非常尊崇宣德爐,嘉靖、正德、崇禎、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等等,都不但國家大量仿制,且親自日常用度,乾隆皇帝還將其“宣德爐三譜”收入《四庫全書》,連“三希堂”內,都安置用景泰藍工藝仿制的“連虬臥蠶彝爐”。明代文人大畫家文徵明祖籍吳中,長于三湘,后來歸宗故里吳中,以擅長書畫,成為吳中才子之首,其日用宣德爐甚是癡迷,尤覺不甚滿足,便求訪松江名匠仇姓音觀,為其定制“衡山”款識的筒式戟耳爐,銅銀金合冶,使爐成為天下第一色:“水白色”。明末“四公子”中的方以智、冒襄都是此中癡情之人。清代名臣大學者阮元,廣集青銅器、宋代書畫與瓷器,卻是以“文房首器”的宣德爐尊置案首,常年紅袖添香夜讀書。李鴻章不但以宣德爐相伴公私,且為了排擠左宗棠,到琉璃廠重金購買宣德爐,貢獻給老佛爺慈禧太后,于鳳顏大悅之后終于達到了目的。即便是他的恩師曾文正公國藩,不但己用,家中及祠堂亦然高享著。我在去年上海見到落款“天倫之樂”的沖天耳宣德爐,當是明代之物,款側為后刻的曾家祠堂字樣,此器昔年我曾在長沙上過手,因為索資太貴,放棄。
宣德爐的客觀存在與數量
由于宣德爐的出身高貴,又有歷代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們的摯愛,此上行下效的舉國文化現象,便與青銅器、宋瓷一樣,如那唐詩宋詞般,使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癡迷,乃至于世界、古今。也就是當然的事情了。關于宣德本年制作的所謂真“宣德爐”的問題,一時半會難以明確,倒是中國臺北故宮有兩尊,北京故宮也有數尊,《鐘鼎茗香》(一)、(二)中各有三兩尊,已是入了許多人的法眼,只是尚有些研究空間,有待眾家繼續(xù)努力罷了。
關于宣德爐的數量,也一直有些爭議,有的說五千,有的說一萬,有的說一萬八千,有說兩萬的,也有說更多的,總是不得明確。我對宣德爐現有的、且能查到的所有文字資料,作了一些梳理,還是可以有一個相對科學的數量。
趙汝珍的《古玩指南》認為:宣德爐僅鑄造了五千具,書中也無有注明相關出處。而就現今我們所知曉的數量,以明代早期的遺存看來,趙汝珍先生的數量無有依據,不合古代文案記載的數字,卻訛傳了近一個世紀。青銅器的名稱、儀軌與寓意,直到現今,我們也都是依據宋代“五譜”而論的,即《考古圖》、《宣和博古圖》、《祥符禮器圖》、《元豐禮器圖》、《紹興禮器圖》。至今,依然有些近年來出土的青銅器無有名稱,現今的專家們竟然也很難給定出一個科學的名稱來。以至于青銅器在文化深層挖掘與突破方面,尚無有什么創(chuàng)新。
古人做學問有局限,今人做學問也有局限,人類正是在不斷地突破局限,在不斷創(chuàng)新中前進的。任何時候,任何人,任何民族,如果只滿足于現狀,只躺在古人的成果上原地踏步,將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民族,沒有希望的國家。歷史的進步,是以突破與創(chuàng)新而進步的。
突破和創(chuàng)新是建立在:重視和繼承前人成就的基礎上實現的。
宣德爐也有“三譜”,即《宣德彝器譜》(三卷本)、《宣德鼎彝譜》(八卷本)、《宣德彝器圖譜》(二十卷本),此三種圖譜中,都明確記載了宣德爐分兩次鑄造,首鑄“宣爐三譜”數均為三千三百六十五具。補鑄分別為:三卷本“四百具”,八卷本“一萬五千六百八十四具”,二十卷本“一萬五千具”。前者計三千七百六十五具。后二者合計皆為一萬九千具左近。相對來說,作為國家作器,不會太少,否則,損壞遺失,如何補就?儀規(guī)所制,各地都要配置,又必須到位,故一萬九千具左右,當為可信。
劉錫榮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學者、收藏家、作家、經濟學家,師承“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汪曾祺先生,亦曾經得到過沈從文先生的指點,是中國文學與文博界、經濟界的跨界大家。代表性著作《鐘鼎茗香》(一)(二)(三)(四)、《萬象沉煙》、《儷松居遺珍》、《榮齋札記》、《榮齋隨筆——文博篇》、《榮齋隨筆——風雅頌篇》、《榮齋隨筆——榮齋詞畫》等。
我就三種“爐譜”中的金屬材料作了測算。去除非金屬材料部分,去除正常損耗,再去除大小兩頭的之后,加權平均,以流通量最多的兩斤一尊計算,宣德爐的數量在一萬八千尊左右,當為可以采信的合理數量。如此看來,就像馬未都先生為《鐘鼎茗香》(二)所作的序言:古人作學問都有局限……還是很有道理的。馬未都先生在《馬未都說收藏》,賈文忠先生為中國書店出版的《宣德爐彝器譜》序中,皆以一萬八千尊為采信,著入文章。又與《四庫全書》入載相符,境內外的研究者與藏玩家們,也大都無甚新的說法。
趙汝珍先生的五千尊之數,自然是靠不住的了。
美好的文化產品大都是盛世的結晶
中國的古代藝術品,實際上,就是古代工業(yè)和經濟狀況的真實反應,客觀上,也是國家整體實力的縮影:凡是盛世時期,所作物件(即產品),大都因為市場需求旺盛價格可以高企,生產產品時自然不計工本,品質皆優(yōu)。所以大唐盛世的金銀器、宋代的書、畫、瓷器亦是極盡奢華,文學作品的偉大成就,更是空前絕后,乃至于:唐詩、宋詞、元散曲、元雜劇都登上了中國的文化之巔。乾隆時代的工業(yè)文明,使得中國一千多年的資本主義發(fā)展,更加成熟。在著書立說、大修古代辭書典籍的同時,又編纂《四庫全書》,使得中國的封建文明,發(fā)展到頂點。我們可以清楚地發(fā)現:
盛世的文明,是歷史積淀的客觀存在。
同樣,國家經濟與文化,發(fā)展到鼎盛之際,也是國力開始滑坡的初始,回首世界及各國的歷史,一個王朝的盛衰,幾乎大都沒有超過三百年的,這倒頗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古訓,雖然這古訓是針對黃河的箴言。
自然,漢、唐、宋、元、明、清盛世時期等所造之器物,精美程度要比各個朝代晚期的好得多。
宣德爐正是明代永樂、宣德盛世時期的文明結晶,文化巔峰,工業(yè)生產技術發(fā)展到最高階段的文化產物。
關于“宣德爐三譜”
中國自古就“言必上三代”(指青銅器文化),“行必禮樂詩書易”(指周禮、韶樂、詩經、尚書、易經等),崇尚早期淳樸的文明,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這在對于文明載體的器物方面,尤為突出。就現今看來,除了宋代為青銅器樹碑立傳的“五譜”外,也就只有宣德爐有“三種圖譜”,為之樹碑立傳了。除此之外,又有何等器物者,得此學問?有此殊榮?
“宣德爐三譜”從圣旨、司職、材料、工匠、造型、寓意、使用、時間、數量、分配、等等于以詳細闡述,即便是宋代為青銅器所作的學問,也沒有明、清時節(jié)的人們,對宣德爐所作的學問如此的博大精深。許多年來,許多不求甚解的人們,在無有任何依據的前提下,妄加否定,都不符合科學的態(tài)度。
如果客觀存在的現實與實物,被人們毫無根據的,拍著腦袋想當然地,否定宣德爐的理由能夠成立的話,依據這一邏輯,那么:
宋代為青銅器所作的“五譜”,亦當予以否定才是。
就中國古代的工業(yè)文明、文化文明、藝術品文明目前看來,完整系統(tǒng)的文字加圖例的,只有宋代為青銅器作的五種“博古圖”,明清時期為宣德爐作的三種“彝器圖譜”。盡管它們都不是很完善,但已經自為體系,當是極為難能與珍貴的了,即便千余年后的今天,我們還是在青銅器的考古認定方面,依照“宋代五譜”考證命名。玉器(還早于青銅器)和瓷器的數量、品種等,更是浩如煙海。陶器、琺瑯、家具、佛像、漆器、竹、木、牙、雕等等,雖然有些圖錄,卻都沒有形成有理論系統(tǒng)的圖譜。當然,書、畫的字帖與畫譜亦是極多的。本文只就作為立體器物議論而已。將平面的和立體的藝術品區(qū)別開來,是古今中外通行的學術模式。
既然有了宣德爐的“三種圖譜”,又有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箋》,文震亨的《長物志》,項子京的《宣爐博論》,清代皇家的《四庫全書》,《沈氏宣爐小志》;又有近現代民國邵銳茗生的《宣爐匯釋》,趙汝珍的《古玩指南》;當代王世襄的《自珍集》,劉錫榮的《鐘鼎茗香》、《鐘鼎茗香二》、《儷松居遺珍》等等著作,都還是很可以做些依據的學問,相信不用太久,宣德爐的許多謎題,都會一一明白的。